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中立
多年前的那個黃昏,我奶奶憂傷地為我伯父打點著遠行的行囊——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包裹,包裹著一雙納幫千層底的布鞋。我奶奶打算把包裹的帶子系成活扣,這樣我伯父解起來的時候要容易些。但是她總是出錯,她顫抖著手,把包裹的帶子一次又一次地系成死扣。我奶奶覺得,這是件不祥的事情。
村口老柳樹底下,又響了兩聲卡車喇叭。
我奶奶終于系好了包裹。她把包裹掛在我伯父孱弱的肩膀頭,然后,她說:兒啊,動身吧,人家又在催了。
我伯父趴在炕沿上一動也不動。他的水淋淋的小臉,深深埋在他的掌心里。
我奶奶又說:兒啊,去跟他們掙口飽飯吃吧,好歹強過在家里挨餓……
我伯父突然就跪在我奶奶面前:娘,你別逼我去。我情愿在家里餓著……
我奶奶好像無話可說了。她的眼淚,在瞬間彌漫了瘦削的臉頰。
這時候。我爺爺終于站了起來——整個黃昏,他都像一只渾渾噩噩的老貓一樣,蹲在門口抽煙袋。他的煙袋桿有一尺半長。粗粗的紫銅管,岫玉的煙鍋,像一把精致的小榔頭。那時候,我爺爺這桿煙袋可以從南邊農(nóng)場換5斤薯干,或十斤稻糠。家里的東西,幾乎都拿去換了吃的,惟有這桿煙袋,我爺爺舍不得——我爺爺提著他的煙袋桿,在堂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不緊不慢地走進里屋來。他的樣子讓人看起來是在找什么東西。他甚至查看了屋門后面。然后,我爺爺極其從容地站到了我伯父身后,冷不防舉起煙袋桿,照我伯父的后背抽下去……
我小姑一直是靠著門框的。我爺爺?shù)某练€(wěn)叫她起了疑心。她在機警地觀察著我爺爺?shù)耐瑫r,心中做著某種不得已的打算。所以,當她看到我爺爺舉起他的煙袋桿時,我小姑像一只絕望的小鹿,用她單薄的身體,毫不留情地撞向我爺爺。我爺爺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歪倚在炕沿上……但這一切都晚了半拍,在我小姑撞倒我爺爺之前,那根煙袋桿,已經(jīng)在我伯父背上,奏出了沉悶的不動聽的音樂。我伯父凄厲地叫了一嗓子,奪門而逃……
我奶奶后來說,她清楚地看到我伯父背上,隆起了血紫血紫的一條。
我奶奶尾隨我伯父沖了出去。但她的腳力怎么比得上我伯父呢?當她趕到老柳樹底下時,載著我伯父他們的卡車,已絕塵而去。
我奶奶從村口回來,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把我爺爺?shù)臒煷鼦U丟進石頭井里,害得我爺爺不得不潛到井里打撈。我爺爺素來水性不好,險些淹死在井里。
但是,六年之后,當我爺爺?shù)弥也敢呀?jīng)成了國家在冊的筑路工人的時候,我爺爺簡直得意忘形。我爺爺說,是他果斷地一抽,把我伯父抽成了全村惟一一個吃國家糧的人!我爺爺愈加愛惜他的煙袋。那時我爺爺?shù)姆尾∫严喈攪乐?。早戒了煙,只是那根煙袋,我爺爺從不離身。相比之下。我爺爺更熱衷于跟別人講述他抽我伯父那個片段。我爺爺說他本來想找根棍子的,他甚至找過門后邊,沒有,他才臨時決定改用煙袋桿(我得說一下,我爺爺是個殺豬匠。古老的殺豬方法,是先用棍子把豬抽成半死,然后,才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鍛煉了我爺爺過人的膂力。即使在饑餓的困擾下,我爺爺?shù)碾隽θ匀粎柡Γ?。我爺爺說,他當時只用了七成力氣。這恰到好處的叫我伯父既感到了疼痛難忍,又不至于廢掉。我爺爺說,倘若拿捏不好,誤加一成力氣,我可憐的伯父,怕當時就廢了……
只是。我爺爺?shù)剿蓝紱]有想到,他那一煙袋桿子,也抽出了他一生中最后一個遺憾——我爺爺在彌留之際,我父親,我母親,還有我小姑,還有很多家族里的晚輩,都守在他床前,但是我爺爺遲遲不肯咽下最后那口氣。他的渾濁呆滯的目光,一次次地擠過人們之間的縫隙,迎候在空寂的門口。大家都知道他在等我伯父。那年月。一封信走到遙遠的筑路隊,至少得個把月。我爺爺最終沒有見上我伯父一眼,他遺憾地走了。
