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孤單更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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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話：很抱歉作者的話一直是我最不擅長的部分，我對談及自己有一定的魔障。文章中是想說，有一天不論痛苦的或喜悅的，都再也沒有了，才是最可怕的。嗯，我一直想對讀者說聲謝謝。新書《怪少年》賣的不錯，很感謝你們。特別是那些在微博中，談及怪少年的同學們，我都有看。另一個是，希望某位親人去世的朋友，以后的路也能走得堅壯。

1.美好的夢只會讓痛苦的現(xiàn)實更痛苦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在夢中我和周晨懿親如兄弟，倆人的家境和交情都十分的好。我們一起去了海邊，我和莊迷蝶漫步沙灘，而周晨懿與另一個漂亮的女生在一起。在夢中我們一路成長，一路歡言，時光和歲月，沒有將我們的友情削薄，反而使之越來越深厚。

我第一次見莊迷蝶是在操場上，她的頭上是火紅的落日夕陽，她笑著，裝著很正經(jīng)的樣子跟我說：“是莊迷蝶哦，莊生曉夢迷蝴蝶[學生不應該知道雅蠛蝶，這是AV常見用語。]?！?/p>

周晨懿當時在她身邊，哈哈大笑說她每次和別人認識都要這樣說明。

然后我跟她說，我叫章夢馬。

她點了點頭說：“以夢為馬的意思啊，不過聽起來有點像孟買?！?/p>

說著她雙手合什，肚子左右扭了扭，做了個標準的印度人形象，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周晨懿家和莊迷蝶家是世交，兩人也是發(fā)小，我和周晨懿是好朋友。

今天是周末。前些天莊迷蝶就說她要開始更努力的學習了，為了考她想上的大學，她約了我們今天去學校的圖書館，她說她收集了一些難度很大的題目，要給我和周晨懿試試。

就在昨天，周晨懿拜托我說，不論怎么樣，這次做題一定要讓著他。

因為我一向成績都比周晨懿好，而他大概今天是想在莊迷蝶的面前表現(xiàn)些什么。

我坐在床上，拿起了手機，我寫了條短信給媽媽，我說：我一直討厭做美好的夢，因為那只會讓現(xiàn)實的痛苦，更顯得痛苦不堪，你也是這樣覺得的吧？

然后我下了床，刷牙洗臉，之后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陽光和樹木，一片明亮。但我的心卻無比黑暗，我昨天答應了周晨懿，今天做題會讓著他的。

但是我今天要背叛他，我會全力以赴發(fā)揮我絕對的實力。

因為我也想要再莊迷蝶面前表現(xiàn)一番。

我希望她覺得我厲害，崇拜我。

今天的陽光讓我覺得有些諷刺，因為我心里滿是詭暗的迷霧。

我在那迷霧中能看見莊迷蝶的臉，她的頭發(fā)像是黑夜里綿長的銀河，皮膚白得像是晶瑩的月亮，鋼筋水泥都會為她的笑臉起舞。她是整個世界的歡樂美好所在。

我想，我是會背叛周晨懿的。

2.越是親近要好的人，我們越能傷害得到

圖書館很靜，靜得翻書的聲音、紙和筆接觸的沙沙聲，都無比明顯。

我盡快地做著莊迷蝶給我們找來的習題，旁邊的周晨懿在我的全力以赴下，明顯被我落下了一大截。

其實在周晨懿之前，我已經(jīng)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朋友了。

我和他成為朋友，是因為之前總在學校的球場上遇到他，而他不管什么時候，永遠穿著一身校服。

我家很窮，窮到讓我覺得愧疚，只要聽到同學朋友之間，談到花錢買什么東西，我就會渾身不自在。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這一點。周晨懿和我一樣，從來不談及買什么東西，我想他也和我一樣，家里窮，買不起。

周晨懿長得俊秀、挺拔、磊落，他整天都是開心的。

像曾經(jīng)的我一樣。

我想周晨懿還沒有受到過關于窮這方面的傷害。

我從前也不覺得我窮，也很開心。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窮是在開始上學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同學們每學期都會買新的校服，而我永遠只有那兩套，穿到不能再穿為止，才會有新的衣服，但仍是校服。即使過年，我穿的也是校服，我的校服也因為被洗[漿洗是特殊的洗衣服方式，還要有上漿的過程。]太多次，而發(fā)舊，變短，蒙上了一層頹白。

