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友鄞
一
片老板是擺弄人的,當(dāng)了一輩子搓澡工,在稀里嘩啦的邊城,賺下一幢大浴池,活得不賴。片老板盼望洋玉來洗澡。
洋玉乘三輪車來了。他們家進(jìn)貨的車,瓦楞蹬車。瓦楞是她的男人,青光頭皮,油黑脖梗,穿對襟白褂背心,蹬車時(shí)昂起頭,胸脯挺直,像一匹高頭駿馬。洋玉喜歡駕馭的感覺。這時(shí)下起太陽雨,雨絲像無數(shù)小精靈飛翔。洋玉撐起傘,雨點(diǎn)在傘蓋上跳舞,骨柄一旋,傘緣甩出一圈金熠熠飛檐。三輪車吱吱呀呀往前走。旅社、商店、飯館、酒吧,流水似向后退去。音像店門前,比人還高的音箱里,傳出啞脖子叫唱,伴隨海潮般跺腳聲。洋玉綻開殷紅的嘴唇,笑了。
大浴池緊挨音像店,下層男塘,上層女部,木樓梯凸浮在墻體外。瓦楞虎生生一直蹬到樓梯口前,上身向后一仰,嚓,停穩(wěn)車。洋玉身子水蔥似挺溜,一顫不顫。行人停住腳步,貪饞地盯住她。洋玉掀開攤在膝頭的鐵路制服,是瓦楞的皮;下車,旗袍叉開,伸出白晳的腿,高跟鞋沾了地。洋玉手扶樓梯木欄,腰肢裊娜,橐橐橐聲響上去……三樓經(jīng)理室里,臨窗站著老片。洋玉下車時(shí),好像仰起臉,朝他望了一眼,水汪汪眼睛波閃。老片心一陣扎疼!樓梯拐彎,門簾上繡著一位少婦的頭,洋玉覺得像自己,手一挑,隱入浴室內(nèi)。
底樓男部,一位干凈利落的小半拉子,微笑著拽開門。門內(nèi)跑堂高聲喚道:“接客,一位。”
大堂設(shè)百張普通臥榻,兩兩相對。瓦楞朝里面雅間走去。雅間用布簾遮擋,臥榻上鋪著枕頭,褥單,毛巾被;茶幾上備有臺鏡,梳子,茶壺,茶碗,袋茶。臥榻近侍二升,老得不成個兒了,佝僂著腰,將瓦楞的鐵路制服、長褲搭在衣架上,舉起一米多長的竹桿,將衣架掛在半空鐵線上。
瓦楞換上浴服,像山一般仰倒在臥榻上,說:“告訴老片,我來了?!?/p>
二升退到簾外,說:“瓦師傅,換個人吧?!?/p>
“咋?”
“片經(jīng)理鬧頭暈,提不起神兒?!?/p>
“去去,少羅嗦!”瓦愣“嚓”地點(diǎn)燃煙,藍(lán)幽幽煙霧漾起,“給我搓澡,他準(zhǔn)來神兒?!?/p>
大浴池共有四位搓澡工,掛牌營業(yè)。老片任經(jīng)理后,雖然名牌沒摘,可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者來了貴客,他才接活。你瓦楞,鐵路上臭扛活的,憑啥騎在片經(jīng)理的脖子上拉屎!
門簾外冷場。
瓦楞火了,“騰”地坐起:“二升,我支使不動你了。非得讓我光赤溜上去,把他拽下來!”
二升擔(dān)心,哪回侍候完瓦楞,老片都像大病了一場。可是奇怪,老片卻心甘情愿給瓦楞搓澡。人哪!
