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妮
2013年10月,臺灣逢甲大學的副董事長高承恕教授應(yīng)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城市規(guī)劃與環(huán)境學院邀請,到深圳大學城給學生們講課。授課之余,剛好有一個上午的空擋。正好也在“深研院”授課的北大社會學系教授劉世定先生是高教授二十多年的朋友,他問我有沒有時間開車陪高教授去深圳東部華僑城轉(zhuǎn)一轉(zhuǎn)?他對我說,高教授的父親曾在臺灣僑務(wù)系統(tǒng)任職,你父親離休前也在僑務(wù)系統(tǒng)工作,是否愿意認識一下?當時我正好處于兩份工作之間,時間可以自由支配,于是就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
東部華僑城位于深圳三洲田,我開車走的是老路,過沙頭角隧道,然后沿著鹽田港旁邊的大路走,到大梅沙路口上山。因為近年來新修了高速路,我這個老深圳也得打醒十二分精神,害怕開錯路耽誤了時間。劉教授的研究生坐在副駕駛位子上幫我看著GPS指路,劉教授和高教授則在后排座上一路談天說地。隱約聽他們聊起了臺灣的私立大學,似乎很有趣,但我開車不敢分心,也沒有注意聽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
車子開過大梅沙路口,順著蜿蜒的坡道上山,到一個山壁上書有“江山多嬌”的平臺,我停下車,讓大家到平臺上去眺望南中國海、看遠處的香港島和周邊逶迤的群山。劉世定教授對我說,高教授原來是臺灣東海大學社科院的院長,東海大學社會學系的教授,前年從東海大學榮退以后,現(xiàn)在在逢甲大學當副董事長。高教授的父親高信先生,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曾經(jīng)當過逢甲工商學院的院長,后來又一直擔任逢甲大學的董事長。高教授剛剛談到臺灣私立大學辦學的一些規(guī)范,當局的監(jiān)管措施,非常有意思,你如果有興趣一會兒可以再聊,或許可以寫出一篇東西,介紹給廣大讀者。
當天中午,東部華僑城的副經(jīng)理,我的好友洪維鈞請吃便飯。小洪安排得很好,在茶溪古鎮(zhèn)餐廳吃非常健康而且好吃的農(nóng)家飯,有很多新鮮的蔬菜和一些番薯、芋頭、玉米等綠色食品。高教授是美食家,自己也很會做菜,有品評美食的機會非常高興,話匣子也隨即打開,即興講起了他與廣東的淵源。原來高教授是廣東新會人,梁啟超的老鄉(xiāng),而且跟梁啟超是同村人。他的祖父出身貧苦,年輕的時候為求生自賣“豬仔”七年,即簽一份有期限的生死合同,把自己賣到海外去做苦工;父親得與梁啟超為同鄉(xiāng)之便,到北京讀中學,后又留學德國,回國后長期從政,晚年致力于辦學;高教授則成了一個專職教授和教育家。
聽高教授簡單敘述三代人的故事后,我產(chǎn)生了非常強烈的興趣。潛藏在心里的歷史和文化符碼一時被喚起,很想繼續(xù)去探根究底,無奈半天的時間轉(zhuǎn)瞬即逝,高教授下午就要回臺灣。我只好跟高教授約定,等下次有機會去臺灣,再去實現(xiàn)采訪高教授的愿望。
以我以往的經(jīng)驗,和高教授的這種口頭約定,能夠成功兌現(xiàn)的幾率很小,或者換句話說是遙遙無期,他恐怕根本就沒有把我要采訪他的話當真,大概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吧。
誰也沒有想到,兩個月以后,我就再一次跟高承恕教授見面了。
11月中旬,劉世定教授打電話告訴我,2014年1月,高教授要帶逢甲大學經(jīng)營管理碩士班高階管理組的學生到四川大學訪學,他已經(jīng)跟高教授約好了在成都見面。劉教授說,你如果還有興趣采訪高教授,你就到成都來,這是一個機會。
雖然年前的工作計劃已經(jīng)排得很滿,但是,我仍毫不猶豫地告訴劉教授,請他先跟高教授打個招呼,我到時候肯定去。我暗自預(yù)期,此次成都之行一定會大有收獲。
再見高承恕教授是在成都金牛萬達廣場的紅杏酒家。他帶領(lǐng)著三十幾個逢甲大學EMBA班的學生,當天清晨兩點從臺中出發(fā),乘車到臺北再飛香港,從香港直飛成都。到成都以后,行李都沒有放下,馬不停蹄先到杜甫草堂和文殊院參觀,幾乎是一天一夜沒有睡覺。
高教授此次帶領(lǐng)學生到成都訪學一周,時間安排得很緊,他們要與四川大學交流互動,聽講座,訪問企業(yè),參觀博物館,還要到成都周邊和樂山、峨嵋山、都江堰等文化勝地參觀旅行。
