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念如
在他從北大退休后,65歲生日那天,思旭、鳳珠、阿憶、孔慶東等83級的北大本科生,到他家里給他慶祝。晚餐桌上,他說:
“一下子到了65歲,做了些什么?都快一生了。我出過不少書,做過不少事,但最讓我自豪的是當過83級的班主任。我是小地方來的,基督教家庭出身。祖父是牧師。外祖父也是牧師,在廣東偏遠的比利時教堂當了一輩子牧師?!母飼r候,外祖父去世,當?shù)厝擞卯數(shù)氐娘L俗,光著腳去給他送葬。我的智力一般,中上而已,沒有孔慶東厲害。因為一些機緣,一些條件,仗著北大,做了一些事情。所以,現(xiàn)在說做一些事情,回報社會,不是大話。現(xiàn)在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的精力用來做基礎教育的事情?!?/p>
一個甲子的人生,不知行過多少大德,做過多少大事,寫過多少大書,凡是了解他的人,熟悉他的人,受過他大恩的人,不知誰聽到他說過大話。
在他66歲生日,他從教30多年培育的幾十位博士碩士,悄悄籌備了一個季節(jié),從四面八方趕回北京,在那一年第一個最圓的月亮下,給他一個驚喜。溫門弟子何其幸運,在正月所有的大節(jié)過完之后了,還有一個最圓滿的恩情節(jié)日,就是溫師正月十六的生日。在那天,一位90多歲老書法家也特致生日賀詞:溫良風范,儒雅人生,敏行天下。
溫良風范
他像大地一樣,只是哺育,他像天空一樣,只是垂降,乾坤之德何須言焉。但,草木要說話,花果要歌唱。
“如何渡過那急湍,有時我碰到水流,心悸得忘了自己。生命中有許多不易跨越的急湍嗎?可有一根楠木橫倒的獨木橋嗎?可有個扶持的人嗎?”從花蓮山地出發(fā)的楊牧仿佛也是在替我扣問命運。在北大遇到我的恩師,命運的回答是讓我一生都要感恩。
是的。要么留在此岸。要么淹死在湍流中。是溫老師,幫我渡過那急湍……
1993年春天,我在《名作欣賞》上看到了溫儒敏先生評論沈從文《沫沫集》的一篇文章,竟然有如見親故的感覺。一位溫良儒雅,悲憫方正,但又似乎心性飄逸的形象也從字紙背后浮現(xiàn)出來(多年后,他把這篇文章收進《文學課堂》,送我書時,還說,也算留下了一個紀念)。我給他寫了一封信,交待了我的出身是師范專科,為考北大的研究生,已經(jīng)復習了一年。
就像同門很多兄弟姐妹們回憶的那樣,我也很快收到他的回信。他的字跡,闊大古樸,像截斷的鐵鉤構(gòu)架而成。他寄來一份北大校報,告訴我,北大沒有門戶之見。還有一個橘黃色的即時貼,上面寫著他家的電話號碼。
我給他回了信。這次是等到第二年才收到他的回信。原來他去韓國講學去了。我感念的是,在積攢了一整年要回的書信中,他知道他的回信對我的意義。1995年春節(jié)前,我第一次上考場。從考場出來,知道考試是什么了,信心大增。我對朋友說,明年我一定能考上了,不過我要去北京考,北京考場有暖氣。
一個周六傍晚,我上了到北京的火車。身上揣著我那一幫窮朋友十塊八塊湊給我的路費。
火車穿越大巴山呼嘯北上。我感念山居歲月,想起楊牧的話:
“生的欲望不只是活下去的欲望——有時我深夜不眠是我內(nèi)心中升起了一種熱力,一種波浪不停地洶涌。我要捉住時間,不愿讓時間支配我。幾年來我的心悸是對時間的心悸?!?/p>
我是第一次到北京。在此地,我認識的人不超過三個。
我租住在清華大學北門。開始了每天14個小時的學習。我到北大校園書店買走了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所有老師的所有在賣的著作。我又在清華大學圖書館混進混出,搜羅中文系相關(guān)專業(yè)教授的所有著作。
到北京一個月后,我收到了原單位同事轉(zhuǎn)給我的信。其中一封是溫老師寫給我的,他告訴我不僅要埋頭努力,還有注意學習方式。隨信是他送我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這本大書,不知成為了多少學子的文學史基礎課本。這是我的專業(yè)教科書,我一直買不到,托當時在南京的朋友從圖書館借給我,我再復印裝訂成十幾冊,字跡模糊不清,好費眼睛。