瓦楞聽見二升走遠(yuǎn)的腳步聲,笑了。
二
“滋——”,彩色拉鏈從領(lǐng)口墜至小腹,一堆紅云堆瀉腳底,洋玉脫衣服的姿勢,像一個不設(shè)防的符號。暖馨馨大浴間,弄得人懶怠怠,洋玉滑進(jìn)盆塘,仰起臉,閉上眼睛,連記憶都是潮濕的:雨簾透明,空街寂寞,她看見自己端只小簸箕,坐在臺階上嗑瓜子。老片頭天晚上,在浴池值班,到晌午,睡醒了,從屋里鉆出來,站在院心,伸個懶腰。前面,原來是老片和洋玉兩家的院墻。洋玉家開水果店后,蓋起門市房。老片出出入入,便要穿過店鋪了。條件呢,老片爸媽活著時(shí),洋玉爹說過,按親家算吧。洋玉晃晃腿,簸箕里的瓜子簌簌響,朝老片努嘴:“嗑吧。”
“拿不動?!崩掀诌趾褡齑剑┬χ?,在臺階上坐下。
洋玉嗑瓜子的樣子好看。手指秀長,指甲粉紅,捏起瓜子圓端,小拇指翹起,輕輕一嗑,瓜子尖端劈成兩瓣。她把頭一歪,吸出籽肉,將皮“噗”地吐出,腮間一對酒窩波漾。下半晌雨,洋玉能不厭其煩地嗑上半天。有客走進(jìn)水果店,洋玉站起來,撲拉撲拉身子,地上黑乎乎一堆,扭身抬腿,邁進(jìn)門檻,拾起笤帚,把瓜子簌簌啦啦掃進(jìn)撮子;直起身,微微漲紅臉,輕風(fēng)一樣旋進(jìn)柜臺里,在墻角水池洗手,粉紅色毛巾還在欄上晃,她已經(jīng)扭轉(zhuǎn)身,一臉新鮮,笑吟吟地招呼客人了。
老片看不夠,美滋滋得心疼!男人指望什么,能攤上這么歡勢的媳婦,托福了!老片有盼頭!
到鐵路貨場取貨,洋玉爹支使老片和洋玉去。貨場上,堆滿成麻袋骨頭,豬骨、牛骨、羊骨、兔骨,骨凹里殘滯著陰森森肉絲,是屠宰廠發(fā)往糖廠、日化工廠的貨,那兒需要活性炭。三伏天,裝卸工們戴著皮帽,捂嚴(yán)口罩,像防化兵一樣全副武裝。麻袋上涌動著密麻麻活蛆,厭惡地?fù)]手一抹,敷滿一層白漿。抬死尸也比干這個強(qiáng)!裝卸工們獰笑著,抓住麻袋四角,一個蹲襠,將貨扛上肩,脖梗擰歪,眼球兇得要爆出來。天空暗了,無數(shù)綠頭蒼蠅嗡嗡叫,貪婪地壓滿麻袋。骨頭硌肉,麻袋里咯嘰咯嘰呻吟,惡臭熏得人眼淚嘩嘩淌。裝卸隊(duì)長瓦楞打頭,踩著顫悠悠跳板,一頭鉆進(jìn)黑洞洞貨車?yán)铩I砗蟮奶?,忽悠一下彈起老?.....
老片和洋玉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倆是去拉西瓜的。裝卸工們扛完獸骨,迫不及待地扒掉工作服,只剩下褲衩、背心?!案襾?!”瓦楞喝道。眾人尾隨瓦楞,朝西瓜車走去。瓦楞盯洋玉一眼,朝老片齜齜牙:“大哥,有福啊!”
老片嘴拙,鬧個紅頭漲臉。洋玉倚住車幫,乜斜瓦楞,懶洋洋笑,心里蠻舒服。
裝卸工們像祭壇羔羊,懵里懵懂跟上瓦楞,越過幾節(jié)車皮后,恍然大悟,活了,像一群猴子,抓住貨車扶梯,躥上瓜車。一溜車皮,全是南寧西瓜,個個枕頭般大,綠瑩瑩清涼生風(fēng)??可匠陨?,靠水吃水,大熱天,苦力們蹭西瓜解渴消暑。押車的是個南方蠻子,尖嘴猴腮,雙手枕在腦后,偎在瓜堆里,冷眼一瞅,還沒有瓜大。那小子腳下打滑,晃悠悠站起,一臉驚慌,十幾條彪漢壓過來,真像大片里殊死搏斗的架勢。
“師傅,要要要……吃吧?!毖很嚨哪戏叫U子精明,苦力們雖然不像調(diào)車員有權(quán),可是手里攥兩把咸鹽,神不知鬼不覺地一撒,半天后,一車西瓜就會患傳染病似的,癟塌塌瞎掉。更甭說東北漢子說打就撈,個個是野番。押車的心里詛咒:打開肚皮造吧,我豁出七八個西瓜,撐死你們,足能打倒你們一幫。
瓦楞一屁股坐在一只瓜上,像魯提轄怒打鄭關(guān)西,一拳揮下去,“啪嚓”,西瓜被砸成幾瓣。瓦楞掏出一把透鮮的瓜瓤?;镉?jì)們擼胳膊挽袖子,用瓜瓤搓手心、手背、手指丫,直到腕、肘,皮膚鮮亮。老片瞅呆了,忽悠想到,用絲瓜搓澡多好!
