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鄉(xiāng)村危機是中國近代以來的重要社會問題。本文認為,近代鄉(xiāng)村危機實質上是“宋型社會”的危機。1920~1930年后,城市知識群體和國家均為扭轉危機,推動社會現代化做出了貢獻。但是,國家的縱向整合在給現代化提供資源的同時,也成為基層社會演化的重要制約條件,現代鄉(xiāng)村制度的確立和完善有待于從政府進一步改善公共服務,提供良好的制度環(huán)境。
:鄉(xiāng)村危機公共服務城市知識分子政府
〔中圖分類號〕K26;K2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2-0076-10
一、前言
鄉(xiāng)村危機是近代以來世界性的社會歷史問題。東西方各國在工業(yè)化過程中,都會出現一個鄉(xiāng)村社會向都市社會轉型的過程,在城市化快速發(fā)展的同時,伴隨著鄉(xiāng)村衰落和農民生活貧困化,即便歐美國家也不例外。相比較而言,中國的社會轉型和鄉(xiāng)村危機痛苦而漫長。時至今日,我們仍然面臨社會轉型的艱巨任務,鄉(xiāng)村衰落難以擺脫的困擾,六七億農民仍處于貧窮的地位。因此,近代鄉(xiāng)村危機及其社會轉型是中國社會歷史研究中具有現實意義的重要領域,有待學界的持續(xù)關注。
中國人自覺意識到鄉(xiāng)村問題的困擾是在1920~1930年代,并引發(fā)了社會輿論的大討論和鄉(xiāng)村建設運動。①1990年代以來,鄉(xiāng)村危機以“三農問題”為表現形式引起學界關注,史學界探本溯源,重新審視1920~1930年代鄉(xiāng)村危機,重點研究鄉(xiāng)村危機的原因,并形成了多種解釋模式。較早的觀點繼續(xù)階級分析方法,將帝國主義侵略、土地兼并、國家剝奪、軍閥混戰(zhàn)等作為鄉(xiāng)村危機的重要原因。②這種觀點把近代鄉(xiāng)村危機完全歸因于外部因素,有一定說服力,但顯然不夠完善。因此,學者們也試圖從鄉(xiāng)村社會內部探尋原因,比如從人口增長和傳統農業(yè)經濟關系的角度,提出農業(yè)過密型增長等觀點。③隨著研究的繼續(xù)和積累,有學者進一步提出,應該注意現代化進程中出現的“城鄉(xiāng)背離化發(fā)展”的結構性失衡,從更深層面上成為農業(yè)恐慌形成或爆發(fā)的致因。④總體來看,這些觀點基本上是把傳統鄉(xiāng)村作為一個獨立的系統來看待的,認為傳統鄉(xiāng)村社會系統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壓力和影響,出現了鄉(xiāng)村危機問題;而內部因素研究則進一步揭示,在外部環(huán)境壓力增強的情況下,鄉(xiāng)村社會系統內部缺乏靈活多樣的應變機制。系統論的假設為進一步研究鄉(xiāng)村危機其他方面的問題提供一個參考性框架。
既然鄉(xiāng)村危機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也就決定了鄉(xiāng)村的應變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從系統的角度來觀察,鄉(xiāng)村應變在兩個方面具有指標意義,一是鄉(xiāng)村系統內部的變化,組織制度的重構;一是鄉(xiāng)村與外部世界的聯系和依賴關系的重構。這兩個方面構成了鄉(xiāng)村危機之后的制度化反應。從制度變遷結果來看,1920~1930年代的鄉(xiāng)村危機猶如一條分水嶺。在此之前,鄉(xiāng)村制度基本延續(xù)清代及以前的社會制度,而在此之后進入制度重建時期。所以,1920~1930年代鄉(xiāng)村危機的長時段歷史意義不可小覷,它既是傳統鄉(xiāng)村社會潰散的標志,也是鄉(xiāng)村社會制度轉型的開始,是中國社會轉型的關鍵點,歷史發(fā)展的轉折點。
二、宋型社會:近代鄉(xiāng)村危機的起始形態(tài)
近代鄉(xiāng)村危機以前的中國社會是什么樣?中國學術界曾經對照西方社會形態(tài)理論,試圖為中國傳統社會畫像,結果不是很理想。陶希圣、瞿同祖認為,中國近代以前不能說是一個“封建社會”,至少從秦漢時期開始“封建”已經不是國家、社會運行的根本制度了。陶希圣:《中國社會之史的分析》,岳麓書社,2010年;瞿同祖:《中國封建社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梁漱溟認為,中國傳統社會顯然不是一個純然如西方的階級社會,而是“倫理本位,職業(yè)分立”的社會,基礎是“早啟”的理性和禮俗秩序。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二卷,山東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67-174、181-185頁。受這一觀點的影響,費孝通進一步細化為“差序格局”、“禮治秩序”、“長老統治”、“血緣與地緣”等特征,在當今學術界影響很大。其實,梁漱溟、費孝通都是從較晚近的時代去觀察傳統社會,平面化地剖析社會傳統的。從社會結構和社會流動的視角來看,西周處于“封建”時期,世襲貴族占據統治地位,人口的社會地位絕大多數只能向下流動;漢唐則是“門閥”時代,以姓氏、族望制度建構起大家族,世家大族利用特權把持統治地位;到宋代以后隨著科舉制度、土地私有制度的完備,世襲特權煙消云散,平民家族的精英得以上升到社會上層,但是“富不過三代”,構成了一個新的時代——士紳社會。顯然,簡單的概括不可能描摹出社會形態(tài)的全貌,它只是提醒我們,宋代至清代這一千多年間中國的社會形態(tài)構成了一個不同于漢唐社會的階段。
