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平
去波蘭,就算不去首都華沙,也一定要去克拉科夫。
克拉科夫是波蘭舊都,如今的歷史文化名城。這里的老城區(qū)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城內的皇宮、集市、大教堂是世界各地游客爭相拍照的焦點。如果對工業(yè)發(fā)展有興趣,還可以去歐洲最古老的鹽礦之一“維利奇卡鹽礦”走走,看一看用鹽刻畫的“最后的晚餐”。
中央集市廣場上,人群熙熙攘攘,賣藝人的手風琴聲一路相伴。廣場東側,紅磚教堂高聳如云。這座名叫圣瑪麗的教堂,興建于14世紀,是東歐常見的哥特式天主教堂。并列的雙塔,一高一矮,上有鐘樓,每天定時響起威嚴肅穆的鐘聲。人們腳步匆匆,從側門進入教堂。
不過,真正虔誠的信徒會以一種特殊的形式宣示對主的忠誠。他們來自遠方,每走兩步就會單膝跪下一次,跪下時頭向著教堂低垂下去,口里默念。周圍的人都禮貌地為他們讓路。
踏入教堂的門檻,我驚異地發(fā)現,這座外表略顯樸實的教堂,內部竟是如此華麗,簡直可用富麗堂皇來形容。相較于西歐哥特式教堂的無裝飾原色墻壁,圣瑪麗的內墻布滿粉色、藍色的裝飾,金箔的雕像浮于其中,還有色彩艷麗、形態(tài)各異的壁畫,實在是華麗到讓人咋舌的程度。
不過,來克拉科夫的人,大多數都有一個真正的目的地——奧斯維辛集中營舊址。
從克拉科夫向西驅車60多公里,就到了小鎮(zhèn)奧斯維辛。奧斯維辛集中營是二戰(zhàn)時期納粹最主要的集中營,分為3個主要營區(qū)和39個小營。其中,以一號營(奧斯維辛)和二號營(奧斯維辛-比克瑙)最著名。兩個營區(qū)之間相隔兩公里,其間有免費的擺渡車,每20分鐘發(fā)一次車。
一號營的大鐵門上,以德語橫鑄著這樣的標語Arbeit macht frei (“勞動帶來自由”)。據說,這個5米長、41公斤重的標語2009年曾被偷走,后被警察找到,物歸原位。不知是哪一位人士如此痛恨“勞動與自由”的扭曲關系?
營區(qū)外圍是密密的鐵絲網,一米開外,是另外一層這樣的網。沿著鐵絲網走,時不時能看到畫著骷髏頭的警告牌,意思是“此網通電”。營區(qū)內滿是成排的兩層小樓,紅磚斜頂,雜草叢生,滿目瘡痍,恐怖至極。
有些樓已經改成了博物館,里面陳列著死難者的骸骨、囚犯的物品等,所有介紹分別用英語、波蘭語、德語和希伯來語四種文字標出。有些樓則保持著原貌,長長的通道陰暗無光,里面一間間的水泥毛坯房被隔成了一個個小隔斷,每個約寬一米五。我正感嘆當年集中營里的人們就睡在如此低劣的“床鋪”上,低頭一看介紹,這竟然是五個人共同的“鋪位”!