裝卸工們凈手畢,掉頭四散,各人臥住一只瓜,紛紛揮拳,噗噗嚓嚓瓜裂汁濺?;镉?jì)們仄歪身子,把胳膊伸得長長的,像撈深井里的東西,專往瓜心掏,挖出活顫顫瓜瓤,稀哩呼嚕撲進(jìn)嘴里。
押車的伙計(jì)逛逛蕩蕩走了幾千里,這回可開眼界了。
洋玉仰望著幾乎赤裸的瓦楞,他皮膚紫紅,渾身肌塊突突突跳,身上物件都活了。洋玉臉頰飛紅,心旌搖蕩,渾身酥麻。她登時(shí)覺得,自己沒救了!
三
老片躬下身,瘦巴巴脊背爬滿汗粒,像黃土地上一彎犁杖?!耙职褍海€是絲瓜?”老片問瓦楞。
老片手把兒玩得溜:五指叉開,將毛巾卷在手上,扇面形毛巾軟著陸似奔向身體。搓一氣兒,老片頭往后一仰,手一甩,毛巾翻轉(zhuǎn)開闔,像飛起來,啪啪啪啪脆響,去掉皺褶,重新裹在手上后,柔軟熨貼,又做成一個漂亮的扇面。一個澡搓下來,要翻卷幾十次。別的搓操工,毛巾纏上手,像一團(tuán)皺巴巴抹布,左手幫右手,還手忙腳亂。
瓦楞說:“用瓜。俺那個娘們兒,就樂意嗅清涼甜絲味?!庇重菁ち死掀幌?!你枉有幢大浴池,洋玉貪圖我的身子。瓦楞心里舒服。
老片喃喃道:“她喜歡?!?/p>
用絲瓜搓澡,得感激瓦楞,是瓦楞和裝卸工們,給了老片靈感。晚夏老秋,老片琢磨幾十個品種后,選中形體富態(tài)的絲瓜,掏空瓜瓤,將絲瓜浸入用香精、肥皂和草藥配制的液盆,綠湯蕩漾,瓜身翡翠透明,將手伸進(jìn)絲瓜里,套至腕部,隱約可見手形。絲瓜性涼,對藥物吸食力奇貪,也最易揮發(fā),一觸皮膚,藥性便像水墨撲上宣紙洇開來,肌膚涼風(fēng)習(xí)習(xí)。更妙的是,它能先擴(kuò)張毛細(xì)孔,清除臟污,吸攝營養(yǎng)后,毛細(xì)孔含羞閉目似自動收緊,皮膚光滑,細(xì)膩,美容保健。
多少年過去了,瓦楞見提起洋玉,老片仍割舍不下的賤樣兒,獰笑道:“就是,那貨喜歡,貼住我的肉皮子,親起來沒夠。”
老片臉色灰白,繞到瓦楞身后,從脖梗搓起,然后肩背、腰部,直至尾骨。廚子的汗泥油汪汪起膩;茶爐工汗泥粗糙,竄一股煙味;瓦楞的汗泥,能變色。瓦楞今天卸散裝石灰,風(fēng)又大,腋窩、大腿根、腳丫間,一摳一塊白,毛細(xì)孔灰漿泛涌。這時(shí)候,二升攙著位七八十歲的老顧客,去熱汽蒸騰白霧翻涌水漬溜滑的浴池,拖鞋底吸力啪唧啪唧響。老片叮囑道:“加小心哪,您老?!迸莺煤螅龝永舷壬鲈?,送回臥榻。這里的人,不像舞場、戲園,矯情偽飾,人和人之間,赤裸裸坦誠相待。
