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婧賢
摘要:20世紀下葉是中國學術變革的大時代,老莊思想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也得到了新的闡發(fā)。本文試著總結前人對中國美學和老莊之道之間的關系,從宗白華先生的《美學散步》入手,分析宗先生美學思想中蘊含的“道”意,宗先生通過對晉人的美和山水畫意境的闡發(fā),間接地彰顯了老莊藝術精神。本文結合對宗先生《美學散步》中經(jīng)典篇章的分析,探討宗先生這種融入老莊思想的生命美學體系對當代美學和當代社會的重要性和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宗白華;道;老莊;晉人1中國美學之“道”
“道”和中國美學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許多學者都給出了自己的解釋,或結合中西方而談,或結合古今而言。第一次明確提出“中國藝術精神”并進行深入探討的是徐復觀先生。在《中國藝術精神》中徐先生討論了儒家、道家的藝術精神,中國的繪畫、音樂藝術精神等;重在討論莊子的“純藝術精神”,結論為中國繪畫藝術實由莊學而出。而宗先生也深受老莊精神的滋養(yǎng),在其著作和評論當中可以尋覓到老莊精神的蹤跡。徐先生認為“道”即“無”,“一”如同佛學唯識論中所說的種子,是形成萬物最基本的共同元素?!岸睘樘斓?,天地與一而為三。既有作為創(chuàng)生動力的一,又有可以提供萬物持續(xù)發(fā)展的二,于是生萬物的條件完備,此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①
張岱年先生認為:“一是渾然未分的統(tǒng)一體,二即天地,三既陰陽和和氣,由陰陽與和氣生出萬物。由道乃有陰陽之相反相生而化成萬物?!雹谕ㄋ椎睦斫?,生一是指從自然無為而產(chǎn)生有為,從原始和懵懂狀態(tài)發(fā)生。而二三則為約略地推演。張先生的解釋實際上與《易》之宇宙論想通。然而,《老子》第五章云:“天地之間,其猶橐蘥乎?虛而不屈,動之愈出。”“一呼一吸,天地之間?!边@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天地之間就像一個運作的風箱,不用時,虛以自處,但并非是內(nèi)中無物,而是深藏玄機,動則應變無窮,而人也是一樣。老子的中心思想是無為而治,一呼一吸天地之間,是有無相生的道理,要想認清“無”的玄妙,可從“有”作為了解的渠道。
方東美先生解釋了“道”創(chuàng)生萬物的過程,也解釋了“反者道之動”的因果?!胺凑叩乐畡印?,揭示了事物運動變化的原因和動力,也揭示了對立雙方相互依存轉化的規(guī)律,認為矛盾是對立統(tǒng)一的,互相依存,互為前提。老子在兩千多年前就提出了“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物極必反”則是“反者道之動”的通俗表達。方先生寫道:“現(xiàn)實生活中,人窮則舉債告貸,向銀行貸款求濟,同理當下有界基于迫切需要勢必向上求援于‘道或‘無之超越界,以取得能源充養(yǎng)。老子也確實有喻‘夫唯道,善貸且成,道之發(fā)用呈現(xiàn)雙回向,采雙軌式;順治,則道之本無,始生萬物,以吝明其利;逆之,則當下實用,仰資于無,以各盡其用?!雹?/p>
馮友蘭先生則把“道”視為“天地萬物所以生之總原理”,原理即為規(guī)律,“道”為總的原理,是理之大全,是實際世界所依照的底標準,亦是實際世界所向以進行的目標。理是永恒底,在天地境界中底人覺解一切事物,都不只是事物,而是永恒底理的例證。宗先生對“道”的理解不同于馮先生,宗先生有文章道:中國人感到這宇宙的深處是無形無色的虛空,而這虛空卻是萬物的源泉,萬動的根本,生生不已的創(chuàng)造力。老、莊名之為“道”“自然”“虛無”,儒家名之為“天”。很顯然,宗先生不是將“道”視為靜止、超驗的實體,而是視為“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造力”。宗先生和馮先生對“道”解釋的差異體現(xiàn)了不同哲學背景的沖突,即強調(diào)運動、變化,生成的柏格森生命哲學,強調(diào)超時空之永恒理念世界的柏拉圖以降之實在論哲學的沖突。