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那個叫浩的人,
從長街頑劣的少年到小城成功的企業(yè)家,
這種傳奇總讓人津津樂道,
就像長江汛期聒噪的江水,
一次次淹沒或喚醒記憶。
堂哥出事那個黃昏,我正站在小城新聞大廈窗口,居高臨下俯視著藍玻幕墻下穿著黃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他們顯得微小,就像黃色的螞蟻。我又抬起頭,視線在樓群中跌跌撞撞好一會兒,才看見天上亂絮般的云。那些云團就像被一只手胡亂地撕扯著,越扯越多,越扯越亂,向我包裹過來。
就在那時,手機鳴叫嚇了我一跳。
電話是堂哥打來的,他說,他被人砍了一刀。
我急問:呀?浩哥,那你傷著哪兒了?
沒事兒!堂哥興奮地笑:刀砍在屁股上了。
我怔了怔,恍惚看見堂哥肥碩的屁股上插起一只金屬的翅膀,在風中發(fā)出顫悠悠的響聲。我不知道堂哥為啥還能笑得出來:如果此事屬實,應該是一條有價值的新聞,標題可為“我市企業(yè)家李浩遇刺”。我那堂哥是個地產(chǎn)商,他體形龐大,頭圓肚圓,足以代表小城改革開放以來豐碩的成果,他的被刺能不上報紙頭條嗎?可是,聽他快活的口氣,中刀之人仿佛不是他,難道是他用刀把別人捅了?作為資深新聞從業(yè)人員,我深知不管怎樣,還是應該去看望他。
我問:浩哥,你在哪家醫(yī)院?我來看你。
不用!我不在醫(yī)院。
那你在公司還是在家?我追問道,雖然時光治愈了我少年的偏執(zhí),但好奇仍是殘留在我體內(nèi)的頑疾。
我不在公司也不在家!你小子別來!堂哥的話從話筒里飄來,顯得有些慌張。
我更好奇了,輕輕關上手機,想了想,向著與小城一江之隔的荷葉洲出發(fā)了。我了解堂哥,他只要一犯錯,不被公安帶走,就會回到荷葉洲。
荷葉洲是堂哥的老家,也是我的老家。
荷葉洲就像少女的身影早就離我遠去了。
記憶中,十多年前的荷葉洲就是個鐵錨錨在長江邊,一面是流逝的江水、飛逝的水鳥還有西風,一面是破落的老街、傾斜的空船還有老人。據(jù)說,荷葉洲曾經(jīng)繁華過,青石板鋪就的長長街巷、松木門緊閉的沿街店鋪,就是確鑿的證據(jù)。那里的居民祖上大多來自異鄉(xiāng),口音相雜。多年前的黃昏,我站在自家的閣樓上,曾認真地端詳過對門豆腐店的阿婆。她坐在門前矮凳上,呆呆地看著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她唯一的女兒去南方打工了。她是北方人,滿嘴淮地方言,我們都叫她侉婆婆。可就在那個黃昏,當夕陽的灰燼落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時,她忽地笑了,自顧自地說起皖南山區(qū)的土語,說得熟稔而流暢,就像江水管涌似的。她的聲音陌生而古怪,讓她顯得來歷不明起來。果然,她就此老年癡呆了。這件事堂哥也是親眼所見,為此,我倆深入探討過侉婆婆的籍貫。