老片縮進(jìn)自己開的大浴池里,本想獲得安寧,瓦楞卻一次次捅得他心窩淌血!老片閉上眼睛,就會想起洋玉。那時(shí),夜深了,洋玉在后院小板屋里洗澡。她愛洗自己,洗得那個熱心!院心擺滿從四鄉(xiāng)收購來的一筐筐大棗、白梨、蘋果。嫌屋里悶熱,老片蜷縮在一排大筐上睡。洋玉爹把電燈拽到院子里,明晃晃地練耍秤桿子。秤盤里裝滿肉乎乎大棗,洋玉爹對老片道:“看看,秤足不足?”不少買主會響應(yīng)招呼,把腦殼伸過去,假模假式地瞅,給掌柜的施加點(diǎn)心理壓力。其實(shí),大多數(shù)人沒看慣秤星,目光卻被傻乎乎吸引過去,掌柜的嘴里“兄弟”“大妹子”地喚著,與此同時(shí),聲東擊西,拎秤桿那只手,小拇指像個奸臣,在拳曲四指的掩護(hù)下,往下一壓。這一壓,輕了,秤桿不給你翹起來,便宜占不成;重了,秤桿慌里慌張猛地一撅,容易使顧客起疑,露餡;壓早了,顧客沒瞅清秤星,你得再侍候人家看,抬起的秤桿撐不住勁,會奇怪地耷拉下頭;壓晚了,貨沒添,剛才還看低的秤桿,怎么撅起來了?練,彈指一揮間,天橋的把式全在練。
“足?!崩掀炊紱]看,打了個哈欠。
“哎哎,給我提一筲水來。”洋玉叫道。
招呼誰?洋玉娘串門去了,這個院兒圈不住她。洋玉爹眼睛哪舍得離開秤桿,對老片一歪嘴:“去?!?/p>
老片懵了。
“要死了!支使不動了?”洋玉叫起來。
老片慌里慌張起身,舀滿一桶溫水,絆絆磕磕朝板屋走去,胖乎乎塑料桶,沉甸甸變了形,昏黃的燈光從門縫漏出來。老片愣在門外。門“咿呀”響,從里面彎出條雪白的手臂,拎不動桶?!澳眠^來?!毖笥裾f。桶朝前磨唧了三寸。洋玉惱了,叫道:“進(jìn)來,給我搓背?!?/p>
老片張惶地逃掉了。
洋玉走出來,頭發(fā)濕漉漉,幾片真絲布裹在身上,身子露得不能再露。她抬起腳,“砰”地踢了水桶一腳,對抱著腦袋,蜷縮在筐上的老片嘲笑道:“還能指望你什么!”
哪個女人,不渴望撞上個好獵手!
洋玉被瓦楞吹吹打打接走后,老片也不肯在這里住了。二升和浴池的工友們,拖著板車,幫助老片拉走行李。了啦,了啦!老片發(fā)瘋似滿院子踅繞,撲到小板屋前,抬起腳,狠狠一踹,空的……
洋玉抬起雪白的大腿,跨出浴池,用鵝黃色浴單裹住自己,木屐啪噠啪噠響,地上洇出小巧的腳印。她回到臥榻,一只手撐住頭,慵懶地笑著,任攔在腰間的浴單堆瀉下去,掉在地上。對面毛玻璃小窗戶,隱隱透進(jìn)喧鬧聲。洋玉不由坐起來,外面是酒樓,幌兒火紅,酒旗沐風(fēng)。那時(shí),瓦楞和裝卸工們,常去那里,臨窗而坐,邊喝邊唱,祝酒歌,迎賓歌,一人唱,眾人和,豪放的歌聲飛出窗外,引得街上行人朝上瞅,帽子呼呼往下掉。真有意思!
當(dāng)北邊蒙系人,明白載滿羊皮、奶酪和茶磚的馬隊(duì),趕不上在遼西大山間呼嘯而過的火車,明白他們的貨物,必須經(jīng)過鐵路裝卸工的肩膀后,同瓦楞結(jié)成大碗豪飲的莫逆之交。漢族人和蒙族人攜手走下酒樓,穿過鬧市。瓦楞走在頭里,連脫下的作業(yè)服,都有人替他搭在肩上。兩側(cè)的貨主們,一份挨一份招呼:瓦師傅,瓦大哥,瓦隊(duì)長!長長短短攤床上的貨,無不經(jīng)過他們寬寬窄窄的肩膀。瓦楞左右逢源,威風(fēng)抖擻,令人傾倒!
