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同福里(短篇小說)

      2014-07-09 05:04范春歌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喜兒阿寶

      范春歌

      同福里是一條中西合璧風(fēng)格的老里弄,坐落在漢口著名的老租界區(qū),據(jù)老人們說,當(dāng)年取這個名字,寓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題記

      清晨。

      巴黎。

      剛剛走到香榭麗舍大街第六十一棵梧桐樹下,我的手機(jī)響了,是助手漢娜從武漢打來的。

      已移居法國多年從事服裝設(shè)計的我,應(yīng)一家時尚雜志的邀請將回國舉辦時裝秀,第一場就設(shè)在我兒時生活過的武漢。漢娜先我飛到武漢打前站,她是個在中國留學(xué)多年的法國女孩,普通話說得比許多國人都標(biāo)準(zhǔn),不拿地圖也能到處瞎逛,儼然是個中國通。

      她說她正在武昌有名的小吃一條街“戶部巷”過早,順手買了張當(dāng)?shù)氐耐韴?,發(fā)現(xiàn)有兩條新聞和我有關(guān)。

      一條是我經(jīng)常懷念的武漢熱干面已包裝成了快餐面的形式可以快遞到法國。這意味著我某天早晨從巴黎醒來,就能像地道的武漢人那樣過早。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站在香榭麗舍大街上,仿佛已聞到了芝麻醬的濃香,我笑著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過些天我就會親自坐在蔡林記熱干面館的長凳上了。

      我急切地追問她第二條新聞,漢娜的語速變得有些遲疑:這座城市將興建有史以來第一條穿過長江的地鐵。

      巴黎第一條地鐵一九○○年就已經(jīng)運(yùn)行了,但百年之后武漢要興建的這條地鐵仍讓我怦然心動。

      可是,我隱約覺得漢娜提到的地鐵與我的關(guān)系,好像不僅如此。

      果然,漢娜接著說,在地鐵沿線計劃拆遷的一串老房子名單里,她發(fā)現(xiàn)了經(jīng)常被我提到的一個老巷子的名字——“同福里”。地鐵有座出站口恰好要建在那里。

      一片金黃的梧桐葉飄落到我的頭上,我抬手拂了幾下都沒拂去。

      很快,仍站在香榭麗舍大街梧桐樹下的我,收到了漢娜用手機(jī)給我發(fā)來的這家報紙當(dāng)日新聞的電子版。

      在整整半個版關(guān)于第一條地鐵即將開建的報道中,涉及同福里的報道只有短短的一行字,但同福里對我的人生來說,不亞于鴻篇巨制。

      這個冬日,整個巴黎的梧桐葉紛紛飄落。

      火車火車幾點開?

      一點不開兩點開,

      火車火車幾點開?

      兩點不開三點開,

      ……

      這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在漢口的街頭巷尾司空見慣的“搭火車”兒歌游戲。

      一群七八歲的男孩和女孩依次將雙手搭在小伙伴的肩膀上,扮演著一隊急不可耐的乘客。當(dāng)最前面的那個扮演車頭的男孩終于回答“九點不開十點開”的時候,在一片“火車開啦!”的哄喊聲里,大家轟地散開,于是“車頭”開始捉拿這些惡作劇的乘客,激動人心的躲貓貓也就此開始。

      當(dāng)我們這些孩子在同福里樂此不疲地玩著這個游戲時,誰都預(yù)料不到幾十年之后的同福里或?qū)⒁驗橐蛔罔F而消失?!按罨疖嚒彼坪踮ぺぶ谐蔀樗\(yùn)結(jié)局的預(yù)演。

      同福里坐落在漢口著名的老租界區(qū),巷口和巷尾分別聯(lián)結(jié)著歐式建筑林立的洞庭街和鄱陽街,距離同樣云集了大片異域風(fēng)格建筑的江灘僅有百米,用武漢話來說,眨個眼就到。

      聽老人們講,同福里在一九三六年就有了,最早由志趣相投的胡、宋、蔣三家合資投建,取這個名字,寓意“有福同享”的意思。

      這座中西合璧風(fēng)格的里巷,居民大都是實業(yè)家或高級職員,精致的紅磚和麻灰色的基座砌成的聯(lián)排式公寓,酷似上海的石庫門。一九四九年之后,巷子的居民便復(fù)雜了,有些獨(dú)門獨(dú)院的公寓涌進(jìn)了七八戶人家,一夜間變成香港電影里的“七十四家房客”。

      和武漢許多的老里巷相似,巷口立有一座高大氣派、鐫刻著巷名的灰色牌坊式門樓?!拔母铩遍_始后不久,有一天來了一隊熱血賁張的紅衛(wèi)兵小將,利索地爬上巷口的牌坊,用稀泥巴將象征“四舊”的同福里三個大字糊住了。

      也就是這天,我隨父母搬到了同福里。

      我的父親是個畫家,我的母親也是一個畫家。

      每當(dāng)我向別人這么介紹時,有點像課文里魯迅寫的那樣:我家后院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還有一棵也是棗樹。父母是在四川美院油畫系讀書時相戀的。畢業(yè)后父親分到了武漢,母親分到西安。我在西安出生,直到七歲那年,才跟隨調(diào)往武漢的母親同父親團(tuán)聚。

      當(dāng)我被母親牽著手下了火車,并沒有立刻撲進(jìn)父親伸出的雙臂,看慣西安古城墻的我,驚訝地眺望著漢口大智門火車站四個高聳的綠色塔堡和高大美麗的拱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dāng)我們一家三口乘坐一輛人力三輪車(后來我才知道當(dāng)?shù)厝斯苓@種交通工具叫“麻木”),在一條又一條林立著異域風(fēng)格建筑的街道穿行時,我更震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座從未謀面的南方城市,有種由來已久的熟悉。

      這種熟悉來自當(dāng)畫家的父母收藏的歐洲古典油畫畫冊。

      作為家中唯一的孩子,生活無疑是寂寞的,經(jīng)常鉆進(jìn)家里的書櫥翻看畫冊是最大的樂趣。在其中我認(rèn)識了古希臘神廟,哥特式教堂,羅馬宮殿,還有在火焰明亮的壁爐前或彈琴或讀書、在濃郁的常春藤下或纏綿或決斗的男人女人,它們和我置身的世界相比,宛若來自另一顆遙遠(yuǎn)的星球。

      我最好奇的是畫冊里出現(xiàn)的一個手持弓箭身長翅膀的男孩,讓我常常為那些被他悄悄瞄準(zhǔn)的男人和女人的性命擔(dān)憂。母親聽了我的不安之后往往樂不可支,說這是小愛神丘比特,被金箭射中的人不但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還會感到甜蜜、幸福和快樂,她和我父親就是曾被丘比特射中的人,于是就有了我。

      而打死我我也不相信世上會有甜蜜的中箭,手指扎了一根刺還疼得流眼淚呢!

      此刻,這些美麗的房屋仿佛從畫冊中空降到眼前,奇怪的是在街上見不到一個畫冊中常見的男女,當(dāng)我把這困惑說與父親聽的時候,他的神色頓然凝重起來,和母親交換了一下眼色,嚴(yán)肅地說:小孩子不要問這么多,今后那些畫冊要收起來,絕不能再看,更不能告訴小朋友。記住了?

      我委屈地點點頭,兩旁的建筑仿佛也變得神色冷峻。

      搬來同福里不久,我們家?guī)缀踉谝灰怪g變得門庭若市,這讓平素不喜歡走門串戶的父母很是煩惱。而這一切都源于我的一次魯莽。

      記憶中的那個傍晚,同福里的孩子們一如既往地游戲。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都在停課鬧革命,小孩子們樂得革命永遠(yuǎn)鬧下去。

      我們玩的游戲是讓人緊張得透不過氣的“官兵抓強(qiáng)盜”,所以對巷子里幾個戴著紅袖章刷寫巨幅標(biāo)語的大人熟視無睹。扮演強(qiáng)盜的我沉浸在被“官兵”追逐的極度興奮之中,不留神碰翻了地上的墨汁桶,接著又踩到了一疊剛寫好的條幅,那長長的標(biāo)語粘在腳下,白色的長條紙正在自己身后狂舞。嬉笑聲、驚叫聲、斥責(zé)聲交織在一起而變得混沌不清,使得我依然挾帶著標(biāo)語亢奮地狂奔。

      忽然,一雙大手將我這個“強(qiáng)盜”緊緊抓住,回頭一看,竟是剛下班的父親,母親緊跟其后。

      見到父母親極度生氣的表情,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鑄下了大錯。

      刷寫標(biāo)語的人和看熱鬧的人將我們團(tuán)團(tuán)地圍住,身材高大的父親以我十分陌生的謙卑姿態(tài)連連道歉,并且轉(zhuǎn)身就去了巷口的一家小文具店買來紙張墨汁作賠??蓪Ψ讲灰?,他們中間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捋了大把汗珠,生氣地甩在盛夏滾燙的地面上,憋屈地說,賠幾摞紙容易,忙活大半天寫好的這么多字,怎么個賠法?等會兒領(lǐng)導(dǎo)還要來檢查!