那年那月,荷葉洲與我們密切相關的是閣樓。街上人家大多是前店后居、上下兩層的格局,上層就是由木板搭起的閣樓。閣樓很矮,一扇小小的窗戶面對長江或長街開啟,陽光透過殘缺的玻璃或風中呼呼作響的塑料薄膜照射進來,就亂了暗了。閣樓很老,木板往往被踩得顫抖不已,發(fā)出老鼠般“吱吱”的叫聲。黃昏的荷葉洲,總有少年站在閣樓上眺望江面,江上機駁船緩緩駛過,少年抬起頭,目光倔強地掠過江水,在水汽中越伸越長,噼里啪啦地撞向?qū)Π缎〕谴似鸨朔臉侨?。那時,臨江的閣樓里不僅有我們孤獨而迷惘的眺望,而且藏著我們秘而不宣的秘密、江風吹不散的騷動。而現(xiàn)在,我們站在少年目光抵達的地方,站在小城長高的樓群上,回望荷葉洲時,卻什么也看不清了,不知是空氣能見度低,還是我們的視覺功能退化了。有時,我會懷念那些被時光偷去的感覺,比如,每年長江水汛時,江水發(fā)情地愈漲愈高,淹沒前灘雜樹的樹頂,漫上街面,直向我們的閣樓逼來。大人們忙碌著,將家具搬到船上。我們堅守著閣樓,迎著腳底下簇動的江水,快活地吹響口哨,我們喜歡堅守,喜歡那種四處逃散的感覺。
那時,我們都是閣樓上的少年,堂哥也是。
堂哥在閣樓時代酷愛刀。大伯家的堂屋墻上曾高懸著一把刀,堂哥還小的時候,常踮著腳仰望那把刀,盼望自己快些長大,長到足夠拿到刀的高度。可是在他十歲那年,那把刀不見了,只在滿是灰塵的墻上留下了刀形的白色。眾所周知,那把刀的消失與我的一個叫灝的叔叔有關。灝叔年歲稍長,不可避免地遇上了上世紀那個騷亂的時代,他摘下那把刀整日在洲上游蕩,恍若仗劍長街行的翩翩游俠,并由此成為洲上少年的頭兒。后來,灝叔招工進了小城機械廠。也許是因為槍比刀更具技術(shù)含量,更能讓人熱血沸騰,灝叔進廠后就棄刀不用了,而用嫻熟的磨、銑、鉆、刨等技術(shù),用廠里的無縫鋼管,制造了一批粗糙卻具殺傷力的槍。那些槍支成了小城機械廠造反派東方戰(zhàn)斗團的標志性武器,讓灝叔顯赫一時。再后來,灝叔死于一場群毆或戰(zhàn)斗,死于自制的槍彈下——那個年代我們習慣稱之為“文化大革命”。灝叔死后,大伯就將那把刀扔掉了,于是,他家堂屋墻上的刀形留白就像老師布置的填空題,讓年少的堂哥神往不已。那時,我??匆娞酶缱诎噬?,手托著腮,睜著魚眼珠似的眼,癡癡地看著墻上白色的刀形想著什么。
但是,十六歲的堂哥終于笑了,躲在閣樓里偷偷地笑,笑得稍縱即逝。作為資深玩伴,我知道堂哥得到那把刀了,而且堅信那把刀就藏在他的那個裝著連環(huán)畫、玻璃球、鐵彈弓的暗紅的大木箱里,怎奈那紅木箱被一把永固牌鐵鎖鎖住了。
那個夏天,我爬上大伯家的閣樓,剛從木板下探出頭,就聽到一聲尖嘯從頭頂飛過。閣樓里,木墻上懸花盤似的靶子,靶上顫抖著三支綠尾巴的飛鏢。堂哥正在練習飛鏢,他與花盤面對面站著,一個高掛在一抹燦爛的陽光中,一個靜立在一片涼涼的黑色中,無聲地對峙著。
我叫:浩哥。
嗯?你又有啥事?堂哥一見我就皺起眉頭,他對我一直不耐煩,他不喜歡我像跟屁蟲一樣跟著他。
我的眼睛骨碌碌地看向紅木箱:浩哥,我要看刀!
啥刀?堂哥眼神一跳,有些慌張。他慌張得有道理,因為大伯要是知道他藏著刀,準會用褲帶抽他的。大伯的褲帶經(jīng)常壞,可能就與這種使用方法有關,而且,我曾驚心動魄地聽到過閣樓上傳出的皮帶抽打聲、壓抑的悶哼聲,只是不知那悶哼聲是來自大伯還是堂哥——那時堂哥剛剛變聲,嗓子越來越像大伯了。
我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輕聲笑:就是那把以前掛在堂屋墻上的刀!你瞞著大伯偷偷藏起來了!你要是不給我看,我就告訴大伯去!
