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旗
摘要:由于政治原因,托洛茨基文藝思想對我國文藝的影響建國后長期沒有得到重視,直到新時期之后,這一狀況才得以改觀。然而時至今日,人們對于托氏的文藝思想仍然是貶多褒少,相關研究亟待加強與深入。本文約略梳理了國內對于托氏的研究情況,并以魯迅與托氏文藝主張的淵源關系為例,分析了托氏對中國作家所產生的巨大影響,以期引起學界對托氏文藝思想研究的重視。
關鍵詞: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魯迅列夫·達維多維奇·托洛茨基是俄國與世界歷史上最重要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之一,20世紀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左翼領袖,工農紅軍、第三國際和第四國際的主要締造者,以對古典馬克思主義“不斷革命”和“世界革命”的獨創(chuàng)性發(fā)展聞名于世。托洛茨基對文學理論有很高的造詣,他關于文藝問題的許多論述,獨特而富有創(chuàng)見,許多思想令人耳目一新。其著作《文學與革命》甚至影響了整整一代的國際左翼知識分子,中國的陳獨秀、魯迅、胡風、王實味等人都受到了他的影響。只可惜,由于政治原因,我們在這方面的研究在建國后長期沒有得到重視。
一、《文學與革命》的影響與研究
1922年起,托氏利用兩年的休假時間,寫出了一組文藝問題文章,1923年,《文學與革命》初版,由“當代文學”和“前夜”兩組文章組成:前一組文章論述當時蘇聯(lián)文學的現狀,后一組文章則主要是關于上世紀初俄國現代派文學的幾篇述評,以及談論西方藝術文化以及俄國現代派文學與西方文化精神上的聯(lián)系。1924年出第二版時,作者增收了其在1924年5月9日俄共中央關于文學問題討論會上的講話。該書出版后,在蘇聯(lián)文藝界引起極大反響。該著雖然在我國二三十年代就曾有過兩個譯本,但都不是全譯本,直到1992年才由劉文飛、王景生、張捷三人從俄文重新翻譯了他的全本,由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
二三十年代,《文學與革命》曾對當時我國文藝界的文學論爭產生了很大影響,后來隨著托氏政治命運的變化,它的影響便淡出了人們的視線,60年代“灰皮書”{1}中,《文學與革命》位列其中,但基本上沒有產生任何影響。新時期之后,《文學與革命》才重新受到了學界的關注。然而,對《文學與革命》中文藝思想的探討仍然是貶多褒少。如李輝凡認為,《文學與革命》的基本命題之一“無產階級在社會主義過渡時期不可能也不必要建立無產階級文藝”這一理論的錯誤乃至反動的性質,已由歷史做出了判定。他認為,托洛茨基把無產階級文學(文化)同社會主義文學(文化)對立起來的做法、否定社會主義過渡時期有無產階級文化存在的論點都是極其荒謬的;托洛茨基所斷言的唯有“旁觀者”即同路人,更能反映革命的論調同樣顯得荒誕無稽。托洛茨基的這套文學主張完全是反列寧主義的。{1}80年代末,尤其是進入90年代后,伴隨著我國的思想解放運動以及蘇聯(lián)對左派反對派的開始平反,學界對托氏及其《文學與革命》的看法才有了真正的改變。
1989年周忠厚撰文認為,托洛茨基的文藝思想是一個回避不了和不容忽視的問題。實事求是地研究他的文藝思想,才能填補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發(fā)展史上的一個空白,才能接受托洛茨基于今天有益的遺產,才能有助于克服蘇聯(lián)和我國文藝界長期“左”的錯誤,才能有助于總結歷史經驗,推進社會主義文藝事業(yè)的繁榮。周文認為:“在二十年代,從總體上說,托洛茨基的文藝思想雖然有這樣那樣的錯誤,但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在批判無產階級文化派的文藝思想的斗爭中,托洛茨基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托洛茨基的文藝思想,對于蘇聯(lián)社會主義文學和藝術的發(fā)展是起到了良好作用的?!眥2}周忠厚對托氏的肯定,在當時情況下,還是比較大膽的,表現出了很強的學術敏銳性與判斷力。
