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紀+扶立
1995年,我在高中同學家見到第一本《科幻世界》??吹降牡谝黄峭鯐x康的《生死平衡》。當時我就震驚了。
科幻小說原來可以是這個樣子。在這之前,我對科幻小說的概念建立在小學時讀過的一本中國科幻作品集的基礎之上。現(xiàn)在想來那里面的作品最多能算作科幻故事,充滿紅色的味道。比如某個農(nóng)民發(fā)明家研究出母豬瘋狂下小豬的飼料,比如英勇的公安戰(zhàn)士運用某項高科技成果將西方間諜一舉擒獲。
我毫不害臊地說,即使這樣簡單樸素的故事也把我看high了。我記得那是一個昏熱的夏天傍晚,在一個姓贏的叔叔家的院子里,大人們在打牌,孩子們在打仗。我抱著那本有些發(fā)黃的故事集,蜷縮在院子角落的藤椅上,一口氣就看完了半本。大人們說這真是個怪孩子,像個丫頭不像個小子。后來大人們逼著我放下書去參與男孩們的“戰(zhàn)斗”,我在跌跌撞撞地奔跑中磕破了膝蓋,鮮血長流。那晚,爸爸背著我一路走回家。我記得那溫暖的后背和午夜的路燈,許多年后我讀到賣血的許三觀背著一樂去吃陽春面,眼淚就忍不住流。
那樣的后背和溫暖已不再。許多年后我面對我的父親無言以對。我還能扯得更遠一些,但我累了。所以還是回到科幻。時光跳躍到高中,王晉康和《生死平衡》。我很奇怪科幻小說里還能寫到一些跟科幻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比如女人蒙面紗的隱約之美,比如男主角為了愛情投入宗教。這是我第一次隱隱約約地感受到remix的魅力。
后來我看了更多的《科幻世界》和科幻小說,中國的、外國的。感謝我的高中同學。他無意間讓我知道了人類的想象力能走到多遠。當然《科幻世界》只是一個跳板,它把我彈到了更高的地方,讓我認識了克拉克、阿西莫夫、海因萊茵,以及更多的巨人。我心狂野之后,反而很少去看《科幻世界》了。多年的訂閱之后,越來越難以看到讓人怦然心動的東西,就漸漸地無味了。當老王封筆,能夠看一看的也只剩下劉慈欣。
大劉是中國科幻界的奇花異果。我一直這么覺得,就好比劉翔之于跨欄、丁俊暉之于斯諾克。大劉在最不適合的土壤之上開出了妖艷之花。又好比卡勒德·胡賽尼之于阿富汗、奧爾罕·帕慕克之于土耳其,一個民族只結(jié)出了一個果實,就能無愧于世界。大劉是中國科幻的異數(shù),他是唯一一個能脫離于故事的局限、站在高度上寫作并能不斷出產(chǎn)的異數(shù)。
撇開那些實驗作品,我一直堅信好的小說首先要有一個好的故事內(nèi)核。但故事并不是全部。放眼中國科幻界,能編出好故事的人不少,但跳出故事的卻不多。大劉的精彩就在于他摸出了remix的門道,把更豐富的東西糅進了故事里,讓文本變得博大,讓閱讀變得更富有層次。
《三體》就是一個特別好的例子。還有一個特別好的例子是大劉早年的一個短篇,《鄉(xiāng)村教師》。這樣的小說你已經(jīng)無法界定它的門類。你可以站在各個角度去看它們,就像一個不規(guī)則形狀的晶體,可以從不同的立面看到不同的表征。直面現(xiàn)實,或者映射當下,或者對歷史痛定思痛,或者對我們所面臨的世界把脈。究根結(jié)底,人文關懷是出發(fā)點,而科幻只是一個載體。
必須承認,在科幻寫作的技巧和想象力的縱深方面,大劉多少有些受困于歐美巨人的陰影之下。從文本而言,結(jié)構(gòu)、節(jié)奏、敘事……很多問題,再次反映出大劉在寫作技巧上的局限。從虛無世界的設定而言,宇宙學、空間航行、末日恐慌……也鮮有走出新的棋路。這是一個無可回避的困境,因為很多東西都已經(jīng)被前人寫到了極致。但是盡管有這樣的那樣的缺陷,大劉的作品仍然具備不可復制性,因為他寫出了別人所寫不出的東西。
我記得古龍在某本書的前言里曾寫道:福樓拜認為19世紀之后無小說,這是錯的。他又說,人的觀念和看法,隨著時代在變。對人性的描摹和刻畫,從不同的角度去寫,永遠都有出新的可能性。在武俠的領域,古龍用自己的作品力證了這一點。而大劉則在科幻的領域再次做證。
