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蕾
與女性自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極少有男性攝影師將鏡頭對準自己。
當女性自拍已蔚然成風,大部分男攝影師依然固守著社會紀實、自然風光等幾大陣營,選擇將“自我”作為拍攝對象的仍舊鳳毛麟角。這種現(xiàn)象并不難理解——很多男性攝影師對女性美的理解可能只停留在“白瘦美”的表象,而對男性則干脆否定其“美”的存在,也許正因此,他們很少熱衷拍攝自我。
在攝影方面,女性往往有著更細膩的感知。從本質(zhì)上看,這并不僅限于“攝影師”這個工種,而存在于男性與女性的思維差別之中。很多時候,女性對事情的感知和處理偏向情緒化,但也更善于捕捉到一些潛藏在表象之下的幽微細節(jié)。體現(xiàn)在攝影中,大多女性攝影師會更加注重精神層面的表達和對于細節(jié)孜孜不倦的關(guān)注。
無所遁形的嫵媚
艾瑞卡洛克菲勒(Arika Rockefeller,下簡稱艾瑞卡)也不例外。她的自拍作品處處體現(xiàn)出一種欲拒還迎的女性媚態(tài)。艾瑞卡取景自然隨意,窗邊、座椅、沙發(fā)、單人床都留有她的身影。關(guān)于如何拍照,艾瑞卡認為攝影的本質(zhì)是觀察——觀察所有將會出現(xiàn)在照片中的細節(jié),觀察光影的變化規(guī)律,觀察一切不同尋常的東西,甚至形狀、顏色、手勢……只要不放棄尋找,總能構(gòu)造出滿意的場景。
“拍攝場地都來自我生活過的地方,有時是路上的某個歇腳地,有時是借住的朋友家。有時我通過在某個地點為自己拍照而判斷此處是否將是我的歸屬?!卑鹂ê敛涣邌菡故咀约核幍耐庠诃h(huán)境,房間內(nèi)的一切都在鏡頭下無所遁形。有時,她會使用一些技巧,更加明確地表現(xiàn)主體,通常是在稍顯暗調(diào)的影像中用對比強烈的亮光來突出某處。也許是被花叢掩蓋的短裙少女笑顏,也許是昏暗房間里半裸的雪白胴體,也許是被大片綠葉遮擋著的半張幽怨的臉。她讓照片中的故事通過自己的“分身”進行表達。
我的美與你無關(guān)
艾瑞卡1979年生于美國華盛頓,她的自拍攝影項目《之間抑或之前》(Between or Before)從2006年開始記錄自己從20多歲走向30多歲這段時間的變化。在這段稍顯漫長的拍攝旅程中,艾瑞卡忠實地記錄下自己身體和情感的改變,呈現(xiàn)了貫穿始終的嫵媚性感。她不介意來自世界各地的眼睛觀察她的生活,雖然自拍肖像無疑屬于隱私的重要部分。不同視角投射和捕捉的內(nèi)容不盡相同,一些人在照片中看到美,一些人則看到情色,艾瑞卡認為審美的人得到美,窺私的人得到滿足,各取所需,瀟灑坦然,沒什么不好。
在男性審美的主導下,部分女性遵從傳統(tǒng)觀念默默迎合,部分女性刻意打破男性審美以示對抗,她們一改昔日長發(fā)長裙的刻板形象,以極短碎發(fā)或朋克或哥特裝扮彰顯與眾不同。在這兩種選擇之外,艾瑞卡們提供了另外一種范例——我的美,與你無關(guān)。這種自我審美既不屈從于男性喜好,也不準備建立一套對抗機制,而是徹底擺脫旁人眼光,聽憑內(nèi)心意愿忠實記錄下僅屬于自己的所思所想。她沒有為了拍攝而特意化上濃妝,沒有隆重的服裝配飾,沒有刻意地布置燈光,盡管這樣的行為對于從事攝影工作多年的她來說輕而易舉。從作品中觀者看到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這個女人在更衣、在靜思、在放空、在張望,任何人都可以看到照片中的房間、布景、眼神,可是她只提供了觀看的機會,并不準備接納任何無關(guān)攝影本身的觀點。