1992年新譯《文學與革命》出版后,同樣是李輝凡在談及《文學與革命》時,態(tài)度與用語上也都有了很大的改變,在評價上也要客觀得多。文章圍繞托氏的一些基本思想做了分析評述。在這些評述中,作者所表現出的客觀與肯定是顯而易見的,如文章認為:“托洛茨基常常以一個激烈的政治家的面目出現,但有時又像一個內行的文藝批評家,對某些文藝現象能說出很中肯的話,不但談思想傾向,而且談藝術分析?!薄巴新宕幕鶎π问街髁x的理論和方法的分析和評價也是有見地的。”“托洛茨基這本書在蘇聯(lián)文學界乃至史學界無疑有著重要的影響。”③當然,該文也對托洛茨基文藝觀點中的“庸俗社會學觀點”和“純政治功利主義的性質”,以及他的觀點存在的矛盾等給予了分析。與李輝凡的相對保守的看法不同,有學者認為,《文學與革命》一書是“馬克思主義的”,而之所以這樣認為是根據書中所體現出的美學觀念,所運用的分析、批評方法以及所提出的一系列原則和判斷標準。在作者看來,首先,此書用唯物史觀看待整個文學的發(fā)展,認為文學作為人類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其起源、繁榮、發(fā)展以至衰落,都是由經濟基礎決定的;其次,它強調文學與現實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認為文學應該,而且必須是人類生活的反映;最后,它提出了文學的階級標準,明確了文學服務于社會、服務于民眾的功利性。文章還對托洛茨基心目中的文藝政策所包含的具體內容進行了論述,比較全面地介紹了托氏的文藝思想觀,并給予了充分的肯定。{4}應該說,90年代以后直到新世紀以來,大多數學者都能夠比較客觀辯證地評價托氏及其文藝理論,這一點我們還可以從李莉的《托洛茨基的文藝觀》(《魯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5期)、黃力之的《列寧無產階級文化理論探析》(《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1年第5期)、鄭異凡《托洛茨基持無產階級文化派觀點嗎——兼與藍英年先生商榷》(《探索與爭鳴》,2011年第11期)等文章中窺其一斑。如黃力之就認為:“托洛茨基消滅階級的愿望與馬克思主義是一致的,但是,他試圖一步從資產階級的階級社會進入無階級的社會,從而認為無產階級文化本來就是不必要存在的,這只能認為是烏托邦的東西。”{5}鄭異凡也在文章中針對藍英年、朱正“托洛茨基所持的就是無產階級文化派的觀點,一切文化從無產階級開始”的說法予以分析澄清,認為托洛茨基不是無產階級文化派,他并不排斥傳統(tǒng)文化,“他所主張的文化政策,今天看來也還有可取之處”⑥。
除以上文章外,對托氏文藝思想進行深入研究,值得一提的還有邱運華的《問題與主義:托洛茨基的文化理論研究》、馮憲光的《托洛茨基的政治學文藝思想》、王蓉的《托洛茨基文藝思想研究》、孫國林的《重新研究和評價托洛茨基的文藝思想》等。邱運華在文章中對周忠厚《托洛茨基的文藝思想》和李輝凡《托洛茨基取消主義文學主張》中的觀點進行分析,認為:首先,在托洛茨基的“文化理論”和“無產階級文化”學說里面,還存在著合理的內核,不能作簡單的否定;其次,托洛茨基的錯誤在于機械地和形而上學地理解和發(fā)揮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無產階級革命的學說,因而,在文化問題上,也就出現了簡單化的傾向;再次,托洛茨基本人對現實工作中的無產階級文化建設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最后,托洛茨基關于文化理論和無產階級文化的學說,作為蘇維埃政權的領導者的實踐體驗和總結,對于20世紀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建設,具有重大的參照價值。