簡而言之,1920~1930年代鄉(xiāng)村危機中要潰散的農村社會,并非徐中約等學者筆下的清代農村社會,也不是秦漢至明清時代的全部,而是宋代至清代千年間的一種農村形態(tài)。由于史學界早有“唐宋變革”的歷史分期法,關于唐宋變革的論述,眾說紛紜,但基本承認唐宋之間存在著社會轉型的問題,可參見羅祎楠的《模式及其變遷——史學史視野中的唐宋變革問題》(《中國文化研究》2003年夏之卷)、張國剛的《論“唐宋變革”與中國歷史分期問題》(《史學集刊》2006年第1期)等。從社會層面把唐宋劃分為兩大時代,且清代的基本制度可追溯到明代、宋代(也有一部分能追溯到唐代),如君主集權制度、土地私有制度均肇始于宋,影響清代的鄉(xiāng)約、保甲、鄉(xiāng)役、稅賦制度也莫不與宋代有關,而族譜、義田、祠堂等家族制度則為宋代士大夫首倡,濫觴于明清,所以盡管宋元明清歷代農村制度不盡相同,不過大致可以認為,前近代的鄉(xiāng)村基本上是宋代以來政治、經濟、文化制度的產物。為了研究的方便,套用社會學“理想型”的做法,不妨把宋代至清代的鄉(xiāng)村社會稱為“宋型社會”。史學界早有唐型文化和宋型文化(傅樂成、劉方)、漢型家庭和唐型家庭(杜正勝)等說法,把長時段的具有復雜特征的歷史現象,用簡單的時間概念來進行表述,這里也是以此為鑒,并非說宋代之后整個社會就只有沿革,沒有變化。但是,相對而言,宋代形成了新的傳統,形成了一個較為穩(wěn)定而持久的模式,對后世社會發(fā)展有深遠的影響。王先明先生曾使用過“中世紀農村”一詞,可惜沒有展開論述(見王先明:《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續(xù)論》,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82頁)。
宋代以來基本制度供應與唐代有很大的不同,造就獨特的鄉(xiāng)村社會。從宋代開始,貴族勢力消散,君主集權專制得以加強,同時平民地位上升,成為自由農民,直屬于國家。所以有學者認為,中國在宋代開創(chuàng)了與西方不同的傳統,西方視君主專制與人民參政為勢不兩立之事,宋代則表現為二者互為表里,構成了中國社會的顯著特征,其主要原因是貴族階級的消失,讓君主和平民在各自的位置上獲得了自由,開始發(fā)生直接的聯系。[日]谷川道雄:《“唐宋變革”的世界史意義——內藤湖南的中國史構想》,李濟滄譯,《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2006年第23輯。這種社會結構的問題之一是,國家支持土地私有制,允許土地自由買賣,而不再像唐代那樣采取授田、均田的方式保障平民的基本生活,結果由于地權高度分散和高度流轉,造成貧富分化。雖然教育和科舉制度為個人提供的機會平等和社會流動,在消除財富與權力不平等的破壞性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是家庭間的貧富分化顯然具有制度剛性,難以遏止,往往在土地兼并現象嚴重的情況下,造成社會矛盾尖銳化。為避免危機加深,政府在財力和治理能力有限的情況下,轉而強調地主和富商階層的社會責任,要求他們與佃農形成互相依賴與合作的關系。柳立言:《何謂“唐宋變革”?》,《中華文史論叢》2006年第1輯。在這種情況下,士大夫們提出“民胞物與”(張載語)價值觀,構筑平民家族制度,倡建具有合作理念的鄉(xiāng)約制度,發(fā)展義學、義倉等社會救助體系,其目的就是要使地主、富商以及由它們衍生的士紳階層來承擔相應的義務,為平民生活提供社會化服務。宋明時期,士大夫轉化為鄉(xiāng)紳,在社會價值觀方面則由經世致用轉為服務地方,這個問題不能不引起注意。在宋型社會中,鄉(xiāng)村精英的社會責任意識、家族——鄉(xiāng)約中公共服務職能的發(fā)展都與儒家文化的繁榮、經典精神的開發(fā)有著密切的關系。宋前期,由胡瑗和范仲淹奠定以經意為體、以時務為用的宋學規(guī)模后,宋儒以《春秋》和《周禮》,積極入世、經世;以《易》為宗,取“厚德載物”精神,化成“民胞物與”觀念;整理四書,闡揚“儒家社群主義”(胡偉希:《儒家社群主義及其發(fā)展前景》,《儒教文化研究》第六輯)。宋代以后,隨著士紳鄉(xiāng)居者漸多,社會生活重心不斷向地方、基層發(fā)展,這些富有烏托邦色彩的信念理想也轉換成為社區(qū)公共服務的重要行為理念,潤化在宗族復興、鄉(xiāng)約治理、慈善救濟、興學教化和應對鄉(xiāng)役等活動中??贾畾v史,諸如修橋、鋪路、醫(yī)藥、教育、水利、金融借貸等公共事業(yè)和其他慈善事業(yè)的發(fā)展,無不與他們發(fā)生著重要的關系。這里所做的整體論述并沒有否定地域性和時代性差異,而是認為公共服務、社會福利的國家不在場,農業(yè)合作的需求,共同推動了各個地方不自覺地創(chuàng)新社會組織,完善社會公共服務制度和網絡。特別是其中的士紳號稱“四民之首”,地位出類拔萃,在鄉(xiāng)村社會充當文化規(guī)范和組織權威的角色。顯然,教育制度和科舉制度在宋型社會中起著基礎性的作用,二者保證了活躍的社會流動,建構了一個與平民緊密聯系的士紳階層,起到了以機會平等消解財富和權力不平等的作用。如果教育和科舉制度受損,宋型社會的崩潰是不言而喻的,這一點也在清末民初得到驗證。
士紳在宋型社會中的獨特地位早已為學術界所關注。需要說明的是,宋代以來,政府不能再像漢唐時期那樣直接任命鄉(xiāng)官進行管理,李治安:《歷史上基層社會與國家權力問題研究》,《南開學報》2008年第3期。轉而承認士紳的鄉(xiāng)村治理權,這種制度選擇對于政府——鄉(xiāng)村關系的影響巨大。費孝通在《鄉(xiāng)土重建》中構建了一個層級模型,政府無為而治,基層是長老帶領下的禮俗社會,而個人則傾向以自利為中心的差序格局。費孝通:《鄉(xiāng)土重建》,上海:觀察社(香港鳳凰出版社重?。?,1948年。鄉(xiāng)村自我組織、自我管理,與政府二元分離、“低度整合”,張德勝:《儒家倫理與社會秩序》,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62頁。各有分限,保持相當疏離的狀態(tài)。不用說,這種松散的國家—社會關系,降低了國家對社會的動員能力,當然是不利于國家統治的,但從反面來看,這種封閉而自主的鄉(xiāng)村制度也滿足了小農經濟自我發(fā)展的要求,有利于保障勞動力投入。