我伯父趕回家來時,我爺爺墳頭已是荒草萋萋。我伯父長跪不起。他采了很多安魂草插在我爺爺墳頭。那種淡藍色的小花朵,在清風(fēng)中嬌憨地搖曳不止,我伯父積在心間多年的怨恨,也被它慢慢地搖成了一縷清風(fēng)。
我伯父最終原諒了我爺爺當年的暴戾。
我伯父他們離鄉(xiāng)遠行之后,拐木匠的閨女阿秀總是喜歡在黃昏時站在村口老柳樹底下,向著那條路上遙望。沒有人清楚阿秀從哪一天,開始了這樣辛苦的守望,也沒有人知道阿秀究竟為誰而守望。支離破碎的殘陽。叫阿秀的臉色看上去憔悴不堪。她的頭發(fā)干枯凌亂,晚風(fēng)吹拂著,有一綹遮住了眺望的眼睛,她也不去拂一下。她的樣子,像一尊哀怨的塑像,任誰看了,都不免心生凄涼。
我奶奶在無意間看過一回阿秀守望的樣子,便固執(zhí)地拒絕在黃昏時候走近村口的老柳樹。
“那樣子好可憐呢!”我奶奶跟我小姑說。那時候,我小姑正準備嫁到南邊農(nóng)場去,我奶奶正一針一線地為她縫制著嫁衣。“秀丫頭應(yīng)該比你大兩歲吧?我記得她和你哥同歲。要不是這樣魔怔,秀丫頭也該嫁人了……”我奶奶性格柔弱,她這樣說著的時候,就為可憐的阿秀淌下了眼淚。
阿秀每天要守候到那條路在暮色里模糊不清的時候,才默默回家。然后,她點著灶火,給拐木匠煮飯。拐木匠只做棺材。他每天都辛苦地工作著,但是,他的院里通常只有一口棺材。他不停地把這口棺材拆卸掉,然后,再安裝好;再拆卸掉,再安裝好,直到這口棺材賣出去。棺材不是好賣的東西,所以,拐木匠和他閨女阿秀的日子,總是過得清貧。
拐木匠小心翼翼地吸溜著稀飯。告訴阿秀,花媒婆剛走,提得是前村王家的老二。
阿秀不響。拐木匠就變得膽怯起來。他知道,倘若他再說下去,阿秀一準會躲到屋外面去。因此,拐木匠便專心致志地吸溜著稀飯。他的閨女阿秀,目光呆滯地凝望著他搭在碗沿上夸張地嘟著的嘴唇。沉默的夜晚,就這樣一如既往的開始。
拐木匠終于緩緩地喝完了稀飯。接下來,他響亮地咂著牙花子,同時,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搭在默默收拾著碗筷的阿秀臉上。唉!這孩子日見消瘦了,她的尖尖的顴骨凸出來,眼窩深深凹下去。她的面容??崴扑锱R死時的面容……拐木匠的心頭,突然掠過一陣不祥的驚慌。拐木匠開始埋怨自己在這個時候想起了他死去的女人。
拐木匠愈發(fā)害怕黃昏這個時候了。他在辛苦地拆裝著棺材的時候,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抬起來。望下天上的日頭。那日頭每往下落一寸,他的心就跟著沉一截兒。當他手上的木板被涂上一層淡淡的橘黃色時。夏房的門就會輕輕地響一下,跟著響起阿秀有些拖沓的腳步聲,嚓嚓地。每一下都如同粗糲的砂紙打磨在拐木匠心上,疼了一下又一下。拐木匠停下手里的活計,他說秀啊,再這樣下去。你會垮掉呀!阿秀沒有停下,她甚至都沒有緩一緩腳步。她像一個夢游者那樣,毫無反應(yīng)地自顧從拐木匠面前走過去,走向暮色中的村口……
直到有一天,村口的老柳樹被一記炸雷劈成兩截,阿秀才結(jié)束了她的孤獨而辛苦的守望。這件事發(fā)生在我伯父他們離鄉(xiāng)之后的兩年多。這一年,糧食豐收,饑餓遠離了人們。當年遠行的人已經(jīng)陸續(xù)還鄉(xiāng)。死在外頭的人,國家也發(fā)放了撫恤金。惟獨我的伯父,既沒有活著回鄉(xiāng),也沒有撫恤金?;钪貋淼娜苏f,我伯父一個人在另一個更遙遠的筑路隊。筑路隊開山筑路。環(huán)境險惡。每天都有人死掉,而搞不清死者籍貫的事是常有的事。我們?nèi)叶颊J為我伯父早已成了漂泊他鄉(xiāng)的孤魂野鬼。我奶奶一邊哭,一邊毫不留情地指責(zé)我爺爺當年的狠毒;我爺爺像當年一樣,蹲在堂屋有一搭沒一搭地抽他的煙袋。那時候,我爺爺抽的不是干花生葉兒或干倭瓜葉兒了。他抽的是地地道道的關(guān)東大煙葉,刺鼻的煙味在屋里縈繞,叫人橫生一種難以壓抑的急躁:我的小姑靠著門框,她的目光充滿惡意。在我爺爺?shù)你~煙袋桿上鉤來鉤去。我小姑后來說,她很想沖過去奪下那桿抽走了我伯父的煙袋桿,然后折斷,再扔到石頭井里。但我小姑發(fā)現(xiàn)我爺爺?shù)暮蟊诚衿跋x一樣弓著,一下一下地抽動不止,我小姑覺得,那也是一種叫人揪心的可憐相。
