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衛(wèi)東
兩年前,我出了第二本書《心平氣和當老師》,算是給自己從教二十年的一個交待。一位大學好友看了之后對我說:“原來你當老師當?shù)眠@么認真啊,我一直以為你是憤青來著。”
感覺錯位的不只是大學好友一人。只在報刊上讀到過我的文字的同行大多會以為我應該是一個渾身長刺牢騷滿腹言辭刻薄的人,生活中見了面發(fā)現(xiàn)我其實性格平和愿意聆聽話語不多,于是驚訝不已。
說到退休這個話題,我真的巴不得明天就退休。如果我的同事們聽到,可能很多人又會覺得不可思議:一個主動要求到職業(yè)學校工作的人,一個習慣于寫工作日志的人,一個愛寫教育文章還不時能夠發(fā)表的人,一個主動要求當班主任的人,居然這么急切地盼望著退休?
我真的希望早點退休,雖然現(xiàn)實往往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2010年11月末,當我第一次走上職校講臺時,我看到了太多或冷漠或挑釁的眼神。這還是好的,他們與我對視,說明他們在注意我。還有相當一部分學生,根本無視我的進入,繼續(xù)著他們的嬉鬧,直到我出聲制止。這與二十多年前,當我第一次面對重點中學學生時感受到的眼神簡直有天壤之別。那時,我看到的是期待,是好奇,是友善。
我開始提出我的課堂期待,告訴學生他們在課堂上有什么權利,告訴他們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影響別人學習,希望在以后的課堂上大家相互尊重。然后我要求學生說說他們的想法,說說他們以前喜歡什么課喜歡什么樣的老師。很少有學生主動站起來說話,只好讓他們輪流發(fā)言。我聽到最多的是三個字:“不知道”,有一些學生干脆不開口。也有一些學生可能感覺到了我是真的想聽聽他們的想法,于是開了口,但很遺憾,其中多數(shù)學生好像是在做填空題,說出來的只是幾個詞,難得有完整流暢的句子。
以后的日子,不論是帶班還是教學,都進行得非常艱難。
上課的四十五分鐘時間,任何時段都會有學生要求去廁所,有的甚至根本不請假徑直離開教室。不論是我在講話,還是學生在發(fā)言,總會有人腦袋湊一起聊天,甚至隔著幾位相互打招呼。作業(yè)則肯定是交不齊的,學生更愿意做的是吃東西喝飲料聊天,感覺累了就睡會兒,睡醒了繼續(xù)上述動作。
提過要求,作過規(guī)勸,自然也批評過,甚至后來罵學生“犯賤”,都沒有明顯效果?;蛟S,唯一值得慶幸是,當我罵學生“犯賤”的時候,他們都靜靜地聽著,沒有人提出抗議,更沒有人與我動武。當然,罵完后繼續(xù)上課,他們也就一切照舊。
不只行為習慣,職高生文化基礎之差也完全出乎我的想象。有一次做選票統(tǒng)計,告訴學生先劃“正”字,最后統(tǒng)計一下就可以了??旖Y束了,有學生嚷嚷:老師,我這有七八個“正”字,數(shù)起來多麻煩啊。別急,這還不是高潮。另一個學生馬上接話:你這算什么,我最多一項十幾個“正”字呢。
這是高中生嗎?當時我真有點蒙。很快,我就明白,沒錯,這就是我的學生們。他們有人不明白統(tǒng)計時劃“正”字的作用,還有人統(tǒng)計游戲得分時不會個位數(shù)的正負數(shù)相加,他們的歷史知識基本就是玩某些游戲時得來的,有不少學生考試時只做選擇題。千萬別說職校生重點是掌握技能不是學習文化知識,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對技能同樣不感興趣。
頭大、憤怒、失望、焦慮……該有的情緒都有了。也想過辦法:征詢學生的意見,課堂引入團體游戲,增加視頻材料,有時干脆直接由學生決定討論的話題,動員學生雙休做社區(qū)服務,假期打工或調研……效果是有的,但真的不明顯。
有學生對我說:老師,我就初一第一學期做過作業(yè),后來就沒做了。
地方政策,各初中校要為職校提供生源,所以初中老師早早對學生作了區(qū)分,對那些無心學習升學無望的學生采取放任自流的辦法。別說不做作業(yè),只要父母提出要求,孩子不來學校也可以。這樣進入職校的學生,你讓他做作業(yè),讓他努力學習,難度該有多大?
