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雯馨
時光猶如流水,倏忽而逝。往事如白駒過隙,又有多少時光留存在我們的記憶深處?歲月的塵埃就像一雙無形的黑手,慢慢地將我們的經(jīng)歷封存。久遠(yuǎn)的時光,讓我們再也無法追逐。我的鄉(xiāng)村,門前的那條河流依然潺潺,可成群的魚蝦已然消失,山歌成片的夜晚已被搓麻將的嚓嚓聲所取代。那條深深長長的巷子,曾經(jīng)留下我們年少時奔跑的足印,如今已被一棟棟高樓所代替。我的鄉(xiāng)村,往事已矣。但是,偶爾地,一件紅袍會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它的出現(xiàn)往往伴隨著悲傷,那“嘭喳喳”的聲音就像女人的啜泣,如訴如泣。我仿佛看見年輕時候的爺爺身著一件紅袍在“踩罡”,他的步伐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他手中的鑼鼓發(fā)出“嘭喳喳”的聲音,和著嘴里唱出的曲目匯成一段哀婉的旋律,它直抵我的內(nèi)心,讓我的心猶如咯血般疼痛。我不明白,在殘存的記憶里,為什么是它,仍然固執(zhí)地在我的夢中縈繞?是祖輩的魂靈在我心中扎根?還是因為那件紅袍在我手中化成一陣煙塵?
一
已經(jīng)過了很多很多年了,但我依稀記得,那天陽光明媚,秋高氣爽。下午,課間休息的時候,同學(xué)們紛紛穿過竹林,向生產(chǎn)隊的大操場跑去。我站在學(xué)校門口,越過寬大的池溏,向生產(chǎn)隊的大操場張望。我看見很多人在忙碌,還有很多人在圍觀。依照往時的經(jīng)驗,我猜那些正在操場上忙碌的人應(yīng)該是在殺豬。我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從記事的時候起,任何與殺雞殺鴨殺豬的場面,我都不敢目睹。我用逃避的方式,盡量讓雙眼看不見動物垂死時的血腥場景。在所有的同學(xué)都跑去大操場圍觀的時候,我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一口池溏,與池溏里的魚或蝦說話。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上課的鐘聲響起,操場上,人群散去。就像一群鳥飛進(jìn)竹林,又飛出竹林,嘰嘰喳喳的聲音從操場穿過竹林,飛進(jìn)教室。在聲音平息的那一瞬間,我的同桌一民向我伸出個鬼臉,悄悄對我說:“剛才我們?nèi)タ瓷a(chǎn)隊殺羊,那幾頭羊很肥很壯,流了好多好多的血?!蔽覅拹旱赝崎_一民的鬼臉,眼前卻掠過血淋淋的場面……
“生產(chǎn)隊要發(fā)羊肉啦”。那天放晚學(xué),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激動人心的氣息。同學(xué)們就像籠中鳥,爭先恐后地飛出教室,穿過竹林,向生產(chǎn)隊的操場飛去。
我也跑,跟在隊伍的后面,懷里像揣著一只小鹿,砰砰跳著,暗藏的喜悅慢慢漾開。我不喜歡看殺生的場面,但這并不代表我不喜歡吃肉。我喜歡吃肉,因為一年里頭,能吃肉的次數(shù)實在少得可憐,就像過年的新衣,一年只有一次,稀少所以昂貴。當(dāng)我雙手捧著生產(chǎn)隊分的羊肉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時,感覺一鍋美味的羊肉正在散發(fā)出陣陣芳香。我一頭沖進(jìn)屋,大聲呼喚爺爺:“爺爺,爺爺,生產(chǎn)隊分羊肉了,今晚我們家有羊肉吃了!”