“托洛茨基在政治革命之初意識到文化建設的相對獨立性,提醒注意文化和文藝建設自身的規(guī)律性,并把‘文化和‘無產階級文化概念作為整個革命的一個獨立的問題提出來,我以為,在馬克思主義文化研究的歷史上,還具有很大的思想價值”{1}。作者將托氏放在文化研究的譜系中來探討他的無產階級文化理論的價值與意義是值得肯定的。馮憲光也在文章中認為,托洛茨基是唯一出版過文論專著的蘇聯(lián)早期黨和國家領導人,他的政治學文論思想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共產黨在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執(zhí)政時,管理文藝所面臨的問題和所作的一些思考。作者認為:“他的政治學文論,在20世紀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仍然有著突出地位,研究他的文學理論,對于總結百年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發(fā)展,吸取某些經驗和教訓,仍然是有益的?!眥2}孫國林的文章將托洛茨基的文藝思想分六個方面進行了比較全面的梳理: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問題,關于新文化、新文藝問題,關于聯(lián)共(布)對文藝的領導問題,關于文藝的特殊性問題,關于繼承文化遺產問題,關于藝術家與階級、群眾的關系問題。在評價上也比較客觀,認為“從總體上看,他的基本觀點是正確的”③。
由以上內容可以看到,實際上從80年代末一直到本世紀以來,從1989年周忠厚的文章到2011年鄭異凡、黃力之等人的文章,人們對托氏文藝思想的整個看法并沒有發(fā)生更大的變化,這一狀況表明,我國在托氏文藝思想研究方面還需要加強,需要深入。
二、托洛茨基對魯迅等人文藝思想的影響研究
魯迅與托氏文藝思想的淵源關系,是國內學者托氏研究的一個熱點,這不僅因為魯迅一直是我國文藝界關注的重點人物之一,而且也因為魯迅文藝觀與托氏文藝思想有著似合似離、又矛盾又一致的復雜關系。從另一個角度講,弄不清魯迅與托氏的關系,實際上也就很難真正理解魯迅。新時期之后,許懷中在其《魯迅與文藝思潮流派》(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6月出版)一書中,在談到日本、蘇俄、歐洲的某些重要文藝流派對魯迅和中國現代文藝思潮的影響時,就提到了普列漢諾夫、盧那察爾斯基、托洛茨基等人。
魯迅與托氏的緣分是多方面的,“五四”之后,魯迅大量接觸馬列主義文藝思想,其中既包括前蘇聯(lián)的一系列文藝方針和政策,也包括普列漢諾夫、托洛茨基、盧那察爾斯基等的文藝思想。有學者認為,《文學與革命》是他得到的第一本馬克思主義文藝批評的專著,而且在購入該書的第二年即1926年,他就親自翻譯了該書的第三章《亞歷山大·勃洛克》,并把它作為勃洛克的長篇敘事詩《十二個》(未名叢刊之一)的《序言》,同時在該詩集《后記》中,稱托洛茨基是“深解文藝的批評者”{4}。之后,魯迅不止一次談到托洛茨基,言詞大都是褒義的。在托洛茨基被斯大林從俄共除名(1927年11月)、流亡國外(1929年1月)之后的一段時間,魯迅仍對其保持了肯定乃至中立的態(tài)度。1930年,魯迅在他著名文章《“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中,仍把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和盧那察爾斯基、普列漢諾夫的書相提并論,仍然把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看作是蘇聯(lián)無產階級文學理論著作。