宋型社會的封閉與自主,很快從系統內部制度的構建上表現出來。這就是平民家族和鄉(xiāng)約等農民自組織的發(fā)展,它們?yōu)檗r村實現自我管理提供組織保障。宋明時代的平民家族再造,從組織建設到文化建設進行了數百年探索:一是建立族田,以家族的經濟共同體為手段,把階級分野約束在宗法共同體之內;二是由各個家長共同推選出德高望重的領導人(族長),作為維系宗族組織的最高權威;三是修建祠堂,整理族譜,加強族人的認同感,擔當救濟貧困的責任和義務。曹錦清:《歷史視角下的新農村建設——重溫宋以來的鄉(xiāng)村組織重建》,《探索與爭鳴》2006年第10期。平民家族的社會功能基本包括主持祭祀、支配族產、裁判族眾、經濟自救、催索賦役、鼓勵教育、宣傳教化、管理族內雜事,葉娟麗:《我國歷史上宗族組織的政權化傾向》,《學術論壇》2000年第2期。具有維護社會秩序和鄉(xiāng)村自治的重要作用。家族施行有力的自治和自衛(wèi),阻止了國家行政向末端的滲透。韋伯洞察到這一點,他指出,“自上而下”的官僚體制同“自下而上”的家族組織互相沖突,由于家族組織的團結格外堅強,官僚制不能深入到家族的內部,造成國家行政和司法的粗放性和軟弱無力。[德]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洪天富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2-204頁。
鄉(xiāng)約只是傳統社會自治組織的一個代表。相對家族研究而言,學術界對這類社區(qū)、社團組織的研究尚未得到應有的重視程度。從明初開始,國家就有意識地推行鄉(xiāng)約,發(fā)揮鄉(xiāng)約的社會管理和社會教育功能。起初明太祖朱元璋借鑒鄉(xiāng)約理念,用政府手段在鄉(xiāng)村倡導禮儀規(guī)范;到永樂年間,朱棣在全國范圍內推行《呂氏鄉(xiāng)約》;嘉靖至萬歷時期,國家多次提倡在全國范圍內推行鄉(xiāng)約,各地方官組織鄉(xiāng)民進行實踐活動,特別是南直隸和陜西、江西、福建等省,都在全省實行鄉(xiāng)約,甚至出現家族的鄉(xiāng)約化現象。常建華:《明代宗族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85-306頁。明代也是鄉(xiāng)約創(chuàng)新最為活躍的時期,出現了《南贛鄉(xiāng)約》、《鄉(xiāng)甲約》、《泰泉鄉(xiāng)禮》、《鄉(xiāng)保事宜》、《治鄉(xiāng)三約》等鄉(xiāng)約新形式。明代鄉(xiāng)約受到國家力量的導引,在基層社會管理,特別是公共服務提供中發(fā)揮重要作用,承擔起義學、義倉、社學、社倉、里社祭祀、水利設施維護與水權分配、民間糾紛調解、危機處理等多項職能。
鄉(xiāng)約是家族社會的重要補充。宋代以來,漢唐世家大族消亡之后,家族成為一個 “工具性”的概念。土地私有制之下的家戶生產方式,使“家族”成為個人謀求生存、爭奪資源的重要工具,具有很強的功利色彩。這是因為生活在一塊土地上的人,因土地資源而產生競爭關系,并不因為同一血緣和同一祖先的緣故而天然具有認同感、親近感,更遑論互相承擔、彼此照顧的義務,大家的友情、扶助與合作是建立在禮物交換、人情走動、敬祖儀式等習俗上的,家族的邊界往往因為小家庭的需要而自由伸縮,所以有“遠親不如近鄰”、“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等說法。也就是說,建立在個人自利性之上的家族社會并不是一個天然的文明社會,在講面子、講人情的日常生活之下,涌動著資源的爭奪,表現為鄰里之間的爭水、爭地,家族或家庭內部的父子矛盾、兄弟矛盾等等。這都為社會管理提出了新的課題。因此,鄉(xiāng)約以社會教育、調解、懲罰并用的制度設計,在原有的熟人社會(街坊鄰里)之中導入了文化力量,力圖對種種社會沖突和越軌行為做出制約,以彌補家族管理失效的問題。
鄉(xiāng)約作為重要的合作行為再生產機制,至少在三個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首先,它提倡“德業(yè)相勸,過失相規(guī),禮俗相交,患難相恤”,是實施儒家道德教化的場所,能有效提升鄉(xiāng)民對于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道德的認同。其次,發(fā)揚了鄉(xiāng)村中“有事多商量”的傳統,在促進個人和家族行為的文明化、理性化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尤其是對于鄉(xiāng)村精英群體的文明辦事有重要影響。在社會管理方面,因“官不下縣”,在鄉(xiāng)的士紳和豪強勢戶,鄉(xiāng)里和保甲制的頭目,宗族和家族的族長、家長、房長,也包括鄉(xiāng)村中有影響的地痞和僧道,構成了鄉(xiāng)村精英群體(參見刁培?。骸端未l(xiāng)村精英與社會控制》,《社會科學輯刊》2004年第2期)。第三,在村落中為各家族之間的聯系網絡提供穩(wěn)定性,平衡各家族之間的勢力,吸收鄉(xiāng)紳、長老在鄉(xiāng)約中發(fā)揮議事、監(jiān)督作用,構造一個不斷討價還價、對話、溝通和尋求一致意見的自治網絡,從而制約鄉(xiāng)村權力體系向等級森嚴、資源壟斷的金字塔結構發(fā)展。
綜上所述,北宋至民國初年的農村社會是在國家制度供給的基礎上演化的產物。在貴族制度取消、土地私有制之下,國家與鄉(xiāng)村形成較為疏離的關系。鄉(xiāng)村社會因應時空的嬗變,在形態(tài)上與唐代相比發(fā)生了重要變化,“久困于窮,冀以小康”洪邁:《夷堅志甲卷· 五郎君》,中華書局,2006年,第717頁。的民眾,為爭奪生存資源,應對社會不安,而探索創(chuàng)建了平民家族,構筑緊密的社會關系;為了制約平民家族的自利性,則催生了鄉(xiāng)約等民間自治組織,完備了習慣法,使之成為家族、鄰里的重要調節(jié)機制,維護團結互助。在此基礎上,村莊從個體自利性向村落公義性轉變,而以士紳為代表的鄉(xiāng)村精英正是平衡鄉(xiāng)村—國家關系的產物,引導農村文化和社會建設的重要力量。
三、鄉(xiāng)村危機:社會自主性流失的結果