爺爺正彎著腰在廚房里擺弄著什么,聽見我的話,直起了身子。他敏捷地向我轉(zhuǎn)過身來,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我手中的那包羊肉,手一揚,那包羊肉就甩出了窗外。還沒等我回過神來,爺爺又一次揚起手,“啪”的一聲,重重地打在我的屁股上。我怯怯地看了爺爺一眼,只見他憤怒地咬緊牙關(guān),兩只眼睛就像兩只火輪,隨時都要把我吞噬似的。我來不及細(xì)想,拔腿就跑……
從此,我就再也沒吃過羊肉。其實在這之前,我也從來沒有機(jī)會吃過羊肉。那晚,母親告訴我,我們家是不能吃羊肉的,不僅不能吃羊肉,也不能吃牛肉、狗肉、馬肉。至于為什么不能吃,母親沒有明說。然而,我依然遵循母親的教誨,把自己的嘴巴管理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村里的每家每戶都養(yǎng)狗,我們家也不例外。我們家養(yǎng)的狗沒有肉吃也沒有骨頭啃,每天只吃一些剩的玉米粥,但卻長得比我還壯實。有一年,狗跟母親上山打柴,掉到山下,后腿就瘸了,雖然母親用心伺候著,給它敷了不少的草藥,但也沒見好起來。爺爺說:“這只狗已經(jīng)養(yǎng)了八年了,俗話說,狗不養(yǎng)八,雞不過六,殺了吧?!蹦赣H沒有反駁,順從地去叫村里的人過來把狗牽走了。像往常一樣,那晚,我們家吃的是玉米粥混南瓜葉。我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我家的狗變成一盤盤菜肴后的味道。
我曾經(jīng)跟朋友說過,我是吃玉米粥混南瓜葉長大的。的確,小學(xué)畢業(yè)之前,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玉米粥混南瓜葉這道菜。這道菜的做法是先用手把南瓜葉洗凈抓碎,然后放下鍋煮爛,再把煮沸的玉米粥放在鍋里跟南瓜葉混在一起煮。我曾經(jīng)問過母親,為什么非得把玉米粥跟南瓜葉一塊煮,母親說因為油少,南瓜葉又老又硬,放玉米粥一塊煮,南瓜葉就變軟了。記憶中,我們家?guī)缀趺刻於汲阅堑啦?。終于,有一天我實在無法容忍,把滿滿的一盤菜倒在飯桌上。爺爺手拿一把剪刀,把我逐出家門,爺爺從村頭追到村尾,又從村尾追到村頭,聲稱追上我的話就把我的小辮子剪掉。不僅如此,爺爺還一邊追,一邊向我甩剪刀,嚇得我汗流浹背屁滾尿流,最后躲在同學(xué)家里一天不敢歸家。
二
我隱隱覺得,爺爺不疼我。爺爺疼堂哥。爺爺一共生育四個兒子三個女兒,兩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兩個伯父英年早逝,或許是因為從小沒有父親的緣故,堂哥一直深得爺爺寵愛。堂哥是個聰明孩子,但他的聰明沒有用在功課上,反倒用在偷雞摸狗。今天去偷這家的黃皮果,明天去偷那家的三華李,再后來,發(fā)展到偷這家的雞、偷那家的鴨。爺爺知道后非但不打不罵,相反,還拿一大沓的手抄本送給堂哥念。那是一個書籍匱乏的年代,堂哥能得到爺爺送的手抄本,讓我非常羨慕。有一次,堂哥正在念手抄本,我好奇地湊上前去,跟堂哥說:“哥哥,讓我跟你一塊念吧?”堂哥說:“好啊,你來念,我聽就是了,我懶得念?!?/p>
我接過堂哥遞過來的手抄本,還沒翻開,爺爺就走過來,把手抄本奪去了。爺爺向我吼叫:“去去去,小女孩來湊什么熱鬧,趕緊走開!”我委屈得哭了起來。
堂哥后來告訴我,那手抄本不是什么好書,是爺爺?shù)慕?jīng)書。我問堂哥:“什么叫經(jīng)書?”堂哥說:“就是道公念的書。”我嚇了一跳,難道爺爺要堂哥做道公嗎?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呀,怪不得堂哥不愿意念那經(jīng)書。
