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鄭培凱
胡忌在1957年出版的《宋金雜劇考》中判斷福建莆仙戲演出前反復顛倒演唱的“噦哩嚏”三字為咒文以來,關于這一咒語的探討已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饒宗頤先生將噦哩嚏推究到唐末禪僧之唱哩噦,眾多學者繼其踵,深入推動此問題的探討,其主要貢獻在五個方面:其一,噦哩嚏來自梵語四流音“魯、流、盧、樓”;其二,進一步深化了禪宗語錄中“噦噦哩”語的特殊用法與意義的探討;其三,進一步挖掘出戲曲典籍中唱噦哩嚏的證據(jù),并對其不同用法進行了概括;其四,田野資料的收羅更為宏富;其五,分析噦哩嚏的傳播與噦哩回回之間的關系,提出噦哩回回與戲曲傳播路徑關系的猜想,甚至擴而言之,探討噦哩嚏與朝鮮《阿里郎》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綜合諸家之說,可以歸納為,唱噦哩嚏仍然活躍地東南、華南、西南及中南部分地區(qū)的民間戲曲、民歌、祭祀儀式、巫術及道場活動中,其表現(xiàn)形式,或為演出開頭,或為中間,或為結(jié)尾,也有整段演唱;其意義,既有作為咒語的遺存,也有生殖崇拜的意味,還有純以和聲形式呈現(xiàn),等。
正如《“噦哩嚏”研究小述》所指出的,前賢雖將“噦噦哩”推至梵語四流音,“聯(lián)系到密宗佛教,但并沒有展開論證”,③即噦哩嚏何以作為咒語?要弄清這一問題,須了解其前身“魯、流、盧、樓”最初意義是什么?此外,它如何由佛門頌偈變成了戲神咒?啰哩后被用于祭戲神、婚戀、乞討、烘托氣氛等不同的場合,其意義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些變化遵循何種規(guī)律?筆者在前賢時俊研究的基礎上,又廣泛收集了相關資料,并嘗試回答上述問題。
一、四流音“魯、流、盧、樓”
何以成為咒語
關于和聲噦哩嚏,除了個別學者認為源自漢族自身的民間歌唱傳統(tǒng)與不曾為人破譯的文化基因外,研究者大多認可其來自佛經(jīng)或禪唱。其實,關于噦哩之類的語音,歷史上,早有學者指出不是來自本民族。明人張自烈在論及怪僻之字時,明確說過“它如唵嘛呢叭,噦哩哆咤,音與中土異”這一事實。清代學者萬樹《詞律》一書,也引宋人趙長卿《丑奴兒》(六十字):
樹頭紅葉飛都盡,景物凄涼,秀出群芳,又見江梅淺淡妝。也,啰,真?zhèn)€是可人香。蘭口蕙魄應羞死,獨占風光,夢斷高唐,月送殊枝過女墻。也,啰。真?zhèn)€是可人香。
詞后注言:也噦二字乃歌詞助語之辭,南曲《水紅花》亦用此二字,又,按:噦字佛經(jīng)作羅打切,俗語亦有噦哩噦嚏之說。而向來南曲俱唱作羅字音。
以上兩例,均指明噦哩之音來自于梵語或梵曲,除非發(fā)現(xiàn)具有巔覆性的證據(jù),能勾勒出噦哩從先秦直到明清的發(fā)展流變線索,否則這一討論前提不容輕易推翻。
噦哩嚏的前身為梵文四流音魯流盧樓。關于四流音,饒宗頤《南戲戲神咒“啰哩嚏”之謎》、《梵文四流母音R、R、L、L與其對中國文學之影響》、季羨林《梵語佛典及漢澤佛典中四流音問題》、袁賓《“噦噦哩”考》、徐時儀《嘍噦考》等已作了詳細考訂。在前賢工作的基礎上,筆者就其何以成為咒語略作梳理與闡發(fā):
(一)四流音最初為婆羅門所使用。梵文元音有十二音、十四音、十六音三種,十二音無“魯、流、盧、樓”,十四音無“暗、惡”有“魯、流、盧、樓”,十六音則兼有“暗、惡”與“魯、流、盧、樓”。“魯、流、盧、樓”四音,實為南印度外道(婆羅門)所為,它們是婆羅門使用的梵語。其事源于外道師葉波跋摩(或譯為攝婆跋摩),教娑多婆呵那王,用四字以足十四音。事見《悉曇藏序》、《悉曇藏》卷7、淳_佑《悉曇集記》卷中。婆羅門帶頭后,小乘僧人也跟風,事情發(fā)生在南印度、昆侖(扶南一帶)。