宋型社會以家族和鄉(xiāng)約為基礎,構筑鄉(xiāng)村公共服務體系,達成社會自主性,保證社會秩序的平穩(wěn)有序。按照李昌平的說法,自主性是指不依賴于他人,不受他人的干涉和支配,自我判斷,自主行動(李昌平:《再向總理說實話》,中國財富出版社,2012年,第112頁)。對于社會而言,則是社會成員自主決定社會的公共事務,落實在制度層面上即為自治。自治以自主性為基礎,“意味著某個共同體的公共事務由本共同體的成員來自主治理,而非由共同體之外的人或組織來治理”(參見王建勛編:《自治二十講》,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編者序第1頁)。近代以來,鄉(xiāng)村社會的自主性迅速流失,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能力不斷削弱。從組織的角度來判斷,主要與三個方面有關:一是領袖缺乏,受科舉制度取消、西學教育普及的影響,士紳階層社會地位下降,農村產生新的領導階層不易;王先明:《中國近代社會文化史續(xù)論》,南開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70-482頁;羅志田:《科舉制廢除在鄉(xiāng)村中的社會后果》,《中國社會科學》2006年第1期。二是組織渙散,家族、鄉(xiāng)約衰微,鄉(xiāng)村的公共服務供給能力下降;三是組織文化衰落,儒家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沖擊,倫理秩序受到質疑,難以為組織提供價值基礎,組織效力下降。農村組織化的衰落,使農民失去自組織保護,漸成個體化生存狀態(tài),抵御風險的能力大為降低。
在農民失去自組織保護的同時,國家的虛弱無能也變相加重了他們的災難。一方面,清帝退位、軍閥擅權、土匪橫行等一系列政治混亂、政權碎片化,為軍閥、土匪隨意進入鄉(xiāng)村大開方便之門;另一方面,田賦、地租由實物形式轉為貨幣形式,逼使農民走向商品生產,攪亂了農村經濟。章有義編:《中國近代農業(yè)史資料》(第二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7年,第265-266頁。在北洋軍閥統治時期,農村情況已極為慘烈,“不僅經濟上破產,農民陷入普遍的貧困化境地,而且農村原有的生活秩序以及組織網絡都弄得零七八落,農村變成了一個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間地獄?!睆堷Q:《鄉(xiāng)村社會權力和文化結構的變遷(1903-1953)》,廣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6頁。把1920~1930年代鄉(xiāng)村危機放在農村生存環(huán)境變化的角度來審視,就可以發(fā)現,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農村社會自組織能力下降,又遭遇社會環(huán)境的劣化,終致農村難以適應外界環(huán)境而產生危機。
近代以來,鄉(xiāng)村自主性的流失嚴重降低了鄉(xiāng)村社會的防災減災能力。中國大部分地區(qū)處于季風氣候的影響下,在歷史上多“靠天吃飯”,形成水利社會。魏特夫的“東方專制主義”觀點認為,中國依靠一個強有力的中央集權政府,控制廣大民眾進行包括道路、城墻、長城、水利等在內的大型公共工程建設,以確保社會安定和統治牢固,特別是與農民生產生活密切相關的水利工程系統,歷代不敢放松。這一觀點的偏頗之處已為學界所認知,不過所揭示的國家政權能力與鄉(xiāng)村社會的關系還是有可取之處的。就地域水利工程建設而言,在國家的指揮與調控之下,均離不開地方精英——士紳的主持、參與、組織。在國家政權能力下降的同時,民間自組織能力也因地方精英的更替而發(fā)生了問題。清末以來,儒家文化影響力的下降,擺脫了傳統倫理束縛的農村社會上層表現出極端功利化的自我中心取向,追求物欲而拒絕履行義務,導致公共服務精神的失落,村莊內部的公共服務水平下降,地方組織架構向“贏利型經紀體制”(杜贊奇語)轉軌,結果造成農村水利、路橋等基礎設施和農村金融借貸等都大受影響。在一些極端情況下,這個問題也許能看的更為清晰。1931年發(fā)生大水災,16省淪為澤國,8000萬群眾面對著饑餓和死亡。據時人觀察,餓殍滿地之時,“地主、富農、商人及官吏等在災荒期間賤價收買田地成為災區(qū)普遍的現象。大批的土地脫離農民的手里,而動員到富有的階層的掌握中去?!卞X俊瑞:《1931年大水災中中國農村經濟的破產》,《新創(chuàng)造》1932年第1卷第2期。到1934年再發(fā)生全國性水旱災害,已有經濟學者從制度類型學的角度指出,這是“水利經濟的解體”。駱耕漠:《水旱災的“交響曲”——中國水利經濟的解體》,載中國社會科學院科研局組織編選:《駱耕漠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第13-19頁。其實,地方水利與地方士紳關系密切,水利社會的另一面便是士紳社會。士紳劣化引發(fā)蝴蝶效應,最終導致農村社會的總體危機,是可以預料的結果。雖然由一個階級、階層的地位變化、角色轉退而造成一方農業(yè)或一個時代的農村社會的衰退,這是一個超級的歷史課題,仍需要進一步研究;但從微觀角度來看,士紳劣化造成農村水利工程失修或朽壞,最終釀成天災人禍的惡果還是不可小覷。事實上,正因農村公共服務供應短缺,1920~1930年代出現華洋義賑會、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等很多民間組織,國民政府也開始探索公共管理和服務職能。
四、公共服務制度創(chuàng)新:城市知識群體關于鄉(xiāng)村
危機的應對路徑五四前后,中國從鄉(xiāng)村時代向城市時代轉變,城市知識分子群體開始走上歷史舞臺。他們并非鐵板一塊,有著完全相同的思想意識和體驗,所以有的人感懷民族的苦悶,鞭撻民族劣根性,希望通過批判而使國民猛醒,不少人由此而走向革命;也有的人對時代的轉變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審慎地觀察西方現代文明存在的問題,轉而歌頌中國鄉(xiāng)村古典人性之美、文化之真;還有的人從中西對比中,發(fā)現了鄉(xiāng)村社會的“愚、貧、弱、私”,由此走向鄉(xiāng)村建設、鄉(xiāng)村教育。