我奶奶選了一個晴好的黃昏,到村口老柳樹底下給我伯父燒紙。那兒是我伯父當年離鄉(xiāng)遠行的地方。我奶奶固執(zhí)地認為,在那個地方燒紙,我伯父漂泊的亡靈便能夠聽見親人的呼喚。我奶奶一邊燒著紙錢,一邊凄涼地呼喚著我伯父的乳名:根子。我的兒啊,快回家吧,娘在老柳樹底下等著你呢……那天。我奶奶的手抖得厲害,劃了大半盒火柴,才點著了紙錢。頃刻間,有無數(shù)只哀怨的黑蝴蝶從火堆里飛出來,低低地徘徊在老柳樹底下。
一直麻木地站在老柳樹底下的阿秀,突然地撕心裂肺地嚎哭起來。她一邊瘋狂地撲打著那些黑蝴蝶,一邊怒斥我奶奶:你是在咒他死嗎?根子哥他沒有死啊!大柳樹還好好地活著,根子哥怎么會死呢……我奶奶勸不住阿秀,只好抹著眼淚獨自回到了村里。
那場大雨,在我奶奶回到村里不久,突然地鋪天蓋地而來。毫無征兆的暴雨,叫很多人猝不及防,心驚肉跳。跟著,一記炸雷,同著一道亮閃,凌然劈下。之后,天和地瞬間跌進一片寂靜和空茫之中。我奶奶在迷糊了幾秒鐘之后,突然拽了我爺爺,朝村口狂奔而去……
老遠。他們就看見村口的老柳樹不見了龐大的樹冠,半截光禿禿的樹樁,像具無頭尸,恐怖地站在雨幕里。
數(shù)分鐘之后,我奶奶怕見的情景真真切切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阿秀栽倒在地,她臉上焦糊一片……
但是,阿秀沒死。她只是被雷火灼傷了面孔。傷愈之后,阿秀臉上留下厚厚實實的疤痕。曾經(jīng)美麗的阿秀,變得丑陋不堪。從此,拐木匠家的門檻,再沒有媒婆踏過。這叫拐木匠傷心至極,每天他的院里除了拆卸棺材的瑣碎的響動,還多了拐木匠沉重的嘆息。
鄰村的瞎小,是在一天的午后摸索進拐木匠家的。老柳樹被雷劈死之后,丑陋的阿秀和我奶奶一樣,相信我伯父已不在人世。她已是很多天沒有出過夏房的門。夏房門被她從里面反鎖,連拐木匠都進不去,瞎小只能站在窗前,說話給她聽。
瞎小說,美麗的阿秀,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見你,是四年前,在村外面的一片荒草地里。那時候,我已被饑餓折磨得站不起來。我匍匐在草地里。我手里攥著一束開得艷麗的打碗花。我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它吞下去充饑。你知道,打碗花是有毒的,尤其能夠致人瞎掉眼睛。滿地的野菜都被人挖絕了,只有一簇簇的打碗花茂盛地開著。
我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看見了你。你和另一個男孩子挽著手——或許,你們那更應(yīng)該叫做互相攙扶,步履蹣跚的,由遠處走近了我。你們當然不會發(fā)現(xiàn)我。我被餓得癱伏在打碗花叢中,打碗花嚴密地隱藏了我。
你們在我面前不遠處,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棵被眾多目光漏掉的野菜根。你們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扒開土壤,盡可能地保留住它的完整和長度。你們把它捧在陽光下,久久地端詳。那根肥碩的野菜根足有半尺多長,像條白生生的人參,令人眼饞。我伏在打碗花叢中,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后來,那個男孩子小心翼翼地擼掉了野菜根上的土渣,把它十分莊重地捧到你面前。你笑著把它又推給了男孩子。你們這樣推來推去地重復(fù)了很久。最終,男孩子把菜根分成了一大截和一小截。他自己嚼掉了一小截,那一大截給了你。你在津津有味地嚼掉那一大截之后,幸福地把頭靠在他肩上。你的臉在陽光里美麗而恬靜。后來,我打消了嚼掉那束打碗花的念頭。我怕我的眼睛一旦瞎掉,再也看不到你的美麗了!
