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支撐下的詩意書寫

摘要 艾麗絲·沃克的《父親的微笑之光》不僅保持了作者作為“黑人婦女的辯護士和發(fā)言人”的戰(zhàn)斗精神，而且在藝術表現(xiàn)上進行了諸多突破。她對意象的選擇和運用不僅彰顯了作品詩歌般的情感力量，也巧妙地透視出作品的深層意蘊。

關鍵詞：艾麗絲·沃克 《父親的微笑之光》 意象

有時某部文學作品的問世，顯得如此特別，足以使我們懷疑榮格的觀點：“意象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潛在的幻覺然后使之形成，在一定程度上不經(jīng)意地，突然地閃現(xiàn)在人的思想之中”。美國黑人女作家艾麗絲·沃克（Alice Walker，1944-）1998年創(chuàng)作的小說《父親的微笑之光》（By The Light of My Fathers Smile）就是一部這樣的作品。該作品是由47個長短不一的“碎片”組成，敘述視角不斷變化，敘事線條不停中斷；然而通過作者精心擷取的意象，在講述一個家庭跨越40余年的悲歡離合的同時，卻避免了以往元小說“拼貼畫”（collage）寫作過度隨意和情感零度的痼疾，字里行間充溢著真摯的情感，具有一種詩歌般震撼心靈的力量。

一 歌唱意象

眾所周知，歌唱是非洲居民在缺乏文字的時代借以保存和傳承文化的主要手段，因而在非洲傳統(tǒng)文化中占有重要位置；而對于美國黑人而言，歌唱也是他們撫慰備受煎熬和摧殘的心靈良藥。美國民權運動開展以來，歌唱作為黑人文化的聲音倍受黑人作家關注，它成為去國離鄉(xiāng)的非洲人尋根追夢、找尋自我的符號線索。在《父親的微笑之光》中，沃克也把歌唱作為了核心意象，把它作為鼓勵黑人女性反抗種族歧視和父權社會，努力尋找自由和幸福的動力。

卡羅爾·吉利根在其專著《不同的聲音：心理學理論與婦女發(fā)展》中談到“發(fā)出一種聲音”對確立主體性的重要性：“發(fā)出一種聲音意味著是人類。有什么東西要說，意味著是一個人。但是，講話依賴于傾聽和被傾聽，它是一種強烈的關系行為?！甭督z·伊里蓋蕾也認為：有了聲音便有路可走。然而，自從古希臘神話中的菲羅墨拉被特柔斯殘忍地割去舌頭，沉默似乎成為男權社會中對女性的一種規(guī)約。長久以來，男人們慣于發(fā)號施令卻不肯傾聽；婦女，尤其是黑人婦女，處于被動的失語狀態(tài)。喪失話語權，也就意味黑人女性主體地位的喪失，用美國黑人女性文學的先驅(qū)赫斯頓的話說就是“黑人女性成為世界的騾子”?！陡赣H的微笑之光》中受過高等教育的母親蘭莉在丈夫毒打女兒時無助的嚶嚶哭泣令我們痛心異常。

沃克曾說：“因為我是黑人，我是女人，因為我在貧苦中長大，因為我是南方人……我對世界的看法跟很多人對世界的看法很不一樣。我對社會只可能有非常激進的觀點……我對事物的看法可以幫助人們明白哪些東西需要改變……”。從此目的出發(fā)，沃克不只是簡單地揭示黑人女性蒙受的不公待遇和苦難，她還要探討女性爭取獨立自主的方法，挖掘她們沉默中隱含的聲音。因而“歌唱”又一次被關注。在歌唱時，女性可以擺脫種種束縛，以自己獨一無二的聲音去展示個性，抒發(fā)情感，表現(xiàn)自己的愛與恨、哀與樂。換言之，歌唱對她們意味著一種自由。麥格德琳娜被父親毒打后就經(jīng)常哼唱蒙多人的啟蒙歌。成年后，她是這樣解釋這么做的原因的：“我以前老唱它，老哼它，把老爸氣瘋了，這也是我愛唱它的原因之一。”可見，歌唱是女兒反抗父權，爭取自己話語權力的一種方式。

