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波
如果不做“新華典藏”,塔吉古勒的名字和她的作品恐怕會永遠沉睡在中國照片檔案館,并湮滅在歷史中。2011年的一天,我尋找小提琴家馬思聰?shù)恼掌瑫r,看到攝影者的名字:塔吉古勒。我馬上打電話給新疆分社的老記者武純展詢問,他說:“塔吉古勒啊?她好著呢!快來新疆看看她吧!”
50年了,塔吉古勒退到了陽光不能及的地方。2011年春天,我在烏魯木齊一個街道拐角處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站在那里等了我們許久。80歲的塔吉古勒把手搭在額頭上正向遠處眺望,她被正午的陽光刺瞇了眼。她的衣著和周圍的維吾爾族老年婦女沒有兩樣,只是更安詳也更端莊。
我們帶著選出來的10幅塔吉古勒在1950年代拍攝的作品來到她家,看到她燦爛的笑容,更看到她無盡的淚水。于是我決定要寫塔吉古勒的口述。
塔吉古勒的丈夫是新疆翻譯家托乎提·巴克,我聽著巴克和塔吉古勒的故事,兩人的命運,擠壓在狹小的空間,幾十年的光陰讓真相漫漶不清,所有的故事都變成了殘垣斷瓦。
18歲初入北京
塔吉古勒·米爾伊達葉提1932年生在新疆喀什疏附縣。她名字的直譯是:塔吉—桂冠,古勒—花兒。父親是皮毛商人,曾因“赤色分子”罪名被鋪入獄。塔吉古勒很小就被禁錮在茅屋里,不能升學和工作,出門必須罩上 “臉巾”,小小年紀就像含苞未放而枯黃了的花朵,等待命運擺布。塔吉古勒只念了4年小學,14歲訂婚,15歲結婚,丈夫巴克是阿圖什人,在喀什警察局工作。
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1950年8月,中央派出以沈鈞儒為團長,薩空了等為副團長的西北訪問團前往新疆。這時巴克已經(jīng)調(diào)入新疆文教委員會編譯處,被訪問團秘書楊靜仁看上,受邀擔任訪問團翻譯。楊靜仁說:“我們需要你們民族的有志青年到北京工作,共同為全國各族人民服務?!?/p>
塔吉古勒一家三口1950年11月到了北京。這時候,塔吉古勒18歲,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漢語一句不會說,漢字一個不認識。
少數(shù)民族攝影師
到了北京,丈夫被分配在國家民委(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參事室工作,塔吉古勒在薩空了先生的關照下被送到新聞攝影局學習攝影,是當時新聞攝影局最早的女記者,更是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少數(shù)民族攝影記者。這之前,不要說摸過相機,她自己連照片都沒有照過。
新聞攝影局沒有人輕視塔吉古勒。每次分配一項采訪任務,同事都會翻過來倒過去給她講解,采訪對象是什么人、采訪的重大意義是什么、主題是什么、站在什么位置、怎么拍,回來后還幫她整理、分析所拍照片。
塔吉古勒來攝影局不久,女記者牛畏予來了,直到現(xiàn)在她還認牛畏予是最好的姐妹,她倆曾同住一間屋子。單獨出去采訪時,塔吉古勒就問牛畏予應該拍什么場面、從什么角度拍。拍不好時,牛畏予就鼓勵她說:“你光難過不行!要找出失敗的原因,找到毛病,下次拍照時就可以改正了!”塔吉古勒一直記得牛畏予對她的幫助。同時,塔吉古勒周圍也都是一些數(shù)年如一日忘我工作、不知疲倦的漢族同事,她被他們的工作熱情感染。
在領袖身邊拍照
塔吉古勒在中央組工作,常常能見到國家領導人如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董必武、彭真、陳毅、鄧穎超、蔡暢等老一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還能見到很多中國科學界、文化藝術界杰出的人物。她長得一副典型的維吾爾族姑娘的臉龐,頭發(fā)金黃,第一次見毛主席,她向前問候:“主席您好!”毛主席問:“你是塔斯社的記者?”她忙說:“不,主席,我是新華社記者,我是新疆維吾爾族人?!敝芏鱽砜偫斫?jīng)常向外賓自豪地介紹說:“看,這是我們的維吾爾族記者!”每次周恩來、陳毅、彭真等領導接見外賓,都會過來和她握手。有次宴會,周總理還問:“給小塔準備清真餐了嗎?”