(二)四流音進入佛典后變得神秘起來。佛祖?zhèn)鞣ㄋ谜Z言為古代半摩揭陀語,為俗語。他雖然反對使用梵語,但也沒有強制規(guī)定使用哪種語言,而是允許僧人自由使用自己的語言,因此,佛教的對立面,包括婆羅門、政府部門所使用的梵語也被用來傳法,婆羅門所創(chuàng)造的四流音得以進入佛典,佛典的表現(xiàn)形式變成兼有俗語與梵語的混合語言。到了大乘,則完全梵語化了。問題在于,四流音本為婆羅門階層所用梵語,老百姓對此不能理解,它們就具有了神秘色彩。據(jù)相關典籍,葉波跋摩之所以以四流音教娑多婆呵那王,原因即在于,“以王舌強,故令王誦此字”。只有“博學多才”、“好文章”的婆羅門才使用此四字,童蒙與“人眾凡庶”老百姓不使用。語言鴻溝決定了四流音的神秘性,這是它們后來成為咒語的前提。在古人眼中,咒語被視為一種特殊的符號體系,能抵達宇宙的根本神秘,具有禳災祈福的效果。
(三)四流音隨著悉曇傳入中國后進一步神秘化和誤讀。晉道安已著錄《悉曇慕》,謝靈運撰《十四音訓敘》,表明悉曇傳人中國當在劉宋之前。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jīng)》始用“魯、流、盧、樓”四字對譯四流音。由于中天音與南天音的差異,也由于漢音與吳音的差異,呈現(xiàn)在漢譯佛典的四流音,有幾十種異譯的情況。
在流傳的過程中,四流音又有一個不斷被誤讀和被神秘化的過程。具體而言,四流音漢譯與流播具有三個顯著的特點:首先,由于語言區(qū)別,梵文!和!僅為長、短音之別,難以準確對譯,強譯后也很難明確區(qū)分,造成大范圍內(nèi)的理解困難。此即南朝道士顧歡聽“婁羅”之音時所形容的“猶蟲嗟鳥晤”。⑦《北史·王昕傳》也曾引王昕的說法:“樓羅樓羅,實自難解?!逼浯?,正因為難以理解,最初只是蒙童所不習的四流音,在漢地就連有文化的人也極少使用。安然《悉曇藏》中引謝靈運的話:“魯流盧樓,此四字是前三十四字中不取者,世俗罕用,后別出之。”⑨再次,難以理解加之使用者少,使其更加神秘化,誤讀與神秘化進一步加強了。鳩摩羅什《通韻》開頭寫道:“本為五十二字,生得一百八十二文,就曩十四之聲,復有五音和合,數(shù)滿四千八萬,唯佛能知。非是二乘測量,況乃凡夫所及,縱誦百番千遍,無由曉達其章?!雹鈱ㄋ牧饕粼趦?nèi)十四元音視作唯佛能知的神秘字母?!赌鶚劷?jīng)》則說:“魯、流、盧、樓,如是四字,說有四義,謂佛、法、僧以及對法。”從北涼曇無讖翻譯的《大般涅槃經(jīng)》卷8《如來性品》(第四至五)至劉宋的慧嚴等譯出的《大般涅槃經(jīng)》卷8《文字品》,均襲此說。本為外道婆羅門所使用的四流音,競與佛、法、僧三寶相聯(lián)系,也只能妄言妄聽,但正因為此,它們更可能被佛門視為特殊用語。世人因此可將使用四流音之人視作聰明穎悟、擁有祈福禳災功能的非凡之士。加之四流音本來多為和聲,唐人作佛教贊歌時,四音也用作了和聲。
(四)隨著唐密的興盛,四流音隨悉曇文字的神秘化更被披上一層面紗,加之其本身的特點更易使僧眾將其當作咒語。在印度,悉曇本就具有神秘色彩,它們被視為祥瑞的標記。在大眾眼中,它們不僅僅是字母,還與佛教密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被信徒們視作具有不可思議法力的符號。在密教徒眼中,僅將悉曇文字當作語言符號的看法是世俗而膚淺的,它們是宇宙原音,能發(fā)揮完成、成就之機能,表顯佛作佛行,這便是密教立場之深義(字義),將此教示人們,給予利益,它們是陀羅尼(總持)之文字。正如密教徒慧琳辯文字功德及出生次第時稱梵文為“世間一切聲韻,種種差別名言,依字辯聲,依聲立義,字即回互相加,聲義萬差,條然有序,繁而不雜,廣而易解,此乃梵天王圣智所傳,五通神仙,高才術士,廣解略解,凡數(shù)百家,各騁智力,廣造聲論名論數(shù)論等,終不能說盡其妙,是故前劫后劫,諸佛出現(xiàn)世間,轉(zhuǎn)妙法輪,皆依此梵文演說,方盡其美也,是故《大毗盧遮那經(jīng)》中有字輪曼荼羅品,持誦此五十余字,功德無量無邊,能令眾生三業(yè)清凈,決定當成無上菩提”。⑩悉曇文字既具有成佛作圣的重要作用,其中“r、F、!、!”四流音更因為“未曾常用,時往一度用補聲引聲之不足。高才博學曉解聲明能用此四字,初學童蒙及人眾凡庶實不曾用”而蘊含別樣的令人敬畏的神力,使用它們,便可以趨吉避兇、祈福禳災。于是,本來少用的“魯、流、盧、樓”,在唐宋禪宗語錄里,便改頭換面地以“噦噦哩哩、邏邏哩哩、噦哩哩噦、哩噦噦哩及噦哩噦、哩噦哩、哩哩噦”等不同形式作為助聲呈現(xiàn)出來了。
二、從佛門到南戲:
四流音的傳播路線考察
禪宗法師作為助聲使用的噦哩,又是如何逐步進入南戲的?