宗先生對柏格森哲學的吸收與運用,最終還是融入到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語境之中,一方面強調(diào)“道”作為原始創(chuàng)造力,生生不息,同時又強調(diào)“道”的運行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即“反者道之動”。李衍柱在總結宗先生生命美學時說:“在宗先生看來,人類史上,真正體現(xiàn)藝術生命化、生命藝術化的偉人,在西方是歌德,在中國則是老子”。宗先生美學的基調(diào)和莊子思想相結合,也能體現(xiàn)出莊子思想的現(xiàn)代價值。
2《美學散步》中“道”之闡釋
2.1宗白華先生的老莊情結
宗先生在《我和詩》中回憶:“莊子、康德、叔本華、歌德相繼的在我的心靈的天空出現(xiàn),每一個都在我的精神人格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印痕?!雹墼谧谙壬磥恚?、舞、空白構成了中國藝術意境結構的特點。而宗先生也認為莊子是具有藝術天才的哲學家,精妙地闡發(fā)了藝術境界。唐代大詩人王維的詩境也正合宗先生的情味,并且常把“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掛在嘴邊,先生也在書中回憶孩提時代喜愛大自然的風景,喜愛天上的流云,曾想依據(jù)云的不同境界將其分為漢代的云,唐代的云,抑或是抒情的、戲劇的等等。雖然王摩詰中年以后信奉佛教,但在其山水田園的詩風當中也體現(xiàn)了道家的清靜自然、清麗淡遠的意境。莊子游走山水間、物我兩忘、吸取自然之精華,悟盡天地宇宙之大道。宗先生對此種悟道方式極為推崇,并把自己的文章合集為“散步”,盡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之意。宗先生追慕晉人的風韻,喜愛宋元的山水畫以及悠遠的意境。而“道”究竟作何解呢?宗先生在《中國藝術境界之誕生》中有如下表述:“藝術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現(xiàn)的是主觀的生命情調(diào)與客觀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淵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雹茉谧谙壬难壑?,莊子的道就是一片燦爛活潑的天地,給自然萬物以藝術的靈感。
2.2晉人的美與老莊藝術精神
“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雹畚簳x南北朝是一個文學、書法、繪畫等多種藝術蓬勃發(fā)展的時期,也是一個藝術理論倍出的時代,如陸機著有《文賦》,劉勰著有《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謝赫的《畫品》等文藝理論及批評,這些理論對后世的文藝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宗先生指出:“對于美學史的研究,往往就從魏晉六朝這個時代開始,而對于先秦和漢代的美學思想幾乎很少涉足。但是中國從新石器時代以來直至漢代,的確存在過豐富的美學思想,而且也不同于六朝以后的特點?!蹦脤に嚻返蔫b賞來說,宗先生追隨老莊的美學思想,強調(diào)莊子注重自然、不做太多裝飾的審美形態(tài),并直接影響在鏤金錯彩的美和出水芙蓉的美中更青睞后者的審美態(tài)度。楚辭、漢賦、駢文均是鏤金錯彩、雕跡滿眼;王羲之的書法,陶潛的詩有如出水芙蓉、清新自然,在田園之間尋找自我和生命的真諦,“歸去來兮”,回歸到山水田園之中吧,是對心靈的滌蕩,迷途知返?!把鐾烫祀H,俯磐綠水濱。寥朗無厓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王羲之《蘭亭詩》)擺脫世間俗世,獲得身心的愉悅,俯仰之間,玄思猶生,滿眼看到的都是景色,心理卻是從自然中覓得的道理??纯瓷搅置胥逶≈柟馀c春風,平等的享受著造物者的恩惠,是多么和諧和統(tǒng)一。這種“萬殊莫不均”之說便深受莊子影響。