前面說過,我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我不僅不敢看殺生的場面,更害怕村里有白事。每每村里有人過世,家家戶戶都緊閉大門,我更是躲在家里不敢越門檻半步,并且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姐姐身邊。特別是夜晚,當(dāng)“嘭喳喳”的鑼鼓聲和道公頌經(jīng)的曲目傳來,我的眼前會閃現(xiàn)出幾個身穿紅袍的道公在棺材邊做“法事”的畫面,那些畫面就像一種疹人的氣息直達(dá)內(nèi)心,讓我膽怯,讓我驚恐。直至今日,我仍然說不清自己為何對那“嘭喳喳”的鑼鼓聲和頌經(jīng)的唱腔特別敏感,并且產(chǎn)生一種畏懼心理。總之,小時候,我最害怕的事就是村里人家辦喪事,那種死亡的氣息從村頭蕩到村尾,又從村尾蕩到村頭,就像一塊黑布,嚴(yán)嚴(yán)實實地籠罩著四周,讓我?guī)捉舷⒑捅罎ⅰ璭ndprint
第一次見識道公的“圓場”,是大伯去世那年。從我記事時候起,大伯就是一個病殃殃的人。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那年,大伯病逝了。那天,家里請來幾個道公為大伯頌經(jīng)。那幾個道公身著紅袍,帶著幾個隨從,在家里
“轉(zhuǎn)”了三天三夜。道公不僅唱,還舞。他們的舞步跟著鑼鼓的節(jié)奏整齊劃一地舞動,站在旁邊的那幾個隨從很賣力地敲鑼打鼓。嘭喳喳的鼓聲和著咿呀呀的唱腔此起彼伏,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給喪事增添了無盡的悲愴。
紅白喜事都請道公來做“法事”,是村里與生俱來的俗成約定。我曾幾次親眼目睹道公給小孩做周歲儀式的場面。在村里,舉辦小孩周歲儀式是比較講究的。首先,道公到場是必不可少的,糯米糍粑也是儀式必不可少的“道具”。前一晚,小孩的外婆要做糯米糍粑,這種糯米糍粑的做法與一般的糍粑不同,先用糯米稻草燒成灰,然后,用稻草灰跟泡過水的糯米混在一起碾成粉。加紅糖后捏成一個個長形的糍粑,用巴蕉葉包好,然后上鍋蒸熟,蒸熟后的糯米糍粑呈黑色,吃起來口感非常好。第二天,在小孩周歲儀式上,小孩的外婆負(fù)責(zé)將糯米糍粑剪成小塊,放在小孩身邊,以便備用。儀式開始時,先由外婆把小孩抱到一個簸箕上坐著,并在小孩面前分別擺放一本書、一支筆、一個雞腿還有一把剪刀,這些道具每一件都有其不同的含義。書意味著孩子愛讀書,筆意味著小孩字寫得好;雞腿意味著小孩不愁吃;剪刀意味著小孩不愁穿。在所有的儀式中,這個環(huán)節(jié)最熱鬧,來參加儀式的親戚都過來圍觀。親戚們最津津樂道的就是小孩到底拿書、拿筆還是雞腿或剪刀。在喜氣洋洋的氛圍中,身披紅袍的道公開始圍著小孩轉(zhuǎn),一邊轉(zhuǎn)一邊頌經(jīng)。儀式開始,身披大紅袍的道公,頭戴八卦帽,扎腰帶,著戲靴,執(zhí)法器(牙笏和鎮(zhèn)壇木),一邊圍著小孩轉(zhuǎn),一邊念咒頌經(jīng)。在念咒誦經(jīng)的過程中,即興歌舞。據(jù)說道公是按“福”、“祿”、“壽”字走隊形,節(jié)奏從緩慢到急速,情緒由輕快轉(zhuǎn)歡騰,舞步從穩(wěn)步行進(jìn)發(fā)展到轉(zhuǎn)身跳躍,氣氛熱烈,形成高潮,名目“踩罡”。念咒頌經(jīng)后,道公在小孩的頭上灑幾滴水,剪了一小把小孩的頭發(fā),然后,拿過小孩外婆遞上來的糯米糍粑,先將幾塊糍粑曬在小孩的頭上,之后,又開始頌經(jīng)。最后,在道公的又唱又舞中,由小孩的外婆將一個個糍粑拋到空中,圍觀的親戚便開始了爭搶糍粑的環(huán)節(jié)。據(jù)說,誰爭得糍粑越多,誰的福氣越大。糍粑拋完后,小孩的周歲儀式結(jié)束。