我永遠記得我第一次看上了一件衣服，我媽說那你就留在這里吧，不要回家了。說完她就走了。

我站在那衣服前面一直流淚，我永遠記得那件衣服的價格，六十八元。

那并不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卻能在我心中留下磨不滅的痕跡。

后來是學校有什么活動，班主任在講臺上說：“班里的同學都要穿好一點，不要又是短了一截的校服?！?/p>

他沒有說我的名字，但目光卻落在了我身上。

那個時候，我渾身火燙，如坐針氈，我在課桌上埋著頭，像是一只鴕鳥。

許多年以后我仍無法忘記那個感覺，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窮是一種錯誤。

我想我是會背叛周晨懿的，人生都需要承受痛苦，由別人來讓他痛苦，還是由我來給他，根本沒有任何的區(qū)別。

我迅速地做完了那些題，回頭看了周晨懿一眼，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我將我的本子遞給了莊迷蝶。

我想莊迷蝶會明白我比他更出色的，會越來越靠近我，而被疏遠的只會是他。

周晨懿愣愣地看著我，他意外地說：“不是吧？這么快？你不是說……”

他一直是相信我的，一直是無話不說的，但是這次他沒有接下去，我也沒有回答他。

莊迷蝶看了我們的答題，她驚訝地說：“哇，章夢馬你好厲害，答得又快又好，周晨懿就只是跟我當時做差不多的水平?！?/p>

我聽到她這樣說，簡直開心得心花怒放。

但是我也能感覺到身旁，傳來周晨懿炙熱的目光，那是憤怒、嫉妒，或是別的什么。

我想，人都是這樣的，我們很難傷害到我們的敵人，但越是親近要好的人，我們越能傷害得到。這是我早早就知道的事。

雖然在相貌和開朗方面我比不上周晨懿，但我的學習還有球技，向來比他好。

如今被莊迷蝶贊賞，也是正常的事。

可是我卻逐漸感受到，周晨懿的目光，如同大石頭一般，壓在我的背上，令我不堪重負。

我終于開口說道：“其實比較碰運氣，這幾個題我之前剛好有做過類似的，平時的成績周晨懿比我好得多。”

“是嗎？”莊迷蝶看了我一眼說道，“原來是這樣啊?！?/p>

“是……是的?！蔽亦卮鸬馈?/p>

那瞬間，一股屈辱感和痛苦，從我的心中徐徐升起，然后卡在了我的咽喉處。

離開圖書館的時候，我給媽媽發(fā)短信說：就像你從前所說的那樣，我是個沒用的家伙，下定了決心背叛朋友，卻連這個都無法做到。

3.我們的快樂時刻

媽媽一直說我是個沒用的人，她說過很多很多次。

金錢上的窮很可怕，但那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另一種窮，一種無法說明的窮。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小學的時候。那時我有一個好朋友，我的同桌。他家很有錢，爸媽會給他許多的零花錢，他有許多的漫畫書，讓我羨慕不已。他愿意和我做朋友，讓我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是的，從那個時候起，我已經(jīng)懂得了卑微和低賤是什么樣的感覺。有天我們一起回家的時候，他買了一個雪糕，他問我說：“你要吃嗎？”

我一直搖頭，他一直跟我說那東西挺好吃的。

我只好跟他說，我沒有吃過，因為我媽不愿意讓我吃那種東西。

他跟我說：“試試吧，給你吃，反正你媽不在。”

我終于忍不住，咬了一口。

然后我媽不知道從哪里沖了出來，她一巴掌把我打得頭昏眼花的，她罵我說就是個沒用的饞貨，只知道吃，以后被人騙去賣了都不知道。我朋友已嚇得目瞪口呆。

現(xiàn)在我不記得那個朋友的名字，也沒有跟他聯(lián)系，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如何。

