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旭峰
大妗子病了,是突發(fā)性支氣管炎的那種,很頑固,從春節(jié)前到現(xiàn)在反反復(fù)復(fù),一見涼氣就咳嗽得厲害。接到表哥電話,我急忙驅(qū)車去鄉(xiāng)里接她進(jìn)城看病,妗子正在床上蓋著被子蜷縮一團(tuán),一刻不停地咳,仿佛要把一個冬天的難受吐出來。
我怪她:“妗子,都病成這樣了,你咋不早點(diǎn)打電話給我們?”妗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早幾天在村里診所取了藥,也不見好,再說我走了,你大舅咋辦?”
早年,我父母在鄉(xiāng)下教書,一到寒暑假我準(zhǔn)回到大舅家玩,整天和一群老表們爬墻頭捉迷藏,把家里弄得百般凌亂千般凋零,只要有我在,眾老表們就能免于大人們一頓責(zé)打,妗子大不了假裝生氣嚷上一句:“鱉娃兒們?nèi)觳话ご蚓蜕戏孔咏彝撸冀o我爬出去割草去!”說是割草,純粹是拿個籃子瞎充數(shù),換個地方再一刻不停地鬧騰,去桑園摘紫紅的桑葚,一猛子扎進(jìn)北汝河的清澈里洗澡嬉戲,在柔軟的麥秸垛上打馬車轱轆,累了躺在桐樹闊大的綠蔭下酣然入夢,夢見自己變作小鳥在飛,落在冬天的雪上,落在夏天的麥場啄麥子……隱約中聽見村子里傳來妗子悠長的呼喚聲:“胖孩兒——回來吃飯了……”我們慌亂地穿上蓋在臉上的褲衩,猴子般一陣風(fēng)竄回家,端起妗子早已挑好的蒜面條,澆上蒜汁兒,吸吸溜溜瞬間見了底。農(nóng)村生活緊巴,妗子對我這個胖孩兒照顧得格外細(xì)心,家里有好吃的總是先緊著我,怕我這個小胖子餓瘦了。在鄉(xiāng)親面前她很是驕傲,開口閉口就數(shù)她這個外甥兒好,眼里光彩閃閃。一次午飯后我卷個玉米面烙饃出來,咬了一口不對胃口,看看四下沒有人,一貓腰塞到鄰居家的墻縫里,抹下嘴跑瘋?cè)チ?。晚上點(diǎn)燈喝湯時分,我一眼瞅見跟前的饃框里放著一卷咬了一口的烙饃,正沖著我訴說那個不咋光彩的小秘密。我趕緊拿起來握在手里,偷偷瞄一眼妗子,妗子看都不看我一眼,若無其事對著大家說:“過去呀,家里沒啥吃,你姥爺?shù)臓斁褪菦]吃的,眼巴巴給餓死了……”我臉一紅,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第一次吃出了玉米面烙饃原來是這么地香甜。
把妗子攙扶進(jìn)車?yán)?,帶上衣物,要走了,妗子轉(zhuǎn)過身對大舅說:“我跟胖孩兒去城里看看,沒事了今黑兒就趕回來?!?/p>
哦,許多年了,妗子就一直這么叫著我的乳名,一次次把我喚回到金子般的童年,回到過去黏稠濃郁的日子。
車外溫度很高,是立春以來最熱的天氣,一路上我關(guān)緊車窗,我怕妗子喝進(jìn)涼風(fēng),加重了病情。少頃,車廂里悶熱起來,妗子咳嗽漸漸輕了許多。我的汗珠一點(diǎn)點(diǎn)順著臉頰滴落下來,我沒有搭理,開著車,緩緩行駛在春天的暖陽里。
我對妗子說:“你和我大舅以后不管有了啥病,不管刮風(fēng)下雨,不管三更半夜,你都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們!”
妗子似乎聽見了,似乎沒聽見,她的呼吸越來越均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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