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健靈
2013年秋天,趙麗宏先生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兒童小說《童年河》。理論家劉緒源欣喜地謂之曰“兒童文學(xué)的意外收獲”。凡讀過小說的人,恐怕都會生出與緒源先生相似的感受。這種欣喜并非來自于成名作家對兒童文學(xué)的偶或眷顧,而是直接來自作品本身所帶來的審美愉悅——這是一部真正的渾然天成的兒童小說杰作。
其實,成名作家偶爾涉足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非新鮮事。但就我目力所及,卻鮮有作品讓我印象深刻。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所寫的并不是真正的兒童文學(xué),只不過是以孩子視角所寫的文學(xué)而已,隱在作品中的敘述者,仍舊是那個成年后的作者。我們不得不說,兒童文學(xué)和一般的文學(xué)是有區(qū)別的,在秉持著藝術(shù)標準的前提下,兒童文學(xué)是要求更高的文學(xué),“只有當(dāng)作家使盡渾身解數(shù),把自己的生活積累盡可能地調(diào)集起來,把生命體驗濃濃地凝聚到自己筆下,而又能順著童心童趣指引讓文字汨汨流淌,這才有可能(并非一定,其實很有經(jīng)驗的作家也未必總能成功)寫出最好的作品來?!保▌⒕w源語)而我更喜歡用“神秘的入口”來形容兒童文學(xué)和一般文學(xué)的區(qū)別,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guī)缀跏翘焐模悄茌p易找到神秘入口的人,他們無需故意俯下身子,他們本身就是孩子的“共生體”,或者,從來沒有放棄過“心中那個孩子”,同時,他們手中還掌握了一支可以點石成金的魔棒——或可把這理解為作家的積累、修養(yǎng)、哲學(xué)思考的深度等等。
當(dāng)我讀到《童年河》,心中抑制不住驚喜——在此之前,誰都想不到寫作40余年、早已以散文詩歌名世的趙麗宏先生居然也是天生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
《童年河》寫的是男孩雪弟從鄉(xiāng)下來到上海的一段童年生活。7歲時,雪弟離開親婆(祖母),跟著阿爹(父親)來到上海。上海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連姆媽(母親)也有些隔膜,但雪弟有個寬厚和善的阿爹,還有很快相熟起來的小伙伴——小蜜蜂、牛嘎糖和唐彩彩。雪弟經(jīng)歷了迷路的困惑,也做過各種傻事,更以孩子的眼睛關(guān)注紛繁復(fù)雜的世相與人情,當(dāng)親婆來到城里和他一起生活,他又再次經(jīng)歷人生中最初的失去與別離……
不知道趙麗宏先生在寫作《童年河》時是否揣摩或者尋找過那個“神秘入口”。讀完《童年河》,你不由地相信,作者定是由那個“神秘入口”自由出入,又或者,童真情懷一定從沒有離開過他,寫作《童年河》的正是他心中那個“永遠的少年”。
其實,很難說清“神秘入口”究竟是什么,只是我們在看一部兒童文學(xué)作品的時候,會不由地用“像”或者“不像”來形容。而我私下以為,來往于“神秘入口”至少需要三張通行證。
第一張通行證:真誠的兒童視角
之所以說,很多兒童視角的小說稱不上兒童文學(xué),是因為,那些小說雖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卻不是真正的兒童視角,可能只是童年的回憶,又或者,兒童只是作為故事的敘述者,向讀者展示的,卻是成年人理解的世界。
