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秋,我被押往黃海之濱江蘇大豐縣的上海師大(按:當(dāng)時張春橋強行將華東師大、上海師院、上海體院等五所高校合并,組建成上海師大,與今日的上海師大,概念有別)五七干校去勞動改造。這里的“押”字,是貨真價實的:1970年冬,我因參與反對張春橋活動被“四人幫”控制的“上海市公檢法軍管會”宣布戴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交群眾監(jiān)督改造。因此,我從未享受過“五七戰(zhàn)士”的殊榮。事實上,到干校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勒令在全連戰(zhàn)士面前示眾,宣布我只能老老實實地勞動,不準(zhǔn)亂說亂動。于是我只好“形影相吊”。不過,孤獨也給我提供了更多冷眼旁觀的機會,而一般來說,許多事往往是旁觀者清的。彈指間,27年過去了。今年清明時節(jié),我去鹽城掃墓。大豐縣政協(xié)聞訊,特地派車接我去該縣作客。我冒著濛濛細(xì)雨,重游干校的舊址。在當(dāng)年去干校的必經(jīng)之地四叉河小鎮(zhèn),我徘徊良久,不忍離去。多少往事涌上心頭……
“國際飯店”的“四大名菜”
就說這四叉河小鎮(zhèn)吧,今日也不算繁華,有幾家磚瓦房的店鋪、一二幢不起眼的二層小樓,如此而已??墒?,20多年前,這里的房子,多數(shù)是茅屋。有一家飯店,是用海邊隨處可見的蘆葦桿糊泥巴搭起來的,只能說聊蔽風(fēng)雨。賣的食品也寥寥無幾,不過是面條、餛飩、豬頭肉、涼粉之類。星期天,五七戰(zhàn)士們無處消遣,便步行數(shù)里,去小鎮(zhèn)閑逛,到這家飯店吃飯。飯店里的衛(wèi)生條件很差,廚師根本不講衛(wèi)生。拌涼粉時,一邊拌,一邊用積滿污垢的長指甲挖耳朵,然后將大拇指與小拇指的指甲輕輕一彈,耳屎掉進涼粉,他根本不管,照拌不誤。于是便有了一道“名菜”:“耳屎拌涼粉”。更有甚者,此君在切豬頭肉時,忽然腳指頭癢了,立刻用手指狠搔一番,然后又馬上拿刀,繼續(xù)切肉,這便是“腳癬豬頭肉”這道大菜的由來。有位女服務(wù)員,也不文明。她頭發(fā)長,頭皮屑又多,一邊煮餛飩,一邊搔頭皮,頭皮屑掉進鍋里,她像樣板戲里的英雄人物一樣,“面不改色心不跳”,鎮(zhèn)定自若,你說這是“頭皮屑煮餛飩”,她才無所謂呢!冬天,素來風(fēng)大的海邊,寒風(fēng)凜冽,滴水成冰,蘆葦篷小店內(nèi)的寒冷,可想而知。說來也是可憐,下面條的師傅,清水鼻涕不斷滴下,有人曾親眼目睹有幾滴千真萬確地滴進面鍋里,從此“鼻涕面條”的故事便不脛而走。不知是哪一位天才的五七戰(zhàn)士,把這家飯店美其名曰四叉河鎮(zhèn)的“國際飯店”(按:上海有家著名大飯店叫“國際飯店”),并戲稱“腳癬豬頭肉”、“耳屎拌涼粉”等是該店的“四大名菜”,我很慶幸自己根本沒有上小鎮(zhèn)閑逛的自由,因而也就沒有品嘗這些“名菜”的口福。至今每一思之,輒忍俊不禁。專制令人冷嘲,也令人無聊。當(dāng)時不少知識分子心靈空虛,將才華浪擲于戲謔,于此可見一斑。笑定思痛,實在也是一種悲哀。
