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敬民
1985年夏秋,我和同事馬小林沿昔日窮苦百姓走西口的逃荒古道徒步采訪,歷時82天,行程2000多公里,沿途經(jīng)過晉、陜、蒙三省區(qū)十幾個縣的上百個村莊,訪問了眾多百姓鄉(xiāng)親,采集到許許多多傳奇、動人的故事,這其中就有那段感人涕泣的劉巨倉的愛情故事:
在山西省西北部有一個因黃河拐彎而得名的縣——河曲,也許正是這樣的機緣巧合,這里的人把他們唱的曲調繁多的民歌統(tǒng)統(tǒng)稱作“山曲曲”,而且如同生生不息的黃河水一樣祖祖輩輩傳唱至今。因此,這個只有12萬人口的小縣成為了名聲遠播的“民歌的海洋”、“民歌的故鄉(xiāng)”,并被學術界專家、學者所公認和推崇。甚至有權威大家聽罷“山曲曲”后,慨嘆連連,評價道:“河曲民歌可以與貝多芬的交響樂媲美!”而劉巨倉就是這個縣民歌發(fā)源地之一的南沙窊村的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他是個孤兒,無依無靠,早在上世紀40年代就跟著村里的成年人逃荒“走西口”,直到解放后才返鄉(xiāng)定居。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眼瞅著劉巨倉二十大好幾了,可在那買賣婚姻盛行的年月連個媳婦也說不下,他只能孤單單鉆進自家的破窯洞里,守著冷鍋冷灶,唱那光棍漢的凄涼調:
一頓做下兩頓的飯,
可憐我單身男子漢。
大雁回家呱呱叫,
光棍漢唱的是苦難調。
誰想,苦藤連苦瓜,女人堆也有像他一樣的苦命人。就在南沙窊村有個童養(yǎng)媳叫李金香,自打14歲進了婆家的門就沒有再笑過,整天過著“男人狠來婆婆毒,大姑子咒得我不能活”的日子,她有淚不能流,有苦無處訴,只能等家人都不在的時候唱幾句山曲兒解憂愁:
秋風糜子寒露谷,
嘴里唱曲心里哭。
茶無葉子不如水,
童養(yǎng)媳活得不如鬼。
歌聲把兩顆苦難的心擰在一起,劉巨倉和李金香悄悄相愛了。1954年人民政府頒布了第一部《婚姻法》,這對鐘情已久的戀人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手拉著手跑到鄉(xiāng)公所登記結了婚。這事兒一眨眼傳遍了峁峁嶺嶺,驚動了十里八村。
新婚之夜,鬧洞房的鄉(xiāng)親散去了,溫情的月光灑在靜謐的院落。土窯洞里煤油燈昏暗的火苗跳動著,一對新人盤腿坐在炕上,深情相望,默默無語……劉巨倉干咳了一聲,有些愧疚地對李金香說:“不瞞你,家里只剩二斗米了,就是用酒盅盅舀著吃也吃不了幾天了……你跟上我要受窮呀!”
李金香彎彎著眉,目光羞澀地望著心愛的人,臉上現(xiàn)出深深的酒窩……她慢慢從頭上取下一只卡子,輕輕挑亮燈芯,溫聲細語唱起來:
燈瓜瓜點燈半炕炕明,
燒酒盅盅舀米不嫌哥哥你窮。
劉巨倉聽著聽著,淚蛋蛋“巴嗒、巴嗒”掉下來。這哪里是歌呵,分明是金香一顆熱滾滾的心!劉巨倉肚子里的話再也憋不住了,一把攥緊妻子的手,聲音顫抖著應起了山曲兒:
一鋪灘灘柳樹一鋪灘灘草,
一鋪灘灘姑娘就數(shù)妹妹你好。
……
從此,這首極不尋常的情歌傳遍了黃河兩岸,而且成為了河曲民歌中的傳世經(jīng)典!
遺憾的是,當徒步“走西口”的我們慕名在南沙窊村找到57歲的劉巨倉時,才得知歌中的女主人公李金香已丟下心愛的丈夫和4個孩子離開了人世。劉巨倉閃動著憂傷的淚光,一聲長嘆,說:“我深深感到人家(金香)對咱的愛情是很深的,她病下的時候騙我說沒問題,其實我那時已經(jīng)知道她得的是癌癥,我們兩個是互相瞞……她和我結婚整整26年,1954年4月初八結的婚,1980年4月初九我埋的她。整整26年呵,我感到連新鮮還沒過呢!”
