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刀
晚上,老孟喝得滿臉通紅,舌頭都有些大了,但他還是無比高興地舉起了酒杯。
高興,應(yīng)該高興。拼死拼活,省吃儉用,奮斗了大半輩子,終于在城里買了房,從此之后就是城里人了,不再是鄉(xiāng)巴佬了,驕傲?。P眉吐氣?。?/p>
老孟舉起杯向前碰了一下,前面是他兒子,眼花著還以為是一起打工的工友老肖呢。
他看清是兒子。兒子,你去年那女朋友的老媽不是嫌我們城里沒房子嗎?你喊她過來看看!咱不也三房兩廳嗎!
老孟想到兒子以后談戀愛就有了底氣、籌碼,美滋滋地又抿了一口酒?!案轮ǜ轮ā?,有滋有味地咀嚼一塊鴨骨頭。
老孟瞇著眼再舉杯,我說老肖,你別再租那老家伙的房子了,你說他多神氣?不就兩間破房子嗎!有什么了不起。眼珠子一天到晚像兩粒衛(wèi)生球,嘴巴上掛得住夜壺,嫌棄我們鄉(xiāng)下人哪!我呸!老肖,你明天就搬到我家來住,我把雜物間租給你,省得受那些鳥氣。
說到出租房子,想起自己前些天還在租房,現(xiàn)在眨眼成了房東,老孟的高興又加了幾分。他盤算著房租是不是應(yīng)該比人家貴一些,房子大一點點嘛。
但對面“老肖”發(fā)話了,爸,你醉了,不能再喝了,兒子求援地看著媽。
老孟的老婆平時很反對老孟喝酒,怪他糟錢,因為高興,今天也不阻擾?,F(xiàn)在看見老孟醉醺醺的,就來搶杯子。老孟把杯子往腋下一藏,嘻笑道,老婆子,你說我本事大不大?
大大大,老婆知道他醉了,應(yīng)付他。但她卻嘀咕到,大個屁!有本事別把鄉(xiāng)下的房子幾萬塊錢賤賣了,老祖業(yè)呢。
想不到這一句老孟聽得很清楚。他眼一橫,你懂什么!這叫釜釜釜……老肖……兒子,你你說。
釜底抽薪,兒子說。
什么釜底抽薪!破釜沉舟嘛!這這都不懂。
老婆搶了老孟的杯子,逼他上了床。
但老孟怎么睡得著?他睜著眼看窗外,窗外很亮,晚上像白天,明晃晃的街燈照著,車燈射著。他知道燈影里會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不知道從哪里來,不知道要去哪里。老孟突然發(fā)現(xiàn),城里的夜是不睡覺的,就那么一直疲憊的醒著,鄉(xiāng)下的夜睡得很深很沉很香。老孟說不清好還是不好。
想起明天還要幫賣房給自己的老板去鄉(xiāng)下辦一點事,老孟強迫自己睡……以后沽酒,就不用去三里外的小商店了……多方便……兒子談戀愛可以逛公園,看電影……街上美女多?。崽齑┠敲瓷佟瓕O子以后上學(xué)容易多了……老孟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夢太多了,一個接一個,那么真實。老孟第二天起來,總分不清那到底是夢還是現(xiàn)實。
賣房給老孟的是丁教授。丁教授開著一個皮卡,車廂里堆滿了書。丁教授載著老孟開了四十公里,從城里來到山里。
車子跟著一條小溪七彎八拐,在一幢磚木結(jié)構(gòu)的二層小樓前停了下來。
丁教授下了車,閉著眼深深地吸氣,享受了半天才問老孟,孟師傅?你覺得這里如何?
鳥不拉屎的地方!老孟說。
啊!你是說窮鄉(xiāng)僻壤?是嗎!錯錯錯!你看,一條清凌凌的小溪,有小蝦在水里嬉戲,有巖蟹在石下爬行,有燕剪垂柳,有蜻蜓點水,屋后鳳尾竹,門前楓葉紅,日飲清泉水,夜讀萬卷書。美呀,美呀!啊,你不懂、不懂。搬書搬書。
老孟一摟一摟把書搬到二樓。
老孟問,您這房買成多少錢?
不多不多,二十萬而已。
老孟不做聲。
兩人忙完回城,老孟把頭伸出車窗久久地看那房子。
丁教授問,老孟,是不是喜歡上了?以后常來玩吧。
老孟心事重重,不做聲,丁教授哪里知道,這是老孟親手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房子,溪邊的垂柳,屋前的老楓都是他三十多年前栽下的,溪水里巖橋是他搭起來的,山坡上已經(jīng)荒廢的幾畝坡地是他家耕種了幾代的土地,這里曾經(jīng)是他的家??!老孟心里泛起一些奇奇怪怪的感覺,他有好多好多的事情一下都想不清楚,堵得心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