然而歌唱不只是女性的反抗手段，它也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主要途徑之一。蒙多（Mundo），西班牙語，意為“世界”。這個在美國內(nèi)戰(zhàn)時逃到墨西哥，由印第安人和黑人的混血后裔組成的小部落，雖然物質(zhì)匱乏卻過著“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的生活，體現(xiàn)了沃克對美好社會的想象。蒙多人雖然顛沛流離，卻仍然保持了自己一直信奉的民族文化。歌唱就是他們傳承自己文化的手段，歌唱也是他們交流情感的主要方式。男女歡會時，他們歌唱；生離死別時，他們歌唱；兒女對父母表白心愿時要歌唱，父母祝福兒女時也要歌唱。在純樸的歌謠中，蒙多人的世界得以敞開。沃克選擇了馬努列多這名男性充當了這部小說中的啟蒙者，安排他教會麥格德琳娜和魯濱遜先生唱啟蒙歌，再次張揚了歌唱的意義。

少女麥格德琳娜身處這個純樸透明的部落，本能地感到自己與蒙多人有著同樣的褐色皮膚，同樣大膽、沖動的黑眼睛，是那么的親近，于是她——一個來自發(fā)達國家的“牧師”的女兒，愛上了在父親眼中落后愚昧的蒙多少年。當她被父親毒打后，便自然地選擇了歌唱。她，整天哼唱著“父親的微笑之光”，不僅僅是為了抗議，實則是發(fā)出絕望的吶喊和哀憐的請求，希望父親能理解并傾聽她的聲音，去熱愛并祝福她所愛的人?？梢姡璩€是希冀被傾聽，渴望溝通的表現(xiàn)。

而曾經(jīng)漠視長女心意的魯濱遜先生生前一直苦于沒法和她和解，最終抱憾終生。死后，他通過向馬努列多學唱啟蒙歌，也就是麥格德琳娜總是哼唱的那首歌，理解了歌謠的內(nèi)涵，才找到了癥結所在，通過努力，終于達成所愿。

上文多次提及的這首啟蒙歌，名為《過河之歌》，在小說的第二個片段《麥克道克》中首次出現(xiàn)，至倒數(shù)第三個片段終止，分別通過麥格德琳娜、瓦努列多和魯濱遜先生的幾次歌唱，片段式地逐漸呈現(xiàn)，直至完整明晰。可以說，“歌唱”這一意象，貫穿小說，從始至終。

二 月亮意象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痹铝吝@一自然天體意象，作為引起讀者心理體驗和文化回憶的符號，可謂是古往今來文人墨客的最愛。在西方很多作家的筆下，常常見到它活躍的身影。舉其犖犖大端，莎士比亞、勞倫斯、夏綠蒂·勃朗特等人的創(chuàng)作可謂著名。月亮意象也出現(xiàn)在沃克的這部小說中，但是引入的方式卻不同尋常。

“父親的微笑之光”即小說的篇名是何涵義？這或許是每個讀者縈繞在腦海的第一個疑問。當麥格德琳娜反復吟唱“父親的微笑之光”，我們才發(fā)現(xiàn)可以深入探求其涵義的途徑。直到第45個片段，沃克通過魯濱遜先生學唱《過河之歌》，才向我們揭示了答案。小說寫到：當學到啟蒙歌的最后，出現(xiàn)了“Por la luz de la sonrisa ？de mi padre”意為“父親的微笑之光”，父親對此深為不解，甚至調(diào)侃“眼睛有光，牙齒可沒光”。通過馬努列多的解釋，我們知曉了這句歌詞的由來。這句話的意思是“微笑就像高高懸掛在夜空的一彎新月”。原來在蒙多人的居留地仰視夜空，新月好似一只碗或一條船，又像是黑色臉龐上的一個微笑。就這樣，沃克巧妙地將“月亮”這個意象引入到小說中，既達到了“情景交融”的效果，又避免了多數(shù)作家細致繪景的老套。

眾所周知，在多數(shù)語言和文化中，月亮都是女性的象征，與女性息息相關。如在希臘神話中無論是代表新月的福碧、代表滿月的賽勒涅、代表彎月的阿耳忒彌斯，還是代表冥月的赫卡忒都是女性。在基督教的繪畫中，圣母瑪利亞也常與月亮在一起，她站在月牙上或坐在月牙狀的寶座上。