但是我永遠記得，媽媽說她一直在后面跟著我，果然讓她猜中了我會去吃別人的雪糕，她那種得意又奚落的眼神，我忘不掉。

有一段時間內，我夜里做噩夢，都會夢見她當時的眼神，然后直接醒來。就像今晚這樣。

醒來后我去了浴室門口，在那里站了許久。

小時候，每次我媽媽洗澡的時候，我都會坐在浴室的門口附近。因為媽媽每次洗澡時都會唱歌，時而高亢，時而婉沉，我聽不懂她在唱什么，那是戲劇的唱腔，但聽起來能讓人感覺到她的快樂。

那也是我和她在一起時，唯一開心的時間。

媽媽是一個笑起來漂亮的女人，她的歌聲很好聽，雖然有些倔強但也堅強。只是很多時候，她都是冷著臉或是帶著不屑和嘲笑看我的，她的聲音，也大多數(shù)是用來罵我和奚落我的。她是個不幸的女人，嫁給我爸爸之后，一直過得不好，生活拮據(jù)，窮。年輕時她似乎是某個劇團的成員，很多男人喜歡她，如果她選擇了別人，不至于過成這樣。而她的自尊讓她過得更不幸。

偶爾我會覺得，她帶著她的不幸，把我也變成了一個不幸的人。除了她在浴室唱歌的時候，那時我能和她一起感受快樂，但那時我們中間還隔了一堵厚厚的墻。

我給媽媽發(fā)信息說：我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謹小慎微的人，永遠和你一樣，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你開心嗎？

但猶豫了一陣之后，我刪掉了這條信息，沒有發(fā)出去。

我打了她的電話，就像我所想的那樣，沒有接通。

我抬頭看著窗外的黑暗，還有那嗚咽似泣的風聲，我想起了莊迷蝶夸我厲害時的畫面。

其實我在圖書館說周晨懿平日里成績比我好之后，就后悔了。

4.我緊握著我的手，一直顫抖

那天半夜我醒來之后，再也沒有睡著。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彌補我在圖書館時犯的下錯誤，讓莊迷蝶更加注意到我。

我曾經(jīng)嫉妒過周晨懿長得比我?guī)洑猓乙苍低祮栠^理發(fā)師，我想剪一個像周晨懿那樣的寸頭短發(fā)。但是理發(fā)師說我的臉太長了，如果沒有劉海遮著的話會很難看。

但我自問不輸給周晨懿，他總是穿著校服，大概和我家一樣窮，可是我學習比他好，我不想輸給他。特別是，我想讓莊迷蝶覺得，我是一個重要的人。

最終我下定了決心，如果讓莊迷蝶明白，周晨懿是一個為了勝利甚至會去拜托別人輸給他的家伙，那她就會明白一切。甚至她會看不起周晨懿，不再和他當朋友。

就在這時，周晨懿打了個電話給我，他很開心地跟我說，說我真是一個說到做到的家伙，是他最好的朋友。

聽了他的話，我緊握著我的手，緊到一直顫抖。

那些興奮，恐懼，愧疚，一直在我的心里掙扎。但是這一次，我是真的下定了決心，要讓莊迷蝶明白，我比周晨懿優(yōu)秀。甚至我可能會因此和周晨懿不再是朋友，但是說真的，我在心里衡量了千萬次之后，我明白，比起周晨懿的友誼，我更想要莊迷蝶的贊賞。

我掛掉了電話后，不自覺地念起了那首詩：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我因為某個女孩而記住了一首詩，我其實不太明白那詩的意思，但是我明白那詩中的心情。

所以那天我看到那兩個高年級的同學在打球的時候，我拉上了周晨懿，說要和那兩個人比一場。

那兩名高年級的學生我也經(jīng)常在籃球場上見到，他們比我們厲害。周晨懿原本不想要打，但是我硬拉他上了場。

果然不一會兒下來，我們只能以慘敗收場。那兩名高年級的學生似乎樂在其中，不斷地突破我們的防線，不斷地得分，最后輸?shù)弥艹寇灿袣鉄o力地坐在地板上，大罵了起來。

我笑著跟他說：“你還真是個輸不起的家伙，要不你去跟他們說說，讓他們輸給我們一次？”