1鄉(xiāng)村制度創(chuàng)新主要發(fā)生在公共服務領域。翻開晚清民國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歷史,知識群體的制度探索涉及基層組織、平民教育、農業(yè)改良、農村金融、經濟合作、地方自治、公共衛(wèi)生、民眾動員等很多方面,大致是把世界上已有的鄉(xiāng)村組織、鄉(xiāng)村建設經驗,包括中國固有的、丹麥的、日本的、美國的等等,都盡可能拿來實驗一番,極力發(fā)展出一些適合國情的模式。1920~1930年代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時期,這些新制度實驗大致在兩個方面取得了成就:一是以鄉(xiāng)學、平民學校等教育設施為核心,構建新老精英群體共同參與的地方自治組織,加強農村的組織化程度,探索地方自治。這在鄉(xiāng)村精英劣化、豪強地主當道的時代,也是一項了不起的實驗。二是以現代知識分子群體為核心,構建農村與外部世界之間的制度化聯系,將外部的知識資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輸入農村。比如農業(yè)推廣方面,為了能夠在孤陋寡聞、成見很重的農民中迅速推廣良種,定縣實驗不僅設立良種農場、生計巡回學校、表征農家等制度,而且每年組織一次縣級規(guī)模的農產博覽會,表彰先進團體和個人,有效發(fā)揮了示范引導作用。再比如由陳志潛創(chuàng)建的定縣衛(wèi)生醫(yī)療模式,打造了中國最初的“三級衛(wèi)生保健網”,誕生了中國最早的“赤腳醫(yī)生”。這些新的規(guī)則形成了一個暢通的渠道,使現代科學技術進入農村,在當時是了不起的成就,對整個農業(yè)社會的現代化都有重要的啟示。
總體來看,城市知識群體這種自下而上的制度創(chuàng)新,大多發(fā)生在農村社會發(fā)展所需要、農民所急需的公共服務領域。關于這些舉措的時代意義,美國學者馬若孟在《中國農民經濟》一書中曾指出,當時“如果中央和地方政府能夠對農民及農村基礎設施投入更多的資源和技術以支持農業(yè)生產,家庭農場的產出和生產力本應增長得更快。例如,如果本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曾經像50年代和60年代那樣發(fā)展和推廣優(yōu)良作物品種的話,本來是會使產出有明顯增長,生活水平有所提高的?!盵美]馬若孟:《中國農民經濟——河北和山東的農業(yè)發(fā)展:1980-1949》,史建云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中譯本前言”第1-2頁。1950~1960年代由政府推動的相關做法取得相當的成功,驗證了1920~1930年代城市知識分子在鄉(xiāng)村建設中的歷史貢獻。跟外部環(huán)境優(yōu)化一樣,制度化地向農村提供緊缺的公共品服務,也能夠影響甚至決定農村社會發(fā)展前景、發(fā)展空間和地位。
這些實驗,作為現代公共服務體系的初步探索,反映了“宋型社會”漸行漸遠的時代變遷。費孝通曾指出,在傳統社會結構中,雖然生活水平很低,但因村莊內部有一個穩(wěn)定的社會結構,一個可以生存的體制,所以人們不受饑餓和其他方面的煎熬,但是近百年來的種種“社會侵蝕”,造成農村的貧窮、壓迫、疾病和苦難,使得它單靠自身機制已經不能維持社會秩序了。費孝通:《中國士紳》,趙旭東、秦志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102頁。鄉(xiāng)村危機使我們看到,在社會變遷的過程中,村莊的生存發(fā)展已經不可能完全依靠自身機制,而是需要與外部世界建立起依賴關系,特別是需要一個龐大的機構和一套完整的制度給它提供公共服務。換句話說,社會變遷使農民從自組織狀態(tài)脫離出來,由于失去了自組織的保護,他的個體化生存需要新的組織來呵護。在國家功能尚未完成現代化,無法有效提供公共服務的情況下,中國城市知識群體的鄉(xiāng)村建設是一種自覺擔當和探索。遺憾的是,民國時期這個群體人數有限,實驗受到國內外環(huán)境的影響,最終只取得階段性的成果。
2鄉(xiāng)村制度創(chuàng)新的重要基礎是知識群體的文化自覺。正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宋代以來,當國家無力有效提供公共服務,農村需要自力救濟時,士紳個人的道德行為和社會責任成為扭轉社會風氣,挽救社會頹勢的利器。這不僅僅使士紳們創(chuàng)造出儒家的“心學”派,也把“風俗起于一人之心響”(錢穆語)的觀念深深地扎根在讀書人的心中。近代以來在西方文化的沖擊和震蕩之下,傳統的世界觀、價值觀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但飽經挫折感和屈辱感的中國知識分子群體沒有偏離傳統士人的軌道。他們奮力發(fā)掘文化傳統,復蘇先秦諸子學和大乘佛學,特別是發(fā)揚儒家修身經世的致用精神。按照張灝的說法,近代知識分子身上的致用精神以兩種形態(tài)體現,一是以《大學》模式為本,在極強烈的道德理想主義的推動下,以實現完美的人格為目標,參與社會,服務社會;一是以功利主義為本,以富國強兵為目的,而以客觀制度的安排和調整為其達到目的的途徑。張灝:《烈士精神與批判意識:譚嗣同思想的分析》,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4頁。
知識群體的文化自覺還表現在,他們能夠以我為主,自覺超越西學的影響。清末以來,嚴復翻譯《天演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激發(fā)了知識分子們的危機感,但是也以生硬的結構論限制著中國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所以1920年代,很多人開始尋找新的思想資源,以扭轉中國社會在中西競爭中的被動局勢。比如梁漱溟就接受了柏格森“創(chuàng)造性進化”思想的影響,視進化為能動的、進步的趨勢,具有強烈的反抗和征服欲望。李世雁、張建鑫:《在創(chuàng)造進化論中肯定生命沖動》,《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9月2日第6版。這是當時整個主流思潮的縮影。當時也有很多人重新審視、服膺曾國藩、王陽明的思想,以“心”力量對抗外在環(huán)境的制約,以理想為指引,重新建構新的社會制度。