魯迅不只譯介了托洛茨基的部分文學論著,而且還從托洛茨基的文學思想中吸取了不少有益的見解,將之融化在自己的文學主張中,以豐富自己的文學思想。劉慶福先生認為,魯迅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受到托氏的影響:一是關于“同路人”文學問題,魯迅自己曾花費相當大的力量譯介蘇聯(lián)“同路人”作家的作品,并在有關的前言后記及其它文章中,對他們的思想和作品做了許多精辟的分析,大大豐富發(fā)展了托洛茨基首先提出的、蘇聯(lián)許多理論家所闡發(fā)過的“同路人”的理論,充實了中國無產階級的文學理論,指導了中國革命文學的發(fā)展;二是關于文學和革命的關系問題,1926年4月8日,魯迅在黃埔軍官學校發(fā)表的題為《革命時代的文學》的著名演講,既包括他自身斗爭經驗的總結,也有他受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觀影響的結果{1};三是關于什么是革命文學的問題,托洛茨基的意見很明確,看藝術作品是否是革命藝術,關鍵不在作品的題材,不在作品是否寫了革命斗爭、革命人物、革命事件,而在于作品是否有革命的思想意識。魯迅在論述革命文學,闡述文學作品思想和題材關系的時候,一直都堅持托洛茨基的上述觀點,直到晚年,從未改變。{2}在80年代中期提出這一看法,雖然在今天看來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但在當時,無論對于魯迅研究還是對于托氏研究都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要知道蘇聯(lián)對左派反對派的平反是在80年代末才開始的,而在中國這可能仍然是魯迅和托洛茨基文學思想聯(lián)系上“諱莫如深的禁區(qū)”。
90年代以后,魯迅與托氏關系研究比較重要的成果要數張直心在1997年出版的《比較視野中的魯迅文藝思想》(云南大學出版社)一書,該著整整用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三章的內容來論述魯迅與蘇俄文論的關系。該著從接受的角度論證了魯迅接受蘇俄文藝思想的必然性和有異于其他接受者的獨特性。關于托洛茨基對魯迅的影響,作者指出,認為魯迅只在20年代中期受過托氏一定的影響,而到20年代末便徹底清除了,是錯誤的觀點。而之所以是錯誤的,就在于它主觀地認定托洛茨基對魯迅的影響只有消極的一面,而實際上卻遠非如此?!棒斞敢苹ń幽尽獙⑼新宕幕植坷碚摰孽r活嫁接到‘拉普無產階級文學觀的枝干上,更用自己含情帶血的體驗滋潤著口號中主觀意念先在的僵硬,竭力使無產階級文學的樹扎根于審美深層,由灰色變得郁郁蔥蔥”③。作者這種深入細致的剖析,將那種簡單化的、教條主義的、不顧客觀事實也不認真鉆研問題的“徹底清除”說“徹底”粉碎了。
其實魯迅的“移花接木”并非是一個簡單的事情,實際上在托氏與“拉普”之間,魯迅有著自己難以祛除的糾結,這在張直心1994年撰寫的文章《擁抱兩極——魯迅與托洛茨基、“拉普”文藝思想》一文中有著比較透徹的論述。文章認為:“如果說,托洛茨基對無產階級文學的思考更多地偏重于它的嚴格的文學意義,那么,‘拉普則毫不隱諱,所以高揚無產階級文學這一旗幟,并非著眼于文學意義,而是著眼于它的政治意義?!濒斞盖捌陲@然是贊成托氏的,然而,后來卻傾向于“拉普”主張了,然而,“即便在魯迅擯棄托洛茨基無產階級文學取消論后,托洛茨基的文藝思想尤其是其中關于無產階級文學的思考仍然對魯迅產生著不可低估的積極影響”。