再后來,我參加了遠方的筑路隊,在一次放炮開山中,被一塊炸飛的石頭擊中眼睛。我的眼睛還是瞎掉了。
現(xiàn)在,人們都說你被雷火燒得丑陋不堪,但是我想象不出你變丑的模樣。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都是那個美麗的阿秀!
阿秀,美麗的阿秀。我想娶你!
……
拐木匠聽得淚流滿面。
瞎小總共來過七次,每次都把話這樣說一遍。瞎小說完第七次,夏房里有了阿秀低低的哭聲。
拐木匠說:秀啊,嫁了吧,瞎小是誠心的。
阿秀說:嫁了可以,爹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
拐木匠說:嫁妝嗎?秀啊。你是要綢呢緞呢?
阿秀說:我不要綢,也不要緞。我只要爹把村口那半截柳樹樁。做成口棺材。
這叫拐木匠犯了難。棺材,拐木匠是有本事做的,但是嫁閨女賠口棺材,是件不吉利的事?。『迷谙剐〔辉诤?,瞎小說棺材是鎮(zhèn)宅之寶。既然瞎小不在乎,拐木匠也就樂得這樣做了。他把村口的半截柳樹樁鋸回家。又破成寸半厚的板子?;ㄉ纤奶旃し颍龀闪艘豢谄恋牧?。他把柳棺漆成莊重的棗紅色。還罩上了一層亮晶晶的清油。阿秀出嫁那天,拐木匠借了一套馬車,把阿秀和那口柳棺。一同送到了鄰村瞎小家。
我伯父在離鄉(xiāng)六年之后。突然還鄉(xiāng)。
那個冬天的雪,像是瘋掉了。從初一飄到了十五。雪深處,齊腰;地上沒有了路,人要出門,需用鐵鍬臨時開道。那時候,我才出生三四個月大。我每天安靜地伏在我娘懷里,吃奶,睡覺。但是在某一個雪天,我突然反常地大哭不止。我哭得聲嘶力竭,從早晨一直哭到黃昏。身子都哭青了。一家人都被我哭得心驚膽戰(zhàn),預(yù)感到將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我爺爺說我“攪災(zāi)”。我爹則堅持認為是我身體的某個部位不自在。我的哭聲,終于在那個雪人“滾”進屋的同時,戛然而止。所以,我爹的眼睛才愿意從他兒子身上離開,去注視那個狼狽的雪人。我爹頭一眼居然沒有認出那個雪人就是我的伯父。我爹愣愣地問:你是誰?雪人抖抖身上的雪,脫了皮帽,亮出個黝黑的傷痕累累的頭臉,說,兄弟,我是你哥根子呀!我爹又愣愣地瞅了一會兒,才確信雪人沒有撒謊。
我爹和我伯父緊緊抱做一團,失聲痛哭。赤裸的放縱的男人的哭聲。像沉悶的雷,在屋子里滾撞,終于撞開了窗戶,奔蕩在空寂的雪原上。
我爹說:哥你還活著?