《童年河》講述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故事,取材于作者回憶中的童年,但它卻不給人陳舊之感,讀之,分明感到這是一部面對當(dāng)下的鮮活的文學(xué)。作者的角色退隱了,他沒有刻意俯下身子,而是完全變回了孩子——我們看到的是那個叫作雪弟的7歲男孩眼中的世界,是純粹的男孩的認知和思考。他對周遭的人和事物充滿好奇,姆媽的外冷內(nèi)熱,阿爹的慈愛寬厚,親婆的體貼寬容,家境窘迫卻天性樂觀的牛嘎糖、心思細密為他人著想的小蜜蜂、出身于大翻譯家家庭乖巧懂事的唐彩彩、棲身于蘇州河邊的瘋婆子和她的兩個孫子……小說以動蕩復(fù)雜的年代為背景,牽涉出的人物和故事涵蓋了當(dāng)時社會的各個層面,這其中,有一些事情是孩子難以理解的。比如,唐彩彩的父親一夜之間被打為“漏網(wǎng)右派”,他們一家要被遣送回鄉(xiāng)。唐彩彩走前,雪弟和班主任沈老師一起去給她送課本。唐彩彩寬敞優(yōu)越的家,曾經(jīng)讓雪弟羨慕,但他此刻看到的,卻是開電梯老伯的嘆息、鄰居的唏噓,彩彩家中的一地狼藉。而唐彩彩的弟弟山山卻在因為要搬家和坐火車而高興地又笑又跳,彩彩的爸爸面容憔悴卻依然彬彬有禮,和彩彩告別后,雪弟依然弄不懂眼前的變故,“霧中的大樓,讓人看不真切”。回到家,雪弟跟家人說了彩彩家的事,阿爹、姆媽和親婆都有各自的議論,雪弟在一邊聽著,如在云里霧里。小說記敘的這一段特殊歷史背景下的故事,孩子自然是難以理解的。類似的細節(jié),小說中還有不少。雪弟只是睜大眼睛,觀察與感受,即便有疑惑和困惑,作者自始至終隱于作品背后,未置一詞評述。而讀者在感受其中曲折的同時,更多感受到的是復(fù)雜年代中,人性的真純、簡單與愛的仁慈,而這,正是小說最能打動人的地方。
小說中最讓人動容的,是親婆和雪弟的祖孫情。阿爹接雪弟從崇明島去上海,雪弟最舍不得的就是親婆。親婆會教雪弟識字,給他講宋定伯捉鬼的故事,親婆家屋后的河也叫他留戀。到了上海,雪弟的生活里有了更寬的河——蘇州河與黃浦江,他有了新的小伙伴,漸漸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但雪弟心里還念著親婆。后來,親婆真的來上海了,她和雪弟擠在一間狹小的沒有窗戶的屋子里,操持起了全家的家務(wù)。為防止雪弟尿床,親婆夜夜喊醒雪弟給他“接尿”;雪弟偷吃了蘋果,被姆媽追查時,親婆卻把偷吃蘋果的事攬在自己身上;雪弟用西瓜皮砸瘋婆子,被瘋婆子追趕,又是親婆掩護了他,可當(dāng)親婆問明了真相時,卻變得嚴肅,執(zhí)意要陪雪弟去道歉;親婆每日在樓梯口揮手送別雪弟,可是有一天,雪弟卻突然從學(xué)校被叫回了家,“你家有老人從樓梯上摔下來”,當(dāng)雪弟飛奔回家,走到樓梯口,清晰地聽見親婆在叫他,然而此時,親婆卻已不省人事躺在床上,直到見到雪弟最后一眼,才吐出幾個含糊不清的字:“雪弟,我在等你呢……”親婆死了,雪弟不相信親婆永遠離開了他……
這是一個孩子眼中的親情與生死離別。這些過去年代的事情,讓今天讀者讀到的,卻是人生之同,它不是過來人的憶舊,而是以與當(dāng)下平行的兒童視角,寫出了人性中的永恒。作者在后記中寫道:“不管我們所處的社會和生活狀態(tài)發(fā)生多大的變化,有些情感和憧憬是不會變的,譬如親情,譬如友誼,譬如對幸福人生的向往。童心的天真單純和透明澄澈,也是不會改變的。”作者所說的那些情感與憧憬,童心的單純與美好,我以為,恰恰是兒童文學(xué)最基本的底色,是通往“神秘入口”的最重要的通行證。兒童文學(xué)作家往往具備天生的要素,為人的簡單與單純,人生版圖里的溫暖亮色和天真情懷,這樣的人會更輕易地找到那個神秘的入口。
第二張通行證:自然的童心童趣
《童年河》以河為隱喻,童年是河,人生亦是河,水流或急或緩,猶如時間之箭,無法挽留,但它激起的漣漪和浪花會輕輕拍擊你的心。作者說他“總是沒有長大”,兒童文學(xué)作家恰恰是那類從沒有讓心中的孩子離開過自己的人。
真正的童趣不是幼稚搞笑,不是低下身子“牙牙學(xué)語”,而是“有意味的沒意思”,是渾然天成的童心流露。兒童的幽默不需要尋找表演的“道具”,他們生命本身就是最佳的幽默材料;兒童的幽默也是天然的,是兒童性靈的自然流露,無須生硬的技術(shù),更不必刻意制造。
《童年河》中這樣的童趣俯拾即是:“追屁和囚蟻”是雪弟做的兩件傻事。剛到上海,迷上了汽油味,喜歡跟在汽車屁股后面深呼吸。為了更加暢快地“追屁”,雪弟發(fā)現(xiàn)了一輛停著的摩托車,敏捷地趴到地上,將鼻子湊近排氣管的出口等著。摩托車主人沒有發(fā)現(xiàn)趴在地上的小孩,發(fā)動車子躥了出去,趴在地上的雪弟幾乎昏倒——哪里有什么美妙的汽油味,黑色的煙霧包裹了他,令人窒息的怪味鉆進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鉆進他的五臟六腑,猛烈噴出的油氣更把他的臉熏得一片烏黑。這樣的細節(jié),盡顯孩童的好奇與懵懂,讓人逗笑和捧腹。