而問題的關鍵還在于,魯迅對“拉普”所強調的主觀能動性僅僅局限于政治理念層面、在于喪失創(chuàng)作主體意識這一點上有所不滿,那么接下來,“就在主觀意識急待深入審美層面之際,一度在能動地發(fā)起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推動無產階級政治革命這一點上交會的魯迅與‘拉普終于離異了”。這些讓我們看到了魯迅交替偏側于各執(zhí)口號一端的托洛茨基與“拉普”兩極的軌跡。由此,我們可以從另一角度窺視托氏對于魯迅的深刻影響,窺見在托氏的藝術思想與“拉普”的無產階級文學需要之間,魯迅心中所產生的那種矛盾與糾纏,這種矛盾與糾纏在中國20世紀文學的發(fā)展歷史上,似乎并非個案。當然,也正如張直心所指出的,“一定意義上,恰恰是魯迅理論的內在矛盾與那種勉為其難地擁抱兩極的努力,顯示了魯迅文藝思想的豐富性與深刻性”{1}。因此,在研究魯迅與普列漢諾夫、盧那察爾斯基、托洛茨基等蘇俄理論家文藝思想的深刻聯(lián)系時,他不僅關注彼此間的契合,更側重于論述魯迅的“對抗”,以期發(fā)現魯迅接受過程中的創(chuàng)造性轉換以及他在探討文藝與政治、主觀與客觀的關系、新的藝術方法時的獨立識見。{2}關于魯迅在托氏與“拉普”之間難以取舍的矛盾,王克勇在《由葉賽寧之死看魯迅對革命文學的態(tài)度》一文中也有所提及。作者認為:“關于革命與文學的思考,貫穿了魯迅的后半生,他時而以革命為本位,時而以文學為本位,思考呈現出復雜的狀態(tài)?!薄棒斞刚J為自己就像葉賽寧一樣并不是新時代的弄潮者,他屬于舊的時代,在革命中扮演的就是葉賽寧式的悲喜劇角色,自己的生命價值就在于以悲劇之結束昭示革命時代的到來?!雹?/p>
在研究魯迅與托氏影響的文章中,日本學者長堀佑造的文章也值得重視。1996年長堀佑造在《試論魯迅托洛茨基觀的轉變——魯迅與瞿秋白》一文,以魯迅與瞿秋白的交往為焦點,推論出魯迅托洛茨基觀轉變的經過。在作者看來,魯迅是通過與瞿秋白交往才開始轉變他的托洛茨基觀的。但作者同時認為,魯迅在晚年,對于托派持有些許否定的態(tài)度,其否定的程度既不是馮雪峰所寫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按:今通作托洛茨基)那樣與斯大林主義毫無二致,也不是把托洛茨基或是托派看作“叛徒”、“特務”{4}。新世紀以后,長堀佑造又發(fā)表多篇文章,探討魯迅與托氏的關系。在《魯迅“革命人”的提出——魯迅接受托洛茨基文藝理論之一》中,作者詳細論證了魯迅革命文學論的關鍵詞“革命人”的提出及其用詞本身的依據是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一書。作者還認為:“魯迅在《革命時代的文學》等作品中,其實際的理論框架援引了托洛茨基文藝理論的核心部分。其他作品中也輕易可見托洛茨基的影響,有的地方不借助托洛茨基的東西甚至很難理解?!眥5}長堀佑造還在另一篇文章《魯迅的陳獨秀觀與陳獨秀的魯迅觀》中進一步通過對魯迅與陳獨秀關系的研究,從間接方面肯定了魯迅與托氏的影響關系,及其對托氏的立場與態(tài)度?!棒斞傅耐新宕幕^并沒有從肯定走到全面否定,只是部分地對其加以否定?!洞鹜新逅够傻男拧吩o世人以魯迅是最全面否定托派的印象,然而,《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并非出自魯迅之手。正是因為魯迅對于托派的批判程度只是止于那種程度,所以,陳獨秀變成托派后,魯迅并沒有對于陳獨秀的人格加以否定”⑥。
我們已經知道,在托洛茨基被斯大林從俄共除名(1927年11月)、流亡國外(1929年1月)之后的一段時間,魯迅仍對其保持了肯定乃至中立的態(tài)度。然而,1932年10月以后,托洛茨基的名字便從魯迅的著作中消失了。1936年7月,魯迅發(fā)表了一篇作為與托氏徹底決裂的書信——《答托洛斯基派的信》(收入《且介亭雜文末編》),成為痛打中國托派的宣言。作為魯迅與托氏決裂的文字憑證,人們對這封信的觀點深信不疑,以至此后在魯迅的著作中,很多與托氏有關的東西都被有意地刪去了。然而,事實又是怎樣的呢?