就在這時莊迷蝶走了過來，她看著周晨懿，開玩笑說：“你確實是輸不起啊，你看他多淡定。說起來……你平時里不會拜托他學習也要輸給你吧？比如圖書館那次?！?/p>

成了。

我當時的心里，就是這樣的想法，我所想要的東西，已經(jīng)做到了。本來就是我在開始打球的時候，發(fā)信息給莊迷蝶，讓她來看我們的比賽的。

周晨懿的臉色變了變，一臉鐵青，居然回答不出莊迷蝶開著玩笑說的事情。

莊迷蝶也感覺到了情況似乎不大對勁，她回頭看著我說：“不會是真的吧？你平時都讓著周晨懿？”

隨著她的發(fā)問，周晨懿的目光也落在了我的臉上，我的心突然狂跳了起來。

回答她！回答她是的，就是那樣！這樣的聲音一直在我的心里狂叫。

我抬頭看著周晨懿的眼，然后回答莊迷蝶說：“怎……怎么可能……你們怎么扯到這上面了？是開玩笑的吧？不是認真的吧？”

“哈哈哈！”周晨懿適時地笑了起來說道：“就是啊，怎么可能嘛。不過章夢馬你怎么會想到要和那兩個變態(tài)打球？輸定的??！”

我愣了愣，馬上說道：“我只是想挑戰(zhàn)一下而已，反正我們以后的人生會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zhàn)?！?/p>

然后我們三個人又說笑了起來，聊起了學習的事。

而我花了一晚時間下定的決心，到頭來，又化作了泡影。

我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不夠堅定，沒有強大的內心，我懦弱得永遠都在推翻自己，永遠不敢面對別人。

我不知道周晨懿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在試圖讓莊迷蝶明白，他不是一個堂堂正正比賽的家伙。

但我知道，我實在是不擅長推猜別人的想法和內心。

在吃食堂吃飯的時候，我偷偷拿出手機，給我媽發(fā)了條信息：你說，我怎么就沒有辦法背叛朋友呢？我又不是沒有被人背叛過，我怎么會連這么一點小事都做不了？是不是你以前說的，都是正確的？

5.只要想起，還曾有那么一點快樂可借

我確實讓人背叛過，同樣是在小學，就是那個我已經(jīng)不記得名字的好朋友。在期末考試的時候，他抄了我的試卷。

其實平日里他也是抄我的試卷的，他說我們是好朋友，東西要分享，他把漫畫書和零食跟我分享，那我跟他分享學習成績也是應該的。

只是期末考試那次，他大概是抄得太過份了，我們倆的試卷一模一樣。

之后我們被老師叫去了辦公室，老師問我們說那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把他抄我的試卷的事說出來的時候，他對老師說：“老師，我坦白，章夢馬抄了我的試卷。”

我當時愣住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然后老師說：“章夢馬平時的成績也不錯，怎么會突然要抄你的試卷？”

那個好朋友說：“他平時的試卷都是抄我的，不信老師你可以去查查我們的考卷，很多地方是差不多的?！?/p>

老師回頭問我說：“真的是這樣的嗎？”

我想告訴他，想回答老師說，絕對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的。但是那天我不知道怎么了，我的雙腳不停地顫抖，我努力地張了幾十次嘴巴，但只是發(fā)出了無意義的“啊……啊……”這樣的音節(jié)。

我的那些辯白和意外，被卡在了我的咽喉之處，失去時效性的話語，漸漸腐化，發(fā)出臭不可聞、令人作嘔的可怕氣味。那個好朋友利用我們的友情，讓我輸?shù)皿w無完膚。

那是小學三年級，我從來沒有想像過，我的人生中會在那么年幼的年紀，就遇上那么邪惡的人。

他說是朋友，他說要分享，我也覺得如此，我也就信了。但我想，別人的心是永遠無法揣測的。

我的期末考試被評了零分，那是我一生當中的唯一一個零分，我哭著回了家。

我媽問我為什么考零分，我沒有回答，然后她扇了我一個耳光，開始拿藤條抽我。她一邊抽一邊罵：“別人家的小孩，年年都考第一，你這個蠢貨，考不到第一也就算了，我也沒怎么對不起你，這次你給我考個零蛋回來？你活著還有什么用，你長大不也就是個沒用的貨？看我不打死你！”