如果說,苦難是孕育藝術作品最好的源泉,那么紅色十年,就是巨大的源泉。大劉在《三體》里寫出了這種真實的疼痛感,還有人性的荒謬。這是大劉的聰明,他總能找到合適的音效素材,然后將它們打亂拼接。這不是寫作手法上的remix,而是寫作高度上的remix。就像古龍的新武俠小說,如果一定要把作品掰開來揉碎了,沒錯,每一個局部都不是很新鮮。但是混縮在一起,它就是獨一無二的。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要干好這樣的事兒,要有廣闊的視野,要有豐富的“閱”歷,最重要的,要有包容的胸襟。所以《三體》只是《三體》,劉慈欣也只是劉慈欣,他們都絕不是某個“第二”。在某個時代里,寫作技巧和想象力都有窮盡,但remix可以讓有限變?yōu)闊o限,讓可能性不斷地延展。這不只是一個數(shù)學上的理論可行,大劉和他的《三體》,就是活的證明。
(本文選自豆瓣網(wǎng))
《三體》選文賞讀
“史隊!你說你——”年輕警官生氣地將史強拉到一邊,顯然他的粗俗不只是讓汪淼一人不適應。
“汪教授,請別誤會?!币幻傩\姽偌泵ι锨埃跋挛缬幸粋€重要會議,要請幾位學者和專家參加,首長讓我們來邀請您?!?“我下午很忙?!薄斑@我們清楚,首長已經(jīng)向超導中心領導打了招呼。這次會議上不能沒有您,實在不行,我們只有把會議延期等您了?!笔窂姾退耐聸]再說話,轉(zhuǎn)身下樓了,兩位軍官看著他們走遠,似乎都長出了一口氣。
“這人怎么這樣兒?!鄙傩P÷晫ν抡f。
“他劣跡斑斑,前幾年在一次劫持人質(zhì)事件中,他不顧人質(zhì)的死活擅自行動,結(jié)果導致一家三口慘死在罪犯手中;據(jù)說他還和黑社會打得火熱,用一幫黑道勢力去收拾另一幫;去年又搞刑訊逼供,使一名嫌疑人致殘,因此被停職了……”“這種人怎么能進作戰(zhàn)中心?” “首長點名要他,應該有什么過人之處吧。不過,對他限制挺嚴,除了公安方面的事務,幾乎什么都不讓他知道?!弊鲬?zhàn)中心?那是什么?江淼不解地看著面前的兩位軍官。
接汪淼的汽車駛進了城市近郊的一座大院,從那只有門牌號碼沒有單位名牌的大門,汪淼知道這里是軍方而不是警方的地盤。
會議是在一個大廳里舉行的,汪淼一進去就對這里的紛亂吃驚不小。
大廳周圍是一圈胡亂安放的電腦設備,有的桌子上放不下就直接擱地板上,電線和網(wǎng)線糾纏著散在地上;一大摞網(wǎng)絡交換機沒有安在機架內(nèi),而是隨手堆放在服務器上;有好幾個投影儀的大屏幕,在大廳的角落里呈不同角度隨意立著,像吉卜賽人的帳篷;煙霧像晨霧般在半空浮了一層……汪淼不知道這是否就是那名軍官所說的作戰(zhàn)中心,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這里在處理的事情,已經(jīng)讓人們顧不上其他了。
臨時拼湊的會議桌上也是堆滿了文件和雜物,與會者大多神情疲憊,衣服皺巴巴的,有領帶的都扯開了,好像熬了一夜。主持會議的是一位叫常偉思的陸軍少將,與會者有一半是軍人。經(jīng)過簡單的介紹,他知道還有少部分警方人員,其他的人都是和他一樣參加會議的專家學者,其中有幾位還是很有名望的科學家,而且是研究基礎科學的。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還有四個外國人,這些人的身份令他大吃一驚:其中的兩個人也是軍人,分別是美軍空軍上校和英國陸軍上校,職務是北約聯(lián)絡員;另外兩人居然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官員,在這里的職務是什么觀察員。
從所有人的臉上,汪淼都讀出了一句話: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快他媽的結(jié)束吧!汪淼看到了史強,他倒是一反昨天的粗魯,向汪淼打招呼,但那一臉傻笑讓汪淼愉快不起來。他不想挨史強坐,但也只有那一個空位,他只好坐過去,屋里本來已經(jīng)很濃的煙味更加重了。
發(fā)文件時,史強湊近汪淼說:“汪教授,你好像是在研究什么……新材料?”“納米材料?!蓖繇岛唵蔚鼗卮稹?/p>
“我聽說過,那玩意兒強度很高,不會被用于犯罪吧?”從史強那帶有一半調(diào)侃的表情上,汪淼看不出他是不是開玩笑。
“什么意思?”……
本期上架:《三體》
作者:劉慈欣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8年1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