精神世界的變動可能推動社會發(fā)展,這一點經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提出而基本得到認可,經濟學家熊彼特指出企業(yè)家精神是經濟制度創(chuàng)新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也說明了精神力量的重要性。在現代化過程中,知識群體的經世精神發(fā)揮了創(chuàng)造性轉換的作用,通過采擷各種知識、思想、制度資源,并按照特定目標對其中的有效成分離散、重組,王汎森:《中國近代思想與學術的系譜》,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18頁。使之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種子或框架,正是知識群體的專攻。
正因為有了這些思想和精神上的準備,1920~1930年的鄉(xiāng)村危機顯現后,很快引起城市知識分子階層的強烈關注。與傳統士紳階層不同,這批知識分子接受西方現代知識體系的教育,依靠大學、報刊雜志等現代傳播體系,構筑輿論平臺,因此他們人數雖然不多,卻擁有很大的話語權。在杜威“進步教育”、“實用主義”思想的影響下,他們希望運用現代知識和方法來發(fā)展中國,改造中國,而不是抄襲西方。所以,在大學、報紙、學會團體等公共空間的作用下,有關鄉(xiāng)村危機的討論日漸熱烈,強烈吸引著越來越多的知識分子參與其中。 宣朝慶:《農村公共品供給的困境——民國知識分子參與鄉(xiāng)村建設的時代意義》,《山東社會科學》2013年第2期。循環(huán)激蕩的“劇場效應”,帶著城市知識分子們走向農村,觀察農村,體驗農村。1931年,年輕的歷史學者顧頡剛旅行河北、河南、陜西、山東四省,農村思想保守、信息閉塞、交通落后、生產蕭條、治安混亂的農耕生活環(huán)境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感嘆道:“我們久居都市,已度現代化生活,而內地民眾則還過著紀元前20世紀的生活,除了一把切菜刀是鐵器時代的東西之外,其他差不多全是石器時代的?!备咴龅?、丁東編:《世紀學人自述》第一卷,十月文藝出版社,2000年,第10頁。他承認自己是帶著一顆沉重的心回到北平的,這是當時很多知識分子的內心告白,是他們學術研究和改造農村的指引。
3鄉(xiāng)村制度創(chuàng)新的認識來源是知識群體關于鄉(xiāng)村危機的認知重構。1920~1930年代,城市知識分子站在現代的、城市的立場上,以全新的話語體系解讀鄉(xiāng)村危機,從經濟、政治、文化教育、產業(yè)諸方面,對鄉(xiāng)村進行全方位的“病理”分析,做出了事實認知的重新建構。他們認為,農村在經濟上受到帝國主義經濟的侵略、苛捐雜稅的壓榨、高利貸的剝削;在政治上,內戰(zhàn)、土豪劣紳的統治日益嚴重;在文化教育上,農民識字水平差,迷信思想嚴重,習染賭博等惡習;在農業(yè)上,人多地少,耕作方法陳舊,農副產品價格低落,農民流向城市,這些都是鄉(xiāng)村危機的病因。吳伯明:《農村衰落與農村教育問題》,《教育與農村》1932年第21期。這種分析突出了農村衰落的全局屬性,把農村問題放到世界格局、國際形勢、國內政局和中外農業(yè)比較等多個層面,進行全方位地研究,反思農村社會生存環(huán)境方面的功能缺失。圍繞著這些分析和討論,他們逐漸形成了一個共識,即鄉(xiāng)村建設天然地包含著很多社會問題,局部的鄉(xiāng)村建設是不可能的。⑦梁漱溟:《梁漱溟學術論著自選集》,北京師范學院出版社,1992年,第493、494頁。
徹底解決農村問題,全面進行鄉(xiāng)村建設,只能從制度重建開始。正如梁漱溟所言,“今日中國問題在其數千年相沿襲之社會組織構造既已崩潰,而新者未立;欲談建設,應從建設一新組織構造談起,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實為從新建設中國社會組織構造之運動?!雹弋斎粴v史證明,重新對社會組織結構進行制度安排,并非人數較少的知識分子在短時間內通過改良的辦法能辦得到。同時,辛亥革命的失敗、地方自治的曇花一現,警察制度向保甲制度的回歸等,都證明整個國家在這個方面都缺乏干部、經驗和法律等方面的準備,社會革命、制度重建任重而道遠。因此,也有部分學者提出,要抓緊解決公共安全、教育、救濟、技術、交通、水利等問題,這或許是務實的辦法。楊開道:《我國農村生活衰落的原因和解救的方法》,《東方雜志》1927年第24卷第16號。在這個方面,晏陽初認為,緊迫的任務是“現在需要一套鄉(xiāng)村改造的辦法,裝入制度里,大規(guī)模的推廣出去”。吳相湘:《晏陽初傳》,臺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1981年,第319頁。他領導的定縣實驗,力圖探索一種民間自組織的公共服務體系,以便順暢地把科技、知識、金融等輸送到農民手中。
五、現代化中的縱向整合:鄉(xiāng)村社會演化的
政治環(huán)境與地位異化作為后發(fā)型現代化國家,中國的現代化以國家政權建設為核心,實現中央—地方的縱向整合,達到集中內部資源,獲取民族獨立自由的目標。受制于這種現代化的特征,鄉(xiāng)村社會的地位受到一系列規(guī)制和調整,由獨立自主變成依附國家。1920~1930年代,隨著國家“現代化”意識的陡然增加,羅榮渠:《現代化新論——世界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341-365頁。孫斯鳴:《中國現代化的徑途》,《十月談》1933年第1期。國家對鄉(xiāng)村的控制力也迅速提升,通過“建立合理化的官僚制度,做到規(guī)則的統一和國家強力的壟斷,將國家權力深入到基層社會”,田成有:《鄉(xiāng)土社會中的民間法》,法律出版社,2005年,第69頁。以有效的縱向整合社會能力,將人力、資源從村莊自治狀態(tài)、家族組織之中釋放出來,為現代化目標所用。