我伯父說:死過幾次,但最后都緩了過來。
我爹說:娘都給你燒過紙錢了。
我伯父說:我一次也沒有收到呀。嘿嘿。
那天晚上,哥倆盤著熱炕頭,喝光了一壇包谷酒。包谷酒是我爺爺自釀的。我爺爺從不喝酒,卻有個釀酒的習(xí)慣——我爺爺做殺豬匠的時候,每次給豬開膛破肚之前,必含一口酒,噴在下刀的地方。我爺爺至今搞不明白這樣做的益處,但師傅是這樣教他的,同時。師傅還捎帶教了他釀酒的方法。后來,我爺爺不殺豬了。釀酒的習(xí)慣卻保留了下來。那天晚上,我爹和我伯父喝到雞叫二遍,他們都醉得不淺。我伯父像個放賴的孩子。四腳八叉地仰在炕上,淚流滿面。我伯父說,六年來,我做過多少次回家的夢??!夢見自己這樣躺在家里的炕頭上,暖烘烘的。兄弟,這不是夢吧?我爹使勁擰了一把自己的腮,發(fā)覺疼著,就說,哥,不是夢,是真的!我伯父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地說,不是夢嗎?哦,這一次好像不是……回家的夢,我都搞不清是真是假了。有時候,我在夢里都提醒自己,是在夢里,可我還是賴著夢境不愿醒過來……醒過來,就什么也沒有了……爹,娘,兄弟,小妹,大柳樹,還有……還有……什么都沒有了。只有寒冷的工棚。像刮骨刀一樣凌厲的山風(fēng)……兄弟,你根本想象不到荒山野嶺上的冬天有多冷。我們在半山腰鑿炮眼,掄錘和掌鉗要輪換著來的。掄錘的費力氣,還要不停地運動,抗寒一些;而掌鉗的姿勢固定,不能動彈,時間久了,血就凍凝了……王小開。那個英俊的河南小伙子。才十六歲,掄不動十八磅的大錘,更多的時候是掌鉗,那年冬天,山上出奇的冷,十六歲的王小開,在掌著鉗的時候,不動聲色的就凍死了——“死”這個字,在筑路隊是犯忌的,我們不說“死”,說“成”。王小開“成”的時候,始終是一種蹲著的姿勢。他臉上漾著很受用的笑意。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柄鋼釬。我們從他手里拿下鋼釬的時候。他的手指。齊刷刷地散落……王小開是我們隊上“成”掉的最年輕的一個。前年冬天,我們四十三個人被派上了一座叫“腰帶山”的山。我們的工作是鑿出四萬多個炮眼。我們兩年半沒有下過山。我們四十三個人最后只剩下十七個,有二十六個人“成”在了腰帶山。我們把他們葬在了山坡上,緊挨著我們的工棚。每天收工回來,我看見他們長滿荒草的墳堆,就想象他們孤獨的靈魂在荒山野嶺游弋……我自己也差點“成”在腰帶山……兄弟你看我這腿,折過兩次,我的頭,被炸飛的石塊擊中,落下的疤痕……有一次我昏迷了三天三夜,我是被隆隆的炮聲震醒了的。我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家……
“哥,你怎么沒早點回家呢?”
我爹早已泣不成聲。
我伯父說:“我生爹的氣。我發(fā)過誓。到死都不見他。”
那天夜里,我爹和我伯父躺在炕上,說一陣,又哭一陣。我爹后來告訴我,天快亮的時候,我伯父才睡著了。我伯父在睡著的時候,他眼里還在不斷地涌著眼淚。
按照我伯父的計劃,他要住上一段時間才回筑路隊。但是第二天。我伯父在拜望過族里的長者之后,突然決定次日就趕回筑路隊。那個下午,我伯父蹲在炕沿上一言不發(fā),他只是接連不斷地抽著他從筑路隊帶來的香煙。屋地上躺滿了他胡亂扔掉的長長短短的煙蒂。
那天晚上。我伯父突然失蹤。我爹找遍村里他能去的地方。終于在村口曾經(jīng)生長過大柳樹的地方,找到了我伯父。那兒是他當年離鄉(xiāng)遠行的地方。
我伯父孤獨地坐在雪地里。他已經(jīng)吸完了他帶來的所有的香煙。我伯父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面對我爹的出現(xiàn),沒有絲毫反應(yīng)。我爹陪我伯父坐了大半夜。他們相對無言。其實,我爹已經(jīng)感覺到我伯父選擇這個地方獨坐別有隱情。我爹只是不敢細問,他怕觸動我伯父藏在心底的隱痛。
天亮之后,我伯父再次離開家鄉(xiāng),回到筑路隊。像當年一樣,我伯父仍是在村口上車。我爹和我娘,還有我小姑和我爺爺,把他擁送到村口。我爹說,哥你不回筑路隊不行嗎?眼下家里也不挨餓了。我伯父笑了笑(他居然笑了笑),說,我現(xiàn)在是國家在冊的筑路工人了,怎好說不去就不去呢?我小姑一直是淚眼汪汪的。但她的目光偶爾碰到我爺爺時。立刻變得犀利和充滿惡意。對此,我爺爺卻渾然不覺。他夸張地揮舞著他的煙袋桿,大聲地呼叫著我伯父的乳名,根子,記著過兩年就回家看看啊……