堂哥冷下臉,嘴角拉起一條硬硬的弧,手里的飛鏢瞄向我,吐出倆字:你敢!
我一看形勢不妙,趕忙連滾帶爬地踩著木梯逃了。我知道堂哥是個狠角兒。某日,屠夫的兒子何三欺負我,堂哥聽到我的哭聲趕來,二話沒說就沖上來,把一塊紅磚拍在了何三的臉上,拍出個小型染坊來。街上的少年都怕堂哥,看他發(fā)飆,我能不逃嗎?
我不知道堂哥為什么酷愛刀。我曾翻閱過1990年重新編訂的《新華字典》,那上面對“刀”的注釋是:“用來切、割、斬、削、刺的工具”,顯然這種解釋沒法讓人滿意。為此,我向一位人類學教授請教過“刀”的涵義,教授充滿激情地說:刀是冷兵器時代暴力與力量的象征。我非常尊重專家之類的人物,他們的話總是高深莫測而又絕對正確,與荷葉洲那個瞽目的算命先生相似。我對教授的話一知半解,但沒有再繼續(xù)深究下去,因為我是熱愛和平的人,平時只會用剃須刀把自己的臉面收拾干凈。而當年,我不關心刀的意義,只關心刀的本身。我總在想:大伯不是一氣之下把刀扔進江里了嗎?堂哥是怎么把那把刀找回來的呢?
那時,我能預感到堂哥會用那把刀干出事兒來,并衷心地期待著。
埃利蒂斯說:樹木和石頭使歲月流逝。我想他說錯了,讓歲月流逝的應該是江水。我坐著公交車來到江邊時,就又看見那波浪不驚的江水了。我在等待輪渡,過江去荷葉洲看望受傷的堂哥,我可以確信那個被砍傷的地產(chǎn)商就在那兒。那時,夜色即將來臨,江水無聲地流淌,透著無邊的涼意,對面洲上房屋歷歷可見。渡口,鐵護欄邊一群背著書包戴著紅領巾的孩子在嘰嘰喳喳打打鬧鬧,洋溢著放學晚歸的快樂。臺階上,一老人坐在竹筐前抽煙,那竹筐里的蔬菜已經(jīng)銷售一空,只留下幾片枯葉殘留在筐縫里。他的身邊還有一條黃狗,不時地搖搖尾巴,對著對岸沙洲吠幾聲——顯然這個動物也在等待渡船。
自從八年前全家搬到小城后,我就再也沒回過荷葉洲了。我很想跟渡口上人群中的誰打個招呼,可他們的臉都可疑地似曾相識著,讓我不便開口。荷葉洲上總有人在慢慢蒼老,總有人突然長大,記住一張臉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我知道荷葉洲的人不會忘記我的堂哥,我的堂哥一直活在他們熱烈的話語中。那個叫浩的人,從長街頑劣的少年到小城成功的企業(yè)家,這種傳奇總讓人津津樂道,就像長江汛期聒噪的江水,一次次淹沒或喚醒記憶。
堂哥的履歷很簡單:高中畢業(yè)——經(jīng)營打沙船——從事房地產(chǎn),這種檔案式的玩意簡單得令人生疑。不過,堂哥的確是靠吸沙發(fā)家的,當年他出獄后,搖著泛著青皮的腦袋看了看荷葉洲仍然瓦藍的天,就投身到江畔吸沙事業(yè)中了。吸沙這碗飯不是好吃的,得能為了爭奪沙場豁出身家性命,好在我的祖輩自打落腳荷葉洲后,就參與過清末民初的數(shù)場搶碼頭大戰(zhàn),留下過光榮的傳統(tǒng)。堂哥從幫別人看護沙場到自己擁有吸沙泵、打沙船,僅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并迅速成長為此段江面黑白兩道通吃的主兒,這得歸功于他的刀,那把刀有可能就是少年時代他藏于紅木箱里的物件。