有學生對我說:老師,你以后別再提尊重了,我們不知道啥意思。
想想的確如此,這些學習成績不佳的學生在以前的學校能夠得到什么樣的對待?能夠不因為分數(shù)低而被安排坐后面,能夠不因為回答不了問題而被老師羞辱,這樣就算很不錯了。父母都愛自己的孩子,但中國家庭沒有尊重孩子的傳統(tǒng),更何況這些孩子在學校被稱為“差生”。
有家長對我說:老師,我們是做生意的,沒時間管孩子,你就多擔待些吧。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他們沒有時間精力管孩子,學校老師是無法替代他們的。幼兒時期沒有養(yǎng)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小學初中沒有形成良好的學習習慣,到了高中,特別是在職校,能夠安心認真學習的學生真的不多。
改變不了現(xiàn)實,只能調整自己的心態(tài),于是告誡自己:一些學生仇視的目光,并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什么,而是因為我的身份,他們仇視的是教師這個群體。一些學生課堂上睡覺,不是因為我的課不精彩,是他們前一天玩得太晚睡眠不足;一些學生言行舉止沒有修養(yǎng),不是他們不尊重老師,是因為他們的父母就是不知道存下老師電話、不會在電話里對老師說“再見”的人。一些學生不停地吃東西,然后不停地上廁所,上完廁所回到教室繼續(xù)吃東西,除此之外,他們不想干別的,這不是我的錯,是因為他們長這么大只是學會了這些……
是的,其實他們并不想與老師為敵,更不想傷害老師。他們只是不懂如何與老師溝通,如何與同學交流。他們不知道如何學習,也不知道如何解決學習問題。他們的父母沒有教會他們這些,他們以前的老師也沒有教會他們這些。他們可以說是被自己的父母和老師以各種名義放棄了一個群體。在以前,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已經在社會上討生活了。因為國家政策,他們現(xiàn)在成了職校生,成了我的學生。那么,我現(xiàn)在的工作,我在職校所遭受的這些,某種程度上是在為我的同行買單。除非我選擇離開,不然我就必須接受這一切。只有在接受現(xiàn)實的前提下,我才能夠去思考:面對這樣的學生,我該怎么辦?
轉眼,我在職校工作三年多了,我還是不能游刃有余地與這幫職校生交往,甚至時常覺得他們挺陌生的,哪怕是在我自己帶的班級。他們會問我:老師,你說我怎么樣才能讓自己的成績好一點?我說,有辦法啊,你先養(yǎng)成學習的習慣,比如每天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職校作業(yè)真不多的,不會做就去抄。他們就笑了,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每天要做作業(yè),這怎么做得到。
于是,我也沒辦法了。有時候,我干脆就動員他們退學找工作。這樣的學生——如果還能夠叫學生的話——應該面對老板而不是老師了。在學校,他們中大多數(shù)人就是在混日子,在浪費青春。或許,當他們親身感受到生活的壓力后,他們中的很多人會驚醒,會放下手中的零食,會停止無聊的打鬧,會認真聆聽上司的指令,會踏實完成自己的任務,因為這關系到他們的生存。
可是真的愿意退學的也不多,而且經常是學生想離開學校,家長堅決不同意。他們的理由是:孩子還小,家里也不差錢。有的家長明確地說:孩子現(xiàn)在管不住自己,我們也知道孩子不愛學習,我們不在乎他有沒有學習,這三年他不出事就行。
于是我知道了,在很多父母那里,職校老師其實就是保姆。如今,國家已經實施了中職免費政策,我們就是免費保姆。
真的不想當保姆,于是時不時傻傻地想:要是明天退休了該多好。
退休了,有基本的生活保障,衣食無憂,干脆弄一個自己的工作室——正好手頭有一個四十平米的小房子,去年又通過了國家心理咨詢師二級和職業(yè)指導師二級的考試,就搞一個教育咨詢工作室。輔導小學生作業(yè),給中學生補課,這樣的事愿意做的人多去了,我就不趕這個趟了,我的工作室就干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和上門求助的學生聊天。
現(xiàn)在教師難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學生內心沒有學習的需求。相比之下,醫(yī)生現(xiàn)在雖然似乎成了高危行為,但在工作中畢竟是主動的,處于“被求”的地位,不像教師有時候是“求”學生學習。退休了,搞個工作室,就可以坐等學生上門,不用再費心去考慮如何提高學生學習興趣、如何維護課堂紀律、如何解決學生遲到這些瑣事,只需要認真考慮這個學生遇到什么麻煩了、怎么樣幫他全面認識自己的境況、有哪些合適的方法可供他選擇這可以了。
“被需求”的感覺是很好的,但在職業(yè)學校,教師很難有這種心理體驗,倒是經常有“熱臉貼上冷屁股”的感受。
第二件事是和上門求助的同行聊天。
工作了二十多年,待過重點中學、教育報社和職業(yè)學校,也算見過一些人,知道一點事,我越來越感覺年輕教師中有教育思想的越來越少了,有教育情懷的越來越少了。自己不讀書不寫字的教師,卻在課堂上裝模作樣要求學生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是相當普遍的現(xiàn)象。但這樣的教師因為人多勢眾所以活得很有底氣很滋潤,倒是對教育有點思考的年輕教師經常陷于兩難境地狼狽不堪。退休了辦個工作室,可以為年輕同行們提供一點建議。
也可以進行網絡交流。不過,得先把咨詢費用打到我的賬戶上。收不收費,這不是一個問題??隙ǖ檬召M,免費的建議往往不受重視。專家門診比普通門診收費高,大家還是趨之若鶩。搞個義診,大家先得懷疑一下:這不是托吧?去工商局登記注冊,按規(guī)定出具發(fā)票并依法納稅,收費就沒有問題。
沒人來怎么辦?無所謂了,既然是教育咨詢工作室,肯定得放上一些書。到時候再弄把舒服的老板椅,沒人來就踏踏實實看看書寫寫字,多少還能掙點稿費。反正這房子是自己的不用付房租,沒有顧客,其他成本自然可以忽略不計了。
不過,做完美夢,還得回到現(xiàn)實了。再過些日子,學生該離校實習了,得再去下幾集新的《職來職往》,挑選一些合適的片斷剪輯出來備用。
(作者單位:浙江紹興市職業(yè)教育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