《新文學史料》第二輯(1979年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刊登了馮雪峰《有關1936年周揚等人的行動以及魯迅提出“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口號的經過》一文,馮雪峰在其中證言,《答托洛斯基派的信》是他代替病床上的魯迅寫的,魯迅在信發(fā)表后才過目,表示同意的。澄清這一問題意義重大,以往我們認為決定著魯迅托洛茨基觀的這封公開信,實際上根本不能說是魯迅的作品,并不像以往人們所認為的那樣,是由魯迅口述、馮雪峰直接記錄的。{1}1993年刊載于《新文學史料》第1期由胡風寫的《魯迅先生》一文也清楚地表明該信不是出自魯迅的手筆。2009年周楠本更是借助胡風的文章,在《這兩篇文章不應再算作魯迅的作品》一文中認為,《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和《論現在我們的文學運動》這兩篇文章不應再視為魯迅的作品而被編入《魯迅全集》。理由是:這兩篇文章都是馮雪峰用魯迅的名義所寫,而事后魯迅并沒有認可它們;代筆者所謂“先生口授,O.V.筆寫”及“O.V.筆錄”是不屬實的。文章認為:“馮雪峰既為魯迅代筆卻未能顧及魯迅的為人,也未能夠把握好魯迅的思想和文風。”{2}周楠本的文章還引用托派元老鄭超麟的話說明這一點:“在馮雪峰代擬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中,用辱罵代替戰(zhàn)斗,用‘日圓說代替‘盧布說,這二方面,魯迅本人實在不能負責?!雹塾蛇@些材料可知,在處理魯迅與托氏關系上,今天學界的態(tài)度應該是非常明確的,其歷史事實也是比較清楚的。
“同路人”文學問題,是托氏最早提出來的,魯迅與“同路人”文學的關系與托氏是無法分開的。所謂“同路人”文學,首先是一個政治上的概念。托洛茨基認為,當時的蘇聯(lián)文學界,除“非十月革命文學”(即舊俄地主資本家的文學)外,還有一種由十月革命產生的文學,但它也不是革命的文學,而是介于死亡的資產階級文學與新文學之間的一種“過渡性文學”,也就是“同路人”文學。皮利尼亞克、弗·伊萬諾夫、葉賽寧和意象派小組、尼·吉洪諾夫和“謝拉皮翁兄弟”以及勃洛克、克留耶夫等都被列為“同路人”作家,這些作家“不是無產階級革命的藝術家,而是無產階級革命的同路人”。當時的蘇聯(lián)文學,在托洛茨基看來主要就是“同路人”文學,因為非十月革命文學已經死亡,而革命之學又還沒有誕生。關于“同路人”的問題,在1923-1925年,蘇聯(lián)無產階級文學內部曾經發(fā)生了一場以文學的社會使命與對待文學遺產的態(tài)度問題為中心的大爭論。蘇聯(lián)對待“同路人”作家的態(tài)度,在1928年左右分別由馮雪峰和魯迅自日文翻譯成中文。有學者認為,魯迅翻譯的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一書中的《亞歷山大·勃洛克》一節(jié)是最早向中國輸入“同路人”問題的開始。{4}“同路人”文學及其相關研究在中國20年代是一個熱點,新時期之后,也得到了人們的關注。呂進在研究中認為,魯迅是從建立無產階級文學的同盟軍這一高度來看待“同路人”文學的。魯迅認為,“同路人”之所以是無產階級文學的同盟軍,主要由他們的基本政治態(tài)度、他們作品的藝術傾向,以及早期無產階級文學的狀況所決定的。當然,魯迅在肯定“同路人”文學的同時,也指出“同路人”作家的不足,強調“同路人”改造世界觀的極端重要性。魯迅開始較為集中地譯、評“同路人”文學是在1928年,這與當時中國文壇上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之爭有關,魯迅是在為“估量中國的新文藝”尋求經驗,為批評當時中國某些作家的“左”派幼稚病尋求武器。{5}
