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克利
在15世紀末到16世紀初,歐洲文化史上活躍著四個大人物:意大利的馬基雅維利、德國的馬丁·路德、英國的托馬斯·莫爾,還有荷蘭的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1469年至1536年)。與前三人相比,伊拉斯謨在后世的名聲要小得多。但若論學問,伊拉斯謨并不輸于他們,在當時的歐洲,他的讀者一度比他們多得多。
除了馬基雅維利以外,其余三人都是基督教傳統(tǒng)中人,相互之間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伊拉斯謨與路德亦友亦敵,其著作曾直接鼓舞了路德革新基督教的志向。用史家的說法,是伊拉斯謨下了一個反抗的蛋,由路德把它孵了出來。
伊拉斯謨也是莫爾的至交,他傳世最廣的《愚人頌》便是題獻給莫爾的。莫爾以寫下《烏托邦》享譽后世,1535年因頑強對抗亨利八世兼任教會首領而掉了腦袋。為此,后人封給他三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名銜:他是羅馬天主教圣徒(1886年封圣),是憲政主義者,還是共產(chǎn)主義先知。
可見,莫爾和路德都與聲勢浩大的社會運動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的共同之處是都有精神潔癖,厭惡名利之徒把世界搞得繁瑣而齷齪,但伊拉斯謨與這些事沒有多少關系,他在歷史上的名聲,只是“北方人文主義之父”。
伊拉斯謨彼時所屬的教會,是個貨真價實的糜爛之地,但它并非舉目皆聲色犬馬。宗教生活仍披著堂皇的外表,人們熱衷于各種圣像和圣物崇拜,到處都有炫耀的儀式和動聽的布道詞,拜經(jīng)濟增長帶來的財富所賜,場面甚至比過去更加堂皇。然而信仰已徒具形式,蛻變?yōu)樾涡紊拿孕?,教會當局也與原初的教義完全脫節(jié),與丑陋的世俗權(quán)力毫無二致。
這樣的世象容易誘發(fā)幾種反應:莫爾式的空想,路德式的反抗,還有伊拉斯謨的娛樂式諷世。他們之間的這種差別,并不是學識或信仰不同所致,而是性情使然。伊拉斯謨不像莫爾那樣淳樸而倔強,也沒有路德的果決。作為一個博學而機敏的人,他更相信虔誠如刃,亦殺亦庖,強者當世,榮辱難料。
據(jù)說使伊拉斯謨譽滿歐洲的《愚人頌》,是他與莫爾交往中受其鼓舞,只用七天工夫?qū)懗傻摹O?6世紀初的宗教改革家一樣,伊拉斯謨也不滿于“現(xiàn)代的墮落”,他鐘情于樸素的過去,但思想尚未世俗化,還沒有極端到后來的啟蒙派重返“自然狀態(tài)”的地步,而是把自己扮作一個妙語連珠的“愚人”。
他說,“只讓其他各行各業(yè)享有自身的樂趣,獨不許治學領域享有輕快的情懷,這是多么不公平。”他知道這會使很多正人君子感到不太正經(jīng),便拉出一大群古典巨擘為自己助陣,甚至不惜穿鑿附會。諸如荷馬、圣徒保羅、維吉爾、奧維德或普盧塔克,雖被人尊為先賢,不也都是擅戲言之人?
然后他開始開世人的各種玩笑。柏拉圖拿不定主意是把女性歸為理性人還是牲畜,可見他不明白女人之權(quán)柄不在智慧,而是美貌。賢人固不缺理智,但他時常把理智用錯了地方。信徒們大白天也給圣母瑪麗亞點上蠟燭,卻將仿效貞潔生活忘得一干二凈。至于那些經(jīng)院哲學家,神能否以惡魔、驢子或葫蘆的形式顯靈這種問題,可以讓他們爭得面紅耳赤。教士們篤信基督的仁慈,便用火與劍來維護,不惜信眾血流成河。教皇以基督代牧自居,但他們更感興趣地產(chǎn)、稅款和至尊的地位。有些教士對錢財?shù)故呛苣茏晕铱酥疲慌錾暇坪团?,克制力卻變得蹤跡全無。
抨擊信仰的墮落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普通人對這類言行不一的表現(xiàn)也會忿忿不平,況且與路德的《95條論綱》相比,伊拉斯謨的語氣要客氣得多。甚至他對哲人連篇累牘的挖苦也不難理解,畢竟這種人在餐桌上經(jīng)常掃人的興。有意思的是,伊拉斯謨還嘲笑教會卵翼下的科學研究。他說那些想從自然界尋找上帝合理性的人,開辟了無數(shù)個領域,其胸有成竹的樣子,儼然是大自然造物主的私人秘書。他們手拿皮尺,一寸寸丈量日月星辰,解釋風雨雷電和其他神秘現(xiàn)象。而且他們非常幸運,因為有很多人對他們的研究深信不疑。