其實我不大愿意去回憶媽媽的那些話，因為那每一個字都讓我痛苦不堪。但這么多年下來，居然每一個字都這么清晰。

我最后告訴了媽媽一切，然后她又教訓了我一頓，，她譏諷我說：“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有幾斤幾兩！人家家里那么好的條件，怎么會想和你做朋友？不就是為了抄你的試卷！而你還傻傻地讓人抄了那么久！

現(xiàn)在想來，我還是會為小學三年級的那個好朋友的心機，感到可怕。

我也確實很傻。

但是許多年后的今天，我也可以有心機，我也可以變成像他那樣邪惡的家伙，我試著去背叛周晨懿。

但事實是，我做不到。

我獨自走到了浴室邊上，我靠在那墻上，一點一點地哼著，我當初硬記下來的曲調。

這些回憶，讓我太痛苦了。

我閉上了眼睛，像是聽到了水流的聲音，像是聽到了媽媽的歌聲，那像是歡快的雀鳥鳴叫一般的曲調，悠揚動聽。每次我感覺到痛苦，我只能用這種方式，用那點歌聲，去撫平我心里的傷痛。

其實我明白，每一次我發(fā)現(xiàn)我的懦弱，每一次我發(fā)現(xiàn)我過份敏感，每一次我想到我不敢與人交流沒有太多的朋友。我就會知道，我的這一切，我的媽媽我的家庭對我的教育，要負上很大的責任。我知道了那種叫冷暴力或是精神暴力的東西，物質上的貧乏并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我連精神上都一窮二白。爸媽從來不會跟我說，他們愛我，甚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們讓我覺得我很多余，我覺得全世界的人都不愛我，并且不需要我。

可是我的父母，不論他們是怎么撫育我成長的，我想，神是賜予了他們安撫自己的孩子的權利和魔力。只要想起，我和媽媽之間，還曾有一點點快樂存在。我就能渡過所有的痛苦和難關。

有些人總是說，孩子不知道父母對他們的愛，其實父母也永遠不會知道，孩子對他們有多依賴，有多需要他們。他們永遠是孩子心里，最強大的盾，最巍峨的山。

突然之間，我的思緒和輕輕哼著的歌聲，都被打斷了，我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媽媽？

那是我第一個念頭，但拿起來一看，卻發(fā)現(xiàn)是莊迷蝶發(fā)了信息給我：章夢馬啊，我上次給你們做的那些題，是我爸在一個學習提高班里拿的，雖然你說周晨懿一直學習比你好，但是我爸說你也不錯，你要和我一起去那學習班嗎？我可以先幫你報名。我啊，希望以后我們三個能一起上一個好大學！

我迅速地回道：好。

然后我拿著手機發(fā)信息給媽媽：我認識了一個女孩，我記住了一首詩。她很美好，她讓我的生命突然出現(xiàn)了光明。

然后我哭了。

不知道是喜極而泣，還是因為恐懼。

之前我也有過一個異性的朋友，那是在六年級的時候，可是由于媽媽，我直至今天，仍不知道要怎么面對她。

6.世界造就了這樣的我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因為要被分去不同的學校，那是我們第一次在學校中面對離別，所以大家的情緒都有些感傷。我的前桌是一個普通的女生，因為那時我的成績已經(jīng)較好，所以平日里我偶爾會給她講一些功課。

但是我一直忘了給她寫同學記念冊。

然后那天她跑來了我家，拿著記念冊讓我在上面，給她留言。她說她要永遠記著她的這些同學。

那個時候，我們總說些輕率的，但是卻是最真誠的永遠。

她坐在我的旁邊，我給她寫冊子，然后我媽回來看到了這一幕。她泊下了她那輛破舊的紅色電單車，沖進來對著那個女生大罵：“你是哪里來的不要臉的小女孩？跑我們家里來干什么？坐這么近？快給我滾回去。”

那個女生哭著跑了。

我對媽媽說道：“她只是我同學！來讓我給她寫記念冊的！”

