許清
外白渡橋以內的那條河叫蘇州河,過了外白渡橋,那就叫黃浦江了。
父親,兒時你經(jīng)常帶我去外白渡橋,靜立橋上,看美麗的蘇州河緩緩地流過外白渡橋,匯入黃浦江。又看滔滔的江水,流向東方的天際。凝視橋上的人來車往,日升日落。
父親,大河向東!父親,大江向東!近二十年了,在這近二十年里,有多少值得我們珍惜的回憶?
你騎著永久牌自行車,帶著我駛過大上海的幾乎每一條大街小巷。你曾指著上海的幾處名牌大學對我說:“兒子,你將來要上這所大學。”我憧憬著。你指著外灘的那座大鐘樓對我說:“兒子,這口大鐘曾停過一個小時,是上帝把人類遺忘了一個小時,上帝有時跟你一樣,是個調皮的孩子?!?/p>
那時的我,是多么佩服你的見多識廣,暗暗盼望著自己早日長大,哪天也能和你一樣,騎著自行車去游遍上海的每一條大街小巷。
父親,你還記得那些窄小的舊弄堂嗎?你常常和爺爺推著自制的修洋傘的小推車帶著我,穿過一條條舊弄堂。那時,在夏日的傍晚,是我最幸福的時刻。那一條條小巷里每到傍晚都坐滿了乘涼的人,笑聲擠滿了整條弄堂,飛向了天空,使炎炎夏日不再炎熱。弄堂里的爺爺、奶奶、阿姨們,經(jīng)常拿鹽水棒冰給我吃,拿汽水給我喝,這些事至今想起都令我感到溫暖。
父親,還記得那次你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去游玩時,路過的那個操場嗎?我們停下來觀看一隊解放軍戰(zhàn)士,圍著操場跑道步子整齊、步調鏗鏘地跑步,你突然心血來潮,對著解放軍叔叔們的背影大叫一聲“立定”,那隊解放軍叔叔們立即就站立不動了。你馬上叫我坐好,騎上自行車,做賊似的飛一樣地騎走了,只留下一串笑聲給了那隊像木頭一樣站在操場跑道上的解放軍叔叔們。這件事我至今回味起來都感到無比高興。
父親,還記得那次我和你在街頭看到的那位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胡子亂糟糟留得很長,身背一件破吉他的人嗎?你問我,“那個人是干什么的”,我想都沒想,就用一種輕蔑地語氣對你說,“要飯的”。你說不對,叫我重說,我想了想說:“是音樂家?!蹦阌终f不對,然后我就沉默不語了。我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問我這么個奇怪的問題。最后你說,“那個人和我們一樣,都是討生活的?!?/p>
父親,這件事我一直深深地印在腦海里,清晰得如家鄉(xiāng)的河水。經(jīng)過這近二十年的時間,我才明白你那句話的深刻含義。
父親,你還記得在常州的那個暑假嗎?每日早晨五點鐘你都拉著我去一條公路邊,看遠處的曠野上六點鐘準時駛過的火車。我問過你,那條火車是駛往哪里的,你回答我說,是到遠方的。那時的我以為,遠方就是家鄉(xiāng)。我是多么想體驗一回坐火車的感覺啊,于是,回家的時候,你就讓我騎在你的脖頸上,讓我體驗一次“坐火車”的感覺。
父親,在這近二十年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個炎熱的夏日里的一天,你和我走在路邊的樹蔭里看到的那一幕。那一幕直接刺穿了我的童年,使我現(xiàn)在想起都感到疼痛。父親,你還記得嗎?
我和你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光著上身,下身穿了一條臟兮兮的短褲,胸前掛著條黑兮兮的毛巾,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黑漆漆的,在太陽光的照耀下,閃著油亮亮的光。他光著腳,拉著一輛裝滿蜂窩煤的板車,時不時停下來用胸前的毛巾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板車的后頭,有一位身背嬰兒的婦女在推著板車,車兩旁還有兩個差不多大小的男孩,也在推著。他們的皮膚都很黑,但他們的眼神卻閃著光,清澈無邪。烈日炙烤著大地,炙烤著這一家五口,滾燙的柏油路面發(fā)出強烈的反光,暈眩著每一位路人。
父親,我至今想不明白,那位中年男子的腳怎么能忍受得了像烙鐵一樣的柏油路面?我也非常納悶,那個中年男子為什么要生養(yǎng)那么多孩子,這不就加重家庭負擔了嗎?這件事,一直深深烙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父親,有件事我一直恨你,就是你教我游泳那件事。你還記得嗎?你叫我下河游泳,說:“一個水鄉(xiāng)孩子,哪有不會游泳的道理。”我害怕,所以我拒絕下河。之后你騙我,說要帶我去撈河蚌,讓我在船上看著,我便信了,而且還很高興。當你把船撐到大河中央時,你突然放下竹篙,直奔船艙向我而來,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我的衣服,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就把我扔河里去了。待我緩過神來,就拼命地掙扎,使勁地抓住船沿,你便用腳踩我的手,用竹篙抵住我的胸口,把我推離船邊。就是在那種情況下,我學會了游泳。
父親,本來我是該感謝你的,可你的這一行為感染了我好兄弟智勇的父親,智勇的父親便學你的這個做法,使智勇學會了游泳,也愛上了游泳。就在六年級那年暑假,智勇下河游泳溺死了。我想,如果智勇不會游泳,那他就不會死,這一切都應該怪你,你應該負全部責任!
父親,大河向東!父親,大江向東!在這近二十年里,有多少值得我們珍惜的回憶啊。你常常和村里的一位瞎子下棋,我就覺得非常奇怪,瞎子又看不見東西,他怎么就知道什么棋什么棋的,怎么知道棋在哪條路上呢?瞎子又看不見格子。你對我說:“瞎子并不瞎,瞎子的眼睛比我們正常人的眼睛都要明亮多了,瞎子能清楚地知道村子里哪兒有棵樹,哪道墻上有條裂縫,因為瞎子都用手摸過。所以,你不能對瞎子撒謊,他什么都知道?!?/p>
我對你們下棋不感興趣,因為你一次都沒有贏過。你太讓我失望和羞愧了,我就陪瞎子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玩,我向它一伸手,它就知道我要跟它握手,就抬起了一只腳。我叫它裝死,它就躺在地上裝死,可聽話了。我那時覺得,狗比瞎子還要厲害。
我的腳常常扭傷,你就背著我到瞎子那兒讓他幫我揉揉,神奇的是,經(jīng)瞎子一揉,過幾天就好了。其他村子的瞎子都算命,唯獨我們村的這位瞎子不算命,現(xiàn)在想想也是,因為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是,父親,就在今年夏天,瞎子死了,投河自殺的,他為什么要自殺呢?我想不明白,任何人也不可能明白。而且瞎子居然知道哪條河的水深,哪條河的水淺!瞎子一點都不瞎,他比我們任何人看東西都要透徹。
父親啊,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就近二十年了。在這近二十年里,究竟有多少值得我們珍藏的回憶啊,我無法說盡。
大河向東!大江向東!好吧,父親,過不多久,又要開始我們人生的又一個二十年了。到時候,我們再去外白渡橋,看蘇州河,看黃浦江,看橋上的人來車往,世事變遷,相約下一個二十年后,再續(xù)一續(xù)。
(本文獲第十三屆“新作文杯”放膽作文大賽高中組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