      我為自己給父母帶來的麻煩感到從未有過的不安,望著年輕人能擰出水的濕漉漉的汗衫,又感到十分歉疚。母親平靜地向?qū)Ψ缴斐鍪謥恚簞隈{,您的毛筆。年輕人愣了愣,木然地將一支足有嬰兒胳膊粗的毛筆遞給了她,體態(tài)嬌小的母親平靜地蹲在地上,少頃,一幅字體飄逸、筆墨酣暢的大標(biāo)語便出現(xiàn)在圍觀的人們面前。

      好書法!人群中有人禁不住喝彩。

      他們不知道,我外公是西安有名的書法家,我母親三歲就跟隨他練習(xí)書法了。

      母親不動聲色地連寫了好幾張大條幅。窘迫的是對方了,他彎腰拾起一張被我踩臟的人物宣傳畫,想再將父母一軍:既然書畫不分家,你們干脆連畫也一塊兒賠了吧,這三個工農(nóng)兵讓我畫了大半夜呢。

      父親見他拾起的畫,樂了。顯然作者技法太差,人物比例不當(dāng),五官也走形了。人群中有同情我父母的,故意嚇唬年輕人:你們哪是宣傳工農(nóng)兵,這是丑化工農(nóng)兵呢,鼻子跟眼睛都歪到集家咀去了,要是給你們上綱上線……只見年輕人的臉色驟然變了。父親連連擺手阻止了好心人對小青年的恐嚇,從挎包里摸出一盒水彩顏料,笑著對年輕人說,沒關(guān)系,畫由我來賠,讓我妻子休息一下。

      聽母親說,父親還是美術(shù)院學(xué)生的時候,臨摹的俄羅斯油畫家列賓的油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就成為學(xué)校里臨摹世界名畫的范本。畫幾個水彩人物,用武漢話說是小菜一碟。

      未待對方應(yīng)答,父親便展開一張大白紙在上面上作畫了,很快,威風(fēng)凜凜扛著大紅旗的三個工農(nóng)兵人物形象就躍然紙上。這還不夠,父親在他們身后添上了萬里長江、萬噸巨輪,圍觀的人包括那幾位戴袖章的年輕人也不禁連連叫好:氣吞山河呢!

      為了感謝大家解圍,父親又作了兩張葵花向陽、青松迎風(fēng)的宣傳畫。

      大家搶著將這些標(biāo)語和宣傳畫貼在巷子最打眼的地方,還說如果武漢三鎮(zhèn)的各條巷子來個宣傳競賽的話,同福里肯定拿第一。

      這一天,貼滿標(biāo)語和宣傳畫的同福里,就這樣怪誕地成為剛搬進(jìn)巷子不久的我父母親的一場書畫秀,他們的畫家身份也從此廣為人知。

      那個年代,年輕人沒有了上大學(xué)深造的機(jī)會,不是下鄉(xiāng)插隊當(dāng)農(nóng)民,就是到工廠做工。而如果有美術(shù)方面的一技之長的話,不管當(dāng)農(nóng)民還是當(dāng)工人都會比較輕松,因為大字報、標(biāo)語、宣傳畫都得有人揮毫潑墨。

      所以登門來找我父母學(xué)美術(shù)的街坊絡(luò)繹不絕。白天忙了一天,晚上還要給街坊鄰居輔導(dǎo)教課,我看著川流不息的“學(xué)生”和疲憊不堪的兩位“老師”,更感到自己像個罪人。父親和母親聽多了社會上流傳的女孩下農(nóng)村后發(fā)生的悲慘故事,也萌發(fā)了讓我學(xué)畫以應(yīng)對不明朗未來的決心,于是,他們的“講臺”前多了一張我的小凳子。

      白天成為我的噩夢,難得再有和小伙伴跳皮筋、躲貓貓的游戲,只有對著一座翻著白眼的人物石膏像沒完沒了的素描作業(yè)。

      聽到父母親要被他們所在的美術(shù)學(xué)院派往武漢鋼鐵廠輔導(dǎo)、創(chuàng)作并舉辦一個工人畫展,我欣喜若狂,但不敢有絲毫表露,狂亂的心簡直憋得要窒息了。

      那天中午,父親和母親早早回到家中,而且面露喜色。很長時間了,各類運(yùn)動一場接著一場,他們幾乎沒有機(jī)會從事美術(shù)創(chuàng)作,用父親的話說,這次借調(diào)到工廠的機(jī)會可以“明目張膽”地畫畫了。關(guān)于我,他們也已經(jīng)安排好,交由樓上陶老師的老保姆朱婆照管。

      我眉開眼笑。聽大人講,朱婆年輕的時候給一家白俄當(dāng)過女傭,做得一手好西餐。

      離同福里不遠(yuǎn)有座著名的房子,說是房子,其實是一座高達(dá)五層有幾百個房間的巨大公寓,像是停泊在洞庭街上的一艘航母。建起這座建筑“航母”的是白俄茶商巴諾夫。武漢人為了叫著順嘴,將這座房子叫做巴公房子。巴公房子屬于高級公寓,許多在武漢做生意的有錢的俄國茶商也住在其中,朱婆的雇主是其中的一位。

      武漢還沒解放,俄國茶商就紛紛回國。請朱婆做保姆的漢口人家要排長隊,她最終選擇了同福里在中學(xué)教俄文的陶老師。陶老師住在我家樓上,和蘇聯(lián)關(guān)系變糟之后,她改教英語了。

      性格溫文爾雅的陶老師和我母親蠻談得來,我們家里收藏的各種歐洲名畫冊從不示人,但愿意悄悄借給陶老師看。陶老師不僅幫我母親偷偷翻譯畫冊上的俄文,還經(jīng)常端來朱婆用西紅柿醬、洋蔥、卷心菜、碎牛肉燉出的俄羅斯紅湯與我們分享。那么朱婆帶我,意味著常有美味無比的紅湯喝!

      父母清理好要帶到工廠的物品,又歡欣地支使我搬了三把椅子在客廳的壁爐前。

      其實這座鑲嵌有精美木雕的歐式壁爐只是個擺設(shè)而已,原來的房主在全家被下放到鄂西山區(qū)前,已小心翼翼地將煙道封死,好在爐膛沒有像其他心灰意絕的房主那樣用水泥封死。我的父母心情好的時候,會提一只涂了紅顏料的馬燈放進(jìn)爐膛里,它瞬間就充盈溫暖的光芒。然后父親就會用他帶有磁性的男中音朗讀一段文學(xué)作品,既有“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這些唐詩宋詞,也有他們在學(xué)校學(xué)西畫時就鐘情的外國文學(xué)作品。

      我知道此刻心情大好的父親就要開始每周一次的家庭朗讀了,擺好椅子又熟練地關(guān)上了百葉窗,頗有點像電影里那些搞地下工作的人,讓我在緊張之余有種冒險的快感。

      父親今天朗誦的是母親所喜愛的屠格涅夫的《白靜草原》:在深灰色的天空中,一些地方還閃爍著星星,帶著濕氣的輕風(fēng)不時像微波蕩漾,仿佛能聽見夜的矜持、隱隱約約的絮語聲,被黑影籠罩的樹林發(fā)出輕輕的響聲。這時有人把一張?zhí)鹤臃诺酱筌嚿希蜒b茶炊的木箱放在踏腳邊……

      母親很幸福地傾聽著。父親朗讀的聲音剛落,走廊傳來輕輕的叩門聲,我們沒有慌張,知道是樓上的陶老師來了。

      于是,壁爐前又多了一把椅子。

      陶老師除了帶來朱婆做的烤面包,還帶來一本原版的俄文小說,普希金的《當(dāng)代英雄》,她喜歡用俄語朗誦。之后,母親又用中文朗誦了一遍:當(dāng)我馳進(jìn)科依薩烏爾山谷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開始隱入白雪皚皚的山脊之后,車夫是一個奧塞丁人,他不住地驅(qū)趕著馬匹,想要在天黑之前登上山,而且還拉開了嗓門唱起歌來……

      在大人們美妙的朗讀中,我年幼的心也乘著馬車在寬闊的平原上信馬由韁。當(dāng)他們放下書本端起茶杯潤嗓子的間歇,我迫不及待地追問,接下來呢?接下來呢?