我走到了鏡春園82號。但我還是不好意思去敲門。我退出來,沿著未名湖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太陽已經(jīng)偏西,都快四點了,我才再次走進那個有很多南竹和花草的小院子。
他看了我的讀書筆記,表揚我之后,就安排我去聽本科生的專業(yè)基礎課。他給上課的吳曉東老師打電話,又給我找了好多書。他說,你和你愛人現(xiàn)在都沒有工作了,少花錢去買書。
從初次見面開始,更多恩情的畫面,都將定格在我未來的記憶中。
從腦子里冒出來畫面之一,是鏡春園82號,他家廚房的餐桌。我已經(jīng)不記得多少次在那里坐著就餐了。有段時間,似乎連續(xù)不斷在那里吃晚餐。仿佛那是母親的家。那些好吃的似乎有五六個盤子。三個人坐在那里吃飯,忽然,我注意到,他和師母已放下了筷子,只是溫和地看著我吃。我對師母說,我把這些盤子都吃光吧。師母說,好哇,最好。于是我吃光了那些盤子。然后,晚餐才結(jié)束。他去書房,我和師母在廚房收拾。如今算來,此生幾十年來,除了學生食堂,我吃飯最多的是三個地方:我自己的家,我父母的家,他的家。我與溫沁園有段時間會在網(wǎng)上見面聊聊天。有時候,我很久不去看他和師母,就向沁園打聽他們。偶爾流露自己的內(nèi)疚,沁園就安慰我說:“我爸說,你是個有心的人。有心,是我爸對人很高的評價。”我想,無論什么樣的人,難道還能不被這樣的晚餐喂養(yǎng)出“心”來?
1996年4月24日夜里11點那次晚餐,不知他溫老師和師母可還記得?此刻,我再次淚涌如泉。那天有風,天氣陰晦。傍晚,突然,溫老師到了我租房的農(nóng)戶家里。他說,趕快補辦手續(xù),明天之前就得弄好,否則研究生院要收回錄取通知書,因為我的報考介紹信和調(diào)檔單位不統(tǒng)一。
我的第一份單位介紹信,大概在清華大學借用的郵箱里搞丟了,當時來不及了,我就讓父母從我家街道辦事處補辦了一個。等到我被錄取,研究生院調(diào)檔,看見檔案所在單位并不是街道,從常規(guī)的層面,覺得我這是偽造信息,可以取消通知書。
溫老師知道了這個情況,很著急,那時候我也沒有電話。他就憑日常交往模糊的信息,找到我先生所在清華大學系所,打聽的時候,碰巧是熟悉我的朋友把他帶到清華北門找到我。那一帶,當時春播,滿是牛糞味道。我騎車跟著他,他穿著灰夾克在舊自行車上騎行的背影,令我淚眼模糊。到了他家,我借用他的電話,往原來單位打長途,讓朋友火速幫我補辦介紹信,并把傳真發(fā)到他家。他和師母一直在客廳陪著我。他對師母說,她有辦法,她那些老同學能給他辦來的。那天,他似乎還感冒了,我偶爾聽見他咳嗽。不知時間怎么過去的,到了夜里11點,一切終于辦妥。他欣慰地說:好了,明天一早我去給研究生院解釋,問題不大。這個時候,師母才熱菜擺飯。他們還舉起茶杯,祝我生日快樂。師母送了我一套韓國化妝品。師母還夸我碰到問題很鎮(zhèn)定。
如果不是他們在身邊,那樣餓著肚子陪著我,我何來鎮(zhèn)定??峙挛业娜松鷱拇送耆膶?。我是同等學力報考的。我有自知之明,覺得需要負重訓練。幾年來,分秒必爭地學習,有時到晚飯時候,眼睛累到無法看書,我先生就給我朗讀書里面的段落,我閉著眼睛吃飯來默記。去考場路上,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還在復習。終于考上了,卻出了這樣的插曲。更可怕的是,到了我入學之后,就有了新政策,同等學力不能再報考北大了。就算我有每天學習20個小時的毅力,愿意考8年,如果那天不是他找到我,讓我來補救那個手續(xù)錯誤,這一輩子,我是無法圓北大夢了。
那是我今生最有意義的一個生日。那天深夜難眠,我默默回想28年前我出生那天,因為難產(chǎn),母親命懸一線,最后醫(yī)生和親族決定舍子存母。在產(chǎn)鉗要夾碎我的臨界點,我奔向了人間。其實,如今回看,28歲生日紀念日,也是我在北京的新生命的出生日。當時,或許我只是知道自己圓了北大夢。從北大畢業(yè)十幾年來,我才知道北大對我人生的真正意義。逐漸,當我有了更深的社會意識和歷史感,在各種人際圈子和地域見識比較,我也才知道北大對中國的意義;感知和了解到溫老師更多的事功與私德,我更知道,溫儒敏這樣的人對于北大和中國的意義。就像當年我僥幸來到人間擁有生命,父母慶幸的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沒有被毀滅,直到我長大,他們才更加知道,他們擁有我這個孩子對他們終生的意義是什么。