“我從13歲接觸攝影時便開始自拍,給自己當模特的過程也是自學攝影的過程。我發(fā)現(xiàn)自拍讓我越來越懂得自己,讓我增加了女人的自信,當然也為生活增添了許多情趣?!?/p>
女性意識的注入
攝影對于女性的意義與對于全體攝影師的意義相比,差別究竟在哪里?你可以說男性攝影師更加注重社會參與和集體活動,更加熱衷風景或人像采風,也可以說女性攝影師往往從自身的直覺、感性出發(fā),更容易拍出帶有私人情緒的作品,感染受眾。這樣看似褒揚女性攝影的論斷何嘗不是暴露了女性攝影狹隘的一面?何況超越自身范圍設(shè)定而將目光傾注在社會變遷、重大歷史時刻的女性攝影師也并非罕有。美國女攝影師多羅西亞蘭格(Dorothea Lange)拍攝戰(zhàn)爭時期無家可歸的受難者,中國女攝影師梁子浪跡非洲十年,記錄下鮮為人知的部落傳奇。在這些女攝影師的作品里,很難嗅到女性荷爾蒙的氣息。
只能說,在女性攝影脈絡(luò)中,存在一個在作品中注入強烈女性意識的分支,這些作品處處體現(xiàn)著鮮明而濃烈的女性氣息,她們以花朵、綠植、棉麻布、蕾絲、原木、玻璃、百葉窗、鏡子作為渲染女性氣質(zhì)的重要元素,關(guān)注自身所處的微小而私密的空間,不關(guān)心世界正在發(fā)生的重大事件,不追求確鑿無誤的重要時刻,轉(zhuǎn)而體驗一種漂浮在心靈中的虛擬感。
如同艾瑞卡的作品受到1950年代情境主義者(situationist,20世紀中后期歐洲的一個社會文化思潮,其主要思想為試圖建構(gòu)情境以打破常規(guī),使人們擺脫他們思考和行動的習慣性方式)的理論影響,她將自身與原本并不熟悉的外界環(huán)境融為一體,依靠這一瞬間的定格,記錄下沉淀的情緒。在封閉構(gòu)圖中,照片中的形象通常是穩(wěn)定的,靜止的,日常的。正是這種地理上的陌生感和行為上的熟悉感,揭示出某種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
“站在相機前表演自己,我認為是無比勇敢的。在此過程中,我找到了前所未有的自我認同。在照片中,我似乎生活在一個未知的神秘故事里,但那看起來卻比真實的我更加真實。我在尋找一種脆弱與強悍之間的平衡感?!?/p>
還有什么能比拍攝自我更能體現(xiàn)女性意識的覺醒呢?同時擔當起拍攝者與被攝者,兩種角色合二為一,不必假人之手。作為一個具備足夠攝影知識的女人,恰如其分并不厭其煩的拍攝自己幾乎是天性使然。雖然不能簡單地將這種純粹的自我表達上升到豐富和拓展攝影形態(tài)的高度,但同樣也不能因為缺少記錄歷史社會變遷的公共責任而否定它的重要價值,至少它展示了不同國度、不同年齡的女人們不同側(cè)面的性感。她是甜美可愛的公主,她是端莊高雅的淑女,她是前衛(wèi)帥氣的中性女郎,她們?nèi)缁ǘ浒闶㈤_,或者如凋謝般衰老。這些片段集結(jié)起來,難道不是一部世界斷代史上難以替代的群像?
“當我拍照的時候,時間仿佛悄悄變慢,當我認真去感受此時此景的顏色、聲音、光線,并將其記錄在照片中,我的記憶也得以永久保存?!卑鹂ㄈ绱诵稳葑耘闹谒母杏X。
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說,過去的一切終結(jié)于書本,今日的一切終結(jié)于照片。艾瑞卡們所做的,就是告訴世人,在這片土地上,這所房間內(nèi),這段時光中,她們像一枚又一枚被突然施了魔法的標本,永遠保留住了充滿故事性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