“什么同學，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只是同學就要跑來家里讓你寫記念冊？你不讀書只想著找女孩，你信不信我打死你？也不照照鏡子，要錢沒錢，要臉沒臉的！”媽媽扯著我的耳朵，不讓我追出去跟那女生道歉。

我想她并不明白，所謂的同學記念冊，當然是只要是同學就都要在上面寫的，并且那時我們堅信，所有的同學都要。

坦白說，我憎恨過我媽媽。因為我當時認為，她的蠻橫無禮，不只傷害了我，也傷害了那個無辜的女生。

而如今，莊迷蝶讓我和她一起去補習班，我們三個人要一起考上最好的大學。

這對我而言，無異于是美夢成真。

然后我拿著積攢下來的四百塊錢去了。一般我們這里的補習班一個月也就兩百左右，但我?guī)チ怂械腻X，因為我怕錢不夠會出丑。

我見到莊迷蝶的時候，她也很高興，倒是在一邊的周晨懿，一副古怪的樣子。

我想他或許不希望我和他們一起去上補習班，就像我三年級那年的那個好朋友一樣，現(xiàn)在很多人會以朋友為名，但卻做著損友的事情。

我不理周晨懿，我和莊迷蝶聊了許久，但是她沒有跟我談到補習班的費用的問題。

直到我拿出了我的錢，問她說要交多少，并說出我有四百多。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十分的自豪，這些年來，我對金錢的恐懼和節(jié)省，幾乎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那些事情我也不想再提。

而我為的就是在某天要用的時候，不再像從前那么尷尬和丟臉。

但莊迷蝶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她說：“不用了，周晨懿幫你交了?！?/p>

“哦?！蔽倚χ粗艹寇舱f：“多少錢？我還你。”

“不用了?！敝艹寇舱f。

“你說嘛，多少錢，我還你?！蔽乙廊粓猿?，我不是一個占人便宜的家伙。

但周晨懿還是那副古怪的臉色，打死也不說。

然后莊迷蝶說了：“要八千多呢，周晨懿讓他爸爸連你的份一起交了，那些導師都很不錯，我爸也說課程很值?！?/p>

我愣了一下，八千？這是個超乎我想像的數(shù)字。

我看著周晨懿，問道：“你家很有錢？”

“他家可有錢了！”莊迷蝶笑著說，“市里那幾個大的百貨商城都是他家的，所以不還他也是沒有關系的啦！”

我看了莊迷蝶和周晨懿一眼，然后一聲不吭地轉身跑了。

我想他們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跑，但是我卻知道。

其實我不明白像周晨懿和莊迷蝶這樣的人，為什么要整天和我一樣，穿著一套校服，洗到發(fā)白。我也不明白，他們?yōu)楹螐牟挥懻撡I什么東西，什么時尚。更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从弥臀乙粯拥谋阋说牡投耸謾C。

但我知道的是，我和他們不是一伙的，我隨時會被他們拋棄。而我之前還刻意想比下周晨懿去，想去背叛他，那心思現(xiàn)在看來可笑無比。

我甚至想，周晨懿可能都在背后嘲笑我，像我這樣的窮人，還幻想自己是他們的朋友。

我懷揣著那四百塊，以為自己像個大富翁一樣，誰知卻聽到了一個可笑的答案。

而生命似乎總是喜歡這樣，在我自以為安全的時候，狠狠地嘲笑我一番。

我離開后想了許多，但我實在不明白周晨懿有什么理由要和我成為朋友。

我有時候也會覺得，我敏感而脆弱，對一點點習慣之外的事都接受不了。

可是，我也知道，這不由得我選擇，我的世界造就了我?；蚴钦f，我媽媽造就了現(xiàn)在的我。

造就了我的這些怯懦和悲觀。

7.我恨她，但也仍還是愛她

我剛上學的時候，我們家里養(yǎng)了一頭豬。媽媽每天去別人家里提潲水喂豬，偶爾順路載我回去。

那天她的車后載著兩桶潲水，我坐在那輛破舊電單車的前面。

在我家巷口的時候，我看到我家門口停了一輛黑色的汽車，一個穿著漂亮的阿姨在敲我家的門。

那時媽媽在巷子頭就停了車，我回頭看到她的眼眶紅了。

就在我想問她為什么的時候，她把車子掉了個頭，駛向了另外的方向。最后媽媽在一個空地邊上停了下來，她蹲在墻角哭。

她哭著說：“為什么，為什么，她以前不過是個小角色而已，現(xiàn)在怎么混得這么好。而我呢！我呢！”