1939年,波蘭被德軍攻占后,成為了希特勒實施“猶太人問題最終解決方案”、消滅反對者和敵軍俘虜的大本營。集中營中的囚犯不僅僅是猶太人,還包括政治犯、異教徒、敵軍俘虜和同性戀者。囚犯被分為三六九等。西歐囚犯等級較高,一般可當工頭,或從事處理死人等較輕松的工作。蘇軍俘虜和猶太人等級最低,被強迫做最繁重的體力勞動。這種勞動有時甚至不能稱為勞動,比如挖好一個洞再填上。幾乎所有的老人、兒童以及大多數帶著幼小孩子的婦女抵達集中營后,被“醫(yī)生”隨便檢查一下,就被評為“沒有工作能力的人”。他們面臨的命運是直接被殺害。殺害的方式,就是去毒氣室“洗澡”。
為了避免抵抗,不浪費一槍一彈,囚犯都被告知是去洗澡,然后會被送去“加拿大”(當時歐洲人認為加拿大是一片桃花源,納粹玩文字游戲,在集中營里建了一個專門的地方,管那里叫“加拿大”)。很多猶太人信以為真,于是聽話地脫掉衣服,放下隨身物品,爭相進入浴室。當發(fā)覺鐵門被反鎖時,為時已晚。
臭名昭著的毒氣室最顯著的特征,就是巨大的煙囪。室內面積狹小,完全無光,屋頂伸手可觸,地面泛著血一般的氣息。幾口焚尸爐就在封閉室的旁邊,大火熊熊燃燒,死去的人將被直接投進爐內。
只在毒氣室里待了幾分鐘,我便感覺仿佛全身血液被抽干了一樣。暗無天日的封閉環(huán)境,讓人失去求生的意志。能在此地堅持到最后活下來的人,都是真正的英雄。走出來重見陽光的那一瞬間,我無法抑制地放聲大哭。
在營區(qū)內參觀的人們,大多默不作聲,偶有交談,也是輕聲輕語。我的放聲大哭引來幾位好心人,他們默默拍著我的后背,輕撫著我的雙臂,眼睛里是真誠的理解,還有人遞過紙巾。
平復心情后,繼續(xù)向前。Death Wall(死墻)也是一個游客聚集的場所。這是一堵用來槍決囚犯的墻,盡管幾十年過去,墻上大小槍眼還是清晰可見。墻壁前面堆放著花籃和鮮花,其中一個花籃上系著紅色飄帶,上面寫著:From Berlin, we are really sorry.(來自柏林,我們真的很抱歉。)
據說,每天凌晨4點半,鐘聲一響,囚犯就要起床,在天寒地凍的室外站到7點,直到獄兵達到。他們的中飯是一碗菜湯,晚飯則是一個發(fā)霉的面包。被用于人體實驗的囚犯的飲食能好一些,但是等待他們的只有無休止的虐待和死亡。
營區(qū)里最可怕的是11區(qū),這里可謂是集中營中的地獄。犯了錯誤的囚犯(跟外界聯系、消極怠工、試圖逃走等)會被送到這里來。輕者,塞進1.5平方米見方、四人一間的牢房,白天干活,晚上只能站立;重者(如試圖逃跑),則關進窗戶封死只有5厘米見方的通風口的“暗黑包間”里,不給水和食物,讓其餓死。11區(qū)的地下還有密封的“窒息室”。納粹把需要特殊“待遇”的囚犯關到這里,讓他們慢慢窒息而死。有時,還會在房間里點一根蠟燭,加快氧氣耗光的速度。
與一號營相隔兩公里的比克瑙二號營非常開闊,面積達到175公頃。跟一號營不同的是,二號營連著好幾條火車鐵軌,以便成批地拉來囚犯。大門是一個巨大的拱形門,上有高高的哨所,火車能直接通過,進入營區(qū)深處。這已成為一個標志性的景點,日劇《白色巨塔》專門到此取過景。
二號營里設有農場、菜地和化學實驗室。其中有個綽號“死亡天使”的臭名昭著的醫(yī)生,喜歡用雙胞胎作為實驗對象。他將病菌注射到其中一個身上,待其死后再將另一個沒有病菌的人殺死,解剖雙胞胎進行比較。
1945年,蘇聯擊潰德軍打開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牢門時,至少110萬人永遠留在了這里。
幾小時后,我重回克拉科夫,臉上淚痕猶存。
站在路邊等紅燈,公交車從我面前駛過,車上的人集體盯著我,都開過去幾十米了,還扭著脖子在看。周圍的人也在瞧我,但總歸顧忌些禮貌,在跟我目光相接時會把視線移開去。但是對小朋友們,我就沒轍了。他們排成幾隊放學回家,看到我,立刻湊過來,幾人一堆兒,目不轉睛盯著我。我回瞪他們,他們倒是開心,嘰嘰咯咯笑作一團,繼續(xù)大睜著美麗的眼睛看我。無奈,我只好把頭轉到另一邊,結果小朋友們直接跟著我轉,竟然還跑到我的面前,繼續(xù)瞅。好吧好吧!確實沒多少東方黑發(fā)妹獨自在街上出現啦!我只好投降。
街上的人們持續(xù)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我對他們微微而笑??磥?,這是一個天性好奇和快樂的民族。也許正因為此,他們能從那樣巨大的傷痛中恢復過來。
如今,歐盟國家內已70年無戰(zhàn)事。站在克拉科夫喧鬧的街道上,看著人來人往,人們安然過著自己的生活,有光明的未來可以追尋,只覺得歲月靜好,陽光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