剛解放不久,陳毅當了國務院副總理,但他身上還帶著戰(zhàn)爭時代的豪爽勁兒,不拘小節(jié),大大咧咧。會見外賓時,他習慣仰坐沙發(fā)上,四肢放松,這樣幾乎要把身子陷在沙發(fā)里。呂厚民、杜修賢等記者想提醒他這樣不好拍照,又不敢,就動員塔吉古勒去,還一字一句教她怎么和陳毅說。一天,塔吉古勒走上前說:“陳老總,我要拍您啊,請您把身體挺起來,不要靠著沙發(fā),外賓來了也別靠??!”陳老總樂呵呵地說:“哦,是嗎?以后注意,以后注意?!?/p>
戛然而止的夢想
1957年,塔吉古勒的丈夫巴克因為被打成右派關進監(jiān)獄。出獄后,巴克被遣返回疆。1962年,塔吉古勒決定回到丈夫孩子身邊。她交出相機,離開工作了11年的新華社,離開的時候放聲痛哭。
回到新疆,塔吉古勒被安排在《新疆日報》工作,但十幾年中,幾乎沒能再拍什么東西。她在“黑幫隊 ”(文革中指稱被打到的對象)一呆很多年,被安排看門、幫廚、掃地、種花。一家5口人的生活全靠她微薄的工資維持。塔吉古勒說:“在北京的11年我過著像天堂一樣的日子。離開了像親人一樣的同事,回到新疆什么朋友也沒有,回來以后我后悔??!”
她在攝影部工作的照片一張都舍不得仍,把它們當寶貝。常常拿出來看,回憶自己20歲到30歲美好的工作和生活??凑掌瑫r她淚流不止,那些美好的日子想起來那么長,又那么短。巴克是解放后第一代少數(shù)民族職業(yè)翻譯家。年輕時他就翻譯了《論聯(lián)合政府》、《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等毛澤東、劉少奇的著作。青年時代,巴克偶然讀到魯迅,就被“魯迅魂”迷住了,從此開始翻譯魯迅作品。就在《吶喊》、《彷徨》剛翻譯完,正待出版時,一夜之間他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并一戴22年。 1979年1月,北京為巴克糾正了右派一案。巴克在平反書上簽字的時候,因激動過度,暈了過去。那一年,巴克可以調(diào)回北京工作,塔吉古勒也可以回新華社了,但是他們已經(jīng)不愿意回去了,一家留在新疆。1950年代,不到20歲的塔吉古勒在遙遠的新疆獲得救贖與大愛,新華社得到了她;1960年代,塔吉古勒干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戛然失去理想和機會,新華社也失去了她。從此,她回到新疆,低調(diào)生活,很少有人再會問起她的北京生活、新華社經(jīng)歷。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新華社還記得我,還能把我的照片找出來并讓我簽字。我離開新華社已經(jīng)50年啦!我這兩天太激動了……”(老伴巴克插話:“你們走后,她抱著你們從北京帶來的照片哭了一中午!還給所有的孩子打了電話,告訴他們新華社來人看我啦!”)
比起空間,時間的流放更為無情。時間過去太遠,很多事情已經(jīng)無法敘述完整,但那些關乎自己命運的人和事,塔吉古勒記得清清楚楚。即便離開了新華社,她靠著沉沉的回憶和幾幅與昔日同事的合影,一次次做著心靈往返,抵達她內(nèi)心的北京宣武門大街57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