      這時,窗外響起人聲:快,把標(biāo)語遞過來!

      巷里刷標(biāo)語的已經(jīng)刷到我家的窗前。

      朗讀戛然而止。

      父親撩開窗簾看了看外面,一隊人拎著標(biāo)語走到窗下,標(biāo)語上寫著一行龍飛鳳舞的斗大墨字:砸爛資本主義走狗曹家山的狗頭!

      曹家山住在我家對門。

      同福里只有曹家的住宅是四層,比巷里所有的樓房都高出一大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據(jù)說解放前半條里弄都是曹家山買下的。

      已經(jīng)六十出頭的曹家山,背有點微駝,大人們講,他當(dāng)年在武漢商界可是個呼風(fēng)喚雨的人物,跺下腳,能震翻大漢口。

      如今天地翻覆,幾歲的小孩子都敢當(dāng)面喊他“曹駝子”。面對這顯然不恭的稱謂,他也從不惱怒,或許是不敢惱怒,臉上永遠(yuǎn)流露著謙卑的神情,哪怕有小孩朝他的駝背上扔一磚頭,他也不吭一聲,只是匆匆加快腳步閃進(jìn)自家的深院里。

      曹家兩扇掛著一對大銅環(huán)的厚重木門幾乎終日緊閉,雖然住著祖孫三代十幾口人,但沒有一點聲息傳出來,與一墻之隔卻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世界仿佛陰陽兩界。

      住在曹家對門的我,常常好奇地望著河蚌般緘默的屋棟,揣測他們緘默的生活。

      就是在這種好奇的張望中,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了阿寶。

      那是一個模樣只有六七歲的白白凈凈男孩,大腦袋,胳膊圓滾滾的,長睫毛下有一對黑潭似的眼睛,他總是悄無聲息地躲在頂樓的一個玻璃窗后面,偷偷地看巷子里的孩子們做游戲。

      初次發(fā)現(xiàn)他的那一刻,我嚇了一跳,好似發(fā)現(xiàn)了隱藏已久的小愛神丘比特,只是手里沒有弓箭而已,有點害怕他。

      沒想到他更害怕我,當(dāng)我抬起頭打量他的時候,便只剩下一個畏畏縮縮的大腦袋。后來又懷疑他可能只是一個身患疾病或腿有殘疾無法出門的孩子。

      有一天,里弄的孩子們玩官兵捉強(qiáng)盜的游戲,因為人數(shù)不夠,有人突然想到了阿寶。我剛表示了疑慮,大家笑道,他的胳膊和腿都沒毛病,是怕別人欺負(fù)而不敢出門。他們還告訴說,阿寶的爸爸媽媽都在上海,但被趕到農(nóng)村去了,父母擔(dān)心阿寶在鄉(xiāng)下受苦,把他送到了爺爺這里。

      小孩子的政治警惕性遠(yuǎn)沒有大人那么高,為了能讓游戲進(jìn)行下去,都一致同意讓阿寶參加。

      于是,大家紛紛向阿寶招手,邀請他下樓來玩。阿寶起初十分恐懼,以為我們在搞什么惡作劇,像受驚的小兔立馬沒了身影。大伙兒急了,扯著嗓門一遍遍喊他的名字,表白沒有丁點惡意。過了許久,他又怯怯地在窗口出現(xiàn)了,畢竟還是個六七歲的孩子,怎能經(jīng)得住游戲的誘惑呢?

      很快,曹家的大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條縫,我們驚喜地看見阿寶露出了大腦袋。我發(fā)現(xiàn)年幼的阿寶臉上流露的受寵若驚的神情竟和他的爺爺那么相似。就在大伙歡叫的同時,一個老婦人驚恐的聲音也尖銳地響起來了:阿寶,阿寶?。∧呛奥暦路鹗澜缒┤諄砼R。阿寶的奶奶跌跌撞撞地從樓上沖下來了,一把將半個身子已擠出大門的阿寶死死扯住。

      期待游戲的孩子們很不高興。王小彪得意地悄聲說,我有一絕招。

      王小彪雖然十二歲了,但個頭矮得像幼兒園大班的兒童,大人們說他自生下來就得了一種叫侏儒癥的病。我曾悄悄地問過朱婆,王小彪會不會死?朱婆瞪我一眼說,莫瞎誑!他只是永遠(yuǎn)長不高罷了,變成老頭子時,可能也只這么高。

      我無法想象王小彪長到七十歲的模樣,既恐懼又非常同情。朱婆扯扯我的小辮子訕笑道,別看他矮你們半個頭,全長心了,比你們誰的心心眼眼都多。

      王小彪的父親是一位制煤工,他們?nèi)易≡谙镒又卸我粋€用木板搭成的煤店鋪,以做蜂窩煤為業(yè)。他脾氣暴烈,頓頓都少不了半瓶酒,眼睛總是紅得像只兔子。朱婆說他也蠻可憐,妻子死得早,沒有人幫他做下酒菜,經(jīng)常抿一口酒,拿筷子頭蘸蘸醬油。

      自從他胳膊戴上了戰(zhàn)斗隊的紅袖章,酒喝得更兇,見哪個小孩調(diào)皮,便佯裝著要解開腰里的皮帶:老子抽死你這個龜孫子!

      不過,他也從未真的揍過人。

      好,接著說王小彪吧。見阿寶被拉住了,他突然以和身高完全不匹配的嗓子吼了一聲:手榴彈來了!

      老太太雖然被嚇得篩糠似的哆嗦,竟然沒有松開拉住阿寶的手??蓱z的阿寶被拉回了門里。

      王小彪顯然有點掃興,大家好奇地追問他喊手榴彈的緣由,他開始得意地透露他爸爸講的秘密:當(dāng)年日本人打來武漢的時候老太太被手榴彈嚇過,從此受了刺激,一聽手榴彈三個字就嚇得魂不附體。紅衛(wèi)兵抄家時曹家拒不說出細(xì)軟的去向,就是有知情人喊了聲“手榴彈來了!”,老太太立馬招了“供”。

      阿寶被拉回門里后,再也沒有露頭。從此,他又回到躲在窗后偷窺大家玩游戲的寂寞時光。但這樣的日子也沒能持續(xù)多久。巷子里的孩子們?yōu)榱藞髲?fù)老太太拉回了阿寶,時常在曹家的大門外故意喊阿寶出來嚇唬她,并以此作樂,而阿寶的大腦袋從此在窗口后面消失了。

      不論什么年代,小孩子總有玩不完的游戲。漸漸地,大家似乎忘記了阿寶的存在。阿寶對我來說雖然只是隱身在閣樓窗后的小影子,但我總是忘不掉他偷窺我們游戲的時候,膽怯的眼神里流露出來的渴望。

      有一天,我坐在家里畫素描,家里的百葉窗開著,一只紙折的小鳥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飛進(jìn)來,我抬起頭,這次阿寶沒有躲,笑了。我用鉛筆畫了一個長著翅膀的小男孩,向他高高地舉起來,他也展開胳膊向我做了飛行的動作。

      更讓我意外的是,當(dāng)我打開他做的紙鳥時,發(fā)現(xiàn)上面笨拙地畫著一個穿粉紅色裙子的小女孩。

      每當(dāng)我被關(guān)在家里畫那些永遠(yuǎn)也畫不完的石膏人,便會偷偷地眺望曹家緘默的頂樓,等待著那只大腦袋忽然出現(xiàn),寂寞的我們會用圖畫來交流。

      可是,這年的夏季,我到西安看望外公返回到武漢的當(dāng)天,從朱婆那里得到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阿寶到江灘玩水淹死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換了別的孩子或許我信,同福里距長江大堤僅隔一條街,盛夏的時候總有成群結(jié)隊的孩子瞞著大人跑到江邊嬉水,幾乎每年街上都有孩子溺水身亡的消息傳出??砂毷且粋€連大門都不讓出也不敢出的孩子,怎么會斗膽溜到長江玩水呢?!