學界最早肯定魯迅接受托氏“同路人”理論的學者陳勝長,曾在分析魯迅與托氏關系的基礎上,堅持把將魯迅歸入“同路人”行列,⑥日本學者長堀佑造也是堅持把魯迅當作“同路人”理論的接受者的。{7}持大致相同觀點的,還有李春林的《理智審視同感情擁抱的合與離——對魯迅與前蘇聯(lián)文學關系的理解》、廖四平的《托洛茨基與魯迅》等文章。如李春林認為,在理智層面上,魯迅認為前蘇聯(lián)文學為建立中國無產階級文學所必需;在感情層面上,魯迅對“同路人”文學的藝術性情有獨鐘,盡管對其思想傾向亦不乏批評。{8}廖四平也認為,托洛茨基的文藝思想對魯迅產生了明顯的影響,這主要表現在二三十年代魯迅的“革命文學”觀和“‘同路人文學”觀的形成過程中。{1}當然,也有學者對此持不同的意見,趙■就在文章中對陳勝長和長堀佑造的觀點提出了質疑,并進行了辨析。{2}方維保曾在文章中認為:“魯迅等中國左翼文藝家對托洛茨基的接受,一開始就是把他作為當時的無產階級革命與文學理論的一部分來看待的,而且后來始終如此?!边@樣,實際上托洛茨基關于文學與革命的關系的理論,影響了魯迅為首的一部分左翼作家及其在左翼運動中采取的姿態(tài);他的“同路人”理論成為魯迅等人對抗和修正“左聯(lián)”初期關門主義傾向的話語策略;他的關于革命語境中藝術獨特性的論述被以魯迅為代表的若干左翼理論家認同;在左翼文學中引起共鳴或反對的還有他的對無產階級文藝的取消主義態(tài)度。③
當然托氏對中國作家的影響并不限于魯迅一人,國內學者比較多的關注的還有他對蔣光慈的影響,這種影響同樣與他的“同路人”文學思想相關。齊曉紅依據史料,通過研究發(fā)現,學界將魯迅翻譯的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一書中的《亞歷山大·勃洛克》一節(jié)作為最早向中國輸入“同路人”問題是不對的。實際上,早在1926年4月,蔣光慈就在《創(chuàng)造月刊》上專門發(fā)表《十月革命與俄羅斯文學》,介紹了一些“同路人”(蔣光慈將之譯為“同伴者”)作家,后來他將對這些作家的論述編成了《俄羅斯文學》一書,1927年由上海創(chuàng)造社出版部出版。這樣就比魯迅在1926年7月21日對《文學與革命》一書中的《亞歷山大·勃洛克》的譯介還要早兩個多月,而比李霽野和韋素園的《文學與革命》譯本(1928年2月初版)幾乎早了兩年。{4}張廣海也在文章中指出,蔣光慈在1920年代中期的文章已多處褒揚托洛茨基,對其文藝理論也多有征引。蔣光慈所編著的《俄羅斯文學》一書,在結構設置上很顯明地也是對托洛茨基《文學與革命》的模仿,蔣著幾乎原樣照抄了托氏對“同路人”的長篇定義。當然,文章也指出“蔣光慈也沒有認同托氏對‘同路人評價的內在邏輯”。{5}關于托氏對蔣光慈的這一影響,吳述橋也在《文學家在革命中的位置——蔣光慈與托洛茨基文學思想》一文中給予了論述。⑥
托氏對中國文學界的影響是多方面的。方維保指出:“托洛茨基作為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的一翼,影響了中國左翼文藝家和思想家,雖然它在30年代以后的歲月中,在正統(tǒng)的中國馬克思主義那里是非法的,但它的流傳始終沒有中斷過,以至50年代有關人性和人道主義、有關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的論爭,依然和其理論有著同樣的邏輯起點。”{7}然而,從現實情況來看,由于過去的有意回避,史料的散佚,以及中國革命文學接受蘇俄及日本等多家文學理論的混雜狀態(tài),要從中剝離出托洛茨基的全部影響并非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本文以上所進行的個案說明旨在拋磚引玉,以期引起學界對托氏研究的重視,期待有更多新的研究成果不斷涌現。
【責任編輯付國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