筆者以為,有兩個關鍵的節(jié)點:一,巫道咒語對噦哩的借用;二,傀儡戲的中介與橋梁作用。
華夏大地很早就有咒語的存在,它起源于古代巫師祭神時的祝詞。道家的咒語,就是起源于古時的巫祝。其所用場合,或贊頌神靈的祈禱,或為安神定意的修煉,或為消除災病的法術。佛教咒語與道教咒語雖不屬同一系統(tǒng),但內(nèi)在精神與所起作用卻基本一致,它們都認為此種符碼可與形而上的神秘力量發(fā)生感應,以達到禳災祈福的效果。隨著佛教文化的傳播,道教也學習與借鑒了不少佛教密咒。如,習稱為“六字真言”的《觀音密咒》就被《性命圭旨》吸收,又配以道家的呼吸吐納之法,借以修煉悟真。《三十六字天罡咒》也是對密宗語言的借用。在宋代的道教咒語里,也開始出現(xiàn)了噦哩之音。茲舉數(shù)例:
1.佚名《靈寶玉鑒》卷36(明正統(tǒng)道藏本):
咒日:“王山金闕、上元天一、化生靈泉、六龍負斬、七真珍果、妙絕芳馨,上靈火鈴變,神仙火鈴變,大行梵是周回十方,咯嗡哆哩長參陀尼尼陀耶多伽耶彌羅多伽耶彌陀,九變法食符?!?/p>
2.佚名《靈寶玉鑒》卷36(明正統(tǒng)道藏本):
密咒:“嗉噓嗉噓哆婆耶噠多耶嗉噓口哆嗉噓嚶呵,芒角森龍鳳,威光叱十方,太清傳密來力,離旨化元光,疇畔咤喇婆訶,疇葉嘶哆娑訶,疇呦啼娑訶,崦嗡哆哩陀他呢陀野他彌哆哩哆哩向哆哩達多拽多同登太清,一二三四五,老君來救苦,東王公,西王母,太一天尊降甘露?!?《靈寶玉鑒》載于《道藏》洞玄部方法類,為靈寶大法類書,約成于兩宋之交,全書為靈寶大法之總匯,廣搜宋代靈寶派各種齋醮科儀,符篆道法,分類編次。其內(nèi)容大抵為施行符咒醮儀,以召神伏魔、煉形度眾、步躡飛升等等。所收符篆咒訣數(shù)以千計,對靈寶諸法皆循序闡明。對一切符篆圖象咒訣莫不畢載,記述詳審,條理秩然。第一例咒語前半部分為句式整齊的四言與五言句式,念起來朗朗上口,鏗鏘有力,體現(xiàn)出東漢以后咒語的規(guī)范化與文字水平的提高,而后半部分出現(xiàn)很多不明其義的擬聲詞,其中也包括噦哩,應是道教從佛教中借鑒與移植而來。第二例直接標名為密咒,只不過在結(jié)尾部分出現(xiàn)了盛贊尊神(老君、東王公、西王母、太一天尊)威德的內(nèi)容,同時也包含了祈求老君救苦、天尊降甘露的愿望。佛教的咒語與道教的祈求被巧妙地結(jié)合在一起。
3.佚名《太上三洞神睨》卷10祈穰召遣諸咒(明正統(tǒng)道藏本):
總召主令咒:“密帝宓阿那咭喇沙盹娑,夜吒吒咄咄,青(左口又部)光摩呢夜藥又,炎煙摩哩吒吒,赤哪烏蘇吒阿喏,吒哩吒達迷泥,崦連娑夜摩娑,咯畔哩咄嗾彝烏都那呵,哩哆迷喇哆薩娑訶?!?/p>
《太上三洞神咒》載于《道藏》洞真部本文類,約出于宋元間。十二卷。收入此書系道教咒語匯編,共輯綠各種神咒七百八十余條。其中以北宋以來較為流行的雷霆神睨為主,也有用于除病、驅(qū)疫、保生、救苦、捉鬼、伏魔等咒語??傉僦髁钪?,不見道咒中常有的“如律令”、“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攝”、“敕”、“疾”等字,全篇大多數(shù)字為音譯,殊難理解,喳連娑夜摩娑,喳畔哩咄嗾矗烏都那呵,哩噦迷呀IJ噦薩娑葑諸語,顯系直接學習佛咒的結(jié)果。