雪弟熱愛一切小生命,熱愛遐想各種“謎一樣的事情”。來到上海,喜歡上了新的小生命——螞蟻,雪弟認為世界上所有的動物都可以由人來飼養(yǎng),于是也忽發(fā)奇想養(yǎng)螞蟻。用玻璃瓶養(yǎng),螞蟻死了;雪弟有了新辦法,用火柴盒子養(yǎng),到了夜晚,屏息傾聽螞蟻的腳步聲,想象它們長出了美麗的翅膀……然而,雪弟的試驗沒有成功,不到兩天,螞蟻全都逃得無影無蹤。媽媽鋪床時,發(fā)現(xiàn)被窩里有螞蟻,嚇唬雪弟說,螞蟻會從他的鼻孔和耳朵里鉆進腦子,慢慢吃他的腦漿,雪弟信以為真,嚇白了臉……
這些在自然的童心童趣指引下的文字,輕易便能俘獲成人和兒童讀者的芳心。那些在好奇心誘引下的種種無知的嘗試,那些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想象,那些出自孩童本真的懵懂和探索,是每個人成長中似曾相識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看似沒有意義,但是多么“有意思”和“有意味”!它們是可以讓所有人發(fā)出會心一笑,并品嘗出無窮趣味的生命體驗。
第三張通行證:簡單準確的筆墨
不得不說的是《童年河》的語言風(fēng)格。這部作品之所以獲得成功,其獨特的語言風(fēng)格功不可沒。作者以散文名世,散文素來講究語言的精致準確和有味。到了這部兒童小說里,作者有意選擇了適合兒童視角的行文風(fēng)格:簡單、準確、質(zhì)樸、凝練、傳神。
早年,汪曾祺在評價廢名的作品時,曾說:“他用兒童一樣簡單而準確的筆墨來記錄。他的小說是天真的,具有天真的美?!边@一段評語用到《童年河》也是恰如其分的。筆墨的簡單與準確,是一種境界,是化繁為簡的修煉。任溶溶先生寫隨筆散文,用的都是大白話,但這大白話,不是白開水似的寡淡無味,而是包含著豐厚內(nèi)容的爐火純青的簡單。
《童年河》也是如此。小說中多用短句,沒有繁復(fù)的長句,無論是人物還是故事,寥寥幾筆白描勾勒,卻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小說中紛繁出場的人物,個性鮮明,給人以深刻印象;即便寫景,也簡約有致,絕不鋪張。小說中的比喻,出自孩童的胡思亂想,河里的木船,“就像是綢帶上印著的彩色圖畫”,月光照在雨后的蛋硌路上,“使路上的每塊石頭,都變成了一個小月亮”,大白貓“一身雪白的長毛飄啊飄的,如同一朵白云”,親婆的頭發(fā)“在黑暗中像一片雪花,閃爍著耀眼的亮光”……
在簡單和準確之外,還有語言的詩意。詩意不是毫無節(jié)制的抒情,而是想象之外的留白,是繞梁不去的余韻。小說的結(jié)尾寫親婆去世,親婆養(yǎng)的白貓“棉花”跑到了屋脊上。傷心的雪弟看到它和一只大白貓在一起——那是唐彩彩家的貓,唐彩彩一家被遣送后它就失蹤了,它應(yīng)該是“棉花”的媽媽。雪弟最親近的長輩和最好的同學(xué)都不在這里了,但兩只貓卻神奇地相遇了。它們一躍而起,像兩道白光,一前一后奔跑著離開屋脊,在黑暗中融為一體。這樣的結(jié)尾,充滿詩的韻味與人生的哲意,留下了無盡的余味。
別林斯基說:“兒童文學(xué)作家應(yīng)當(dāng)是生就的,不是造就的?!彼脑拺?yīng)該也涉及了兒童文學(xué)“神秘入口”的問題。除去以上所說的三張通行證,關(guān)于“神秘入口”還可以有更多的解釋,比如,審美的情感、無羈的想象,快樂原則等等。以上所說的“三張通行證”未必能探其真味,不管怎樣,值得欣喜的是,《童年河》確實可稱作中國兒童文學(xué)的“意外收獲”——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位“天生的兒童文學(xué)作家”。
(作者系著名兒童文學(xué)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