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
上去后才發(fā)現(xiàn)是一家安徽人,55年前
因為幾條紅鯉魚,祖輩讓本地人拿漁叉
鳥銃逼進湖底,從此就丟了籍貫
姓氏。像野鷺
天風,在洪湖撲騰
我坐在艙尾,忍著荷梗半燃起的炊煙
聞到了嗆人的氣味。這是深秋
蘆荻已在洪湖白頭,一只水蜘蛛
拽著線繩,從葦葉上吊下來
在座船與葦叢間的縫隙,縫完了
最后一針。夕光中
安徽人也補好漁網(wǎng)上那幾口
破洞。而關于洪湖與外省漁民的空白
我不知道該從哪里談起。要是我也能忍受漂泊
孤獨……我肯定選擇不做人。做座船
或洪湖隱士,被世界遺忘
卻已安命立身
林子在洪湖入江口長了四十年
與我同齡。每晚散步
我本可以在林外繞兩個小時
仿佛古代高士,沿途指點
江湖。但我更愿意進去
陪紅楓發(fā)呆,或摟緊水云杉
晃兩下。我認識每棵樹
如熟知自己的影子。只要坐上
朽椿的虬枝,眺望洪湖
匯入長江,我就覺得自己
站在不朽者中間。我知曉眾樹
與我正當不惑,但面對林子
我承認我已不再年輕。就在小溪旁
蘑菇藏身鐵線厥,卻如
幼兒,趴在草叢里尋鳥窩
蟻穴,偷走我的童年??上?/p>
我只長有人嘴,漢語
或蹩腳的英文,都喚不回
忘歸的動植物。而當我走出
這片林子,總會驚擾幾只歸鷗
朝江心飛去。我記下
在長江與洪湖交匯處
在世界暗角。我又存了
一點碎銀。多年來
連這片林子也忙于搜集陽光
落葉和風雨。老之將至
我總得備點鳥鳴和真正的漢語
當藥,頤養(yǎng)天年
長江萬古流,廢了
白鰭豚
十多年了。在這艘救助船上
我從沒有等來這種獸
我理解白鰭豚。野獸就該拒絕
人類,自生自滅
那首民歌
可疑
如果野鴨
蓮藕和稻谷能拼湊成天堂
海拔十五米以下。那一代代死去的漁民
吃了那么多鳥翅和湖風,為什么沒有變成天使
只能埋進荒坡,與子孫
甲魚和底棲動物們住在一起
在洪湖,我一直恥于搬弄天堂
糟蹋自己和地獄
從麻布帆船到烏篷和三匹馬力的掛機
再到大噸位水泥船
汽艇和豪華客輪。在洪湖
討生活,就得洗檀木槳
螺旋葉片和椿木舷,大卸
漁船,除銹
去污。像一個人在洪湖
把自己拆開
洗骨
壬辰辛亥庚申,大清早,霧鎖洪湖
戴家場鎮(zhèn)張坊村。一窩鷺鷥
躲在張氏祠堂后的水塘,不知道為什么
吵得正兇。我坐在這只石凳子上
邊翻看一冊發(fā)黃的家譜
邊忍著那窩鷺鷥。霧大得
我辨不清楚那幾行缺了筆畫的漢字
好像,都是彭霸天。反正
都是霧了,沒必要在乎
那幾點粉塵。而那一窩鷺鷥
壬辰辛亥庚申,大清早,在洪湖
戴家場鎮(zhèn)張坊村,不知道為什么
吵得正兇。好像我是惡霸
漏網(wǎng),六十一年前,在故鄉(xiāng)
在這只石凳子上,早就該被判處
極刑
每回陪妻子去銀行繳完月供
我發(fā)現(xiàn)那臺ATM機總能吐露奇跡
把這位中學語文老師折磨成
詩人,拿杜甫
名句,循著武漢大道
卻對我抒情。我只好告訴她
杜甫沒遭遇房貸和我的
生活,偉大的詩人
從不虧欠這個世界的
碎銀,而我卻負債
后半生,無力再建舊唐的茅屋
庇佑人妻的新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