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的“愛國主義”

2014年9月23日，科羅拉多州丹佛市郊區(qū)一些學校的幾百名學生走出課堂，抗議學區(qū)委員會的一項歷史教學方案。該方案提出，歷史教育要強調愛國主義、公民服從和尊重權威。學區(qū)代表表示，美國歷史上確實發(fā)生過不少負面的事件，但是，“那些使美國人感到不光彩的事情不應該讓孩子們因此認為，美國是一個壞的國家?！?/p>

許多學生對這個歷史教學方案感到不滿，他們認為，此方案意在貶低公民不服從在美國歷史中的作用和地位，因此他們以“走出教室”這種公民不服從的方式來表示抗議。一些教師以“請病假”的方式對學生表示支持，結果有兩所高中不得不因此全校停課。

抗議師生與學區(qū)在什么是 “愛國”上有所分歧。學生們認為自己的抗議行動是愛國的。他們揮動美國國旗，舉著各種標語牌，有一條標語是：“沒有什么比抗議更愛國了?！币晃?7歲的學生對記者說：“我不認為我的教育應該受到審查。我們應該知道我們國家在過去發(fā)生過什么?！绷硪晃桓咧挟厴I(yè)班的學生也說，美國立國的根基就是公民抗議，“因此才有了今天的美國”，這就是美國的傳統(tǒng)，認同這個傳統(tǒng)就是愛國。

愛國主義是美國公認的公民美德。美國也有人的會引用18世紀著名英國學者薩繆爾·約翰遜的名言，“愛國主義是無賴最后的避難所”，但這并不代表大多數(shù)美國人在愛國問題上的普遍看法。

不講緣由、不分情況地引用約翰遜的“避難所”之說經(jīng)常是情緒性的犬儒主義嘲諷，并不值得提倡。在愛國主義問題上可能出現(xiàn)兩種犬儒主義，一種是權力的犬儒主義，它把愛國與愛某個權力等同起來。它以愛國的名義要求人民無條件地效忠這個權力。另一種是對權力犬儒主義的反沖，但也是一種犬儒主義，它不分青紅皂白的把任何一種愛國主義都當成統(tǒng)治權力的宣傳。它不相信任何性質的愛國主義可能具有任何積極意義。它認定愛國主義只能是政客用來維護一己私利，以國家和民族的名義穩(wěn)固自己統(tǒng)治的欺騙手段。

相比起一些其他國家來，美國人對愛國主義的看法雖然不能完全排除犬儒主義，但還不算嚴重。這既有歷史的，也有現(xiàn)實制度的原因。美國自獨立革命以后，愛國主義的傳統(tǒng)沒有受到外來意識形態(tài)（如國際主義）的破壞，美國的愛國主義中有一種英雄主義的成分——聯(lián)系著愛國的是愛自由，而非愛某個統(tǒng)治者。托馬斯·杰弗遜說，“自由之樹必須時不時用愛國者和暴君的血來澆灌。”愛國者是為自由而死，而暴君則是因鎮(zhèn)壓自由而被弒。一直到今天，大多數(shù)美國人仍然把軍人視為最能體現(xiàn)這種愛國主義的人群。而且，美國的愛國主義是以基督教信仰為基礎的，如里根總統(tǒng)所說，“如果我們忘記我們是一個上帝治下的完整國家，那么我們這個國家便會完蛋。”

美國的現(xiàn)實民主制度保障了普通美國人討論“什么是愛國主義”，“美國需要怎樣的愛國主義”的權利。政府權力不能壟斷在這些問題上的話語權。普通人如果有不同于政府對愛國主義的看法，他們有發(fā)表自己不同意見的言論渠道，也不會因為違背政府的意愿而獲罪或受到懲罰。而且，美國是一個多元民族文化的國家，愛國主義比較容易與文化民族主義區(qū)別開來，因此不容易被民族文化主義所限制或綁架。在美國，愛國主義與民族主義也是有區(qū)別的。法國總統(tǒng)戴高樂說過，在愛國主義那里，愛護自己國家的人民是第一位的；在民族主義那里，仇恨某些他國或那里的人是第一位的。

在愛國主義不能擺脫犬儒主義困擾的國家里，不會有真正的愛國主義。那里所謂的“愛國主義”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他者”的仇恨，而不是對自己人民的尊重和愛護。統(tǒng)治權力利用愛國主義進行欺騙，普通人因為懷疑愛國主義的真誠而對它缺乏信念。因此，整個國家上上下下雖然經(jīng)常在談愛國主義，甚至時而還會有強烈的情緒沖動，但對公民為什么需要愛國主義，需要什么樣的愛國主義卻茫然無知。因此，他們也不可能用真正的愛國主義熱情來一起爭取實現(xiàn)一個以正義和公正為基礎的公民共同體，更不要說在日常生活中共同努力追求道德的公共生活了。

事實上，約翰遜出版過一本題為《愛國者》的小冊子，批評他心目中的“偽愛國主義”，但他并沒有否定愛國主義本身?！氨茈y所”這句話不是出自《愛國者》，而是由約翰遜的傳記作者鮑斯韋爾所記敘。鮑斯韋爾并沒有為這句話（說于1775年4月7日）提供任何上下文，因此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都是有爭議的。光憑約翰遜這句話不能說明愛國主義的實質，自然也無助于糾正濫情、虛偽或犬儒的愛國主義。

徐賁

（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