于是出現(xiàn)在西方作家筆下的月亮意象多數(shù)沿襲了這

一觀念，為沃克所欣賞的夏綠蒂·勃朗特就是如此。在其

《簡·愛》中，夏綠蒂就用月亮象征了同名女主人公的愛情之路。月亮第一次出現(xiàn)在簡與羅切斯特不期而遇的那個晚上，月亮隨時變得明亮，預示著她的生活會越發(fā)美好。接下來，用“月牙寬展為滿月”象征簡對男主人公的愛情在潛滋暗長；第三次描繪的月亮像水晶般皎潔美麗但卻顯得極其虛渺，預示著他們的愛情將遇到障礙；最后，在婚禮前夕，又用月亮血紅如血的恐怖景象為簡的婚姻受挫埋下伏筆。被沃克親切地稱為“文學之母”的佐拉·尼爾·赫斯頓在其代表作《他們眼望上蒼》中也對月亮意象作了相似的處理。她運用月亮象征主人公珍妮（經(jīng)歷了多年的不幸婚姻）第一次體會到渴盼已久的男女平等時的幸福感受。

然而，通過沃克的這部小說，我們看到：在蒙多人的文化里，月亮不僅與女人息息相關，而且也與男子密不可分。這是因為月亮的圓與虧和女性的情緒和欲望相關，而崇拜、尊重女性的蒙多男人要通過觀察月亮來選擇與女人親熱的時機。另外，月亮還是男女真摯愛情的守護者。它有時像船，有時像碗，微笑著把月光灑向相愛的人們?！爱斈阏跓釕?，前去與愛人相會，共享魚水之歡的時候，你會想起月亮像慈父一樣，正在高興地望著你。”客觀地說，把月亮和男子聯(lián)系起來，并不是沃克的首創(chuàng)?？疾焓澜缍鄶?shù)神話中的月神演變過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月神最初是以男性神的形象出現(xiàn)的，然后女性月神才悄然興起，如在巴比倫，從公元前一千八百年起，西恩這名男性月神就被崇拜，然后才被女性月神伊什塔爾逐漸取代。但是，有趣的是這些月神的原初形態(tài)往往是陰陽合一、亦男亦女的。如人們贊美西恩時會稱之為：“萬物之母，眾神之父”，贊美伊什塔爾時則說：“哦，我的男神吆，我的女神吆？”。在埃及，月亮女神伊希斯的初始形態(tài)之一也是伊希斯—奈特的雙性同體的形象。

不難發(fā)現(xiàn)，沃克是繼承了遠古神話中“月亮與男子有關”這一觀念的。但是她并沒有像一些女性主義作家如法國的埃萊娜·西蘇那樣，運用“雙性同體”概念去試圖消解男女的差別與對立。而是通過女性的中介，把月亮與男性聯(lián)系起來，展示了月亮對于兩性和諧的意義。換言之，沃克并沒有消弭男女之間的界線，而是承認男女有別，并透過蒙多人投射了這一觀念：“我們只知道男女平等，正如老人們講的，他們有不同的美”。此外，沃克崇尚自然而真誠的性愛關系，借用她在小說題記中的話就是：性愛“是一直被藏在黑暗中的一個光源”。上述種種或許可以解釋沃克在其著名的散文——《尋找母親的花園》中深情表白：“熱愛月亮”的原因。

三 結語

愛德蒙·威爾遜曾經(jīng)這樣評述詩人的工作：“詩人的工作是找尋、創(chuàng)造一種能表達個性和感覺的特殊的語言。這種語言能表達非同尋常的、轉瞬即逝的和朦朧含混的東西，直接表述或描述所不能傳達的東西。這就需要用象征的語言：一系列的字詞或意象向讀者暗示其意蘊?！蔽挚藶檫@部小說所做出的努力，恰好驗證了威爾遜的觀點。她運用詩人的靈性在黑人女性生活中采摘、播撒，而這些種子在其小說中吐露著芬芳。

注：本文系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元小說理論研究》（項目編號：12C038）和黑龍江省教育廳青年骨干教師資助項目《美國黑色幽默的元小說創(chuàng)作》（項目編號：1254GG067）階段性成果之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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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Alice Walker：In Search of Our Mothers Gardens，Harcourt，Brace Jovanovich，1983.

[10] Wilson Edmund：Axles Castle，F(xiàn)lamingo，1984.

（韋華，齊齊哈爾大學文學與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