      朱婆哽咽地說,莫說你不信,全巷子的人都不相信哪。

      原來,我剛到西安外公家不久,曹家的一樓就被居委會征用了,樓上又陸續(xù)搬進(jìn)了幾戶,于是,曹家被擠進(jìn)了頂樓的一套小房間。小小的阿寶并沒有感到什么委屈,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興奮,因為搬進(jìn)來的人家中,有個和他個頭相仿的男孩。

      那個男孩就是王小彪。

      王小彪原來在巷子中段的家仍然是煤鋪,但做煤送煤的改為幾個戴著黑袖章的“五類分子”,他的爸爸已經(jīng)成為一所小學(xué)的工宣隊隊長。

      和阿寶同住一樓,倆人自然有了來往,很長時間沒有玩伴的阿寶甭提有多高興了,雖然依舊不能下樓出大門玩耍,但也樂得像上了天堂。

      可是,阿寶的快樂總是那么短暫。王小彪仗著父親升遷,脾氣更加蠻橫,漸漸遭到里弄孩子的排斥,久而久之便以欺負(fù)和捉弄阿寶作樂。

      王小彪的爸爸雖然對曹家的大人從沒好臉色,但絕不允許兒子欺負(fù)遠(yuǎn)離爹媽的阿寶,發(fā)現(xiàn)一回就揍他一回。

      這樣一來,王小彪更是將仇恨發(fā)泄到阿寶身上。曹家人發(fā)現(xiàn)后不敢言語,唯一能做的仍只是將阿寶看管得更嚴(yán),連樓梯也不輕易讓他去。

      此時被讓出房屋的曹家,連朝向巷子的窗口都沒有了,唯一的窗口對著一排黑乎乎的屋脊。全家人沒有好心情,自然家里的氣氛也是陰沉沉的,阿寶每天僅有的樂趣只能是和偶爾停在屋脊上的幾只鴿子說說話。

      當(dāng)素有火爐之稱的武漢迎來了盛夏,王小彪也躍躍欲試地想去江邊嬉水,巷子里的孩子又不接納他同行,于是便想到了阿寶。直到現(xiàn)在,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說動阿寶的,更不知道阿寶的膽量從何而來,他倆又是如何從大人的眼皮底下溜出去的。

      總之,他帶著阿寶來到了江水橫溢的江堤上。

      朱婆說,接著發(fā)生的這一切是王小彪一天之后才哭著向他父親透露的,說得十分簡單:來到江堤后,他想下水又有點怕,便動員阿寶先下水,阿寶猶豫了一會兒,他又催了阿寶,阿寶便小心翼翼地卷起褲腿,鞋也沒脫,伸出腳踩下去,結(jié)果滑了進(jìn)去。水很深,甚至沒有冒個泡泡,人就沒了影……

      聽到這里,我覺得空氣中伸過來一只無形的手將我的喉嚨掐住了,愈掐愈緊,以至無法呼吸。

      我的腦海里晃動著阿寶站在窗后的影子,他的大腦袋,長睫毛下深潭似的眼睛,他小心翼翼地擠出大門的滾圓胳膊和小手。

      眼淚汩汩地流下來,冰冷地滑到我的衣領(lǐng)里。朱婆嘖嘖不已:唉呀呀,你看你看,這個伢沒有和阿寶玩過一天,哭成這個樣子,好心腸的人,萬能的主都記在心里呢。

      朱婆當(dāng)年隨了那家白俄茶商信了東正教,常跟著洋東家去天津路口的東正教堂做禮拜,解放后教堂被封,但她一到激動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向萬能的主禱告。

      在朱婆的講述中,阿寶的死愈來愈像電影鏡頭在我眼前回放著:

      王小彪望著瞬間合攏的渾黃水面,恐怖極了。附近的江柳里就有人,但他不敢喊,擔(dān)心給人知道,父親會將他打個半死。后來,他拔腿往家跑,路上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守住這個可怕的秘密……

      其實,那天曹家的大人很快就發(fā)現(xiàn)阿寶不在了,疑心是王小彪將阿寶帶出去玩耍,但不敢追問,人家出身好,能帶阿寶出去玩是看得起自家孩子,哪有責(zé)怪的道理?到了晌午,王小彪回來了,沒見阿寶,家人便裝作不在意地問了幾句,他一口咬定根本就沒有見到阿寶的影子。這下把阿寶的爺爺奶奶急壞了。

      曹家不敢大張旗鼓地找人,心急如焚卻默默無言地在附近的大街小巷用倉皇的目光搜尋,他們再富有想象力也想不到阿寶會到長江邊嬉水。直至夜深,阿寶仍不見蹤影,老太太終于忍不住大放悲聲,一時間整條巷子凄涼地回蕩著“阿寶,我的阿寶!”。

      一墻之隔的王小彪被阿寶家的悲痛駭住了,他躺在床上整夜像一只爐膛中翻動的燒餅,讓父親發(fā)現(xiàn)了端倪。怒不可遏的父親揚(yáng)起蒲扇般的大手將他從床上扇到了墻角,淌著滿臉鼻血的王小彪,終于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出了實情:阿寶在水里……

      直到朱婆給我講述這件事情的那天,阿寶仍未找到,巷里的鄰居還幫著在幾十公里外一個叫陽邏的地方找過。老早就聽大人講,長江流經(jīng)位于漢口下游的陽邏時會打個回旋,那些落水死亡的人最終都能在這里浮起。

      朱婆安慰我說,上天念阿寶可憐,肯定是把他變成了一條小魚,游到黃浦江到上海會他的媽媽去了。我依然哭,如果阿寶被江里的大魚一口吞下去呢,我在江邊見過漁民捕撈的大魚,比我的個頭還要大。朱婆頓時無語。

      這時,我看見了巷子上空飛過的一群鴿子,心想,阿寶要真是長著翅膀的丘比特就好了,他不會淹死,也不會害怕王小彪了,他手里有弓箭。

      父母去武鋼幫工人辦畫展之后,朱婆除了給我做飯、晚上陪我睡覺,還有一個重要任務(wù)就是催促我坐在家里完成父母布置的美術(shù)作業(yè)。

      自從阿寶溺水后,我更視畫畫為苦役。每當(dāng)窗外傳來小伙伴喧騰的嬉鬧聲,我便開始在板凳上像水蛇似的扭來扭去,仁慈的朱婆就笑著扯扯我的麻花辮:勾魂的又來了。在她的默許下,我能沖出家門逍遙一會兒。

      那個下午也是如此。我興沖沖地扔掉畫板來到巷口,因為小伙伴們又發(fā)明了一個新的游戲:跳墩。

      在同福里的巷子口,不知何年何月立了兩只青麻石墩子,恐是為了截住大車圖個巷子安寧。兩只青石墩子也成了同福里區(qū)別其他巷子的標(biāo)志之一,平日里則成為來往的人歇腳的天然石凳。巷子里的小孩玩膩了別的游戲,便打起石墩的主意,從這一只跳到對面那一只。

      我好容易有機(jī)會站上了青石墩,興奮地正準(zhǔn)備奮力一躍,發(fā)現(xiàn)圍在石墩周圍的小伙伴忽然全部轉(zhuǎn)過頭,我以為又是誰家的大人突然回來了。

      這一瞥,讓我看見了今生無法忘懷的一幕:從洞庭街高大的法國梧桐下面,走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年輕男子,鼻梁高挺,深陷的眼眶嵌有一對罕見的藍(lán)眸,微微卷起的頭發(fā)在陽光下泛著一層柔緞般的褐栗色,活脫脫一個從歐洲古典畫冊里走下的人兒。