關于那把刀的來歷一直語焉不詳,有人說它是太平天國英王用過的利器。有人說它出自我祖上鐵匠的絕活,并在當年搶碼頭大戰(zhàn)中立過赫赫戰(zhàn)功。也有人說它是我祖父在一次長江水汛后在前灘上撿到的。這些說法并不重要,關鍵它是刀,關鍵是堂哥用它在江面上打出了一番天地。因為刀是國家管制的工具,所以那段日子堂哥常常與公安打交道,在號子里三進三出,愈發(fā)出落得人模狗樣了。那曾讓我母親懷疑,號子比大學更能培養(yǎng)人。
我曾去過堂哥的打沙船。那里,馬達轟鳴,震得數(shù)公里寬的江面搖晃。那里,一根輸沙管直沖云天,從江底吸上來的沙飽滿而金黃,就像堆滿稻谷的糧倉。而堂哥正站在船頭,氣度不凡地接受著數(shù)條緩緩開來的裝沙船長長短短的鳴笛致敬。
我問堂哥:聽說江沙挖深了吸多了,江岸會坍塌的。政府就不管你們嗎?
堂哥斜睨著我笑:河床要經(jīng)常挖沙疏通,你瞧見沒,那輸沙管扎進江里,就像捅進女人的身體,真讓人興奮呢!
再后來,堂哥投身房地產(chǎn),成了小城赫赫有名的老板。發(fā)了財?shù)奶酶缢坪跻皿w重與他在小城的身份相匹配,變得越來越肥了,早就看不出當年荷葉洲閣樓上那個瘦少年的模樣了。但堂哥愛刀的習性沒變,雖說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不能再用刀東拼西殺了,但他在他的公司開辟了一個刀器展示館,說實話,那個刀器館遠比有些公司虛張聲勢地展示榮譽獎牌好得多。
夜色越來越濃,江水越流越近。我坐在渡口想著堂哥,忽而,一聲男孩的雀躍聲傳來:萍兒姐,船來了!船來了——
“萍兒姐,船來了!”
這聲音怎么這么熟悉?哦,想起來了,少年的堂哥也曾這么呼喚過我家對面侉婆婆的女兒。我十三歲時就知道十六歲的堂哥喜歡侉婆婆的女兒萍兒姐,就知道他總想跟萍兒姐干點什么。萍兒姐是荷葉洲好看的女子,她常在江邊梳頭,用橘黃色的梳子把長發(fā)上的水珠拉成美麗的瀑布。街上喜歡她的人不只堂哥一個,還有何三、黃毛等,甚至我也喜歡她。當她用姐姐的目光柔柔地看向我時,我就莫名惱火,并莫名地恨堂哥,因為堂哥常常在夜晚爬上她窗前的桂花樹,去看閣樓里的風景??墒?,在堂哥尚未得手時,萍兒姐就去南方打工去了。
街上的少年喜歡萍兒姐是理所當然的事,讓我奇怪的是那個叫左軍的人竟然也經(jīng)常尾隨萍兒姐在街上蹦來蹦去。那時,荷葉洲上有個水生動物保護場,是政府為保護珍稀水生動物建成的,場主就是那個叫左軍的三十多歲的退伍軍人,他的左袖管空空蕩蕩,據(jù)說他把左臂丟在南疆木棉地里了。那時,我們常被學校組織起來去保護場,參觀水中珍禽,聽英雄左軍作事跡報告,科普教育和愛國教育兼得,實屬兩全其美。左軍在我少年的眼里是個令人崇拜的英雄,和江豚一樣是珍貴的,那樣的人物竟然也喜歡女人。更令我奇怪的是,萍兒姐跟街上的少年有說有笑,可從來不搭理左軍,難道她從小沒有接受過愛國主義教育?