在莊子的《齊物論》中,“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道通為一?!贝笠馐侵v:大自然中不論存在多少要素,但作為要素而言卻是一樣的,世間各種事物,不論有多少物象,但作為物象而言也是一樣的。萬事離不開根本之道。無論是高大的庭柱和細微的小草,還是美麗的人和丑陋的人,都是渾然相通的。宗先生認為中國的書法自殷代以來,風格的變遷很顯著,可以代替建筑在西方美學史中的地位,可以憑借書法來窺探不同時代的藝術特征。王羲之父子的書法,就是魏晉人簡約玄澹、超然脫俗的美的具體體現(xiàn)。藝術的欣賞是為了形成藝術的人格,而晉人的人格美正是中國藝術精神最精彩動人的篇章?!霸谖簳x之前的漢代在藝術上過于質(zhì)樸,思想上大一統(tǒng),而魏晉之后的唐朝,藝術上過于成熟,思想上受儒、佛、道三教支配。只有這幾百年間是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雹蹠x人的美達到一個時代的高峰。
藝術源于生活,藝術觀則源于人生觀,人生觀又體現(xiàn)人們生活時代的大背景。六朝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南北朝分裂等等社會秩序的解體,與老莊生活的戰(zhàn)國時期的兵荒馬亂有著相同的生存環(huán)境,社會動蕩,底層人民的生活朝不保夕,文人墨客命途多舛。也就難怪晉人有著風神瀟灑,不滯于物,神行于虛的心態(tài),這不正契合了莊子逍遙游之態(tài)嗎?莊子游于天地間“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莊子·蝶夢》)不知是周公做夢變成了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周公?莊公夢蝶,如果可以打破物我的界限,那便可以逍遙于天地之間,扶搖而上九萬里。晉人也放浪形骸與山水之中,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
2.3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與老莊藝術精神
何為藝術境界?“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jié)奏、和諧,借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chuàng)形象以為象征,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身化?!弊谙壬凇吨袊囆g意境之誕生》中提到:“所以中國藝術意境的創(chuàng)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惻,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huán)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雹邸暗闷洵h(huán)中”出自《莊子·齊物論》,莊子用圓環(huán)的中心比喻無是非之境界,從而隱喻一種空靈超脫的心態(tài)。在司空圖的《詩品》中提及:“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持之匪強,來之無窮?!边@種超曠空靈的審美態(tài)度,影響到后世許多大家的創(chuàng)作方向,也引領了后世的文藝理論。就像黃賓虹先生的山水畫作,沒有引人入勝的精巧、秀麗、雕刻等趣味,只是一種莫名的混沌的筆墨,黃先生認為天地自然只是“道”的體現(xiàn),不是“道”的本身,所以先生不以再現(xiàn)大自然之形象為最高目的,而是通過自然界可視的形象,探求“道”之本身?!暗?,可道,非常道?!保ɡ献印兜赖陆?jīng)》)“道”是抽象的,無法直接描繪,藝術家重視對天地自然,萬物不息的體驗與感悟。《老子》有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边@是藝術和美的最高境界,道法自然,最完美的藝術作品應達到自然樸素、渾然天成之境,沒有絲毫人為雕飾的痕跡。又像湯顯祖的戲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保@祖《牡丹亭》題記)這種打破物我界限,逍遙于天地之間的靈感,應該是來源于老莊的吧。