洋玉眉眼飛動,笑道:“瓦哥,嘗嘗我的醉?xiàng)?。”彎起胳膊,去扶頭發(fā)上的金釵,薄衫里乳房活潑地騷動。
瓦楞在酒樓上,貪饞地俯視著洋玉。他停住腳步,笑嘻嘻湊上來。老片像監(jiān)護(hù)的幽靈,出現(xiàn)在洋玉身后,他感到威脅了,咳嗽一聲。洋玉理都沒理老片,抓住瓦楞的胳膊。瓦楞熱赤撩感到,洋玉貪婪地捏了自己一把。洋玉將一把大棗,塞在瓦楞手里,擱不下,大棗骨碌碌滾下臺階。
一位蒙系漢子咽口唾沫,用很潮的漢話道:“妹子,我們那邊的去過嗎?”
“你們那邊,”洋玉咯咯笑,“女人跟氈包一樣肥。”
瓦楞呵呵笑道:“好住人哪!”
洋玉爹從屋里出來,望著瓦楞們的煙塵,沖洋玉嚷道:“錢,錢呢?倒貼了!”
洋玉鄙夷地瞪老片一眼。老片啥時(shí)候滾進(jìn)去的,跟爹打了小報(bào)告。她垂下眉眼,吃吃笑道:“爹,我忍不住,他太棒!我一見著他,就覺得欠他什么!”
爹滑稽地抹把臉,竟再沒放個屁,扭轉(zhuǎn)身,撅達(dá)撅達(dá)滾回后院去了。
老片蠢乎乎鬧起別扭來,進(jìn)進(jìn)出出店鋪,再不瞅洋玉一眼。
洋玉冷笑著,也不勒他。
俗市女孩子的負(fù)氣和輕率是驚人的。因了一樁小事,便會動用報(bào)復(fù)的武器:拿自己的身子,且終生不悔。何況,邊城多事,民風(fēng)驃悍,老父弱女,依傍的是力量呢。
四
瓦楞的身子讓人著迷,天生好胚,后天鍛造,膚色、肌塊、韌性、造型,都充滿美感,給他搓澡簡直是享受呀。老片拽只板凳,坐在瓦楞對面,將瓦楞的大腿擱在自己膝上,手把兒從大腿根向下搓時(shí),用力;由腳背、腳腕向上返回時(shí),逆汗毛,須輕。有人汗毛黑乎乎特重,戧著了,毛細(xì)孔紫漲通紅,汗毛會往下掉,扎辣辣疼。瓦楞腿一顫,老片手把兒一抖,啊,就是這條腿!
那年救災(zāi),趕上緊急調(diào)運(yùn),一列長長的車皮,被蒸汽機(jī)車倒推著,“哐哧、哐哧”開進(jìn)專運(yùn)線。站臺上,堆滿山也似糧袋。裝卸工們忙活起來,像炮兵一樣,將傳送機(jī)傾斜地送上去,對準(zhǔn)車皮上方。四個人包一節(jié)六十噸車皮,一個小時(shí)必須裝完。天黑了,站臺上燈光藍(lán)幽幽,機(jī)車喘著粗氣,升火待發(fā)。
車下一對裝卸工,面對面抓住糧袋四角,一悠,擱到傳送帶上。一袋接一袋,糧袋長龍緩緩向上爬去……車上兩個裝卸工,用跌落的幾只糧袋將腳下墊高,站上去,肩膀與傳送機(jī)齊平,身子向后仰,糧袋呼呼上來后,落到肩膀上,借著機(jī)械推力,身子往前一沖,緊顛幾步,“噗通”,將糧袋甩向車皮里端。糧袋在肩膀上一過,巧省下不少力氣,從高空俯瞰,像優(yōu)美的擲鐵餅者。如果直杵杵挺著,等二百斤糧袋壓下來,完全落在身上后再起步,可要了命了!
瓦楞包活,也包人。瓦楞帶著小瘦子,在車上你來我往,悠出去的糧袋,一袋挨一袋,一層疊一層。這一悠甩,更是絕活,跟擺積木似的。糧袋疊屋架梁,務(wù)必緊湊整齊。用不著調(diào)整,也沒空兒容你手忙腳亂地?cái)[弄。
漸漸地,小瘦子腳軟肩塌,氣喘噓噓,肩膀一歪,甩出去的糧袋,沒能和另一只糧袋緊傍在一起。身后的傳送機(jī)呼呼張開大口,又一只糧袋推上來。小瘦子慌里慌張往回奔,差點(diǎn)兒跟扛著糧袋的瓦楞撞個對頭。孬種!砸死你!瓦楞繼續(xù)往前沖,黑咕隆冬,一步踩進(jìn)那條夾縫里,僅僅是一只腳的空隙啊。兇猛的推力和沉重的壓力,使瓦楞拔不出腳,“咯嚓”,瓦楞聽見驚心動魄的折裂聲!劇烈的疼痛使他眼睛一黑,人和糧袋山崩一樣倒下去,齊刷刷骨茬剌破皮肉,慘白地支出來,血汩汩滲進(jìn)糧袋。小瘦子沒命地嗥叫起來!
