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遠(yuǎn)

1957年我曾出差到廣州。那時廣州的“天光墟”又名“橫墟”?；浾Z的“墟”就是市集，“趕集”叫“趁墟”。聽人說，半夜就開始擺市，天一亮馬上收市，里面賣各種各樣的破爛，覺得很神秘，于是我約好兩個同事一起去見識。

半夜三點鐘，我們?nèi)齻€人帶了兩支手電筒，這是逛“天光墟”必需的裝備：照明、防身之外，還可以把電池拆出來，連上耳機檢查無線電零件的通路或斷路。

那時，廣州的“天光墟”，開設(shè)于“爛馬路”（中山七路）一帶。實際上，主要集中在龍津西路至中山七路之間。這里橫街小巷縱橫交錯，密集而雜亂。即便白天進去，都好像入了迷魂陣，是廣州最復(fù)雜的橫街小巷群落之一?！疤旃庑妗遍_設(shè)在這樣的地方，更增加了幾分錯綜曲折。

我們從帶河路對面一條小巷摸索進入。也許來早了些，攤頭還稀稀落落。有人剛剛挑著兩個大籮筐進市，也有人開始在地上鋪設(shè)擺布。有些攤頭擺個小油燈；也有些干脆什么燈也不點，只見攤主蹲在地上，你得自己用手電筒去照看；也有比較大的攤子，會擺上個汽燈，銀白色的光照耀得有點刺眼，算是“豪華型”了。

我們穿街走巷，一直逛到中山七路，再回頭逛第二次的時候，只見完全換了一番場景：窄窄的小巷里人頭攢動，黑魆魆的人影幢幢。走著的、站著的、蹲著的、俯下身來看著的，不一而足。夾雜著此起彼伏的討價還價聲，“天光墟”已經(jīng)整個兒熱鬧了起來。

地攤上的貨色光怪陸離，種類繁雜，有舊錢幣、舊衣物、舊唱片、舊家具、舊電器、舊書報雜志、舊連環(huán)畫、舊碗盤、各種舊日用品……

看看攤主的打扮和裝備，我們忽然明白，他們一定都是平日穿梭在大街小巷吆喝著收買舊貨的“收買佬”。 “收買佬”一般頭戴圓錐形的竹帽，挑著兩個大籮筐，嘴里唱著：“收買——爛銅——爛鐵”，盡管實際上是什么都“收買”。

此刻看來，他們定是在平日收買到的東西中，挑出一些自認(rèn)為稍許“值錢”的，清早到這里來求個“善價”。

有相當(dāng)一部分買主是背著大布袋來的。他們是所謂的行家，專門到這里來收購自己熟悉和需要的某一類物品，再轉(zhuǎn)手高價賣到別的地方去。在我們眼里，他們顯得很“專業(yè)”。有時看到買賣雙方都使用我們聽不懂的“行話”報價還價，也見到用“手指語言”的?？傊灰走^程讓人感到高度的默契和效率。

買主朝坐在小板凳上的攤主扔出一句：“大碟！”（那只大盤子多少錢？）

“個半?！睌傊黝^也沒抬，冷冷地。（個半，粵語：一元五角）

“一文?！保ɑ浾Z：一元）

“我屌屙你個肚啦！”（我×得你拉肚子！意思是：做夢?。?/p>

這個對話就像聽人家喝酒“猜枚”（猜拳）。兩個回合下來，“詢盤——遞盤——還盤”的程序就告完成。買主挨罵后若無其事地離開，只剩下我們?nèi)齻€小青年還愣在那里。一個同伴把我和另一個同伴狠命一拉，奔跑幾步離開那攤位，半路上不約而同爆出一陣大笑。

“我實在忍不住了！”那個拉我的同伴后來這樣說。其實，我和另一同伴也忍不住。心里還在估摸著，怎么那對話會野蠻到如此異想天開的叫人發(fā)笑。多年以后，我們相對回憶“天光墟”之游，還學(xué)著這套臺詞，笑個不住。

不過，我們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一邊“考察”，一邊還是不忘蹲下來搜尋自己鐘意的寶貝。我以很便宜的價格買到兩部禁書：一是傅東華翻譯的《虎魄》，盡管成色不好，但聽說這是和《飄》齊名的；還有一套12冊嶄新但已撕去封面的《洪熙官大鬧峨眉山》。

一個同伴淘到不少“大達(dá)”（上海大達(dá)圖書公司）、“廣益”（上海廣益書局）版繡像演義小說；另一個同伴淘到幾本歷史書，后來他讀大學(xué)竟進了歷史系。不知不覺，天從蒙蒙亮倏忽轉(zhuǎn)至大亮，我們睜大酸澀的眼睛，拖著疲憊的步伐凱旋。

兩年后，我再到廣州，待了一個月，每天都會路過中山七路的祥珍茶樓。聽人說，以前這里每天早上都聚集著“天光墟”散市以后的“收買佬”，他們把一條扁擔(dān)兩個籮筐往路邊一放，便進去喝早茶。有人說，“如果用機關(guān)槍在椅子底下掃射，保證不會傷人，因為他們?nèi)渴嵌自谝巫由虾炔璧摹薄?/p>

據(jù)說，廣州“天光墟”的黃金時代是清末民初。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軍閥混戰(zhàn)，古文物由宮廷、大戶流散到社會。商人將其輾轉(zhuǎn)私運到廣州出口，“天光墟”便成了當(dāng)時廣州古董玩物的集散地。原墟址在廣州長壽路西來初地一帶，是舊社會關(guān)帝廳人馬（丐幫）和國民黨警局庇護下的夜間集市。交易時間從晚上12點開始，天光前“散墟”，以擺舊家具、器皿、故衣什架等二手廉價貨物及古董、字畫、古籍、盆栽等為主。

改革開放后，“天光墟”曾經(jīng)在中山七路“中興”。20世紀(jì)80年代中遷到清平路和中山八路，90年代再遷到帶河路，2000年前后遷移到文昌北路。曾經(jīng)是每天早上6時至8時左右開市，日日成墟，2003年改為僅每周二清晨開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