宗先生的意境理論,揭示了中國藝術所蘊含的“道”,強調(diào)意境中的虛實結合和對人格涵養(yǎng)的重視。先生對意境理論的貢獻主要體現(xiàn)在其將“不可思議”變得“可思議”,把“不可言說”,變得“可言說”,也就是將美學根本的道義直觀明了地闡釋。其次,宗先生也澄清了意境與佛教禪宗之間不應該有太過親密的糾纏關系,從而使意境理論與儒道佛三家哲學之間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得以呈現(xiàn)。再次就是先生將詩學理論的意境拓展到整個中國的古典藝術的其他門類,如繪畫、音樂、雕塑、書法、舞蹈、園林、建筑等等方面,而且尤其重視從人生境界方面談意境。[1]宗先生沿襲了中國古典式的思維方式,充分結合了中國藝術的鑒賞經(jīng)驗,結合中國的藝術理論來總結發(fā)現(xiàn)意境的獨特性。在宗白華看來,“道”是意境的精神基底,“意境”是“道”的藝術落實。無論是山水畫、詩歌、歌舞等等藝術形式,只有飽含“道”意,才叫有意境。若要表現(xiàn)這樣的意境,則需要一顆虛靜之心,莊子便是最早提倡虛靜的。在中國近現(xiàn)代美學史上,王國維、郭沫若、朱光潛等學者都對老莊思想的藝術精神有新的闡釋,為莊子美學的現(xiàn)代進程做出了貢獻,但沒有一位像宗先生這樣把莊子的藝術精神詩意化。
3宗白華美學思想的實踐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宗先生深諳東西方藝術的精髓,對西方藝術理論甚是精通,但卻不以西方美學理論和藝術思想為美學寫作的關鍵詞,而是更多地關注民族的東西,回歸東方文化的本身。以行云流水的語言造就靈動的文風,隨意傾出,要言不煩,其“散步”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可謂是對老莊美學思想的心領神會。但先生又不僅僅局限于老莊藝術精神,而是吸取了儒釋道三家之所長,闡釋了中華民族生命美學的觀點??梢哉f,在藝術境界里,宗先生是莊子的知音,宗先生提供給我們研究中國美學的新思路。宗先生之所以可以對中國美學有如此明晰、深刻的闡釋,正因為有著豐富的藝術實踐,宗先生廣泛的涉獵中西繪畫、音樂、建筑、文學、書法等,更是一位杰出的詩人,和文物鑒賞家,將美學理論和藝術實踐有機地融合,正是學者大師們能有由此真知灼見的原因。在以后的美學研究的過程當中,學院派的理論家應主動地接觸各種藝術門類,提高對藝術的實踐能力。另一方面,藝術創(chuàng)作者也應當盡量擺脫匠氣,不斷提高自身修養(yǎng),把從藝術實踐中獲得的體驗和感悟升華到理論體系。
宗先生美學思想是我國現(xiàn)當代美學寶庫中不可或缺的一筆財富,其重要價值不僅在于其充滿詩意的生命美學,更在于隨著時代和語境的變遷,宗先生崇尚的心靈自由和精神自由在這個物質(zhì)膨脹的社會已漸次流失。在這個略顯浮躁、崇拜物質(zhì)的社會,從老莊角度思考中國的美學,推崇老莊逍遙、自得其樂、渾然天成、不拘于外物的大情懷。于山水間,于歌舞間感受生命的靈動,人心淡泊了,世界也便不再聒噪。在當代經(jīng)濟的社會里,重新品味宗先生的美學思想,站在一種歷史的、辯證的角度,對當代美學思想的研究甚至是對社會價值取向的架構都有不可或缺的影響。
注釋:①徐復觀.中國藝術精神[M].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175.
②劉紹瑾,石了英.宗白華美學散步中的“老莊藝術精神”[J].江漢論壇,2010(3):116.
③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279,77,208.
④宗白華.宗白華全集(第二卷)——中國藝術境界之誕生[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參考文獻:
[1] 吳金香.宗白華意境理論對藝中之“道”的深刻體認[J].重慶科技學院學報,2011(2):147149.
[2] 林柔香.試論宗白華《美學散步》中的莊子闡釋[J].安徽文學,2011(6):148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