      我瞬間有種夢幻的感覺,老天仿佛派他來回答我初到武漢的疑問。

      總是見多識廣的王小彪對我詭秘地一笑:一個二毛子。

      見我還不理解,他賣弄似的說,就是中國女人跟外國男人生的小伢,大人平時罵雜種雜種,就是這個意思。他還說他爸爸講過,武漢從前住著很多高鼻子的洋人,洞庭街鄱陽街勝利街青島路一元路滿街都是,解放后把他們趕走了,留下這些沒有人要的二毛子。說著他還往地下啐了一口,讓我感受到人們對這種人極度的輕蔑。

      有個姓彭的男孩也加入大伙的議論,說這個男人叫周芒,是他哥哥讀高中時的同學(xué),周芒的父親是武漢三鎮(zhèn)有名的婦科醫(yī)生,母親是有名的舞蹈演員。王小彪哼了一聲,抱養(yǎng),懂吧。

      姓彭的男孩又不無同情地補(bǔ)充說,由于那位舞蹈演員被揭發(fā)解放前陪過外國人跳舞,又懷疑她是間諜特務(wù),受不了批斗,和丈夫一起服毒死了。

      我目瞪口呆地望著這個叫周芒的年輕人目不斜視地穿過眾人荊棘般的目光,徑自進(jìn)了巷子。

      像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著,著了魔似的,我跳下石墩竟尾隨而去??粘龅氖樟⒖瘫煌跣”胨麄儦g快地占據(jù)了,而我的心全都被好奇心占領(lǐng)。

      這年頭的男人和女人都以穿軍綠色的肥大服裝為時尚,他卻大膽地穿著一件剪裁得當(dāng)?shù)臏\咖啡秋衣,下著一條褲縫筆直的深灰色長褲,現(xiàn)在想起來,這身裝扮顯然使得走在街上的他帶有一種危險的反叛。

      但他好像視死如歸。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他走進(jìn)了我家住的門棟!

      朱婆正在天井掃地,一抬頭,掃帚掉地下,接著撲上前去抱住了這個藍(lán)眼睛的卷發(fā)男人:主啊,你怎么來了!

      周芒俯身在朱婆滿是皺紋的臉上左親一口右親一口,親得朱婆眼淚嘩嘩。

      冷靜下來,朱婆趕緊將他帶到了自己住的保姆房,陶老師跟著學(xué)校支農(nóng)去了,陶老師的兩個讀初中的兒子也被學(xué)校組織到武漢東西湖農(nóng)場去學(xué)農(nóng)勞動,樓上只有朱婆一人住。

      巷子里另一位老保姆宋媽也尾隨著來到我們這個屋棟,將朱婆扯到一邊悄聲提醒她不要受這個年輕人的連累。朱婆說,我不怕,我出身好,政府都知道舊社會我受帝國主義剝削。這個伢當(dāng)年是我撿的,不曉得是哪個在寒冬臘月里放在巴公房子的門口,白俄急著回國都不肯收留,托給了常給白俄看病的周醫(yī)生,他夫人正好不能生育。為么叫周芒?周醫(yī)生說了,伢是夜里救的,取名周芒,叫他一生不再黑暗活得敞亮。哪曉得夫婦倆倒熬不住先走了,我這個太婆不管哪個管?

      聽朱婆這么一說,宋媽也濕著眼睛走了。

      周芒告訴朱婆,他是從插隊的鄂西大山區(qū)趕回武漢處理父母的后事的,林場的老隊長也很同情他,前些日子有位和他一起從武漢下放到林場的知青,伐木頭的時候被倒下的樹砸死了,老隊長讓他不急于回去,別人問起來就說林場派他回武漢辦事的,還給他開了一張蓋著紅公章的證明。

      看了周芒的那張證明,朱婆轉(zhuǎn)憂為喜,她在巷子里晃了幾個來回,人人便都知道周芒留在武漢是有正當(dāng)理由的。

      朱婆忙進(jìn)忙出,給再次成為孤兒的周芒烤蜂蜜面包,燉俄羅斯紅湯。問及下放到深山老林的生活,周芒似不愿讓朱婆擔(dān)心,講的都是很好玩的事。比如,他剛下放到林場的那會兒,不但山民們打著火把絡(luò)繹不絕地來看“洋人”,附近的知青也翻山越嶺來看稀罕,所以并不寂寞。只是有一次,他到更遠(yuǎn)的山里伐木迷了路,幾位警惕性高的山民誤以為他是帝國主義空投到這里的特務(wù),用砍刀逼他交出發(fā)報機(jī),還問他把降落傘和手槍藏在哪里了。聽到這些,朱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天晚了,周芒不顧她的再三挽留,仍然堅持回自己的家,說要與父母的肖像做伴。

      隔些日子,朱婆放心不下周芒,就會揣上他愛吃的蜂蜜面包去看他。

      有一天,朱婆帶著我來到位于鄱陽街的一座掩映在法桐濃蔭里的歐式小樓,沿著旋轉(zhuǎn)式樓梯拾階而上,走進(jìn)他的家。聽說這棟別致的洋樓沒有被收走,是因為周芒父母的死驚動了中央的一位大首長,專門發(fā)了話保護(hù)起來。

      推開門,我怎么也沒想到周芒正坐在一臺老縫紉機(jī)前嫻熟地做衣服!

      一匹碎花布流水似的從他修長的指尖下徐徐滑過,機(jī)臺上還有數(shù)顆精心盤好的布紐扣,像靜靜繽放的朵朵梅花。周芒告訴朱婆,想給善良的老隊長的五個女兒五朵金花每人準(zhǔn)備一套花衣。

      朱婆似乎見怪不怪,指著周芒對我說,女孩子更要學(xué)手工的,不能只會畫畫兒,他像你這七八歲的年齡,給布娃娃做的小衣褲就有模有樣了。

      忽然,一團(tuán)紅光在我眼前一閃,定睛一看,原來是掛在墻角的一雙軟緞紅舞鞋。朱婆順著我的眼神望過去,問周芒是不是他母親留下的舞鞋,周芒說,不是,是十歲時在市青少年宮上最后一堂芭蕾課穿的,當(dāng)時學(xué)的是《天鵝湖》片斷,自那天以后他就再沒有被允許進(jìn)芭蕾舞教室。

      周芒踮起腳尖伸展優(yōu)雅的四肢在客廳的地板上慢慢起舞,一只憂傷的白天鵝再世。

      朱婆看著看著眼淚又落了,夸獎周芒跳得比一個叫鄧肯的舞蹈女神還要好。三十年代這個美國女人來武漢連演七場,她因為要給白俄茶商照看三個學(xué)舞蹈的孩子,得以跟著他們?nèi)业絼鲆伙栄鄹!?/p>

      抖開周芒做的精致衣裳,朱婆望望墻上美麗如仙的周芒母親的肖像喃喃自語:你盡可以放心走,周芒不能像你那樣成為武漢最好的舞蹈家,也會成為武漢最好的裁縫師傅,老天爺會給這個伢一條生路的。

      周芒的家在我眼里像魔術(shù)師的家,總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催^紅舞鞋,又在八仙桌上發(fā)現(xiàn)一個大水晶瓶里竟插滿紫桿黃花的洪山菜苔。第一次見有人將菜苔代鮮花作瓶插,好奇怪。朱婆見了也笑,說周芒的母親生前非常喜歡鮮花,當(dāng)年這水晶瓶里可是天天都插滿紅玫瑰白玫瑰的。周芒驚訝地轉(zhuǎn)過臉,朗誦詩似的:它不美嗎,你看它挺拔的莖稈有一種高貴的紫紅,翠綠的葉片夾雜神秘的寶藍(lán),鵝黃的花朵雖然不大,卻是在冬天才開的,這種植物通體都有凜然不可侵犯的美。

      朱婆親昵地拍拍他的臉,非常開心:還是我的乖乖有雅興,我這個老太婆就只曉得臘肉炒菜苔。

      在周芒家待了大半天,后來我知道有個地方朱婆沒有帶我看,就是周芒當(dāng)舞蹈演員的母親放服裝的房間,據(jù)說各式各樣的漂亮衣裳掛滿了巨大的房間,周芒想他母親的時候就將母親的衣服捧在臉上哭一場。

      回家的路上,朱婆帶我買了兩大把新鮮的紫菜苔白菜苔,又順手買了兩只陶罐,于是,我們房間也有了“鮮花”。

      不久,父母完成工人畫展的任務(wù)回來了,推開門見到陶罐里的菜苔花,以為是我的杰作,高興地把我摟得喘不過氣來。

      我一五一十地給他們講周芒。父親沉默半晌對母親感嘆道,在這個亂糟糟的年代,受了那么多苦,生活卻沒有粗鄙化,還保持一份優(yōu)雅,真不容易!