在餐桌上,我們受到了熱烈的歡迎,高教授隆重地向他的學生們介紹了我們。劉世定教授是應(yīng)高教授的邀請,在第二天要給逢甲大學經(jīng)營管理碩士班的學生講課,他要講的題目是“中國大陸的社會經(jīng)濟轉(zhuǎn)型”;在介紹我的時候,高教授居然非常了解我的情況,說我是資深編輯,寫過什么書,出過什么書,這次來是為了什么等等;我還帶來一個朋友,小提琴家陸蒙達,她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法籍華人,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小提琴客座老師。這次她聽說我有這么一個采訪的機會,因為同是從事教育工作,她表示了很大的興趣,加之她以前從未來過成都,所以就跟我一起來了。陸老師是由我來介紹給大家的。
高教授給人的印象是,風流蘊藉,洞達玄微,見多識廣。他早年留學美國學習社會學,又曾經(jīng)在歐洲德國、比利時等多個地方訪學,三十歲學成回臺灣東海大學任教。多年的社會學田野訓練和實踐,使他對人處事極具親和力和俠義之風,講話思路清晰,深刻而不做作,毫無學者的架子,而且有恰到好處的幽默感。我暗自思忖,這大概與他的出身和經(jīng)歷很有關(guān)系。
我和高教授的談話自然從他的家庭開始。高教授的談話邏輯清晰,故事動人,為了保留其原汁原味,所以我決定,這篇文章的大部分直接以第一人稱問答對話的形式來寫。(下文中高承恕教授簡稱“高”,采訪者簡稱“王”)
王:您上次講到,您祖父很貧苦,您的父親又從政很長時間,后來他怎么又會去辦私立大學的?
高:其實人生是有一種機遇的。我的祖父不認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真正是苦出身。所以,他只能自賣豬仔,當苦力,到古巴去種甘蔗。我父親一直想要辦個學校,因為他深知當文盲的苦處,你不認字,一輩子是文盲,完全沒有辦法去改變自己的命運。父親自己的人生,是因為梁啟超的提攜而改變的,使他有機會去北京念書,靠讀書來改變自己的人生。父親從自己的切身經(jīng)歷中悟出了讀書的重要,他覺得,辦教育,辦一個大學,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能夠讓更多的人有擺脫貧困的能力。我父親不止是辦學,他此前還幫助了很多海外的華僑子弟,一旦生命中出現(xiàn)了這種契機,他就要辦大學,以此來幫助更多的人。endprint
王:您能不能再和我詳細講講您的祖父當初出洋自賣“豬仔”的情況?還有您祖母和您父親小時候的情況?
高:我沒有見過我祖父,但是我從小常常聽父母親說起他。我感覺我要講的不是我的祖父,我是在講他們那個時代,是在講述一段歷史。當時我祖父在鄉(xiāng)下已經(jīng)完全沒有辦法生存了,所以才會賣自己的”豬仔“。自賣“豬仔”是到古巴,其實我祖父在去古巴之前還去過印度尼西亞的泗水,在那里干了一陣活以后,大病了一場,差點死掉,然后被送回家鄉(xiāng)養(yǎng)病,又活過來了。后來鄉(xiāng)里的人說,香港在招募華工,去古巴種甘蔗。那時候糖是一個非常值錢的東西,祖父也沒有其他的活路,就又漂洋過海去了古巴,在古巴做了七年種甘蔗的苦力,以后才恢復(fù)了自由身。
祖父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在恢復(fù)了自由身后,他又存了一點錢,從古巴跑到墨西哥去做小買賣。做什么小買賣呢?他到墨西哥去當貨郎,搖著撥浪鼓,挑著貨郎擔,走街串巷賣小商品。祖父在墨西哥又呆了十幾年,而且在墨西哥還娶了一個墨西哥老婆,所以,我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墨西哥祖母,那個墨西哥祖母還給祖父生了六個孩子。更為神勇的是,后來祖父落葉歸根,把這個墨西哥老婆和六個孩子一起帶回到中國鄉(xiāng)下來。
聽我祖母講,她盼星星、盼月亮,一直盼了二十多年,祖父終于回家來了,但是后面還跟著一個黑黑的老婆和一群黑黑的孩子。我當時就想,祖父他多有生命力,多頑強??!故事到這里還沒有完,結(jié)局是個悲劇,不到一年時間,孩子的媽媽先死了,然后六個孩子也相繼死了五個,都是因為水土不服。墨西哥平均海拔三千公尺,那里的人心肺功能不一樣,而且那邊氣候干燥,但廣東的氣候濕熱,他們到了這邊就水土不服。最后剩下的一個孩子,到抗日戰(zhàn)爭的時候又被炸彈炸死了。真是可憐啊,這些小孩子跟著父親回來,他們在中國也基本上是邊緣人,后來卻因為水土不服和戰(zhàn)亂,全部都死掉了。
王:您父親對這一段經(jīng)歷有記憶吧?