削奪鄉(xiāng)村內部自治權,對農村社會自組織進行強烈干預,閻錫山是始作俑者。1917年,閻錫山仿效日本,以加強地方自治為名,在村一級設立行政干部——村長、村副,村下設閭,閭有閭長,閭下設鄰,鄰有鄰長,一律由政府發(fā)給補貼,在農村代行警察職能。三年后他又打破村落原有格局,每百戶設一編村,要求從鄰長到村長監(jiān)視村民財產、言行,干涉村民的日常生活。及至后來,村干部隊伍大為擴編,村副多至五個,村公所設書記一至二人,村警二至五人,另外還設四個組,組長、副組長各一人,分管戶籍、財政、生產、教育、組織、公安、情報等事項,在閭這一級加了副閭長,副閭長以上皆由縣政府加委任命。過去的鄉(xiāng)紳和富戶為了維持他們的地位和話語權,大多都擔任了各級職務。整個山西的村閭長有50多萬人,各地都多了一批吃官糧的公務人員,給本已貧困的農民增加了許多負擔。有研究者認為,這一做法的實質是仿效日本軍國主義治國方式,以政治上的軍國主義、行政上的警察化和經濟上農業(yè)國家資本主義的三位一體,實現國家政權對個體農民的超常榨取,匯集農村人力、財力和物力,達到軍事和工業(yè)現代化目的。張鳴:《鄉(xiāng)村社會權力和文化結構的變遷(1903-1953)》,廣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8-82頁。其實,比照中國傳統統治技術和日本的現代化歷程,就會明白,這種做法在日本是“王政復古”,從明治時期開始,日本政府借助“王政復古”,實現中央集權,“創(chuàng)立官辦工廠,引進股份公司制度和銀行制度,創(chuàng)立現代科層制度及現代行政組織等充當現代國民經濟之前提的制度框架,鐵路、公路、港灣等基礎設施的整備等等” ,在此基礎上倡導殖產興業(yè)政策,完成了日本的產業(yè)革命。(參見[日]富永健一:《社會結構與社會變遷——現代化理論》,董興華譯,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06頁。)在中國歷史上是“編戶齊民”,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存在了,不過是在中國近代走了一個“出口轉內銷”和土洋結合的過程。
國民黨統治時期,各省的鄉(xiāng)村自治多與此相類,以自治之名行官治之實。1930年代,“民國政府為了應對當時面臨的動蕩不安的社會秩序問題,在地方政治重建中的著力點開始由現代地方自治回歸于傳統保甲制度?!蓖跸让鳎骸蹲儎訒r代的鄉(xiāng)村政制與國家權力——20世紀初年鄉(xiāng)制變遷的時代特征》,《南開學報》2008年第3期。清朝的保甲是受地方鄉(xiāng)約、士紳權力限制的,因此難以對地方自治權構成威脅,而新保甲制則把自上而下的政治軌道筑到每家的門前,更是把國家的警察制度這條軌道延長到了門內,在稅收和征募勞役方面發(fā)揮出高效率,而在所有地方重建項目和增產活動中,能做的只是把政令保留在保公所里。費孝通:《中國士紳》,趙旭東、秦志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第70-73頁。因此新保甲的施行,不僅擾亂了傳統的社區(qū)組織,也弱化了地方自治和社會發(fā)展能力。
政治需要對村莊社會變遷的影響是學者們長期關注的重要領域。黃宗智在關于華北地區(qū)農村社會的研究中指出,現代化所導致的國家權力擴張,迫使原來內生的保護型村莊領袖退出了領導地位,讓一些惡霸、地痞出任領導,固化了鄉(xiāng)村精英群體的“劣化”趨勢。[美]黃宗智:《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中華書局,2000年。杜贊奇則進一步指出,鄉(xiāng)村精英劣化的深層次根源,是以賦稅為主要來源的國家財力無法支撐現代化導致的權力擴張,也就不可能不計成本地建立起一支直接控制鄉(xiāng)村社會的官僚隊伍,只好在鄉(xiāng)土社會尋求廉價的代理人,利用他們的關系網控制農村。[美]杜贊奇:《文化、權利與國家:1900-1941年的華北農村》,王福明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4年。在這一過程中,那些表現積極、別有用心、配合國家“演出”者成為政府扶植和利用的對象,構成了統治農村的新精英群體——干部。幾乎所有的研究都認同一個基本觀點,即“干部”治村導致了農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惡化。其實,惡化的體制根源是,中央在控制地方的過程中,把村莊置于國家縱向整合、強力支配和絕對控制的地位,而使村莊喪失了自主能力和權利。也就是說,村莊在現代化過程中由自然發(fā)展的主體地位淪為被規(guī)劃與調整的客體地位。
不過,有一個基本問題經常為研究者所忽視,那就是近代以來國家與鄉(xiāng)村均有發(fā)展互賴關系的愿望。在應對鄉(xiāng)村危機的過程中,鄉(xiāng)村亟待調整與國家的關系,以獲得國家的資助和支持。比如,近代以來,“宋型社會”家族制度衍生出來家產共有制(如族田)、小土地所有制(以北方為主),以及不動產轉讓的族內優(yōu)先等緩解人口與土地矛盾的制度,均遭荒廢擱置,土地向大地主集中,致使個體化生存的小農家庭對土地的要求變得極為迫切卻毫無辦法,有待國家力量的介入。與此同時,在民族危亡的威脅之下,國家也渴望與農村形成依賴關系,且威脅越大,依賴度越深。所以,國家在這個時期以行政權和警察權為手段整合農村資源,是具有合理性的。如果國家在強化控制的同時,能為農村適當提供各項公共服務,幫助解決村莊內部無力應付的公共問題,國家也將建立起它的統治合法性。這個邏輯關系在抗日戰(zhàn)爭中得到了中國各界的認同,并在1950年代以后的社會主義實踐中得到了印證。但是遺憾得很,國民政府是一個“低制度化水平的權威主義的城市型政權”,陳明明:《在革命與現代化之間》,載于劉建軍主編《革命后社會的政治與現代化》,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年,第231頁。有效統治范圍僅限于沿海和長江下游一帶通商口岸。它為了滿足自身規(guī)模的擴大和職能的擴張,不得不更加苛刻地榨取鄉(xiāng)村的物質供給,而此時的鄉(xiāng)村既無法實現自治和自我穩(wěn)定,同時又被斷絕與國家系統的政治溝通,陷入日益嚴重的孤立狀態(tài),并由此產生強烈的“被剝奪感”,瀕臨崩潰的邊緣。胡位鈞:《中國基層社會的形成與政治整合的現代性變遷》,載劉建軍主編《制度與國家成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59頁。