我被嚇到了。

我跑過去抱著媽媽說：“媽，你別哭，我害怕。”

她一把推開了我，指著我大叫道：“滾！你給我滾！”

然后我們倆，就這樣僵持著，各自看著對方，相對大哭。

事到如今我仍記得那輛電單車，仍記得空地的那面磚墻，仍記得裝潲水的那兩個骯臟的黑色橡膠桶。我記得那些翠綠的草，記得藍藍的天，記得在那街道上奔跑的一條褐色的可愛小狗。

我記得一切。

后來我聽說，那個來家里找我媽的阿姨，原來只是我媽媽身邊的一個常年小配角，但是媽媽離開了之后，她卻……

我不知道媽媽為何反應那么大，也不知道那個阿姨那次是不是想來奚落嘲笑我媽媽，但在那之后，那個阿姨再沒有出現(xiàn)過。

我知道，或許我們會忘記那次給你買你最喜歡的禮物的人，但比歡樂留得更深的是痛苦的記憶。歡樂需要不斷補充，而痛苦更難磨滅。

我能想像，媽媽的人生之道，走得曲折疼痛而疲累。

她很痛苦，然后她也讓我像她一樣痛苦。

媽媽不明白，她的笑臉更可愛，更漂亮。她不明白，即使我和她一起，痛苦得眼淚每天都成串而落，但這個世界真的不缺我們這點帶鹽份的水。

我恨我的媽媽。

“可我還是愛你，你還是我媽媽?！蔽易谠∈业膲吶讨蹨I，發(fā)信息給媽媽這樣說。我哼不出歌，我甚至發(fā)不出聲音。

我也知道，現(xiàn)在的我有些病態(tài)，我對別人看我的目光太過于敏感，我知道那是錯誤的。

但是我的身體，并不受我控制。

沒有人比我更明白，病入骨髓是一種什么樣的病。那是心里的病。媽媽給了我生命，也給了我這個可怕的病。

我再也，再也再也不敢看周晨懿和莊迷蝶，我不敢跟他們說話，不敢和他們接觸，我覺得我接受了他們的幫助，我覺得我低人一等。這種感覺能讓我顫抖，讓我慌亂，讓我說不出話。

我只能逃。

逃避自己，或是逃避他們。

8.回憶也能給我一些施舍，讓我走得堅強些

在那個對我來說，仰望不可及的補習班開課的那天，周晨懿還是來找我了，和莊迷蝶一齊。

周晨懿撓著頭，說：“這么多天了，你也應該心情平復得差不多了吧？”

莊迷蝶笑著說：“就是，和我們一起去補習班啦，一個暑假，和老師同學們在一起學習生活，多開心，又不用想家里的事。重要的是我們能變得更好，以后會更好?！?/p>

她伸手來牽我，我咆哮了起來說：“我不去！我不是你們的朋友！你們只是想嘲笑我！想害我！”

莊迷蝶大概想不到我會有這么大的反應，她愣住了，帶著恐懼看著我。

我發(fā)誓這絕對不是我想對她說的話，我……我不想嚇到她，不想傷害她，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忍不住哭了，我想，我現(xiàn)在可能像極了我媽媽當時對我的樣子。

周晨懿一臉無奈的表情，他走到我面前，看著我說：“你能聽明白我們的話吧？不用回答，聽就好了?！?/p>

我沒有回答，我抱著膝蓋，一直掉眼淚?？v然我知道，世界并不需要這點帶無機鹽分的水，但我仍無法制止這種可怕的，恐怖的生理分泌。

周晨懿看著我說：“我大概能明白你在想什么，但其實我不懂你，我覺得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真正地推測到別人的心，那我就跟你說說我的想法吧。一開始，在圖書館的時候，我讓你不要把那些題做得太好，要讓一讓我。因為我明白，莊迷蝶這家伙……如果看到你這么棒，一定會想帶你去那個補習班的，嗯，她就是個這樣的家伙，并沒有惡意的?！?/p>