萍兒姐去南方后,不時有消息從荷葉洲傳出。有人說她在外面做妓,賺了很多錢。說實話,我也相信這個版本的傳聞,因為萍兒姐偶爾回來時,都把臉涂得像狐貍,穿著裸露,眼影又深,整天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總而言之,她的衣著行止頗符合夜間工作者的特征。萍兒姐曾想用飛機把侉婆婆搬運到南方去,可侉婆婆就是不愿離開荷葉洲,直到在桂花飄香的黃昏患上老年癡呆后,才終于被萍兒姐接走了,從此再無音訊。
關于萍兒姐的風言風語,堂哥早有耳聞,這讓他無精打采地沉默了好一段日子,可有些東西總是要爆發(fā)的。
那天恰巧又是黃昏,堂哥提刀橫街而立,攔住迎面走來的英雄左軍,于是兩人以十六歲和三十二歲的年齡對峙著,夕陽落在他倆的肩上,拉下雕塑般的影子。
堂哥揮起一刀,剖開手里的西瓜,將半片西瓜砸在左軍的腳下,炸開一攤紅紅的瓤汁。
左軍眉毛跳了跳,冷聲:你小子想干啥?
堂哥笑了笑:左軍,聽說你到處在說萍兒的事,是嗎?
是?。∷褪莻€騷貨!她在南方做雞!
堂哥走近一步:你!再說一遍!
你小子聽清楚了!萍子在南方做雞……
堂哥沒等左軍說完,猛地將另外半片西瓜拍在左軍國字形的臉上。堂哥之所以發(fā)怒了,顯然是因為他沒把雞當作一種家禽。
左軍怎能忍受這種污辱,他抹了抹臉上的西瓜瓤,跳起一腳踢向堂哥,空空的左袖管就像鳥翅飄起。
堂哥躲開,舉刀劈下,砍在了左軍的肩上。
左軍“哎喲”痛呼,一線血由細而粗地從肩上冒出,他怔了怔,轉(zhuǎn)身向街上衛(wèi)生所跑去。
堂哥挺身站住,對著左軍的背影大笑,笑得瘋狂,笑得不遠處的江水“嘩嘩”響起,就像翻騰的掌聲。
此事發(fā)生后,堂哥就在自家的閣樓上用那把刀自殺了。我沒有親眼看見堂哥躺在血泊里的情景,只在閣樓下看見一線血從樓板上歡快地滴下。多年后,我第一次獻血,看著自己手腕處的血從塑料管里流出時,心里一陣發(fā)慌,隨后就涌上饑餓感和暈眩感。我想當年堂哥割腕自殺和我初次獻血的感覺應該相類。
當然,堂哥自殺是未遂的。他被嗚啦嗚啦的警車帶走了,又被政府以故意傷害罪抓進了號子。而左軍走在街上時,不再揮舞那空空的左袖管,就像被砍傷了翅膀。
我終于坐著輪渡抵達荷葉洲,走進了堂哥家的閣樓。
堂哥家的閣樓比以前敞亮多了,墻面粉刷得很白,就像小城滿街走動的女人的臉,或者像我們的報紙,里面的木板全換成鋼材了,天花板上的蓮花形吊燈更將閣樓照得燈火輝煌。
當我走上閣樓時,堂哥正姿勢不雅地趴在席夢思上,“哦,哦”地打著電話。
我喊:浩哥,傷得怎么樣?
堂哥收起手機,扭過臉看我:你小子還是找來了!我沒事,只是屁股被咬了。
我在真皮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心想還是富態(tài)好,就連肉質(zhì)的屁股都能作為盾牌。我笑:浩哥,什么人敢砍你呀?
媽的!是個小子!等會兒你就能親眼看見他了。
我剛想說些什么,樓梯下就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接著,兩個黑衣男子押著一清瘦的少年走了上來。一黑衣男子一腳踹向少年,少年趔趄地撲倒在地,呈匍匐前進狀。
堂哥扭頭盯著少年:說!你為啥要用刀砍我?