1930年代以后國家對鄉(xiāng)村的依賴與控制模式的變遷
1950年代,國家為農村提供的公共服務包括土地集體所有制、大規(guī)模農田水利建設、農業(yè)技術推廣、農村教育、農業(yè)合作化、赤腳醫(yī)生等方面,受到了農村群眾的廣泛歡迎。此時農村的變化還表現出“革命”的深入進行,祠堂和族產、族譜、族規(guī)(族訓)等制度化的家族形態(tài)都被取消了,核心家庭取得主導地位。然而,在龐大的現代化計劃面前,國家管控農村的力道持續(xù)加碼,階級斗爭擴大化、農業(yè)集體化等措施快速推進,鄉(xiāng)村社會的自主性遭到進一步削弱,村莊變成生產隊,成為計劃經濟下的一個基本單位。有學者指出,“在人民公社管理體制下,農村日益成為一個高度組織化、行政化的社會,其行政化強度并不亞于中國的城市社會”。蔣永甫:《行政吸納與村莊“政治”的塌陷》,《湖北行政學院學報》2011年第6期。這種制度改造的合理性就在于,“1949年后正式孕育成型的中國基層社會,……它在很大程度上是新型民族——國家制度設計的產物,其核心意圖是通過將近代城市和傳統鄉(xiāng)村改造成為基層社會,來加強國家對各項資源的統一支配,以便快速實現工業(yè)現代化,以‘富國強兵彌合民族的心理創(chuàng)傷,并以此應對危機四伏的國際形勢?!焙烩x:《中國基層社會的形成與政治整合的現代性變遷》,載劉建軍主編《制度與國家成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3年,第60頁。國家對農村實施干部管理,大量的公共資源集中到干部的手中,實際上是以等級身份制度取代了階級制度,以金字塔型的科層制取代了原有的士紳治理模式。改革開放以后,盡管農村有了相當大的自主權,但由于我們在發(fā)展上選擇趕超型戰(zhàn)略,“而趕超戰(zhàn)略的實際實施往往以壓力型行政體制為制度支持。作為行政體系中的最基層組織鄉(xiāng)鎮(zhèn)政府為保證完成上級下達的各項任務,加強對村級組織特別是對村委會的滲透、影響和控制,包括強有力的行政命令手段。同時,壓力型行政體制限制了村民自治的空間,弱化了村委會的自主性,處于行政緊約束下的村委會自主性缺失,無力提出民主的強勁要求,也不能有效抵制鄉(xiāng)政府的不正當操縱和控制?!崩尚阍疲骸懂敶袊l(xiāng)—村關系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5月,第9頁。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始終存在著一個服從于趕超戰(zhàn)略的基層社會,這是我們的現代化之所以能夠快速發(fā)展,享有人口紅利和制度紅利的重要原因。
此外,政府的行政管理方式也是一個值得關注的領域。革命戰(zhàn)爭時期,動員群眾,層層壓指標、下命令等軍隊管理模式曾取得很好的戰(zhàn)果。這些管理經驗后來隨著經驗推廣、軍隊干部轉業(yè)到地方任職等渠道,被應用到各級政府的農村管理中來,影響深遠。改革開放以來,從農業(yè)生產的具體種植管理,到新農村建設的樣板,各級仍然層層壓指標、下任務,把村委會當成政府的下屬組織,把村莊當成出政績的工作單位。因此有學者建議,應該完善村民自治的治理結構;重建鄉(xiāng)村社區(qū),推動農村公益事業(yè)發(fā)展;保障村民權利,培育村莊政治基礎。蔣永甫:《行政吸納與村莊“政治”的塌陷》,《湖北行政學院學報》2011年第6期。然而,在政府擁有強大資源再分配權力的情況下,“村組干部都是國家權力在村莊的根腳”,吳毅:《村治變遷中的權威與秩序》,華中師范大學博士論文,2002年,第212頁。鄉(xiāng)村自主性始終受到行政部門的制約和限定。目前,隨著中國工業(yè)化進程進入中期階段。陳佳貴:《中國工業(yè)化進程報告——1995~2005年中國省域工業(yè)化水平評價與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2001以來,從糧棉流通體制改革到取消農業(yè)稅,這一系列措施表明國家對農村資源的需求已經大幅度下降??梢灶A見,在這種情況下,國家對農村的縱向整合將逐步放松,農村將獲得更大的發(fā)展和自治權,因此農村社會制度創(chuàng)新將隨著寬松的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新的變化。
綜上所述,本文在關于1920~1930年代鄉(xiāng)村危機的考察中,選取了制度變遷的視角,對比鄉(xiāng)村危機前后農村社會制度的基本變化。鄉(xiāng)村危機前的農村社會不是一個數千年不變的傳統社會,而是在宋代以來公共政策和公共服務供給的特殊情形下演化而來的“宋型社會”,它在特征上具有士紳治理、家族—鄉(xiāng)約提供公共服務、土地私有等基本特征。鄉(xiāng)村危機實際上是“宋型社會”的危機。1920~1930年代,城市知識群體代替士紳階層,發(fā)起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其中重大而受到忽視的成就是他們積極實驗新型公共服務體系,構建新型鄉(xiāng)村社會制度,而1940年代以來政府也為結束“宋型社會”,在探索土地制度、衛(wèi)生體系、普及教育等方面做出了貢獻,結果公共服務供給的國家依賴成為農村的新特征。但是,農村社區(qū)的發(fā)展環(huán)境并沒有因為公共服務的部分改善而變的寬松和自在,它自然演化的制度進程被國家“規(guī)定的變遷”所代替,由原先土地上“飄零的孤島”變成了縱向整合于國家機器的“螺絲釘”,自治權利受到外部行政權的壓制和削奪,成為基層社會的一部分。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村民選舉、公共衛(wèi)生醫(yī)療、稅賦減免等制度的落實,農村面貌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轉變,農村社區(qū)的自主活力逐漸增強,但是鄉(xiāng)村制度轉型的探索仍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