入學前,要簽一個文件,表示我正式是北大的研究生了,他對我說:這樣好了,好好學習啊。這時,他才隨口輕描淡寫講了那天早上去幫我補交手續(xù),研究生院就像春節(jié)的火車售票窗口,他終于從人山人海擠過去,辦妥了那些手續(xù),他替我懸著的心才安妥。
十幾年后,一位師妹王利娟寫過一個類似的課堂情景:“快下課的時候,主持人代表大家向溫老師獻上了一大束鮮花,溫老師捧著那一大束鮮花又對大家囑咐了幾句話,然后說,請來自農(nóng)村的同學站起來,他要把鮮花轉(zhuǎn)送給他,話音剛落,一位瘦瘦的男孩就站了起來,溫老師親自把鮮花送到那個男孩的手里,語重心長地說:‘來到這里,盡快適應新環(huán)境,好好學習,相信你會不斷取得進步?!?/p>
三年過得好快。
畢業(yè)時候,我覺得我的長處和興趣都不在學問方面。就對他說:“您的弟子里,有我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們,很優(yōu)秀。在我這兒您用心最多,但我算是辜負了您。有些做不到的事情終究做不到,這,只有終生對您懷抱歉疚了?!?/p>
他鼓勵我做自己適合和喜歡做的事情,他說:“個人的生活是很重要的,正常的生活是很重要的。學問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你有你自己的長處。女生,不要太苦,也不要太平庸就是了?!?/p>
我畢業(yè)兩年之后,我先生要從北大離職,我終于要從北大的教職工宿舍搬出去住了。我需要在北京城里找一處永久的住所。第一個要求是不能離北大太遠。心里想的是,我自己要離北大、離我的恩師近一些,就像有的孩子考慮和父母之間的距離一樣。最后,在離開北大四公里的地方,從北大挖走我先生的老板,幫助我們買了一套房子。這似乎給我一個很近的心理距離,也是一種只有我自己可以理解的感覺,或者想象是在恩師和師母將來年老的日子里對我更方便的一個距離。
畢業(yè)后,不再常常見到他了。而立之年的我,被年齡和家庭負擔所催促,也是做事的年月,又因為在熱鬧面前的迷糊,我似乎常在違背本性,做一些不得不出風頭的工作,我做事又是不遺余力的人。所以,時間稍久,人就厭倦,偶爾在文字中就流露出來。有一天,我正在上班,他打電話來告訴我,在北大在線上看見轉(zhuǎn)載的我的文章。他說:文字很好,但有一種疏離現(xiàn)實的情緒。那樣不好,那樣你會更累。要投入,先去經(jīng)過。再跳出來看,這樣收獲會更大些。
十多年后,一位師弟也寫過畢業(yè)時候,他和溫老師話別的心情:“記得他叮囑說,你剛工作的時候,為了一些很現(xiàn)實的問題,做事上有所妥協(xié),這個我都能理解??墒?,等你有了一定的成績或者地位,你就要考慮你能為這個社會做點什么。他說,我不是唱高調(diào),你如果只是為了自己的名位著想,很簡單的,等老了以后,可能連一點精神寄托都沒有。即便是出于自私的角度,也應該想到對社會的回報。做導師的完全可以義正詞嚴地給學生講一番大道理,可是老師沒有這樣做。所謂道者,其實不離乎人情。能夠體察人情,愿意體察人情的,是真老師。我深深地慶幸自己的幸運?!?/p>
我想起他的許多日常言行來。對于現(xiàn)實,他堅持懷有批判精神,但要做建設性的工作。他說,寫痛快文章容易,做實事難。與其詛咒黑暗,不如點亮燈火。他常常自嘲,自己是帶著饅頭給教育部打工的人。他深入中學教師中間,推動中學教育改革。他當教授帶學生,出任北大出版社總編輯,做北大中文系主任,他說了很多尖銳的話,但做了更多結(jié)結(jié)實實的事情。尤其是執(zhí)掌北大中文系十年,他提出“守正創(chuàng)新”的理念。二百年后,與這個時代沒有肌膚相親的人,不知能否深切感知,他這句話對于我們這個時代撥正矯枉的意義。了解他的人,無論是老先生還是同儕晚輩,都認為他有“公心”。