無奈的笑話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笑話,五七干校也不例外。著名作家、編輯家、學(xué)者施蟄存教授,是老五七干校成員——1957年,被打成右派分子,此時已年逾古稀,因耳背,戴著助聽器,也被趕下來勞動。可是,老人又能勞動什么呢?干校頭頭便讓他保管工具。老人倒閑不住,學(xué)著磨鐮刀??捎腥瞬灰詾槿弧N揖吐牭揭晃焕献蟊亲永锖吡艘宦?,輕蔑地說:“第三種人、老右派正磨刀霍霍呢!”這真是從何說起!有二位老教師被派去放牛。一位并不知道牛是什么草都吃的,割了不少鹽蒿喂它??膳8静桓信d趣。這位老先生急了,絮絮叨叨,反復(fù)做它的思想工作,如吃草何等重要,不吃草有什么危害性之類,儼然是老爺子哄小孫子吃飯。良久,也許是牛覺得此類哼哼教導(dǎo),毫無意義,便拔腿而去,二位老先生一看急了,竟急忙去拖牛尾巴,意在堅請它用飯,豈料牛哪里領(lǐng)這份情,索性撒腿狂奔起來,二位老夫子,立馬被甩個仰八叉。其實,“敲鑼賣糖,各有各行”。讓二位老先生干他們的本行,在課堂上執(zhí)教鞭育人,豈能鬧這樣的笑話?強迫教授去育牛,難免鬧出風(fēng)、馬、牛。
有一事,也讓人啼笑皆非。某日下午,一位小頭頭令我配合某五七戰(zhàn)士,將我們連養(yǎng)的一頭母豬,趕到另一個連所在地的打谷場上,去與在那里恭候的、特地從鄰村農(nóng)民那兒借來的一頭公豬交配,準(zhǔn)備繁殖小豬。打谷場上已圍了不少人,想一睹平生第一回看公豬、母豬做愛的風(fēng)采。這頭公豬大概屬于俄國約克夏之流,個子高大,神情驕橫,頗有幾分狂妄樣子。但一看到我們連的母豬,似乎立刻改變態(tài)度,變得分外溫柔,在母豬的屁股上聞來嗅去?!皯賽邸钡臅r間甚短,根本不足道也;此公豬在這里的鄉(xiāng)間小有名氣,是豬圈里的情場老手,故很熟練地與母豬實現(xiàn)“同居之愛”。不過,做愛時毫無“溫柔敦厚”可言,雙目緊閉,哼哼不停,而且口吐白沫。在食堂燒飯的一位數(shù)學(xué)系的戴眼鏡的女教師,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公豬剛“了卻好事”,她便立刻從食堂里端來一面盆稀飯,放在公豬面前,連聲說:“呀呀,沙度了!沙度了?。ㄉ虾T捴C音,勞累之意)”人們不禁一陣哄笑。晚上睡覺時,我還聽到有人打趣說:“她在家中一定是對丈夫體貼入微的好妻子!”于是又引起一陣哄笑。不能不說,相當(dāng)一部分知識分子對農(nóng)村生活是不了解的,到了鄉(xiāng)下,行事與實際往往形成大的反差,構(gòu)成笑柄。然而,他們的職業(yè)畢竟不是農(nóng)民,諸如此類的笑話,實在也是那個荒謬年代里無奈的產(chǎn)物。
哭泣的動物
干校的生活單調(diào)、乏味,所幸養(yǎng)了幾只動物,給人們帶來不少歡樂。
常言道“狗攆鴨子呱呱叫”。我所在的連,并未養(yǎng)鴨,盡管那兒并不缺水,小河里有的是小魚、小蝦、螺絲這些鴨子愛吃的美味,也許是缺少咸寧五七干校陳白塵先生那樣的養(yǎng)鴨高手。不過,我們連養(yǎng)了一只又高又大的鵝。它全身羽毛潔白如雪,聲音洪亮。它的親密伙伴是一只塊頭比它小多了的黃狗。白天,黃狗經(jīng)常與它嬉鬧,攆得它嘎嘎叫著,張開翅膀,在打谷場上飛跑。這時,一只瘦骨伶仃的母山羊,總是靜靜地蹲在打谷場邊,默默地注視著;它始終迷縫著雙眼,面無表情,儼然是一位大智若愚的女哲學(xué)家,在思考著什么。它有時也咩咩地叫上兩聲,誰也不知道它對眼前狗、鵝的鬧劇是批評還是表揚。“秋盡江南草木凋”后,天色黑得很早。入夜,海風(fēng)陣陣,熄燈后的干校,在蘇北平原上顯得分外的寧靜而又孤寂。在黑暗中,有一支奇突的隊伍走來了:黃狗領(lǐng)頭,母羊居中,白鵝隨后,在干校的房前屋后,巡邏著,一圈又一圈;狗并不叫喚,母羊偶爾輕輕地叫兩聲,或許是感嘆,或許是撫慰同伴。白鵝雖然默默無語,但它的寬大的腳掌落地,發(fā)出重重的叭嗒、叭嗒的聲響……除了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這支小小的動物巡邏隊,總是這樣走著,走著,直到黎明前才散去。誰是這支巡邏隊的組織者,或是教練?根本沒有。那么,這三位無聲的朋友中,誰是發(fā)起者或組織者?可惜“問天天無語”,永遠(yuǎn)成了謎。在和煦的陽光下,在萬籟俱寂的黑夜里,這三位動物朋友,給干校人帶來多少溫馨、慰藉!孤獨的我,每當(dāng)看到這幾位異類朋友的身影,聽到它們的叫聲,一陣暖流便涌上心頭,深感它們比我的那些人性迷失的同類,不知要真誠、善良多少倍!endprint
