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妞

趙志玲

三妞，是第三個妞兒。

爹媽盼望的，不是妞兒。

懷她的時候，為了躲避計生干部，媽媽在表姨家足不出戶藏了小半年?？催^媽媽腰身的老太太們都說：“這回一準兒是個胖小子，你看那臉上花的，看那肚子尖的，是小子！沒跑兒?！庇谑菋尵拖沧套痰?，爹也喜滋滋的，見長不短趁天黑往表姨家送東送西，把在工地上搬磚換來的錢，都轉(zhuǎn)運到了表姨家的飯桌上。

三妞是生在她家土炕上的，因為本地鄉(xiāng)俗，孩子咋的也不能生在人家家里。所以都足月兒了，爹才在一個深夜里接回了媽?；貋淼谌?，就生了，奶奶和姥姥給接的。

正是初春，太陽已經(jīng)老高了，霧氣散了，土墻上的衰草在忽然強烈起來的陽光下似乎散出些些毫光。風悄悄的，連樹梢都搖撼不了，只在草葉間颯颯響過。爹在院兒里轉(zhuǎn)著圈兒，還穿著冬天的老棉襖，敞著懷，頭上熱汗直冒。兩個姐姐悄悄的，眼神兒都小小心心的，跟著爹礙手絆腳地轉(zhuǎn)圈圈。

一聲兒啼。爹待不住了，探頭探腦，那眼睛恨不得拐個彎兒，轉(zhuǎn)到里間看看炕上的新生兒。姐姐們撲在門邊兒上，扒著門縫兒拼命往里瞅。

半晌，門開了，奶奶出來了，把個洋鐵盆“哐啷”扔在廚屋前的石臺子上，臉上陰得能擰出水來。爹明白了，一聲沒出地蹲在了當?shù)厣?，渾身發(fā)著抖，看著腳前的泥地，又不知看見了什么，右手去摸煙袋鍋兒，摸了半天摸不到，摸到了，又拿不下來，還是大妞有眼力見兒，搶上一步給解下來，遞到爹手上。

姥姥不說話，頂著一頭花白，出來進去，收拾產(chǎn)婦和新娃兒。

爹起身出去了，一夜沒回。大妞和二妞找到他的時候，還醉著。

三天，爹都沒進里屋，黑著臉。姥姥白天伺候母女二人，晚上把兩個大妞摟在懷里，縮在大床邊臨時搭就的鋪板上，眼淚流了一夜一夜。

第四天，媽說，這個娃兒，她不要了?！爸皇?，”她說，聲音像寒風里的樹葉，“給娃兒……留條活路吧?！?/p>

又過了幾天，奶奶領(lǐng)來兩個人，是河?xùn)|鎮(zhèn)子上開肉案子的，結(jié)婚十多年了沒生養(yǎng)。奶奶說，人家家境好，妞兒跟了去，吃不了虧。你看這頭一趟來，就帶來了整刀的豬肉整箱的好酒，人家里都給妮兒備好了奶粉奶瓶，衣服包被里里外外……

媽媽不說話，轉(zhuǎn)頭沖著里面，任憑奶奶和來人家長里短，后來，爹把煙袋一扔，推門走了，媽的眼淚就下來了，說，要不，再過兩天兒，讓娃兒再吃兩天奶。

這事兒，就算定下來了。

半個月上，姥姥回家了一趟。麥苗返青，該澆頭遍水了，老頭一個人忙不過來。忙活完回來，里屋的大床上躺著的，只有媽媽了，臉沖墻。兩個大妞在外屋地上抓石頭子兒，小聲兒唱著：“小螞蚱，害頭痛，請來螞蟻來看病，螞蟻說的不行了。綠豆蠅，來守靈，蛾螂珠子來搭棚。嘀嘀噠，噠嘀咚，把小螞蚱送回了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