少年沒說話,倔強地爬了起來。
又一黑衣男子上前,一巴掌甩在少年的臉上。
少年半邊臉便紅了,一絲血從嘴里像蟲子蠕出。
我急上前,護住少年:浩哥,你們不能濫用私刑!你們得把他交給公安處理。
堂哥笑笑:這件事就不必麻煩公安了,他們也很忙。
我轉(zhuǎn)臉看向少年,疑惑地問:那個誰,你為什么要砍他?
少年張嘴吐出一口血:哼!我要為我姐報仇!說著手指沖向堂哥:他是個衣冠禽獸!
我有些明白了,少年說堂哥是“衣冠禽獸”,屬于用詞不當。堂哥自打發(fā)達后,就發(fā)瘋似的找女人,其實就是個餓急了的野獸。據(jù)我所知,他找過的女人中有女大學生、下崗女工以及舞廳里的小姐們,其中好幾個女子長得頗有幾分像萍兒姐。就在前兩天,堂哥還搖著一身肥肉對我說:弟啊!我真是干不動了,我才四十三歲,可這身肉真是累贅!作為新聞工作者,我善于領會弦外之音,我從他的話中體會到一種縱欲過多的男人的無奈。而這次他的屁股應該是代替他的另一個器官受懲罰的。
我看向堂哥。堂哥正定定地看著那少年,他應該是在少年的臉上尋找與他有過關系的女性的影子。
半晌,堂哥挪了挪蛤蟆般的身子:那個誰,你的姐姐叫啥?
少年眼里噴火:我不說!說出來是……是對我姐的……污辱!
堂哥板結(jié)的臉突然綻開了:好好!來人,把我扶起來。
兩個黑衣男人上前一左一右將堂哥扶起。
堂哥小心地走了兩步,從一櫥柜里拿出一把刀,轉(zhuǎn)身走向少年。
我一驚,生怕堂哥用刀砍了少年,急上前擋住:浩哥!使不得??!
堂哥笑了笑,輕輕拂開我的手,竟然將刀遞向少年。
少年一愣,不自覺地接過刀。
堂哥笑:你小子夠種!你要是覺得沒砍過癮,就用這把刀再砍我吧!
少年掂了掂刀,有些不知所措,猶豫起來。
你小子要是不想再砍我了,就帶著刀走吧!這把刀跟了我多年,就送給你了。
少年迷惑了,直直地看著堂哥。
堂哥的聲音又硬了起來:你小子想明白沒有?
少年這才回過神來,瞥了瞥我們,拖著刀扭頭向閣樓下走去。
這一結(jié)局出乎我的意料,我就像被劣質(zhì)的偵探片糊弄了似的,目送著少年的背影,又驚訝地看向堂哥:浩哥,你把他放了?還送他一把刀?
堂哥斜睨著我:怎么?有啥不妥?
那刀是不是以前掛在你家墻上的那把?是不是你少時藏在紅木箱里的那把?我問得有些急切。
堂哥點點頭。
那你為什么把它送給他?
我不再年輕了,已經(jīng)不需要那把刀了!可是有人需要它。堂哥有些傷感,隨即笑了笑:寶刀贈英雄嘛!那小子還年輕,年輕得讓人妒忌呀!
我不好再說什么,喘了口氣:浩哥,那你好好養(yǎng)傷,我走了。說著向閣樓下走去,心里暗暗可惜一條好新聞泡湯了。
忽而,堂哥的聲音飄來:弟啊,你有沒有覺得那小子長得有點像我?
我轉(zhuǎn)過身,愕然反問:他……像你?
對!就像年輕時的我。
我無話可說,匆匆走下閣樓,走出荷葉洲。
當我坐著輪渡向?qū)Π缎〕邱側(cè)r,回首荷葉洲,只見一個個閣樓燈火半明半暗著,就像洞穿時光的眼睛。
選自《安徽文學》2014年第2期
原刊責編 李國彬
本刊責編 曹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