第二天,小瘦子哭著,沿著鐵路線,流浪進(jìn)城。小瘦子央求老片,收留自己。老片給小瘦子搓個澡后,望著他排骨樣肋巴,嘆口氣,回絕了他。
小瘦子像喪家的狗,找到洋玉,求她說情。那時(shí)候,洋玉還沒有出閣。洋玉下鄉(xiāng)收購水果時(shí),在小瘦子家里住過。小瘦子病歪歪的娘,給洋玉摘嫩蔥,攤薄餅,燒熱炕,煙熏火燎,嗆咳得不行。洋玉鼻子一酸,跟老片說情。老片剛包下浴池,不是十八羅漢,咋能往廟里塞。老片不答應(yīng),抱住腦袋,死不吭聲。
洋玉氣得一跺腳,拉著小瘦子,噔噔噔上對面酒樓。將小瘦子往蒙古馱隊(duì)的頭領(lǐng)面前一搡。在這條老街上,洋玉到底有面子。頭領(lǐng)聽明白后,說:“跟我跑貨呀,成成。哎,你說,愿意做我的小兄弟,還是當(dāng)我的干兒子?”
小瘦子激動得雙腳雀躍,說:“當(dāng)干兒子吧。”趴在地上就磕頭。
哄然大笑。
洋玉跺腳道:“要死了!你不怕燒得慌!”
“干娘,給你干娘磕頭?!鳖^領(lǐng)指著洋玉,醉醺醺大笑。
洋玉抓起酒盅,潑了馱隊(duì)頭領(lǐng)一臉,撲撲跌跌奔下酒樓后,朝外吊起的彩繪浮雕窗戶里,飛出蒙、漢混和的歌聲:
花轎小
山路顛
說了個大嫂十二三
……
五
春節(jié)臨近,人間喜慶味濃起來。孩子們的鞭炮聲,響徹邊城。浴池到了最紅火的時(shí)候,顧客們占滿臥榻。北邊蒙系漢子,拎著馬鞍,闖進(jìn)浴池,將臥榻上的谷糠枕頭扔到腳底,他們用不慣那窩囊貨,頭枕馬鞍躺下,鞍墊上繡著“上馬發(fā)財(cái)”“馬上吉祥”一串串金絲字。搓澡的老顧客,專摘老片牌子,人太多,排成長龍。
瓦楞是傍晚到的,看見馱隊(duì)頭領(lǐng)和小瘦子,樂屁了!一晃,幾年沒見面了。三個人紅光滿面,擠上臥榻,盤腿大坐,小瘦子捧出包烤羊肉,掏出白酒,擱在茶幾上,謙恭地說:“師傅,造!”他們邊吃喝,邊等候搓澡叫號。
瓦楞幾次踱到老片的搓澡間。老片從上午八點(diǎn)接活,到下午七時(shí),十一個鐘點(diǎn)了。別的搓澡工,上、下午兩班倒。他卻沒法下陣。今天,他在一個個身體上,嗅到火炕氣息,草原膻腥味,工廠機(jī)油香,手把兒長長地搓下去,泥浪洶涌,哪一下,不是力氣呀!老片累得氣喘噓噓,水澇澇,沒個人樣兒了!二升心疼地勸道:“片經(jīng)理,收活吧。”
瓦楞用肩膀撞二升一下:“不到我這兒,沒完?!?/p>
二升問:“您幾號?”