      此后,父母的“美術(shù)夜?!袄锒嗔艘晃弧八{(lán)眼睛”,他也是唯一被他們主動邀請來的學(xué)生。

      周芒深知留在武漢的時間很有限,因此非??炭唷N野l(fā)現(xiàn)他交給我父母親的美術(shù)作業(yè)都和服裝有關(guān),而且深得他倆的欣賞。我得意地對父親講,朱婆說了,周芒會成為武漢最好的裁縫??筛赣H說,不對,是最好的服裝設(shè)計師!

      有周芒做學(xué)美術(shù)的“同學(xué)”,我的興趣也大大地提高了,

      枯燥的素描結(jié)束后,父母開始講色彩。

      紅色是我在生活中最多見的顏色,太陽是紅的,標(biāo)語是紅的,袖章是紅的,那些巨大的羅馬柱是通紅的鋼柱。父親告訴大家,這個世界萬紫千紅,不僅僅只有大紅,還有桃紅、棗紅、猩紅、蓮紅、洋紅、胭脂紅、玫瑰紅、印度紅、珊瑚紅、櫻桃紅、海螺紅、芙蓉紅、釉底紅、血牙紅、寶石紅……

      講到綠,我們只能說出草綠、軍綠,因為除了深藍(lán)的中山裝,大多數(shù)人的衣服也就是這個顏色了。當(dāng)父親又報出“原野綠、水晶綠、洋薊綠、孔雀綠、墨水綠、威尼斯綠、巴黎綠、森林綠”等幾十種聞所未聞的分類時,屋里簡直沸騰了!

      上過色彩課后的周芒,將這些顏色都用在了他畫的服裝樣式上,我看見他筆下這些美麗得難以置信的衣服,羨慕極了,可大家認(rèn)真地說它們是永遠(yuǎn)也穿不出去的服裝。

      周芒偏偏給我做了一件。那是一件童話般的粉紅短裙,胸口綴著一道水波紋的花邊,圓形的口袋設(shè)計成兩只可愛的蘋果。父母雖然贊不絕口,但很糾結(jié)我能否穿到街上去,盡管用的是很普通的布料,因為樣式出眾很容易被人聯(lián)想到奢侈的生活,而帶來麻煩。

      于是這件裙子只能在家里穿,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穿上它在朱婆面前走來走去,聽朱婆夸我是美麗的公主。

      父母要對大家考試了,周芒讓我先考考他,我盯著他的藍(lán)眼睛,故意說:藍(lán)。

      周芒笑了:蔚藍(lán)、海藍(lán)、寶藍(lán)、湖藍(lán)、灰藍(lán)、湛藍(lán)、礦藍(lán)、瓷藍(lán)、藏藍(lán)、石磨藍(lán)、薩克斯藍(lán)、孔雀藍(lán)、普魯士藍(lán)……

      說著說著,他的藍(lán)眼睛在我的黑眼睛里變成一片海,還有帆。

      因為知道周芒的身世,我隱隱覺得他有一天會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或者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會有一個人來找他。

      學(xué)校“停課鬧革命”之后,便是“復(fù)課鬧革命”。于是,同福里的孩子結(jié)束了仿佛沒完沒了的游戲,都回到課堂。這是家長們?nèi)张我瓜氲摹?/p>

      當(dāng)我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經(jīng)過同福里一座有石雕門楣的房子,飛一般跑過去之后,心還在怦怦亂跳。

      從它一樓歪歪斜斜的百葉窗里,常常傳來一個男人的歌聲,唱的是樣板戲《白毛女》中的《扎紅頭繩》:“人家的閨女有花兒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兒,我給我喜兒扎起來……”

      每天都是同一首歌。

      房間住著一個男人,獨(dú)身。我聽巷子里的小孩講,他剛從漢口的“六角亭”出來。

      六角亭是坐落在漢口六渡橋附近的一條街,因為街上有家著名的精神病醫(yī)院,武漢人都習(xí)慣用“六角亭跑出來的”來形容腦子不正常的人。

      整條巷子都知道,唉,整條洞庭街和鄱陽街的人都知道,《白毛女》就是他患病的病根兒。

      他本是武漢紅旗機(jī)床廠的工人。當(dāng)時,除了專業(yè)劇團(tuán),許多學(xué)校和工廠也在排演樣板戲《白毛女》。他所在的工廠已經(jīng)挑好了扮演喜兒和大春的演員,而喜兒的父親楊白勞這個角色卻遲遲定不下來。從武漢歌劇院請來的導(dǎo)演說,要找個渾厚的男低音才行,只有男低音才能把楊白勞那蒼涼悲憤的唱段表現(xiàn)出來。

      眼看彩排的日子愈來愈近,男低音還沒有著落,導(dǎo)演也很著急。有一天,導(dǎo)演偶爾經(jīng)過廠里的大操場,一場籃球比賽正打得難解難分,忽然圍觀的人群中有人高喊了一聲“好球!”導(dǎo)演興奮了,沖進(jìn)人群將這個有著渾厚嗓門的年輕鉗工給抱住了。

      他就這樣走上了舞臺。

      那會兒,他才二十五六歲,可是,一上臺就要化妝成看上去已有六十開外的窮苦老漢,一頂破棉帽,一件破棉襖,腰間扎根破草繩兒,還要在臉上粘上灰白的胡須。大幕拉開,當(dāng)楊白勞在呼嘯的風(fēng)雪聲中踉踉蹌蹌地走上場,唱起:“滿天風(fēng)雪一片白,躲債七天回家來,希望熬過這一關(guān),挨冰受餓我也能忍耐……”臺下觀眾們的心便在他悲涼的歌聲里揪成一團(tuán),而同車間的同事們則為他出人意料的表演把掌聲鼓得山響!

      由于這個業(yè)余演出隊演得好,很長一段時間,年青的鉗工離開機(jī)聲隆隆的車間,跟著演出隊到其他廠子或農(nóng)村四處巡演。

      起初的那段日子,他只覺得又新鮮又好玩,可是,時間一長,漸漸地感到痛苦起來,他暗暗喜歡上了扮演喜兒的那個漂亮女孩。每次演出之前,在化妝間里,他眼見大春的扮演者越化妝越帥,尤其扎上那條白羊肚毛巾,簡直就是女孩子們眼中的白馬王子。

      同樣,因為劇情的需要,他這個楊白勞越化妝越老,化妝師似乎還嫌他老得不夠,每次拿彩筆在他的額頭上重重地添上幾道皺紋?!跋矁骸焙汀按蟠骸笨匆娝@副樣子常常在后臺笑成一團(tuán)。

      演出開始后,他最幸福的時刻是“喜兒”依偎在他懷里,然后,他一邊唱著歌兒一邊給懷里的她扎紅頭繩兒。“人家的閨女有花兒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兒,我給我喜兒扎起來……”他真希望這根紅頭繩長又長,能一直將她濃黑而柔軟的長發(fā)握在手心,一輩子都不松開。

      當(dāng)美麗的喜兒和英俊的大春哥在臺上雙目含情翩翩起舞的時候,他常悄悄地躲在舞臺的幕布后,幻想著自己要是大春的扮演者該有多好!而導(dǎo)演說,男高音或男中音都不難找,就男低音稀少,還承諾演完《白毛女》后將他推薦到市里的專業(yè)劇團(tuán),可此時此刻他恨死自己的這副嗓子了。

      他很自卑,因為即便不扮演楊白勞,卸完妝的他也遠(yuǎn)比“大春”遜色:個頭沒有對方挺拔,臉龐沒有對方英俊,還有,家境也沒有對方優(yōu)越。他的父母都是同廠的老工人,而“大春”的父親是局里的一位科長。出于初戀的羞怯,更出于一種自卑,他將愛情藏在心里,任由它在胸房瘋長,但絕不讓它常春藤似的有枝蔓伸出來。