這以后。我伯父每隔兩年探一次家。伯父來時,捎回許多域外的新鮮物件,伯父去時,帶走很多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塞滿大大小小的包裹,似乎連家鄉(xiāng)的沙土,也想帶些走。
我七歲那年,因為傷腿的緣故,伯父在家鄉(xiāng)住了整整一個暑期。這是伯父在遠行之后的大半生中,住家時間最長的一次。我七歲的記性相當不錯。所以我能夠牢牢記住那個暑期,我與伯父朝夕相處的情景?;蛟S因我是家里惟一的男孩,我在伯父面前較我的兩個妹妹明顯受寵。伯父嗜酒。伯父喝酒時總要倒一小杯給我,然后,慈愛地欣賞我屏住呼吸,一千而盡的架勢。被烈酒嗆出眼淚的我,會得到伯父的贊許:好樣的!就是比你妹妹們厲害!我的兩個年幼的妹妹因此對伯父很有意見,曾經(jīng)噘著嘴,攆伯父快回他的筑路隊……
那個暑期,伯父幾乎每到黃昏時,都要帶我去村口那個生長大柳樹的地方坐一坐。我出生時。大柳樹已不存在,所以我不知道那個地方曾經(jīng)有過一棵柳樹,是伯父把我不知道的事情告訴了我。
“是這里,你看——”
伯父用手指挖走厚厚的沙土,一個枯朽的柳根就露出來。伯父說這就是那棵柳樹的樹根。伯父的目光突然凝重起來,嘴角浮著淺淺的笑紋。伯父的心神,一定是回到了有柳樹存在的年月。伯父說,那棵柳樹很是粗壯,要兩個人手牽手才能合抱過來。那時候,村里的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常常在黃昏的時候。相約柳樹底下。他們喜歡手牽著手,合抱那棵柳樹。粗大的柳樹阻隔了他們的目光,誰也看不見誰,但他們的手緊緊牽著,相互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和心跳。男孩子在樹這面說。大柳樹作證,女孩子在樹那面說,大柳樹作證……
阿秀嫁給瞎小的第二年,生了一個兒子。瞎小欣喜若狂。滿街游走,不慎掉進石井,溺水而死。出人意料的是。阿秀沒有用柳棺成殮瞎小,她請拐木匠另打了一口松木棺材。松棺比柳棺好,有人說,阿秀對得起瞎小。也有人搖著頭說。也未必。阿秀不用柳棺成殮瞎小的背后,一定另有隱情。阿秀不去分辨,她只是一如既往地每天將柳棺擦拭一遍,每年罩一層上等的清油,紅亮紅亮的柳棺。就那樣沉沉穩(wěn)穩(wěn)地臥在堂屋,許多年。
阿秀的兒子叫成柱。成柱和我是中學(xué)同學(xué),我們一塊兒念了三年書。他是個寡言少語的學(xué)生,成績也一般,也不熱衷班里的事情,若不是因了他娘常年侍弄一口棺材這件奇事,我壓根兒注意不到他。在我的意識里,棺材是個不祥的物件,它不應(yīng)該跟活著的人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因此,我對這件事充滿好奇,有意無意地接近成柱。后來,我們成了很要好的朋友。中學(xué)三年,我是成柱惟一的朋友。
某一個星期天。我終于受到成柱的邀請(他從不邀請任何同學(xué)),去他家玩。成柱的家,算得上那個時代比較清貧的家庭。房子是土坯壘成的,草灰墻皮,脫落得斑駁陸離,像懶漢光頭上的疤瘌瘡。小格子的窗戶,窗紙糊了一層又一層,將多半天光擋在了外面,屋內(nèi)便黑暗得如同深深的洞穴。堂屋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赝7帕艘豢诩t亮紅亮的棺材。有一個干瘦的女人,不緊不慢地,拿一塊干凈布片,仔細擦拭著它,棺面凈得纖塵不染。那個女人,滿臉的栗皮色的疤痕,丑陋而恐怖。我乍一見,嚇得一跳,我想,這樣丑的人,應(yīng)該躺在棺材里面更合適一些。
在我看女人的同時,女人也瞥了我一眼,只一眼。她的手,不自主地停了一下。跟著,她回復(fù)了慢吞吞的擦拭。
“你是柳村人?”她問我。她的聲音陰森可怖,像是從棺材里飄出來的氣息。
“我是柳村人?!?/p>
“那你一定是柳根子的侄兒了?!?/p>
“你怎么知道?”