更使我難以忘懷的,是那只有著特殊身世的牛。1946年夏天,“土改”運動中,有戶地主把家中的幾條牛趕到海灘上,然后逃亡到上海。這些牛在雜草叢生的海灘上櫛風(fēng)沐雨,迎霜斗雪,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由家養(yǎng)牛還原為野牛,脾氣火爆,兇狠好斗,奔跑速度甚快。有一天,體育學(xué)院的幾位年輕教師發(fā)現(xiàn)了它們,逮住一只小公牛,經(jīng)過精心馴養(yǎng),一年后,居然能夠拉著牛車干活了。但是,它畢竟野性難改,眼神中總是流露著不肯就范的異樣光芒。我就吃過它兩次虧。一次,我與老實、厚道的王承禮先生,趕著裝滿蘆葦?shù)呐\?,在被一些人歌頌為“五七大道閃金光”、然而我從未感到金光在何處的干校大路上,慢騰騰地走著,經(jīng)過下坡路一座小水泥橋時,這頭牛也許是想到了《老子》的《發(fā)昏章第十》,忽然狂奔起來,我拼命拉緊韁繩,但毫無用處,牛車很快失去重心,一下子栽到河里!我與老王大驚失色,從水中爬起來一看,牛正在水中掙扎,它的眼神異常驚恐。我趕緊解開轡頭,費了好大勁,才小心翼翼地把它牽上岸。它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疲憊不堪。幸好它沒有跌傷,若是殘疾了,我是難逃干系的。我與承禮兄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蘆葦和牛車搬上岸,等重新套起牛車,已是傍晚。蕭瑟秋風(fēng),陣陣吹來,精疲力盡的我,遙看落日,這才真正體會什么叫“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不久,我駕著牛車去大田里拉割下的晚稻。想不到裝好車,它卻抬著頭,注視著東方,一動不動,不管我如何吆喝、叱責(zé),它就是紋絲不動。一位五七戰(zhàn)士見了,大怒,拿起我手中的皮鞭,在它身上猛抽,它仍然不肯挪動半步;一位副連長見狀,說此牛豈有此理,操起扁擔(dān)在它的屁股上狠打了幾下,它仍舊是我行我素!無可奈何,我只好奉命給它解開轡頭,把它牽回牛棚。走在路上,我注意到它仍不時看著東方。莫非是它看見了海灘上的同類,想起了自由自在的往昔,因此用拒絕駕車的方式,在向人們抗議,還它以自由?看來,向往自由,不僅是人類的本性,又何嘗不是動物的本性?可悲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與動物的這種本性,常常被扼殺、扭曲,“五七”干校的存在就足以表明這一點,真是莫大的悲哀。
此后不到兩年時間,這些動物一個個都下場悲慘:山羊被宰,剖開肚子后,才發(fā)現(xiàn)它已是“身懷六甲”,許多人奇怪附近沒有公羊,它是和誰“戀愛”并“暗結(jié)珠胎”的,總不會是外星人所為吧?白鵝成了盤中佳肴;黃狗遭到同樣命運;那只眷戀海灘的牛,被賣到遠(yuǎn)方。它們在被宰、被牽走時,肯定風(fēng)雨如晦,哀鳴不已。今天,當(dāng)我臨窗走筆,想起二十多年前曾一度與我風(fēng)雨同舟的這幾位異類朋友,不禁擲筆長吁,我為你們哭泣!
(選自《送你一枝合歡花》/王春瑜 著/廣州出版社/2011年3月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