      臨近春節(jié),上面有消息傳來,業(yè)余演出隊將解散,隊員們要返回各自的生產(chǎn)崗位參加生產(chǎn)?!按蟠骸睂④姷讲筷牭囊粋€師部文工隊,“喜兒”被外省的一家地方戲曲劇團(tuán)選中,而當(dāng)初發(fā)現(xiàn)他的那位導(dǎo)演沒有食言,說好等他參加完最后一場演出,便調(diào)他去市歌舞劇院,多少年,歌劇院沒有找到這樣的苗子了。大家都為他高興,唯有他內(nèi)心悶悶不樂,但不好流露在臉上。

      廠內(nèi)外都知道,這天是演出隊最后一次上演《白毛女》了,演出的那天,武漢下了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滿目皆白,可大禮堂觀眾爆滿,門擠得都關(guān)不上。大幕啟開,喜兒還是那么活潑美麗,大春還是那么英氣逼人,相襯之下的楊白勞顯得更加衰老蒼涼。

      終于等到了這一幕,喜兒盼來了躲債七日后大年三十溜回家中的父親。戴著一頂破棉帽的楊白勞吹了吹被凍得紅腫的雙手,哆哆嗦嗦地從懷里摸出一根紅頭繩兒,撫摸著喜兒烏黑的大辮,深情地唱道:

      “人家的閨女有花兒戴,

      你爹我錢少不能買,

      扯上二尺紅頭繩兒……”

      他怎么也沒想到,就在他往破棉襖外掏紅頭繩的時候,一只用白紙折疊的紙鶴掉在了臺上。不巧,一陣寒風(fēng)吹來,它像一只輕盈的蝴蝶飛起,在人頭攢動的禮堂忽上忽下地飛舞,大家的目光頓時被它吸引住,一些年輕人竟興奮地跳起來去捕捉那只“蝴蝶”。

      正在臺上沉浸在給“喜兒”扎辮的甜蜜中的他,感到了臺下傳來的騷動。當(dāng)他見到一雙雙手伸向那只紙鶴時,忽然從臺上一躍而起跳向觀眾席。大家一時也忘了楊白勞的扮演者實際上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見臺上那個畏畏縮縮的窮苦老漢忽然變成身手敏捷的武林高人,先是滿堂詫異,然后哄堂大笑。當(dāng)然,這更撩起了人們對這只紙鶴的猜疑!

      爭搶中紙鶴還是被一位眼疾手快的年輕人抓在了手里,他跳上座椅打開看了之后,笑著問眼巴巴望著他的大伙:念不念?人們異口同聲:“念!念!念!”

      年輕人得意地大聲地念了出來:“北風(fēng)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麗萍,我愛你到老!”

      大家都知道扮演喜兒的女孩叫陳麗萍。呵呵,楊白勞愛上了喜兒!禮堂幾乎沸騰了,比家鄉(xiāng)解放、含辛茹苦的白毛女被解救出山那一幕還要熱鬧。

      在那個視愛情為禁區(qū)的年代,一個人的愛情被這樣在大庭廣眾面前曝光,如同被人脫光后曬在廣場上同樣的羞辱。他將楊白勞的那頂厚墩墩的破棉帽按在胸前,粘上去的花白胡須也在拼搶中歪到了臉的另一邊,手里還攥著一截紅頭繩兒。就這么呆呆地在人群中站著,世界仿佛雪后的大地,一片空白。

      廠領(lǐng)導(dǎo)是怎么神色嚴(yán)峻地走到臺上,用手里的擴(kuò)音喇叭中止了這場惡作劇,又是怎么宣布休場十分鐘,他全然不知,他目光呆癡地被扶到后臺。領(lǐng)導(dǎo)宣布演出還要繼續(xù)……

      在《白毛女》全劇中,好在楊白勞的戲份并不多,給喜兒扎完紅頭繩兒,地主黃世仁強(qiáng)迫他簽下賣身契后,他就喝鹵水自殺了。

      因為他將扮演喜兒的陳麗萍不幸卷進(jìn)來,陳麗萍躲在后臺哭得十分委屈。領(lǐng)導(dǎo)沒有讓再現(xiàn)扎紅頭繩這一幕,而是讓他從簽賣身契這場開始。導(dǎo)演將他的棉帽扣好,白胡須粘好,又輕聲地安慰和鼓勵了他幾句,便叫他出場了。他一出場,拿著喜兒的賣身契撲通一聲給黃世仁跪下了:東家,求求你將喜兒還給我!剛撕心裂肺地喊完這一句,便咚地仰身倒下去。

      導(dǎo)演傻眼了,鹵水還沒喝怎么就倒下了?導(dǎo)演在幕后帶著哭腔高聲地提醒他:我的個祖宗,囟水還沒喝呢!

      他這一倒就是三天,從醒后就開始說胡話、唱歌,這一唱就沒有停。

      他的頭發(fā)長長之后,就自己給自己扎紅頭繩兒。

      夏天的傍晚,同福里的人耐不住這座火爐之城的悶熱,在巷子里排開竹床陣乘涼的時候,他的故事便一趟趟地游走在巷頭巷尾。我就是在竹床上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了他的這段身世。

      他也有出門的時候,就是提著籃子到菜場買菜,藍(lán)衣藍(lán)褲,把自己收拾得挺干凈,單從穿著上看不出來是個病人,唯一讓人置疑的是脖子后面有一根扎著紅頭繩的花白長辮。

      有些小孩喜歡惡作劇,碰見他經(jīng)過的時候,便在他身后喊陳麗萍,他轉(zhuǎn)過身伸展胳膊作出老鷹捉小雞的姿勢,孩子們就嚇得亂跑,他只是笑:你們又騙我。

      我不解地問母親,你不是說被愛神丘比特的箭射中的人都會幸??鞓穯??母親遲疑了一下,解釋說:忘了告訴你,丘比特的弓箭袋里裝著兩支箭,一支是金箭,一支是鉛箭,若是他摸錯了,射出了那支鉛箭,中箭的人就會痛苦。

      誰能把扎紅頭繩兒的男人那根痛苦的鉛箭拔出來呢?母親望著我較真的眼神,同樣嚴(yán)肅地回答:他愛的那個人。

      于是,我對他的同情大于對他的恐懼。

      有一天,又見小孩們追著他喊瘋子,然后又四處散開,把剛進(jìn)巷子的我給絆倒了,倒了之后又恰巧摔在巷口的石墩上,眼睛頓時給血糊住了。我看見扎紅頭繩的男人跑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害怕,便被他堅實的胳膊抱住了,然后感覺到他在奔跑。

      巷子其他不知真相的人駭住了,發(fā)出陣陣驚叫:瘋子把小孩抱跑了!

      百十米外就是武漢市第二醫(yī)院,他剛把我抱進(jìn)急診室,人們就追了上來,但直到醫(yī)生來他才放手。

      傍晚,下班后的父母聽朱婆講述此事,特地提了一袋水果登門去謝他。他接過來說留給喜兒吃。

      從此,我成為巷子里唯一不害怕他、他招手便敢走到跟前的孩子。而每次去,他總有給我的禮物,有時是一包話梅,有時是一個橘子。

      日子似水一樣過去了,我十歲那年隨父母搬到江對岸的湖北美院時,他沒有氣力唱歌了,換了一臺留聲機(jī),聽說每天從年久失修的百葉窗里傳出的還是那首《扎紅頭繩》。

      我是九十年代離開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xué)院從北京到法國做服裝設(shè)計的。

      記得在國際機(jī)場轉(zhuǎn)機(jī)的時候,偶遇當(dāng)年同福里的一位老鄰居,她轉(zhuǎn)機(jī)到德國的法蘭克福看她的女兒,聊天中得知其中幾位熟人的近況。

      周芒并沒有如我想象的到異國他鄉(xiāng)尋找他的親生父母,也沒有自稱親生父母的人來找過他。很快,他就從插隊的林場回到武漢做了一名遠(yuǎn)近聞名的裁縫,專做女裝。這個優(yōu)雅俊朗的男人有許多女人愛他,但他卻偏偏喜歡上一位同性。

      當(dāng)他們悄悄約會的時候遭人舉報,在那個年代這是不能饒恕的罪行,坐牢之后周芒再沒有音訊,他家那棟洋房也早已易主。

      相對于周芒,鄰居對扎紅頭繩的那個男人知道得更多些,因為她和“喜兒”陳麗萍是同學(xué)。

      劇場的那個意外事件發(fā)生后不久,“喜兒”結(jié)婚了,但對象并不是“楊白勞”猜測的“大春”,而是她一直暗戀的樂隊里的小號手。后來她和小號手丈夫去了深圳。。

      “喜兒”再次回到武漢的時候,已經(jīng)五十有六。這次回老家是參加老同學(xué)的聚會。在一片懷舊聲里,不知怎么談起了她當(dāng)年做青工的那個工廠,還談起了廠里那場“轟動”全市的《白毛女》的演出,笑過之后,又為“楊白勞”唏噓不已。有位同學(xué)還笑著告訴她:說出來怕嚇著你。你在廠里結(jié)婚的那天晚上,他還來找過,瘋瘋癲癲地說要送一個紅包,我們不愿讓婚禮掃興,將他遠(yuǎn)遠(yuǎn)地?fù)踉诹碎T外。后來,他可能也覺無趣,站了一夜便走了。幸好你們夫婦去了南方,倘若留在這里還不知他如何纏人呢!