聽完老人的講述,我們不愿再觸動他那顆傷痛的心,欲起身告辭。誰料,劉巨倉攔住了我們,聲音抖顫著說:“你倆大老遠為這事來的,我就把那段山曲兒唱給你們聽聽,唉!可惜再不能跟金香搭伴了。”說完,老人抬起淚水混濁的眼睛,唱起了那首難忘的情歌,他的嗓音雖然蒼老了,但依舊愛意綿綿,一往情深。
由于徒步采訪“走西口”的經(jīng)歷,黃河邊兒上的河曲在我的生命里有了特殊的位置和牽念,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歌、那里的人時時縈繞腦際,揮之不去。時光如流水,雖然一晃20多年不曾踏上那片土地,可我卻深深知道,我與那里的民歌和百姓的情緣及故事遠沒有結束。
這一年秋天,我再次來到了闊別20多載的河曲,而且剛到的第一天即腳不停歇地登上娘娘灘,尋找當年相識的扳船漢民歌手李貴雄和李二順。這是座千里黃河中唯一能住人的灘島,島上的老輩人曾經(jīng)都靠“跑水路”走西口謀生。哪曾想,如今已是古稀老人的他們見到我時,渾濁的眼睛中竟放射出明亮的光芒,他們居然還記得我——那個與他們同吃同住同淌著淚唱山曲兒的年輕記者。他們粗糙蒼老的手緊緊攥著我,像是迎回惦念許久的親人,拉進院,讓上炕,把滾燙的心毫無保留地再次捧給我。
夕陽的余暉把河面染得金黃,我們不得不離島返回了。當渡船緩緩離島遠去時,暮色中的兩位老人突然扯開嗓子吼起那熟悉的“扳船調”——
嗨——,眾弟兄,彎腰用力一齊來喲!
嘿——!
嗨——,看只看,太陽落在西山畔喲!
嘿——!
……
我望著他們漸漸模糊的身影,禁不住放聲應和著。
黃河翻滾的浪尖兒上,跳蕩著遼遠激越的旋律。
晚上,相邀住在縣城的民歌手們敘舊共餐,因他們多是我二十幾年前相識的熟人,自然也就少了那些場面上的客套,大家推杯換盞,你兩句我一曲地對開了民歌。這是“雞鳴三省”(晉陜蒙交會地)一帶的習俗,直讓我的同事們眼界大開,連聲叫好。席間,我沒有忘了此行最主要的目的,把退休前身為縣文化館館長、當?shù)孛窀柩芯繉<业馁Z德義悄悄叫到一邊,要他明天陪我一道去南沙窊看望劉巨倉。可他看看情緒甚歡的人們,遲疑半晌沒應聲,最后輕輕地說:“明早你到黃河邊兒來,我再告訴你。”
第二天大早,我如期來到“西口古渡”廣場,在晨練的人群中找到了賈德義,我這才知道劉巨倉已在10多年前去世,而且是自殺!
賈德義講起了事情的經(jīng)過——
1998年7月的一天,劉巨倉突然來到賈德義家,進門就說:“老賈,我想好了,不想活了。今天我跟你照張相,回村就死!”說著,拽起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老賈開始還以為他是在開玩笑,沒太在意,可細一觀瞧,覺著不對勁兒,因為畢竟認識劉巨倉大半輩子了,他的異常還是感觸得到。賈德義大聲吼住劉巨倉,劈頭蓋臉痛罵他。劉巨倉沉默不語地聽著,突然“嘿嘿”一聲,一臉調皮地說:“我是在騙你呢,我才不想死哩。好長日子不見,我是想你咧,跟你合個影好能??纯??!辟Z德義真被搞糊涂了,將信將疑地陪劉巨倉到照相館拍了合影,又把他送上回村的公共汽車,再三叮囑。劉巨倉滿口應允,汽車都開出老遠了還探出身子樂呵呵地揮手。一個星期后,悲劇果然發(fā)生了!那天,賈德義從照相館取出照片剛回到家里,有人就來報信兒,說劉巨倉喝農(nóng)藥自殺了!
