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
1
晌午過后,公社放映員小趙趕著驢車進村了。
隨著車轱轆有節(jié)奏地轉(zhuǎn)動,小驢脖子上垂著的銅鈴快活地搖晃,清脆的“叮當”聲一下下生動著鄉(xiāng)村的生活。正在河塘里戲水的孩子看到小趙和驢車,心立馬飛出了胸膛。他們呼喊著沖上岸,或抱著來不及穿好的衣服,或拎著沾滿泥巴的鞋子,緊跟小驢車跑著,跳著,喊著……
孩子們瞪圓了眼睛往車上瞧,上面載著的放映機、電影拷貝、幕布和簡易發(fā)電機磁石般吸引著他們。跑在最前面的剛子,仰著被太陽曬得黑黑的小臉問:“小趙叔,晚上演啥片?”
小趙揚揚手中的鞭子逗剛子:“又演戰(zhàn)斗片哩,快叫你娘早做飯去?!毙∶H似乎懂得小趙的話,也懂得剛子們的心思,步子邁得更歡快了。
不光剛子,所有孩子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歡喜和激動,以田野里被追兔子的速度往家飛奔,離家老遠就扯開喉嚨喊:“娘,娘,快做飯,來電影了!”
不消一個時辰,放電影的消息傳遍整個村子。
2
黃昏時分,大人們說笑著陸續(xù)來到操場,找尋孩子占的“埝子”。他們尋找的路徑是一樣的:通過喊叫“鎖定”孩子所在的位置,“埝子”自然就找到了。人越聚越多,操場上一時人聲嘈雜,熱鬧程度不亞于趕年集。聽吧,大人扯起喉嚨喊孩子的乳名,孩子站到板凳上聲嘶力竭地回應爹娘。
正片開演前,照例加演紀錄片或科教片、風光片。在電視機沒進入農(nóng)家前,加演片為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親們打開了一扇了解外面世界的窗戶。我清楚地記得,有部科教片是介紹玉米高產(chǎn)開發(fā)技術的。看到銀幕上籽粒飽滿、晶瑩剔透的大玉米棒子,觀眾中發(fā)出一陣咋舌聲。大隊和生產(chǎn)隊干部對這類片子感興趣,往往邊看邊議論,末了感觸頗深地冒出一句:“莊稼營生學問深著哩!”
對加演片不感興趣的孩子們自有搗亂的辦法:有的站在光柱前舉手臂、拍巴掌;有的脫下鞋子或撿塊土坷垃沖光柱扔;更有調(diào)皮的站在板凳上憋足了勁朝著光柱撒尿。這些惡作劇無一例外地在幕布上“現(xiàn)場直播”。直到被大人們罵幾句甚至打幾下屁股,孩子們才消停下來。
3
天完全黑下來,正片開演了。
剛開始,銀幕上通常是從下到上或從右到左滾動的演職員表。聽到有人輕聲念上面的人名,老年人往往不無羨慕地感嘆“這些字再大咱也認不了啊,人家有文化的人才能看懂!”“文化”兩個字,在那些老年人心目中是神圣的。
隨著八仙桌上“射”出的亮光變幻為銀幕上的影像,全場逐漸靜下來。劇情在夜幕中延伸,多少激情、多少愛戀、多少心愿、多少夢想,泉水般流入莊戶人心田。男人們有的自顧抽煙,有的手里不停地擺弄一節(jié)麥秸或樹枝,輕易不吱聲。女人們往往邊看邊議論,或喜或憂,或嘆或憤。
1981年,上海電影制片廠攝制、趙煥章執(zhí)導的故事影片《喜盈門》,取材老百姓家長里短的瑣事,將膠東某山村一個家庭的各種矛盾和真情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給觀眾,褒揚了敬老愛幼、團結(jié)和睦的傳統(tǒng)美德。這部充滿鄉(xiāng)土氣息和喜劇色彩的片子,讓莊戶人倍感親切和溫暖,備受啟發(fā)和教育。許多人看了一遍不過癮,輪到在鄰村放映時,又跑去看一遍。
“拍電影的人真神,咱莊戶人的事他們咋這么清楚?”
“老大媳婦(片中強英)那樣虐待老人,真該遭天打五雷轟!”
4
小趙無疑是孩子們的偶像,他趕著小驢車常年在各村巡回放映,全公社的老老少少誰沒看過他放的電影?
小趙后來和村里的姑娘冬梅結(jié)婚。冬梅知書達理,嫻雅漂亮,可謂百里挑一,是村婦代會主任看到小趙心眼實、腿勤快、有學問,才做下這門大媒的。
我和剛子他們每次經(jīng)過冬梅家,總?cè)滩蛔⊥锍蛞谎郏沃≮w就在里面,盼著他晚上再為村里人放場電影。我上初中后,小趙來村里放電影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直到后來不來了。那輛響著清脆銅鈴聲的小驢車封存在村里人的記憶里。
直到今天,想起小趙,想起那輛小驢車,想起鄉(xiāng)村影夜,仍有一股溫馨在彌漫。
5
后來,我做了縣報社記者。
某天,我?guī)е恢币詠淼囊蓡柕娇h電影發(fā)行放映公司采訪。
經(jīng)理老胡介紹了一下大致情況后,喊來一位身材魁梧、成熟沉穩(wěn)的中年同志?!斑@是我們趙主任,一些具體情況他掌握得比我多,你可以采訪采訪他?!崩虾鹕砀孓o。
趙主任話不多,但說的都是我關心的問題。他介紹,鄉(xiāng)村電影放映隊確實有過你所說的紅火時期,這是因為電影較大程度上滿足了那個時代人們的文化需求。后來,隨著農(nóng)村經(jīng)濟體制轉(zhuǎn)軌,電影放映管理體制發(fā)生變化,從1979年開始,縣里開始收回各公社的放映隊,到1983年收回完畢。其中深層次的原因是,電影放映收費難、安點難問題得不到妥善解決,導致農(nóng)村放映活動難以正常開展。
“你所回憶的我感同身受,我也是當年的放映員?!蹦┝?,趙主任感慨道。
我突然有某種預感:難道是戲劇性的巧合?
“您是?”
“我就是你說的‘小趙,當年在馬踏湖畔的起鳳公社放電影?!斌@喜之余,我記住了趙主任工作牌上的名字:趙利生。
說實話,多少年來,鄉(xiāng)親們都喊他“小趙”,興許沒幾個人知道他的大名。年近半百的“小趙”同我一樣,沉浸在對那個時代那段生活的感念中。
如今的文化生活可謂多元化。就電影而言,設施先進的影劇院為人們看電影提供了舒適空間;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的開播,讓“打開電視看電影”成為現(xiàn)實;國家實施的農(nóng)村電影放映“2131”工程(21世紀初實現(xiàn)農(nóng)村一村一月放映一場電影),惠及億萬農(nóng)村群眾……
只是,上哪兒找尋當年鄉(xiāng)村影夜的感覺呢?
感謝小趙,他給了我以及和我一般大的農(nóng)家孩子一個與鄉(xiāng)村電影纏綿的童年。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