      敘談中,雪花飄起來了。

      和同學(xué)舊友干完最后一杯酒,“喜兒”想獨(dú)自在家鄉(xiāng)的這座小城走走,不知不覺走到了當(dāng)年做工的那座工廠。偌大的工廠只剩下長長的望不到頭的圍墻,土地和廠房早已易主,現(xiàn)在成為房地產(chǎn)商開發(fā)住宅區(qū)的工地。那座禮堂已拆得只剩下幾根柱子。有很長時間,在禮堂發(fā)生的那一幕對年青的她簡直像個噩夢。如今,人過中年的她,在雪片飛舞的這個夜晚回想起那只潔白的輕盈的紙鶴,忽然縈繞起溫暖的情愫,因為那是和青春有關(guān)的日子。

      她繼續(xù)往前走,這一次目標(biāo)很明確,從老同學(xué)那兒得知,他仍住在原處,父母留給他的老房子。

      橙色的燈光將這風(fēng)雪中的同福里也映得格外溫暖,年關(guān)將至,已有零星的爆竹響起。她的步子忽然慢了起來,她聽到了久違的歌聲:人家的閨女有花兒戴,你爹我錢少不能買……

      她將披肩解開像展翅的天使,情不自禁地在鋪滿白雪的胡同里,少女般旋轉(zhuǎn)起來,她且歌且舞,那扇老門距她愈來愈近?!叭思业拈|女有花兒戴,我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二尺紅頭繩兒,給我扎起來。”

      他從屋里猛地站起來了,聽見心愛的喜兒的歌聲穿門而來。

      幾十年過去了,喜兒已經(jīng)兩鬢斑白,“楊白勞”不需化妝亦已銀絲滿頭了!

      仿佛他就知道她會來看他,已經(jīng)布滿老年斑的雙手從懷里摸出一個紅紙包遞過去:你結(jié)婚了,我要送你一個紅包。她顫巍巍地將它打開,里面躺著一截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紅頭繩,還有那只紙鶴。她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在了上面。

      他像個委屈的孩子說:他們不讓我進(jìn)門,說我是個瘋子。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不!

      他像個父親似的關(guān)切地問:他打不打你?

      她捂著臉哭了:不!

      他像個初戀的小伙兒紅著臉交代說:你把我給你的紅包藏好,千萬莫讓別人發(fā)現(xiàn)了。

      她哭著點點頭:好!

      就在“喜兒”返回南方?jīng)]幾日,他安詳?shù)厝ナ懒?。那天,胡同里幾個游蕩的少年拿著雪團(tuán)開雪仗,路過他家門口,他們惡作劇地喊著:雪花那個飄,我要你到老!砰!一只雪團(tuán)打碎了他家的玻璃窗,少年一哄而散。

      過了兩天,那個玻璃窗依然碎著,經(jīng)常傳出《白毛女》選段的屋子卻一直沉寂。幾個少年開始害怕了,他們悄悄地趴在窗口往里一望,老人抱著那臺老掉牙的收錄機(jī)一動不動,仿佛石雕一樣。

      派來調(diào)查與善后的是個年輕的片警,當(dāng)他聽到這幾個少年復(fù)述那天怎么喊著砸雪團(tuán)時,憤怒地糾正說:不是我要你到老,是我愛你到老!懂嗎?

      老鄰居回憶到這里,深深嘆了口氣。我繼續(xù)追問,朱婆呢?還有王小彪呢?

      她說,無兒無女的朱婆后來被她一個遠(yuǎn)房的侄兒找到,這個侄兒腦瓜子靈活,知道朱婆的手藝,在臨江大道租了間歐式房子開了家西餐廳,名氣要趕上當(dāng)年俄國廚師在鄱陽街辦的那家“邦可”了。朱婆由這個侄兒養(yǎng)老送終。

      至于王小彪么,他真的幾十年沒有長個子,連面相都沒有變,像吃了仙丹還是孩兒臉。他組建了一個小矮人藝術(shù)團(tuán),發(fā)財了,還是媒體報道的明星人物,聽說每年要給歸元寺捐不少香火錢,估計阿寶落水是他永遠(yuǎn)的心結(jié)。

      這些就是那年我知道的有關(guān)同福里的最終消息。

      回國舉辦時裝秀的日程安排得很緊,在武漢也只有兩天時間。

      演出前,借記者們采訪我的機(jī)會,問到同福里拆遷的報道,他們說地鐵的線路因為涉及不少很有歷史文化積淀的老巷子,正在進(jìn)行修正,但據(jù)權(quán)威部門的最新消息,同福里肯定是要保留的。記者們還問,時裝秀結(jié)束后,有沒有重訪同福里的計劃。

      當(dāng)夜,時裝秀圓滿落幕之后,我回到下榻的百年老店——漢口璇宮飯店。和每場時裝秀一樣,客廳里一如既往地擺滿了祝賀的花籃,一一看過送花者的卡片,相識或不相識的朋友的熱情讓我心懷溫暖。

      忽然,門鈴響了,是助手漢娜。她有點為難地說,有樣?xùn)|西很猶豫是不是給你,因為不清楚它的寓意。

      漢娜有點窘迫地遞過一把扎著藍(lán)色綢帶的紫菜苔。

      原來,她剛替我送走最后一批客人,飯店的前臺通知,有位老人把這個放下指定說送給我就走了,沒有留下姓名也沒有留下任何聯(lián)系方式。漢娜不認(rèn)識這種植物,服務(wù)生們都異口同聲地告訴她,不是花,而是武漢人喜歡吃的一種蔬菜。

      凝視它紫紅的莖稈、鵝黃的花蕾,我感覺渾身的每一根血管都在鼓脹。

      把客房水晶瓶里的香水百合撤走后,我在漢娜驚訝的目光里,將這束紫菜苔插在水晶瓶內(nèi),高貴冷艷的光芒頓時充盈全屋。

      我輕輕推開窗子,走進(jìn)月光如銀的陽臺,映入眼簾的是漢口的萬家燈火,而他就隱身在不愿意讓我找到的某個窗口。

      第二天,我獨(dú)自來到了同福里?;疑呐茦巧性?,巷口的兩只石墩也在。

      我坐在清涼的石墩上。巷子里有一群小孩在玩游戲,阿寶好像正在他們中間:

      火車火車幾點開?

      一點不開二點開,

      火車火車幾點開?

      二點不開三點開,

      火車火車幾點開?

      三點不開四點開,

      ……

      (責(zé)任編輯:張好好)

      猜你喜歡
      喜兒阿寶
      憨福
      呂大郎還金逢骨肉
      一抽煙就翻臉
      人生一瞬
      白毛女(第一幕節(jié)選)
      English Clause Syntax
      牧云的女孩
      旁觀者
      熊貓阿寶
      天鵝想吃蛤蟆肉
      平山县| 云霄县| 大庆市| 赣榆县| 广宗县| 方城县| 潼关县| 偃师市| 德保县| 萝北县| 新密市| 耿马| 星子县| 浦东新区| 绿春县| 喀什市| 黄山市| 措勤县| 博客| 固原市| 清河县| 丁青县| 神木县| 大田县| 肇庆市| 石泉县| 麻江县| 日喀则市| 永胜县| 凌云县| 海口市| 会东县| 凭祥市| 吴江市| 进贤县| 新宁县| 冕宁县| 中超| 云南省| 南安市| 亳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