我問是什么原因,賈德義說劉巨倉患嚴重腎病,“尿漏”多年,十分痛苦,他又是個很要臉的人,總感覺這樣活著沒有尊嚴,加上李金香死后老也陷在那份凄愴的感情中,因此……
去南沙窊的車開動了,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一路緘默無聲。離開縣城前,我專門找到一家特殊商店買了些東西,裝在手中攥著的黑塑料袋里,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它里面的秘密。一個多小時后,汽車開進了這個深藏在坡土圪梁里的實在算不得起眼的村莊。賈德義第一個跳下車,情緒亢奮得難以控制,不由分說把我們拉進了一座堆著滿地玉米的院子。挑簾進了窯洞,我才驚喜地發(fā)現(xiàn)是來到了民歌手狄蘭瓣家,眼下她正笑吟吟地望著擁滿屋子的客人。
狄蘭瓣這輩子是天天唱著山曲曲過來的,眼下雖說78歲了,耳不聾眼不花,腿腳麻利,身子骨硬朗,她把這一切都歸結于民歌相伴。就連現(xiàn)在身邊站著的多年配唱搭檔劉寬來也印證了這一點,77歲的身板直挺挺,絕不輸給年紀輕輕的小伙子。她和劉老漢像當年那樣,把我讓在炕沿上坐下,接著送上一杯熱氣騰騰的水。我與兩位老人有說有笑拉家常,敘說那最初相識的情景,不由得唱起了當時學唱的山曲兒:“墻上畫馬不能騎,傷心的話兒不能提……”狄蘭瓣聽著,眼睛一亮:“這是我唱的山曲曲!”她看看隨我而來的陌生人,顧不得羞澀開始淺吟低唱:
聽見哥哥叫一聲,
圪顫顫折斷一根二號針。
……
聽見哥哥唱上來,
熱身子撲向冷窗臺。
……
民歌一首接著一首,狄蘭瓣、劉寬來一會兒輪換獨唱一會兒相伴合唱,所有的人都被這兩位老人情感真摯的歌聲深深打動了,不時笑顏歡聲,不時淚水漣漣,甚至抽泣哽咽。
離開狄蘭瓣家已是正午,我提出要到劉巨倉和李金香合葬的墳上看一看。一經(jīng)打聽,才得知這對恩愛夫妻的墓地距此有五里多地,而且都是崎嶇小道,很不好走。在人們的勸慰下,我不無遺憾地放棄了前往的計劃,但還是決意登上村子的最高地,點燃了裝在那只塑料袋里的香燭和紙錢……只見輕靈的紙灰旋著縷縷煙霧飄上天際,有人動情地調高嗓音悠悠叨念著:“巨倉哥、香妹子,你們好福氣啊,城里的親戚來看你們了?!?/p>
我早有一個心愿:什么時候能把這些祖祖輩輩生活在山鄉(xiāng)僻壤的民歌手接到省城太原來,讓他們盡可能多些人一起會聚在廣播里,好好向人們介紹這凝結著生命情感內核的山曲曲。因為,世人實在需要知曉這散發(fā)著泥土芬芳的民族文化瑰寶了!20多年后,這個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我們一次邀請到6位頗具代表性的河曲民歌手——辛禮生、張存亮、狄蘭瓣、劉寬來、周平治、賈彩萍。他們年紀最長的80歲,最少者也已近50了,歲數(shù)加在一起有420多歲!記得那一天,山西文藝廣播從主持人到領導里里外外異常忙碌,全力以赴為當晚兩小時直播的特別節(jié)目做著精心準備。他們的所有努力,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達到最佳播出效果,以此來表達對這些民歌傳人的敬重與欽佩!按照我的安排,6位民歌手白天的“工作”是專程前往晉祠觀光覽勝。當?shù)竭_目的地后,當陪同人員正要買門票時,他們突然攔阻,說啥也不進了,原因是票價太貴,一個人要百十元,舍不得讓花。這時,河曲崔家第一村的周平治找到檢票員,語氣誠懇地說:“……不要讓我們花錢買票吧,我們不想花人家的錢,我給你們唱首民歌行不?”檢票人員被他們的淳樸真情感動了,居然自作主張打開了門閘……周平治也沒有食言,當來到晉祠著名的“水鏡臺”(“水鏡臺”原本即是一座古戲臺,有300多年歷史,建造時在臺下不同方位埋入8口大缸,以起到最佳效果的共振及傳音作用。它充分顯示出先人的超凡智慧與創(chuàng)造力!),他登了上去,亮開了嗓子——
為人娶上個那好呀好老婆,
啃糠咽菜也紅火,
為人娶不上那個好呀好老婆,
倒不如進后山拉駱駝。
那個妹妹,軟顫軟顫,擔上那兩擔水,
你下那山圪梁梁親呀么親上個嘴。
晉祠的“水鏡臺”恐怕自古從來也沒有響起過如此這般高亢狂放的“山野之聲”!周平治一鳴驚園,好多游客駐足觀望,擊掌歡喝——太棒了!
廣播里響起了晚8點的報時鐘,熱線直播的特別節(jié)目開始了。6位民歌手坐進直播間,起初的緊張很快隨著一曲曲歌聲消散了,他們拉呱著熱熟的鄉(xiāng)土和故鄉(xiāng)的人,那動人的故事一串串像河水似的往外流,激動難抑時響起的便是唱不盡的那揪心揪肺、拽著淚蛋蛋的山曲曲。
這一夜屬于他們,屬于注入民歌靈魂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