高:再說我父親吧,他經(jīng)歷了太多這些真實的苦難了。父親才一歲,我祖父就賣“豬仔”去了古巴。我以前聽我祖母講,每年快過年的時候,就有人專門去海外跑單幫,去幫那些華僑帶錢回家鄉(xiāng)給自己的親人。以前沒有郵局,只是靠這些人去跑。臘月,已經(jīng)是年尾了,祖母翹首盼望,看有沒有錢帶回來。如果沒有錢就糟糕了,第一,可能在年中借了別人的錢,沒錢回來家里就沒法還錢了;第二,沒錢回來,也許是在外面干活的親人已經(jīng)死了,所以才會沒有消息,那就慘了。
我聽我父親講,他非常害怕過年。在他的記憶里,每年在過年以前如果有錢帶回來,全家就欣喜若狂,表示人活著,家里也有錢過活了;但是,有時候就是沒有錢回來,大家一直提心吊膽,凄凄惶惶。到陰歷十二月底了,馬上快過年了,最后一批跑單幫帶錢的人已經(jīng)回來了,看來是真的沒有錢帶回來了,那時候,我祖母和我的姑姑、我的父親,一家三口就抱頭痛哭。大家心里都想,完了,可能是人沒了,以后怎么過活啊。最后到臘月二十八、二十九了,那時候別人家熱熱鬧鬧準備過年,而自己家里是一片愁云慘霧,鍋涼灶冷,那種記憶太深刻了。多年以后,父親跟我們講到這一段時解嘲似地講笑話,說我祖父喜歡賭博,沒錢帶回家來的那一年,可能是他把錢賭光了,所以才沒寄錢回家,害得一家大小在家里擔驚受怕。可見父親兒時的這些回憶是多么刻骨銘心??!家里那么困難,我父親小學沒畢業(yè),就沒有書讀了,只好到中藥鋪去當學徒,切中藥切了兩年。
王:后來你父親的命運是怎么因梁啟超而改變的?
高:我們家是廣東新會人,跟梁啟超是同鄉(xiāng)。梁啟超在北京有地位又有能力,在他的資助下,梁啟超的弟弟帶了新會的幾個小同鄉(xiāng)孩子,一起到北京匯文中學去念書,其中就有我的父親。父親是因為梁啟超的幫助才可以繼續(xù)念書的。父親后來又到德國留學,學習非??炭?。
王:您父親是怎樣到德國去留學的?
高:他家境貧寒,都是靠別人幫忙、資助。那時候有個遠房的叔公在加拿大,似乎是開洗衣店、開餐館的,他當時資助了父親留學的費用。中國的傳統(tǒng)社會秩序,基本上是建立在家庭和家族連帶基礎(chǔ)上的。這當然有其限制性,但從某個角度講,它又維持了一個基本的社會結(jié)構(gòu)秩序。也就是說,這個孩子雖然不是自己的孩子,但是他是這個家族的孩子,他讀書讀得好,也起到了傳承和壯大這個家族的作用。反過來說,家族的興旺,實際上也就對整個中國文化的傳承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這都是有些因緣的。正是因為讀書,父親才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一種童年記憶,我父親覺得,辦教育,辦一個大學,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王: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它的一套理念和理想。
高: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有理想追求的,包括梁啟超,當年他把我父親和幾個家鄉(xiāng)的孩子帶去北京念書,這其實對他來講也并沒有什么好處。他就是覺得,整個新會是他混得最好嘛,所以他要把這些孩子帶出去。如果不是這樣,我父親最了不起是當個藥房掌柜的。梁啟超之所以會這樣做,也還是遵循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一個基本理念。我父親也是一樣,當他有條件以后,就想去辦大學。自己的命運和家族的命運是因為讀書、受教育而改變的,反過來,他要把這個回饋給社會。他自己是那么艱難地走出來,多么不容易!所以他一定要辦個學校,要讓更多的人受益。
王:您父親對教育改變?nèi)松星猩眢w會。
高:確實,教育是改變?nèi)松粋€最重要的機會。我們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性別,也不能選擇我們生長的時空,但是,教育可以提供人生中最關(guān)鍵的改變命運的機會。所以我父親后來才會做辦教育這種有些人看起來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那時候他雖然沒有錢,但是可以通過一些人脈來做成事情,大家都擁有一些理念。他們那一代人有一種情懷是現(xiàn)在這個社會越來越淡薄的,即使不是說救亡圖存,憂國憂民,但他們總是覺得要對這個社會做點事情,要對社會有所貢獻。
回想起來,我對我的父親有一份敬意,其實,如果是為了賺錢,他根本就不要去搞學校,父親是覺得有一種使命。這個中間當然還有一些曲曲折折,反正就是不畏艱難,一步一步地走(未完,待續(x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