噦哩作為咒語,除了與符策配合,行召神伏魔之職外,也被養(yǎng)生家用于調(diào)息保元、祛病健身。明代養(yǎng)生學家與醫(yī)學家趙臺鼎曾說:“上弦細細吸清風,下弦緊閉勿令泄,勿令泄,熏又急,強兵戰(zhàn)勝用抽提,倒提小腹須著力,撮谷道,內(nèi)中提,內(nèi)中提,貫斗危,明月輝輝頂上飛,若要三關夾脊透,倒提逆鎖念噦哩。念噦哩,堅心志,撞透玄關二十四,月華光耀水晶宮,慧風吹起舍利子。舍利子,黃金色,二十四孕金蓮摘。蓮蕊中藏一黠升,此明即是如來客,如來客,配無為,妙用無為無不為?!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雖對《脈望》評價不高:“其書雜論三教,于道藏尤為詳悉。故名以《脈望》,自比于書內(nèi)蠹魚三食神仙之字。然陳因相襲,未能獨抽奇秘也。”但卻透露出趙氏雜論三教的特色,上引之文,既有道家煉氣養(yǎng)生的氣功之法,又有念噦哩之舉,作者將念噦哩與堅心志、撞透玄關、舍利子之類聯(lián)系起來,觀念駁雜,即佛即道,大約作者采取了為我所用的態(tài)度,并未拘于門戶之見。還有一種可能,即因藏密傳承也特別注重氣脈的關系,與中國道家的修煉方法有異曲同工之處,故此段記錄將密法的咒語與道家的煉氣融為一體。
道士與巫師念噦哩,在明清戲曲文獻中多有表現(xiàn),文學是對社會生活的能動反映,作為旁證,恰可說明道士與巫師借用佛門咒語之普遍,茲舉兩例:
1.袁于令《西樓記》第三十一出(《六十種曲》本):
[下,雜扮道士法衣鼓樂行香上]
【咒】肚中空虛。口內(nèi)誣言。丁零當郎。哩嚏哆哇。夜間習慣。屁眼向天。禳星告斗。請將關仙。謝了葷士。要銀一錢。領盤羹飯。極少三分。鋪燈一地。油米滿前。出空罄子。齋供來填。葷腥謝將。只管流涎。困蟲來到。木魚打穿??苾x不熟。咒水無傳。祈晴禱雨。準要一年。沒人來請。廚灶少煙。法衣狗嚼。版巾油煎。毛竹笏板。蘧草雷圈。鼓鈸當盡。經(jīng)懺不全。不如改業(yè)。性命常存。
2.尤侗《讀離騷》第四折:
【丑扮巫陽上】吹鐵笛、擊嗚鼉、燒篤耨、薦叵羅、大巫舞、小巫歌、歌哩哆、舞婆娑、哩哆哆睫娑婆訶、自家巫陽,奉楚王之命、招屈子之魂、來到江頭、宋大夫早先在此。
《西樓記》三十一出寫穆素徽請來僧道做追薦亡于鵑道場,行文用諧謔筆調(diào),整體上雖為游戲筆墨,但也透出部分真實信息。在和尚念完“南無摩訶薩薩摩訶”后道士登場念咒語“哩嚏噦嚏”,或者,晚明之時,此一咒語已為大多數(shù)人所接受。尤侗的《讀離騷》描寫的是巫而非道士唱哩噦為招屈原之魂。倒讓人想起清代前期一部漢語俗語類著作:翟灝的《通俗篇》,這部書里收集了“噦睞”與“哩噦嚏”兩個詞條,在解釋了噦味后,他加上一筆:“今巫祝倚歌尚有噦味。噦哩睞等辭?!痹谟懻摿▏偺缰螅忠龘P雄《方言》:周晉之鄙日讕牢,南楚日越凄。然后評說:“趣鏷之與噦嚏。猶來羅之與噦味?!盄將譴鋈之與噦嚏等同,似解釋有誤,因為即便揚雄記載可信,但也沒有證據(jù)表明南楚之越葭為巫祝所唱,噦哩卻為咒語,二者音雖近而實不同。不過,尤氏所寫卻為翟灝“今巫祝倚歌尚有噦味。噦哩味等辭”的極好注腳。值得注意的是,這兩處噦哩嚏的使用均出現(xiàn)在存亡場面,包含著驅(qū)邪除祟、超度亡靈的意思。
為破解噦哩嚏作為咒語所蘊含的信息,還可以看看三個鮮活存在的例子。臺南道士在為人辦喪事時會唱道曲,許多道曲中均有噦哩嚏的字樣。閩東畬族巫術道場音樂中的“吊魂音樂”中有“哩嚏噦”曲調(diào)。據(jù)沈沉《論噦哩嚏》,永嘉碧蓮老靈姑(巫婆)丑三媽唱《驅(qū)魔咒》又叫《破七煞》時,中間有噦哩嚏,她唱道“勒奉太上老群急急如律令:嚕嚕倉連嚕倉嚏嚨來嘮啦哩噦嚏嚨……草木精妖鳥獸蟲魚,三死游魂有影無形遠避遠者。嚕嚕倉連嚕倉嚏嚨來蘇薩嘮啦哩噦嚏嚨……”@無論是用來辦喪事的場合,還是老靈姑所云“i死游魂有影無形遠避遠者”,其意義均為以特殊的神力超度死者,希冀其亡魂不要干擾生者。
噦哩最終變?yōu)閼蛏裰?,還少不了一個中介與橋粱——傀儡戲。就像傀儡戲能作為成熟戲曲的前導一樣,傀儡演出正是這一中介。明人殷士儋散曲《冬夜許殿卿潘望甫載酒過訪觀傀儡聽兒盤彈琴二公即席各惠佳句走筆述謝》留下了一則傀儡戲唱噦哩嚏的珍貴記錄,可與成化本《白兔記》互為參照,對于考察戲曲演出的開場形式具有重要意義:
【么】新妝傀儡供歡笑。向樽前喝采聲囂。哆哩嚏。紅芍藥。一任他喧嘩呼噪..權(quán)當做賞元宵。
【滿庭芳】呈妍獻巧。謾道是真珠絡臂。百寶妝腰。想畸歡離合虛圈套??雌茦O高。半虛空弄幾條線索。平白地做百樣軀勞。打一會蓮花落。舞一會堯民鮑老。說一會絮叨叨。⑩
傀儡唱噦哩,實與上述道巫所司職能一樣,因為傀儡最初也是用于喪葬場合,漢代為“喪家之樂”,其職能為鎮(zhèn)墓驅(qū)邪。由于傀儡本來具有宗教含義,再加上受到巫道文化的輻射與影響,傀儡戲自然也染上一層巫道色彩,巫道咒語噦哩嚏也就傳到傀儡戲之中了。取成化本《白兔記》與殷氏散曲對照,除了唱噦哩嚏為共同點外,散曲中還提到了曲牌名【紅芍藥】,而成化本末角反反復復演唱的三個音節(jié),也是【紅芍藥】一調(diào)。這或者可以理解為,南戲的開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傀儡戲的影響和啟發(fā),或者就是某種形式的借用。若如此,則南戲劇目開場的“噦哩嚏”,也很大程度上是從傀儡戲中吸收而來。
還可以田野資料作為輔證。作為南戲遺存的梨園戲與莆仙戲在演出時,往往會有田公掃臺之俗,先要以法術將傀儡之“田公”偶變成能夠驅(qū)邪逐煞的神靈,這可見出受傀儡影響的一面。此外,田公有田公咒,其實就是“噦哩嚏”三個字不同的排列組合。南戲以此開場,自然也蘊含著用傀儡及咒語鎮(zhèn)鬼保平安、祈求演出正常進行的意愿。在《白兔記》中,是末代替田公行使此職,故他的身上也借用了傀儡的部分功能。至于為研究者所熟悉的湯顯祖《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子弟開呵時一醪之,唱噦哩嚏而已”,也同樣是南戲開場受傀儡影響的例證。
三、意義流變:多元擴散與廣泛滲透
網(wǎng)擾著學者的還有一個問題,即出現(xiàn)在詞曲、小說中的噦哩嚏并非作為咒語出現(xiàn)。這涉及到宗教傳承之外更為廣泛與普遍的世俗傳播,因借助于詞曲等音樂樣式為傳播手段,它們不可避免地將神秘的咒語不斷祛魅,變成世俗、日常的語匯,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所依持的語境千差萬別,各種義項亦紛繁變化,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有規(guī)律可循。又依照其與本義關系的親疏,約略可以分為六途:
一是禪、道唱噦哩,多為悟道歸真,擺脫凡塵俗念后獲得的快樂愉悅的體驗。清代大儒阮元提到廣東方言“尚懸(筆者注:應為玄)遠日加哩噦”⑥應該指的此種情況。此風從唐末到清代從未消歇。唐宋之材料前人揭橥較多,茲列幾則明清僧人之作。明釋真可《喚鳥歌》有言:“神珠肯把與君看,得此珠,大事了,我本不生誰復老,流水聲中唱哩噦,斜陽影呼歸鳥。罷罷罷及早休千,古木足清幽,莫待飛高勃始下,羽毛零落道難修。@《來禪人求長句》云:“近來禪子好長句,才寫短句便不喜,句有短長理則一,何故于中分彼此,長者不知長幾何,短者不知短幾許,若能直下究根源,長短皆由妄心起,阿呵呵噦噦哩,須彌為筆虛空紙,寫出贈行一句子,此去從君較短長,莫教打失自家底。”⑩清代釋無異(衡陽人明明和尚之弟)描寫自己的行住坐臥,其中寫坐為“山中坐,哩噦歌頻播,音韻希,世上人難和”@。
道教方面,北宋著名的道士張繼先率先將佛門咒語“噦噦哩”引入詞作,其《度清宵·結(jié)語》即有“知時自唱噦噦哩”之句。
宋元之際,王重陽、譚處端等在倚聲傳道和作記中也效仿禪門之偈語,及贊中常用“噦哩嚏”為助聲。
除王重陽、譚處端,元代道士彭致中也大量用噦哩為助聲,如:
彭致中《鳴鶴余音》卷3(明正統(tǒng)道藏本):
十二大道無形,難言難說,世人不曉其根,不憑清凈,數(shù)墨強尋文,若是只憑經(jīng)典,世間有,多少能人,都成道。九天之上,塞滿玉皇庭。 何須,開辯利,休窮周易,罷講黃庭,真清真凈,心上要無塵。自有神仙提挈,恁時節(jié),得赴玄門幽微處,逍遙快樂,終日哆哩口
在《鳴鶴余音》卷4、卷6、卷8還可見過“哩噦哩口”、“噦哩噦”、“哩噦”等相關語匯。
二是文人詞曲中借鑒這一合聲,也表達對功名利祿之外無欲無求境界的向往,實包含著以超越俗世、超越當下,尋求平安快樂的人生體悟。 唐五代僧人作偈語、作頌贊時用“噦哩嚏”成風,流風所及,對宋詞創(chuàng)作也產(chǎn)生影響,李彭《漁歌十首·慈明》、趙長卿《西江月·雪江見紅梅對酒》、史浩《粉蝶兒·勸酒》中,便有哩棱邏、唱個哩噦噦哩、噦哩哩噦等相關語匯。
唐代百丈禪師有偈:“若是你灑灑落落,不妨我哆哆和和。神歌社舞白成曲,拍手其間唱哩噦?!雹芸梢?,僧唱噦哩已與迎神賽會的演出交織在一起,迎神賽會又是戲曲成長的宗教土壤,也為戲曲借用噦哩提供了條件,加之宋元之際道士的效仿,這種限于佛門的東西,經(jīng)道教的效仿應用,很快傳播到戲曲藝術的領域中來。從宗教角度看,多數(shù)文人士夫的所謂省悟與禪僧的悟道并不盡同,但借助此語含蓄地傳達對社會人生有所領悟的體驗,其隱代用法是一致的。除前人發(fā)現(xiàn)的材料外,還有如下數(shù)條:
1.胡文煥《群音類選》官腔類卷18選《完扇記·章臺逞藝》(明胡氏文會堂本):
【北朝天子】舞青鋒似電飛,劍俠客更稱誰,便公孫大娘無瑜此,仰天長嘯,這壯懷,恁知十年磨,嘗相試,在床頭鬼泣,在腰間人嚇,哆哆哩哆哩哆哆哩,擊劍歌,斗牛無色,斗牛無色,奈英雄時未得,奈英雄時未得j
若進一步引申,則可泛指高興與快樂的心境。戲曲中有如下幾處:
2.馬致遠《踏雪尋梅》第二折(《古本戲曲叢刊》四集明脈望館鈔校本古今雜?。?/p>
賈島云:盡道豐年瑞,豐年意若河?兩個風魔漢,舞個哆哩哆。
若噦哩噦作舞的賓語,似乎說明噦哩噦與胡旋舞、胡騰舞和柘枝舞等一樣是舞蹈名稱,但這種可能性不大,因為考諸典籍,似無噦哩噦這種舞蹈。在這句話里,噦哩噦還可以有另種解釋,一是在跳舞之時唱噦哩噦,表無拘無束、肆意張狂的且歌且舞之意,噦哩噦則可以視作一種音樂腔調(diào),可以傳達舞者的歡快與自由自在的心緒。
3.周朝俊《紅梅記》第七出:
【疊字兒犯】片片風花飛墮,點點星球撒火,駁駁的馬足馳,搖搖的環(huán)佩拖,哩哩哆哆曲唱了千個。早早來午陰未蹉??纯吹饺諌嫿ā椅桊}饈。玉山JL4~,I了一座。倩倩紅兒,扶不起俺個醉摩陀。
此為賈似道唱詞,有志得意滿之意,也可表高興歡樂。
三是因僧道與乞兒的相似處,進人民間說唱蓮花落。僧、道與乞兒的相似處:一從行為上看,比丘又稱乞士,道士亦四處流浪,僧人化緣、道士云游、乞丐乞討,沿門托化,需要外在的施舍求生,在跋山涉水,走街串巷時互相熟悉。二是從人生價值的追求上看,乞兒與僧、道雖不合積極進取的儒家價值,但卻往往被視作參破生命終極價值的典型。民間有言,做了三年叫化子,給個皇帝都不想當。盡管為自嘲之詞,但也透視出叫化之一行當相對于世俗生活的別樣意義,他們可以擁有最可貴的自由自在與逍遙灑脫,最主要的是,因為少了外在社會性的規(guī)定,因為身無長物,他們更可能生活得更為自我,更為純粹,更可能展現(xiàn)出超脫于世俗的自得之狀,也更可能悟道。由于僧道與乞兒有眾多共同點,僧道的悟道歌所表達的人生觀與價值觀契合乞兒這一特殊群體的心理,又被借入到蓮花落之中。
1.郭勛《雍熙樂府》雍熙樂府卷之19(四部叢刊續(xù)編景明嘉靖刻本):
【乞兒郎】風雪狂,衣衫破凍,多情鄭元和哩哩嚏嚏睫哩哆學打蓮花落,不甫逢著李亞仙,有分的撞著李婆婆,怎奈何?
