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徐來

她就那么坐著，無悲無喜，也許看見了，也許沒看見，生命在流逝，死亡重新變成一件無足輕重的事

人老了對生命和死亡的看法會變。

七十歲后，祖母突然熱衷于談論死亡。之前有二十年她對此毫不關心，每過一天都當成是賺來的，一年到頭活得興興沖沖，里里外外地忙，不愿意閑下來。這二十年的曠達源于一場差點送命的病患。五十歲時，醫(yī)生在我祖母肺部發(fā)現了可疑的陰影，反復查驗，盡管好幾家醫(yī)院都說不清楚這陰影究竟是個什么東西，但結論驚人地相似。當時正值寒冬，馬上到春節(jié)，醫(yī)生們說：回家準備后事吧，過不了這個年。那時候中國還處在喑啞灰暗的1970年代，醫(yī)生的話跟老人家的語錄一樣權威。一家人抱頭痛哭之后，把家里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又借上一部分，決定再跑一家醫(yī)院。去的是大城市里的一家軍隊醫(yī)院，在遙遠的海邊上。其實也不遠，一百里路，但對一個一輩子生活在方圓五公里內的鄉(xiāng)村女人來說，那基本上等于天盡頭。我祖母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了大城市，有樓有車，馬路上的人都有黑色的牛皮鞋穿，她覺得來到了天堂里，死也值了。她做好了準備?？墒轻t(yī)生在經過繁復的檢查之后，告訴我們家人：盡管沒查出明確的毛病，但應該也不至于死，回家好好活，活到哪算哪。

等于從鬼門關前走一遭又回來，祖母滿心再生的放松和欣喜，決定遵照最后一個醫(yī)生的囑咐：活到哪算哪。就活到了七十歲。七十歲的時候身體依然很好，好得仿佛死亡的威脅從沒降臨過。這個時候，祖母突然開始談論死亡。那時候我念中學和大學，每年只在節(jié)假日才回家，一回來祖母就跟我說，在我不在家的這些天，誰誰誰死了，誰誰誰又死了。白紙黑字，好像她心里有本錄鬼簿。祖母不識字，也不會抽象和邏輯地談論死亡，她只說一些神神道道的感覺。有陣風過去，她就說，有人死了。一塊黑云擋住太陽，她就說，誰要生病了。滿天的星星里有一顆突然劃過夜空，她就說，某某得準備后事了。有一年暑假我在家，祖母坐在藤椅上覺得渾身發(fā)冷，她跟我說，這一回得多走幾個人了。

祖母說，你看巷子里的風都大了。她的意思是，人少了，沒個擋頭，風就可以越來越肆無忌憚地滿村亂跑了。在七十多歲的某一年，祖母開始抽煙、喝酒。過去活得勁頭十足，每天都像過年，現在要把每天都當年來過。七十多歲了，祖母還是很忙，但動作和節(jié)奏明顯慢下來，從堂屋到廚房都要比過去多走好幾步，往藤椅上一坐，經常一時半會兒起不來。她肯定很清楚那把老藤椅對于她的意義，所以經常擦拭和修補；她坐在藤椅里慢悠悠地抽煙，目光悠遠地對我講村里已經發(fā)生的、正在發(fā)生的和將要發(fā)生的死亡。

現在想起祖母，頭一個出現在我頭腦里的形象就是祖母坐在藤椅里抽煙。祖母瘦小，老了以后又瘦回成了個孩子，藤椅對她已經顯得相當空曠了。她把一只胳膊搭在椅子上，一只手夾著煙，如果假牙從嘴里拿出來，吸煙時整個臉都縮在了皺紋里。除了冬天，另外三個季節(jié)藤椅上都會掛著一把蒼蠅拍，抽兩口煙她就揮一下蒼蠅拍。有時候能打死很多蒼蠅和蚊子，有時候什么都打不到。這個造型又保持了二十年；也就是說，從祖母熱衷于談論死亡開始，時光飛逝中無數人死掉了，祖母在連綿的死亡敘述中又活了二十年。

臨近九十歲的這幾年，祖母每天都會有一陣子犯糊涂。除了我，所有半個月內沒見的人她都可能認不出來。還有一個重大變化，祖母不再談論死亡。煙還繼續(xù)抽，酒也照樣喝，一天里有越來越多的時間坐在藤椅里，偶爾揮動蒼蠅拍，話也越來越少。她就那么坐著，接近于一個靜態(tài)的祖母，無悲無喜，也許看見了，也許沒看見，生命在流逝，死亡重新變成一件無足輕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