“七十六。”
二升抬頭一看牌子,急了:“唉呀,還有十多位哪?!?/p>
瓦楞齜牙道:“我好說,就是咱家那娘們兒講究?!?/p>
都挺尷尬,死靜。
老片抬起頭,漲紅臉,對二升吼道:“走走走,干你的去?!?/p>
老片咬住牙,拼命干,動作明顯遲緩了。前些日子,個體協(xié)會組織身體檢查,風(fēng)濕老底子,又發(fā)現(xiàn)高血壓,才四十多歲,毛病這么快就找上來了。老片心里更累。眼前的客人,在躺椅上睡著了,舒服地打著鼾。老片抬起頭,盯了一下牌板,他從來沒有這么算計(jì)過呀。七十六號,快了,過年了,一定給他,搓得干干凈凈。
二升拎著“胖小子”——裹著棉襖的大水壺,佝僂著腰,替客人續(xù)水。人、壺和水流,劃出一個顫顫的圓弧。小瘦子用茶缸接水:“您老這么大歲數(shù),還侍候人哪。”二升慈愛地盯他一眼,扭轉(zhuǎn)身,穿過大堂臥榻,朝雅間走去。一張張布簾低垂,二升停住腳,隔簾細(xì)聽,若顧客睡著了,躡手躡腳走開。若有動靜,便低聲問:“師傅,續(xù)水嗎?”里面應(yīng)聲了,才一掀門簾,進(jìn)去侍候。今天,二升格外分心,惦記著老片那邊。
“七十六號?!倍犚娊心莻€號了,暗暗松口氣。
老片虛虛一托,瓦楞順勢仰臥在躺椅上。老片搓脖頸,從下頦蜿蜒而下,頸間血管、筋絡(luò)是直的,不能橫搓,更得躲開喉結(jié)。搓胸脯時(shí),用掌心護(hù)住乳頭,旋轉(zhuǎn)輕揉。進(jìn)入肋巴,順肋而下;胯骨突起,手把兒自然起伏,若不分青紅皂白一個勁搓下去,碰上瘦子,會搓紅,破皮。到了腹部,遇上胖子,肉峰涌動,一把搓不到頭,就要改變方向,小把小把橫搓。在外人眼里,搓澡工前俯后仰,大起大落,其實(shí),內(nèi)中剛?cè)嵯酀?jì),變化無窮,人體處處是關(guān)節(jié),步步歷險(xiǎn)區(qū)呀。初上陣的徒工,一個澡搓下來,大汗淋漓,氣喘噓噓。如果遇到個刺頭客,不是輕了,就是重了,呵斥聲不斷,磕磕碰碰憋一肚子氣。第二天,腰酸腿痛手腕腫,爬不出被窩了。
真是人比人死,貨比貨扔。瓦楞一上來,老片就覺得手感極好。搓一氣后,老片又做了個熨貼的手把兒,汗水糊滿眼睛,辣疼,不由自主想擦臉,猛醒,出了身冷汗,手把兒在眼前滑過去,毛巾絲毫沒拂著自己的臉。老片像駝鳥一樣,把頭貼住胳膊窩,蹭眼睛,心里想:給瓦楞搓完,就收活,再也挺不住了。老片坐下站起,轉(zhuǎn)身抬臂,笨笨磕磕,手腳竟不協(xié)調(diào)了,臉怪異地扭歪。瓦楞四仰八叉的樣子,突然讓他惡心,要吐!
瓦楞睜開眼睛:老片像中風(fēng)的病人,嘴斜眼歪,居高臨下地瞪著他!
瓦楞感到不祥,軟聲道:“老片兄弟,我知道,你不是為我?!?/p>
“你!”老片咬牙切齒道,“是是,我為了她。我不準(zhǔn)臟乎乎的東西埋汰她!”壓抑在心底的話,脫口而出,老片一陣輕松,眼睛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一股控制不住的吸力沖天而起,他聽見了天籟美妙的召喚,雙手撒開,撲倒在瓦楞身上。
“來人!”瓦楞要起來,又抱住了老片。
布簾外面的人一擁而入,七手八腳架起老片?!拜p點(diǎn),輕點(diǎn)。”老片的身子痙攣了,像一只煮熟的蝦。只有五指筆直地叉開,毛巾裹在巴掌上,扇面形手把兒沒變?!八??!倍蠝I嘩嘩流。一瓶瓶礦泉水,一缸缸茶水,從人群頭上遞過來。老片醒過來,嘴角淌著涎水,眼睛朦朧,顫索索抬起右手,揚(yáng)起那只漂亮的手把兒,夠向瓦楞……
瓦楞驚呆了!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片師傅,你?”
老片在二升的懷里簌簌抖,臉急得血紅,夠向瓦楞:“大腿根上,還差,一把?!?/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