2.《繡襦記》第三十一出、鄭之珍《目連救母勸善戲文》、方成培《雷峰塔傳奇》卷2、唐英《轉(zhuǎn)天心》第二十九出、清王廷紹《霓裳續(xù)譜》卷5,顧森套數(shù)《云庵自嘲》均有蓮花落的記載,其曲調(diào)基本相同,多有和聲“哩哩蓮花,哩哩蓮花落”、“哈哈蓮花落,哈哈蓮花落”。
3.天然癡叟《石點頭》卷4(明金閶葉敬池刊本):
原來是弄猢猻的化子,肩挑竹籠,手牽猢猻,打著鑼,引得這些小兒女跟著行走,這化子見方氏開門來看,便歇下籠子,把鑼兒連敲幾下,口里哩嚏羅嚏唱起來,這猢猻雖是畜類,善解人意,聽了化子曲兒,便去開籠取臉子,戴上扮一個李三娘挑水。
這里雖然沒有明確標出為蓮花落,但從化子曲兒可以推斷其與例1鄭元和所唱的藝術樣式相同。
在湯顯祖《南柯記》第六出,有兩個樂戶唱哩嚏的描寫:
【好姐姐】[溜沙]廣陵??ぶ幸怀?。識溜二沙三名姓。玲瓏剔透。人前打眼睛。隨尊興。哩嚏花哆能堪聽。孤魯子頭嗑得精。
[溜做只腳跪嗑連二頭叫爺介沙唱哩哆嚏介]
四是基于噦哩可以傳達某種快樂的體驗,后來干脆被用來指代雙性關系。
1.佚名《荔鏡記》第三十出(明嘉靖刻本):
【丑】謝你金花,表里插卜銀瓶花卷,擇定九月口取親,煩你只去說來因,口去口口說得佳,銷金口內(nèi),羅哩嚏。
2.高濂《玉簪記》第三十二出(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
【西地錦】(生上)聽得簫聲催跨鳳。似扶我兩翼天風。
(掌禮念介)郎才女貌實堪夸。玉蕊金枝護錦霞。只看今夜成親后。明年養(yǎng)出十七八個小呱呱。哆嚏哩嚏。哩嚏哆睫。哆嚏哩哆哆哩嚏。參天地。兩拜。轉(zhuǎn)身會禮。
3.朱鼎《玉鏡臺記》第八出(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
[夫妻對立介丑揭蓋頭介唱]三尺紅羅覆綠鬟。蓋頭高揭露朱顏。嬌羞斂稚低頭立??∏尾爬赏笛劭础6咛缌ǘ咛?。
4.唐英《燈月閑情十七種》《轉(zhuǎn)天心》卷下第二十八出《雪誣》(清乾隆唐氏古柏堂刻增修本):
【疊字犯】欣欣兩家情愿,雙雙女男歡忭,草草的備妝奩,急急的修庭院,真真恰恰孟家的眉案,若不是前生宿緣.怎偏向古廟相援?怎偏向古廟相援?閨娃市勻銜恩視面,喜蓮花成并蒂,休唱哩哆嚏。
5.唐英《燈月閑情十七種》轉(zhuǎn)天心卷下第二十九出《丐婚》(清乾隆唐氏古柏堂刻增修本):
【凈副丑末扮四丐持燭酒上】【縷縷金】卑田院,出新聞。乞兒禍變福,合天婚??h官為月老,丈人貼聘,哩哆蓮花里兩般人.野鶩配文禽,野鶩配文禽。 6.抱甕老人《今古奇觀》卷7(清初刊本):
跟隨的人叉不少個個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處,口里就出粗,哩嚏哆嚏的罵人。
以上基本上為兩性關系的代指,即前人所謂男女合歡之詞,例6用于罵人,估計也與兩性關系有關。因此有人將之與田公唱噦哩、明人洗塵散曲中的“鮑老將孩兒送”聯(lián)系起來,進一步引申為生殖崇拜,因其間關系較為復雜,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從略。
五是由于噦哩嚏與蓮花落的廣泛傳播,漁樵耕牧等社會下層人士也開始大量唱噦哩。
1.吾邱瑞《運甓記》第十三出(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
(小丑扮牧童山歌上]山外青山樓外樓。牧童莊外去看牛。我也弗圖個為官作相。我也弗圖個拜將封侯。我也弗圖個田園千頃。羈奴使婢。我也弗圖個腰纏十萬??琥Q揚州。我也弗學得個斯文相公。搖搖擺擺。動輒便鋪排個前朝后代風月煙花故事。我也弗抵得個過江子弟。哩哩哆哆。提起便扯條個今時板凳插科打諢情由?!?/p>
2.謝讜《四喜記》第四十一出(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
[漁樵牧農(nóng)同外上漁樵答話科]好好好。扮一回漁樵答話。31,隉慢的來呵。[漁上]過橋搔背船非小。[樵上]山裹口柴似剃頭。你看農(nóng)夫與牧童也來了。[農(nóng)牧答話科]好好好。扮一回農(nóng)夫與牧童答話。且慢慢的說來。[農(nóng)上]犁倒地皮方是好。[牧上]倒騎牛背唱回歌。[眾唱歌]哩嚏哩哆嚏哩哆。
3.佚名《八義記》第十四出(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
【蛾郎兒】[丑]只見草芊芊柳拖煙。梅子青青濺齒酸。微微雨。春歸人有余閑。路傍猶未拆秋千。待來年再游玩。唱一曲哩哆哩嚏。
4.梅鼎祚《玉合記》第三十五出(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
[丑蒼頭上]……[吳歌]姐兒好像個鐵車輪。推去推來由子個人。外頭光滑骨碌碌介轉(zhuǎn)。噦哩知渠裹頭自有介一條心,,
5.曾燠《江西詩征》卷90釋子宋(清嘉慶九年刻本):
《雪樵歌》雪紛紛,滿山落,喜聽樵夫呼諾諾,腰橫雙刀赤雙足,哩哆哩哆歌自若,披棕衣,系藤索,擘開雪浪入雪壑,瑤草靈芝渾不看,琪林玉樹仰天斫,風颯颯,煙漠漠,銀籠似舞沖霄鶴,一聲瓦喇下云顛,千峰萬峰盡驚愕,空隱隱,光灼灼,風流脫體貌綽約,瓊漿挹取付云廚,香飯炊來對雪嚼,人道仙人用心錯,徒向深山閑采藥,饑食渴苣欠事平常,大道何曾有系縛..