儒雅人生
高秀芹在《“守正創(chuàng)新”的“職業(yè)革命家”》有一段寫道:“他擔任中文系主任時,提出‘守正創(chuàng)新的理念,既堅守中文系長期以來形成的傳統(tǒng),又在新的時代環(huán)境下有所發(fā)展和創(chuàng)造。我在不同的場合聽到別人對他的評價,沒有想到溫儒敏的行政能力這么強,大家都忘了他還是一個著名的學者,好像他天生就是一個‘職業(yè)革命家。他有一套自己的現(xiàn)實法則和人生理想,這些都使他做事底氣足,有魄力,他也深知在中國移動一塊石頭都要付出的代價,所以,他又時時跟現(xiàn)實做必要的妥協(xié)和交流,他努力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平衡中獲取最大的成功?!?“他看到的是這個世界里潛藏的情感和內(nèi)在規(guī)則。對很多事情,他總有自己的判斷,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有時他甚至是執(zhí)拗的,奇特的,他堅持自己的見解和看法?!?/p>
王利娟則回憶了課堂上的溫老師:“溫老師一直強調(diào)‘基礎的重要性,中小學教育是整個教育事業(yè)的基礎,多年來,溫老師一直關(guān)注中小學的教育,尤其是中小學語文教育。而關(guān)于大學教育,最基礎的是本科生教育,后來我才知道溫老師對‘大學要抓好本科生教育這一理念的堅持。這一點在各個大學都跟風要辦研究型大學而忽視本科生教育的當下潮流中,尤其可貴。很久以后,再讀到《論語·學而篇》:‘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我就想起了溫老師對‘基礎、對‘根本的重視。”
在北大出版社任總編期間,他策劃組織落實規(guī)模上百本的《名家通史講座書系》,涵蓋文史哲、藝術(shù)、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等各個主要學科領(lǐng)域。這也是知識金字塔最巨大的底部的基礎工作。
在他擔任十年北大中文系主任之后,他出版了《北京大學中文系百年圖史》。這也是守正創(chuàng)新的歷史傳承,也是基礎的工作。
他擔任北大語文教育研究所所長,國家基礎教育課程教材專家工作委員會委員,人教版新課標《高中語文》教材執(zhí)行主編。他從文學史家成為了語文教育專家。他認為,語文是人文的基礎,認為介入語文教育是一種責任。在康麗的文章《溫儒敏:我為何要介入語文教育》中,他談到:“對語文教育的關(guān)注,其實是‘五四的傳統(tǒng),也是北大的傳統(tǒng)。”“文學革命運動從發(fā)端之日起,其所倡導的文化啟蒙就與文學啟蒙、文字啟蒙是無法分開的,也正是基于此,很多‘五四時期的大家異常關(guān)注國文教育,從魯迅到胡適,從蔡元培到梁漱溟,從葉圣陶到朱自清,他們或親去中小學宣講授課,或編寫國文教材,或參與中學語文教學的討論,在這個領(lǐng)域有過不可替代的貢獻?!薄斑@些老先生自然不用靠這些來提高‘學術(shù)分量,主要就是出于一種責任心。因此,也就無所謂大學與中小學的隔閡,高等教育與基礎教育的鴻溝?!?/p>
他常常給數(shù)百人的一線中小學教師講課。課后,很多人都驚訝地問他:為何他對中小學教育那么了解,仿佛他一直在中小學一線工作。
這種體察仿佛鹽溶于水那么自然。為何在溫儒敏這里,很難感到鴻溝與隔閡?在他的書架上,我除了看見過魯迅的照片,還看到一位很帥很年輕的紳士,問才知道,那是他的父親。我偶然聽說過,他的父親是醫(yī)師。溫老師小時候似乎就住在醫(yī)院一樣的家里,看到父親布施醫(yī)藥給窮人,給四方的人療傷治病。
全身心救治病人的醫(yī)生,他與病人之間自然沒有隔膜;兢兢業(yè)業(yè)的牧師,他與教民之間自然沒有隔膜。我只能從溫老師的童年,去尋找這種融化隔膜的情懷與才智的秘密。
敏行天下
知識分子,尤其是高級知識分子,恐怕最善于單打獨斗。溫老師在學術(shù)界,不僅自己是一員猛將,更是一位難得的統(tǒng)帥。