“你長得很像你伯父。”
后來,我把這事講給我娘。我娘說,那個丑女人叫阿秀。阿秀是個苦命的人?;蛟S是因了對苦命的阿秀的憐憫,我愈加頻繁地往阿秀家跑。我甚至捏著一塊干凈布片,跟著阿秀慢吞吞地擦拭著柳棺。漸漸地,我們找到了共同的話題——有關(guān)我伯父的。阿秀說,你伯父還是兩年回家一次嗎?我說,我伯父的傷腿疼得厲害,他有六年沒回家了。阿秀說,你伯父,他也是老了。我說,我伯父來信說,他很想家……我們的談?wù)?,往往不知不覺地陷入一種毫無情趣的沉靜之中,耳朵里只有單調(diào)而細微的擦拭之聲。這時候,阿秀會莫名其妙地搖搖頭。輕輕嘆一聲。
中學(xué)畢業(yè)之后,成柱考上了一所中等專業(yè)院校,而我,鬼使神差地做起了服裝生意。我在城里租了門市,生意還算湊合。后來,成柱中專畢業(yè)分配在城里的稅務(wù)衙門,我們經(jīng)常湊到一起,聊聊天,喝喝酒。
幾年以后,成柱在城里買了商品樓。但阿秀拒絕搬到城里和兒子同住。成柱為此很是郁悶,約我到一家新開張的火鍋店吃火鍋。
“她是舍不得那口柳棺呢!”成柱說。
那天的酒。成柱喝得亢奮,全然沒有他自稱的“郁悶”的意思。我猜想,他一定是碰上了什么好事。果然,在灌下幾杯“白牛二”之后,成柱神采飛揚地告訴我,他剛被提了財務(wù)科長。他剛剛上任,工作累人。他請求我有空多上他家跑跑,代他望下老娘。
“她日見老了!”成柱又灌下一杯酒,說。
我因此每隔三五天,就往阿秀家跑一趟。我像從前一樣,捏一塊干凈布片,幫她擦拭柳棺。我們談?wù)摰脑掝}。仍然是我的伯父。
“你伯父最近有信來么?”
“有?!蔽艺f?!八纳眢w越來越差了。他來信說,打算提前退休。”
“他總算要葉落歸根了……唉。”
我們的談話,又在不知不覺中打住。我不經(jīng)意地瞄了阿秀一眼。我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呆滯,她頭上的白發(fā),居然那么稠了。阿秀真是老了。
但是有一天,阿秀破例地沒有跟我談?wù)撐也?。她神色慌張地告訴我,昨天夜里,成柱來過了?!八麊栁?,娘,這柳棺是鎮(zhèn)宅之寶?我說你爹說的。他就給柳棺燒了很多炷香。然后,跪下給柳棺磕頭。他劃火柴點香的時候。手抖得厲害,劃了十幾次火柴都沒有劃著——他心里一定藏著大事,我問,他又不肯說。”
阿秀的目光,充滿了乞憐地望著我。我清楚我必須幫她弄清楚她兒子究竟攤上了什么為難事。對于這件事,我是有點信心的。成柱和我無話不談,我相信,這件事,他不會瞞我。
我把成柱約在那家火鍋店。我們都喜歡那里的“狀元豬蹄”。
“出了什么事?”我開門見山。
成柱對我的詢問置若罔聞。他好像只是為酒而來,一口一口地喝著“白牛二”,但我看得出,他喝得心猿意馬。我慢吞吞地陪他喝著。我有足夠的耐心,等他回答我。
我們的酒很快喝到了興趣索然的地步。我買了單。在我們走出火鍋店的時候,成柱突然跟我說,上面在查我,挪用稅款,買樓。
“你信嗎?”他問我。他的目光毫無溫度地盯著我。說實話,我有點信。不久前,我因納稅的事,找成柱幫忙。事后,我拿出兩千塊錢酬謝他。我原本只想做做樣子,不想,他真就“笑納”了。
這算我“有點信”的理據(jù)么?