6.陳田《明詩紀事》丁簽卷3(清陳氏聽詩齋刻本):
《閬中雜詠》片舫連雙槳,嘔啞雜哩哆,慣聽吳棹曲,羞殺閬中欹。
其意雖離最初的密咒漸遠,但漁樵、牧童等意象多與功名利祿相對應的人生方式,與佛道識見本心、悟道歸源發(fā)生了勾聯(lián),他們成為中國文學的一種獨特文化符號,其指代意義對于熟諳傳統(tǒng)文化語境的讀者而‘肓‘并不難理解。漁樵等形象給予讀者的,是7j15種生命的本真自然,那種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原生狀態(tài);那種只求寧靜安謐溫馨恬淡無欲無求無所掛懷,因此與哩噦內(nèi)在精神相通,,
六是只借鑒“噦哩嚏”合聲的形式。如:
1.郭勛《雍熙樂府》雍熙樂府卷之14(四部叢刊續(xù)編景明嘉靖刻本):
【水紅花】金臺夕照掛斜暉,錦屏幃居庸迭翠,潺灣峻嶺勢崔嵬,更相宜玉泉虹墜,恰亦似洞天福地。勝如那閬苑瑤池,蘆溝皓月色輝輝。也哆哩哩。
更多的為眾人合聲,出現(xiàn)在軍隊、龍舟等人員眾多的場合:
2.湯顯祖《南柯記》第三十出(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
【前腔】旗硌搖播。擁回軍擂鼓篩鑼。毅山酒海笑呵呵。哩哆嚏哩嚏哆。搶南柯礙旺回齊聲袈e
3.胡文煥《群音類選》官腔類卷13選《祝發(fā)記·親迎領差》(明胡氏文會堂刻本):
【合】唱吳歌在左邊,唱楚歌在右邊,哪嚏哪嚏哪哩嚏。看三軍十分歡忭、十分歡忭,愿雙雙常作伴,愿雙雙常作伴。
【合】歌聲在那邊,軍聲在這邊,哪嚏哪嚏哪哩嚏,嘆孤軍又遭磨難,三山路遠苦沖鋒,先鏖戰(zhàn);苦沖鋒,先鏖明。馬著鞭十二行早中金,選三回五轉(zhuǎn)請一人向前八珍羞排芳宴。
【合】歌聲在那邊,軍聲在這邊,哪嚏哪嚏哪哩嚏,嘆孤軍又遭磨難,三山路遠苦沖鋒,先鏖戰(zhàn),苦沖鋒,先鏖戰(zhàn)……
4.鄒式金《雜劇三集》尤侗《讀離騷》第四折(民國i十年董氏誦芬室刻本):
【眾劃龍船上】浩浩沅湘吊屈也原。劃龍船,劃彩船。新蒲細柳也綠年年。采蓮船。行哩溜嚏行溜嚏寧。游碧落為才鬼也。劃龍船,劃彩船,莫入青溪作水也仙,采蓮船,劃龍船,行哩溜嚏溜行嚏,劃劃劃。
【叉一龍船上】鼉鼓鸞簫一樣也喧。劃龍船。劃彩船。牙檣錦纜也兩邊牽。采蓮船。行哩溜嚏行溜嚏。青蛾皓齒人間樂也.劃龍船,劃彩船,休落眼花水底也眠,采蓮船,劃龍船,行哩溜嚏溜行嚏,劃劃劃?!厩瓮娎@場走下】
此外,噦哩的運用還有一個特例。
華廣生《白雪遺音》卷4南詞玉蜻蜓《問卜》(清道光八年玉慶堂刻本):
【貼】先生那里去?【丑】弗弗噦哩,去看看天井里個花卉,盆里向個蘭花實在好?!?/p>
此處有支支吾吾,有意掩飾之意,離其本義則更遠了。
四、尚待進一步解決的問題
一是嚏字音的來源。據(jù)王威寧、胡賓竹散曲及《繡襦記》,可證明噦哩噦等同于噦哩嚏。嚏音最早出現(xiàn)在《張協(xié)狀元》哩嚏噦噦嚏,《張協(xié)狀元》題名為九山書會編撰,劇作之中保留有大量的溫州方言,是否會否與吳音有關?
二是噦哩作為咒語出現(xiàn)的年代與地域?,F(xiàn)所見作為咒語形態(tài)存在最早為成化本《白兔記》,《張協(xié)狀元》中雖有哩嚏噦噦嚏,但不是咒語,這又作何解釋?如何解釋中間這一遺失的環(huán)節(jié)?這有兩種可能:其一,《張協(xié)狀元》等早于成化本《白兔記》的劇本在開場演出時也有咒語,只是因為非民間演出本,在整理時作了刪改;其二,或者是噦哩嚏雖在詞曲中廣泛出現(xiàn),但只在成化年間或稍前被當作咒語,因為成化本《白兔記》被當作最早的傳奇刻本,其與早期南戲演出難道有別?
三是北方說唱藝術中雖有唱噦哩嚏的情況,但北方戲曲之中為何不見以噦哩嚏作開場戲神咒的情況?是因為南方巫風興盛還是另有原因,也有待進一步討論。
作者附言: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節(jié)日視閾下的戲曲演藝研究”(項目編號12YJC760006)階段性成果;香港城市大學“二十世紀昆曲傳習與中國文化傳承”(GRF Project no.9041450(C1ty URef.104509)研究項目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陳建華,湖北經(jīng)濟學院語言與
文化傳播研究所
鄭培凱,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