北大百年校慶其間,他舉辦的“孑民學術(shù)論壇”,邀請各路大學者、大名人,這也是北大講座史上空前成功的。
《名家通史講座書系》,上百位作者,更來自全國數(shù)十所重點大學和科研單位。
人民教育出版社要請他組織編寫新課程《高中語文》教材,他請到袁行霈先生擔任主編,動員16位北大中文、哲學、新聞等院系的教授加入,包括曹文軒、何懷宏、陳平原、何九盈、周先慎、蘇培成等投入教材編寫。最后,這件事,震動教育界與文學研究界,這套教材也是新課程《高中語文》6套教材中影響最大的一套。
他從北大退休后,在山東大學擔任一級教授期間,組織“語文生活”學術(shù)研討會。據(jù)與會者講,老中青三代學者濟濟一堂,凡是溫老師邀請到的無人缺席。的確,他的德望,是人所共知的。我只能做一些線性思維般的簡單因果推論:就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他曾提出“合力”的觀念。他的人生和學術(shù),都是貫通的,有堅實的現(xiàn)實起點,行知或知行對于他,猶如一個人的姓和名,總是順理成章地聯(lián)系在一起,真善美,在他這里不打折扣地渾然一體。
與他交往,有實誠的內(nèi)在,也有優(yōu)美的形式,對“文質(zhì)彬彬”這個詞語的理解,就來自對他的感知。我至今記得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他還替我留下了紀念物:他送我在韓國講學的講稿《境界》,并在上面簡單寫下認識的高興和祝福的話語,并落上了1995年4月2日這樣的日期。這也是,他幾次在閑談中,強調(diào)過的儀式感的意義。他那種生活得既有效率,又端莊優(yōu)美的風范,正是我們時代早就少見的了。
曾經(jīng)在溫老師的書房里,看到一幅畫,說是泰國一只小象畫的。溫老師還酷愛一幅漫畫:一個連衣服都不要的胳膊上系著翅膀的男人,手提鳥籠,背對家門口一群哭喊的婦孺,義無反顧往前走。這是他的童心與幽默,或者某種飄渺的孤獨吧。
恐怕是客家文化養(yǎng)出來的吧,他很有男子氣概,又有嫵媚的詩心。他一直寫詩,在我的師兄師姐中,姜濤、李憲瑜也都是詩人,并研究詩歌。
溫老師的詩歌《瓶中的干枝梅》,我很喜歡:在凝視,/用千百只深思的眼睛,/夏日輝煌而短暫,/紫色的驕傲在換季時散落,/偶爾作為懷念的話題……
在北京,我,來自中國最底層社會的學生,在舉目無親的北京,只是依憑了我的勤奮和踏實,因為溫老師的幫助,我建立了自己的生活。他讓我感到,幸運和公平,干凈和坦蕩,可以眷顧任何認真對待時間和那些珍貴價值觀的人。
我生活在此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了我在故鄉(xiāng)生活的時間。我生命中最重大的事情,最密集、最深邃的人生體驗,都發(fā)生在北京。在這個地方,我獲得了生存的根基,我的生活方式定型在此。去到任何地方,不出旬月,我就幾乎無法忍耐離開北京后的無依感。
我的親生父母,給了我生命,給了我人生原點;溫老師,給了我文化的血緣,人生新的起點,造就我命運的轉(zhuǎn)折,給了我人生的尊嚴,給了我未來的可能性。他讓我體會到,進過北大的人,真正的幸運在什么地方。就像那些有家族歸依感的人一樣,背后那綿綿無盡的支援力量和智慧溫情,使他可以走向他想奔赴的前方。
我不知道能為他和師母多做些什么。
我常常牽掛一個細節(jié):有一次,我給師母送去一束花,她一直忙著給我們做晚餐,幾個小時后,等到我們離開,她都沒有來得及把花插進花瓶。這是唯一的一次。以前,送給師母鮮花,她總是放下一切,先把花插進花瓶。我從自己的經(jīng)驗出發(fā)知道,這是年歲帶來的變化。所以,我想,以后再看師母,不要累她再做飯菜;如果送給她鮮花,最好是花籃,她就不用立即分神去照顧那難伺候的花兒,也無需在鮮花干枯后去清洗花瓶。
我捫心自問,力所能及的是什么?我還是只能說:
溫師師母,如父如母。恩重如山,說來話長。言語難盡,來日方長。
看歷史201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