這樣的話不但反映著他的性情,也提醒我們他是生活在一個智力極為活躍的時代。但他的終極追求并不是“真理”,這使他與我們所說的“進步”思想無緣。今人多以為真理遠勝過錯謬,伊拉斯謨當然不會認為錯謬也是真理,卻覺得與錯謬相比它未必具有道德和社會優(yōu)勢。
他更喜歡童稚的愚拙,普通人的常識,所以總是不失時機地表現(xiàn)出犀利的反智主義,意在揭示人類犯下的很多錯誤,并非愚蠢所致,反而是因為過于聰明。有些話常會讓我們想起老子的“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好在伊拉斯謨此類言論止于幽默而不流于刻薄,也許他很清楚,一個反智主義透露出的機智,可能要比他的對手更多。
伊拉斯謨追求素樸,但他的諷世文并不粗鄙?!队奕隧灐穼儆谀莻€時代最典雅的文字了。他也心儀于古羅馬文明,但并沒有像馬基雅維利那樣崇拜實力政治。比較他寫的《論基督教君主的教育》與馬基雅維利幾乎同時寫成的《君主論》,便可知這兩人有多大的差別。
用無常之事開永恒的玩笑,以癡情揭理智的短處,甚至拿昆蟲的幸福來對比人類的智巧之累,諸如此類的樂趣貫穿于《愚人頌》的始終。不過在說反話之外,伊拉斯謨平生用力最多者,是用真正的經(jīng)文——而不是教士們的低級說教——去開導世人。這也是一個時代信仰體系正岌岌可危的可靠標志。他重新翻譯和注疏圣經(jīng),出版了希臘文和拉丁文的《新約》,用意在于正本清源。伊拉斯謨生性不是行動者,他更樂意在書齋里用注經(jīng)來印證自己的信仰。他說,“世上最引人入勝者,莫過于用做瑣事來顯示你之所為絕非瑣事?!惫?,他的圣經(jīng)版本成了馬丁·路德奮起革新的誘因。
當羅馬教廷和路德打得不可開交時,雙方都想把他拉入自己的陣營,伊拉斯謨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兩個極端之間,這讓他感到無所適從。他的確對路德抱有極大的同情,假如他倒向路德,或有可能將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這兩場偉大的運動銜接在一起,可是他并無這樣的野心。他確實希望教會好自反省,但并不想離它而去。人在這樣的位置上,更易于察覺是非之間相互滲透,對抗的損益亦未可知。這或可為譏諷提供不竭的源泉,卻讓人很難將自己的觀點說明白。到了必須選邊站的關鍵時刻,這種立場也最易于引起誤解。
路德攻擊羅馬時援引伊拉斯謨的話,為求他伸出援手,在寫給他的信中極盡諂媚,把他稱為“我們的希望,我們的榮耀”。但伊拉斯謨除了利用自己如日中天的名望,請求腓特烈王保護路德之外,并沒有迎合路德的激進立場。羅馬為此也向他示好,他同樣拒絕表態(tài)。他在1523年給友人的信中自況個人的處境說,“兩邊都在罵我,都在逼我,一邊怪我不批路德等于同意他的看法,路德派則說我是個棄絕福音的懦夫。”可是他“懷疑無論把爭執(zhí)的哪一方壓下去,都會造成嚴重的損失”。
事后人們知道,那場爭斗讓羅馬教廷失去了半壁江山,而路德和加爾文的改革則給世界開了一個大玩笑,它并沒有因此而更虔誠,反而最終走上了世俗化的不歸路。這大概也正是伊拉斯謨不愿選邊站的原因,對于雙方來說,這種態(tài)度可能比他們的對手更可惡。他為此付出的代價是,路德遭拒后罵他不過是只“呱呱叫的癩蛤蟆”,羅馬教廷則一度將他的著作全部列入《禁書目錄》。
說到這里,伊拉斯謨?yōu)楹巫屓苏`以為是他下了蛋而讓路德去孵,便有了一個解釋。他不是個有膽量的人,不敢為掩蓋是非難辨之事而表現(xiàn)得成竹在胸。于是他只好像古希臘的反諷作家那樣佯裝愚拙,只以嬉戲的方式告誡世人,本不欲讓他們因一時沖動而有愚蠢的目標感。這與路德那種直來直去、鏗鏘有力的風格相去甚遠。你說他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亦可,你說他要暗中顛覆既有秩序亦無不可。如此一個人,即使無意中下了一個新教的蛋,他也未必會去孵化,那需要太多執(zhí)著于義理的功夫,說不定還會孵出一個怪物,這都是伊拉斯謨唯恐避之不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