我抬頭看著火鍋店招牌上的那個“火”字。火上面的那兩點,被書者畫成了兩團火焰,畫得很有水平,像兩團真的火苗,突突地在跳。
我對象是我服裝店的員工,四川巫山人。我伯父說,他曾在四川巫山筑過路,那里的女人,個個漂亮恬靜,招人喜愛。我伯父因此十分贊成我的婚事,一再寫信來,詢問婚禮的日子定好沒有。他說無論如何都要回來參加我的婚禮。
眼見我的婚期日漸臨近,我伯父又寫信來,說工程吃緊,怕是不能趕回來參加我的婚禮了,喜酒改在以后補喝;他還在信上說,他退休的報告已經(jīng)批下來了。等到這段工程結(jié)束。他就可以解甲歸田了。
我們一家,在興奮中盼望著我伯父在某一個黃昏(城里開到鄉(xiāng)下的班車。只有每天黃昏,在柳村村口出現(xiàn)一次),踏進我們的家門。我娘炸了滿滿一籃的排叉(我伯父最喜歡吃),我爹每天都把院子清掃一遍,然后,溜達到村口,朝那條路上遙望。可是,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我們盼來盼去,盼來的是一封加急電報。電報大意是,我伯父在一次施工中,身負重傷,生命垂危,希望他的直系親屬,速往筑路隊探望。
筑路隊距離柳村,迢迢數(shù)千里。我爹身體素來不好,很難承受旅途辛苦。伯父的直系親屬,就只有我和我的兩個妹妹了。我們坐了四天四夜火車。趕到筑路隊時,伯父已經(jīng)死了。我們看到的只是他的骨灰。
筑路隊的人說,我伯父在一次開山作業(yè)時。被塌方的石頭砸折了肋骨,骨茬子刺傷了心肺。但我伯父堅持著不咽下最后那口氣。他的目光,執(zhí)著地望著門口。大家知道,他是盼著和家里的親人見最后一面,所以,才拍了那封加急電報。但是,我伯父最終也沒能和我們見上一面。他遺憾地走了。
我伯父留下了一封遺書,只有簡短的兩個字:柳棺。
筑路隊的人說,柳根子同志沒文化,不會寫字,他平時的家書,都是大家代寫的,這封遺書也不例外。他說。他的親人會看懂這兩個字。
柳棺。
柳棺。
我在回來的路上,反復(fù)默念著這兩個字。我眼前,出現(xiàn)了阿秀擦拭柳棺的情景。伯父遺書上的柳棺,指的是阿秀家那口柳棺嗎?伯父為什么單單要那口柳棺呢?是因為他曾講過的大柳樹嗎?
我決定,用阿秀那口柳棺,來成殮我伯父的骨灰。
回到柳村,我在一條布袋里塞滿鈔票。然后。我拎著布袋來見阿秀。阿秀根本不拿正眼看我。她只是輕輕地反復(fù)念叨著一句話:“柳根子。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大柳樹……你怎么會忘了大柳樹呢……”
阿秀用一塊干凈布片,將柳棺重新擦拭了一遍。她擦得異常細心,直到確認棺面上沒有一星灰塵,才跟我說,你把它弄走吧。
阿秀說完,進了里屋,再也不肯出來見我。
我悻悻地拎著布袋。我突然發(fā)覺,自己做了一件愚蠢至極的事情。
成柱被警察帶走那天,我恰好有事去找他。我在稅務(wù)局辦公樓前的小廣場上,目睹了他被警察推上警車的情景。
我第一個擔(dān)心的人是阿秀。
我趕到阿秀家時,阿秀已將自己反鎖在屋里,任憑我怎樣哀求,她始終不肯打開房門。
我說,你兒子他只是借了公家一點錢。我?guī)退彦X還上,他就沒事了。
我說,成柱他是去外地上學(xué)了。過兩年畢業(yè)回來,他仍然可以當他的科長。
屋里始終沒有一點阿秀的聲息。我每隔一兩天就來阿秀家一次。我每次都隔著門,跟阿秀講一陣話,屋里一如既往地毫無聲息。但我確信,阿秀沒死,她還活著。因為我每次放到門前的新鮮食物和純凈水,都不見了。這說明阿秀堅持進食。阿秀進食就不會死掉。
我第六次來阿秀家時,發(fā)現(xiàn)我上次放在門前的食物和水,原封未動。我預(yù)感到不妙。找了幾個阿秀的鄰居,一同拆開了房門,發(fā)現(xiàn)阿秀早已經(jīng)死了。她的尸體旁邊,堆放著我?guī)Ыo她的食物和水——她一點都沒有吃。阿秀成功地騙過了我。
我沒有把阿秀死掉的事告訴成柱。后來我去勞改隊探望他時,覺得他的心情蠻不錯,他說,兩年,一眨眼就挨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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