停了一下，他接著說：“但是呢，我是不想讓你去的。我知道你和我成為朋友的原因，你大概不知道，你從一開始，目光就一直落在我的校服上。對于有錢和沒錢，我的看法其實是，錢就是拿來用的一個東西，跟凳子沒什么區(qū)別?！?/p>

我聽到周晨懿的凳子比喻，有些想笑，但是笑不出來。大概只有像他這樣富裕的人，才覺得錢和凳子沒什么區(qū)別。他們不會知道，媽媽拿著賣了一頭豬的錢，都要數(shù)之又數(shù)，連角幣都要仔細地數(shù)幾次，為了幾兩和收豬的人斤斤計較，說破嘴皮。

周晨懿說：“我后來猜想，你大概不喜歡那些關于錢的話題，所以我一直也沒提到那些東西。反正我覺得，會在意什么衣服，什么手機的家伙，真的是娘炮極了。我們現(xiàn)在是學習的時候，以后會更好的。我原本只想像從前一樣，拿那些習題給你做，將那些老師講的課程和知識錄下來，再給你聽，然后告訴你說那不過是我從網(wǎng)上下載的教學課程。你真的是個很牛的家伙，很多想法和解法，讓我大開眼界，那些老師如果知道也絕對會夸你的。但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這個樣子了，我確實不懂你的心，但我想跟你說，反正都是這樣了，不如就一起去吧，你會有許多和我一樣的朋友的，我保證。因為你是一個靠自己學習就能讓我拍馬都趕不上的家伙啊，是說到做到的我的好朋友啊。雖然我不知道你曾經(jīng)是怎么樣的，遭遇了什么，但……一起去吧？怎么樣？”

周晨懿看著我。

我驚訝的看著他，說真的，不只他不明白我的心，我聽他說完也才知道，我也從來沒有明白過他在想什么。

莊迷蝶聽著周晨懿的話，居然紅了眼眶，她小小聲地跟我說：“是啊，一起去吧？你那么棒?！?/p>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我無數(shù)次想過，她覺得我厲害，崇拜我的情景，但我沒想到她是在這種時候夸我。

她說：“你之前打球的時候，不是說想挑戰(zhàn)一下嗎，說反正我們以后的人生會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zhàn)。那不如就現(xiàn)在，挑戰(zhàn)一下自己？和我們一起？”

我最終還是和他們一起去了，就像他們所說，我認識了許多朋友，學到了很多的知識。

我發(fā)信息給媽媽說：我交到了兩個真正的好朋友，如果您知道，您也一定會高興的。

然后今天，我真的明白了什么是好朋友，我忍不住心中的那份喜悅，打了媽媽的電話。

這次并不是像之前那樣無法接通的空號，而是有一個人，接了電話。

我迅速地掛掉了電話。

對方發(fā)信息來說：你是哪位？

我沒有回，只是心里像終于放下了什么一樣，也像是，終于失去了什么一樣。

我媽媽在五年前，我六年級的時候去世。我舍不得她，惦記著她，懷念著她。于是每天給她發(fā)信息，就像我還能和她說話一樣。偶爾打她的號碼，就像在騙我自己，她還活著，只是我沒聯(lián)系上一樣。

媽媽是個不幸的女人，直到死去，仍沒有得到幸福，仍是痛苦不堪。

我確實恨過她，因為她給我的人生，帶來了一些痛苦。但是，但是，我的整個生命，都是因她而來，那一點點的痛苦，又算什么。而真正的，最大的痛苦是，我失去了她，她連痛苦都不再給我了，完全地失去了，那才是真正的，最大的痛苦。

生命易逝。

我真正的失去了她，我獨自面對人生，就像走在茫茫的荒野。但想起她的歌聲，我還有幸福存于心中，回憶也能給我一些施舍，讓我走得堅強些，再堅強些。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