小時候,村里每每有小孩過滿歲酒,大人們都叫我們這些孩子去搶糍粑。我也喜歡去湊熱鬧。但是,我不喜歡看見道公,不喜歡看道公又唱又跳的場面。道公那件紅袍,還有那說不出味道的旋律,以及嘭喳喳的鑼鼓聲,會在深夜里涌現(xiàn),讓我頭皮發(fā)麻,內(nèi)心恐懼。好在,這樣的場面我見得不多。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就隨二伯去百里外的崇左縣讀書,之后在外讀書就業(yè)成家,老家的紅白喜事能省的也都忽略了。
雖然,省掉了老家的紅白喜事,但家人規(guī)定的禁忌還是要遵從的,比如禁吃羊肉。曾經(jīng),我在一個叫馬山的縣城工作近十年,馬山是盛產(chǎn)羊肉之地,生產(chǎn)的黑山羊聞名遐邇,因此,酒店的飯桌上也就少不了羊肉這道本地名菜。有一次隨朋友赴宴,坐在飯桌前,發(fā)覺桌上擺著的全是羊肉,便稱自己不吃羊肉。朋友指著一道菜說,這盤不是羊肉,是豬肉,你只管吃。于是,動筷。不曾想,剛咬了一口,便聞到一股腥味,隨即腸胃蠕動,嘔吐不止。
朋友常常取笑,說你白白在馬山呆十年。言下之意,指的是我不吃羊肉,太虧了。有朋友問我為何不吃羊肉,我說吃不下。其實這不是全部的理由。我想我之所以吃不下羊肉,那是小時候母親定下的禁忌造成。母親叫我們不要吃牛肉、羊肉、狗肉、馬肉,所以我就一直不吃,更沒有嘗試著去吃。但是,我姐姐卻不同,姐姐什么肉都敢吃。有一次,談到一些禁忌,姐姐說,你姐夫是一個比較講究吃的人,他說牛、羊、馬是食草動物,它們的肉是綠色食品,所以人類吃牛肉、羊肉、馬肉是安全的。姐姐還說,牛肉羊肉馬肉是我們家的家常菜,你不吃吃什么?
像姐姐一樣,我的侄兒侄女們個個都吃牛肉羊肉馬肉。但是,由于我母親不吃,所以,牛肉羊肉馬肉是一律不能進(jìn)家門的。要吃,只能去外頭吃。有一次,母親生病,我?guī)タ蠢现嗅t(yī),老中醫(yī)說,你母親沒什么病,只是氣血兩虛,手腳冰涼,多買些羊肉回來燉湯喝就好啦。聽了老中醫(yī)的話,母親霎時面色慘白,連連搖頭,直呼自己不吃羊肉?;貋砗?,我小心翼翼地問母親,為什么我們家的人不能吃羊肉?母親這才告訴我真相,說因為你爺爺年輕時是個道公,做道公的家人是有一些禁忌的,不能吃牛肉羊肉馬肉。我這才恍然大悟。我怪母親這么多年一直捂著這個秘密。母親說,我是害怕呀,那時講“破四舊”破迷信,我們家就被抄過家,你爺爺?shù)暮芏鄷急环贌恕?/p>
我很難把爺爺和道公的形象聯(lián)系在一起。我更沒想到爺爺年輕時是個道公。聽了母親的話,我這才想起了當(dāng)年堂哥被爺爺強制念“經(jīng)書”的情景。母親說,你堂哥是被爺爺指定的“道公”接班人,但堂哥強烈抗議,堅決不從。初中畢業(yè)后,堂哥選擇了逃離家鄉(xiāng)的方式,以抗議爺爺?shù)陌才拧T谖业挠洃浿?,堂哥在外面曾?jīng)混得不錯,80年代初,他是村里第一個買電視機(jī)的人。那時,全村只有堂哥家有電視機(jī),所以,鄉(xiāng)親們每晚都集中到他家看電視,把他家的客廳擠得滿滿的,不得已,最后堂哥把電視機(jī)搬到院子里。為了方便鄉(xiāng)親們到家里看電視,堂哥還特意去縣城買了幾個長沙發(fā),那時的堂哥是村里最風(fēng)光的人。
然而,堂哥的好光景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我讀初三那年,堂哥因盜竊罪入獄了。不久,爺爺一病不起,雖然有母親的悉心照顧,但三個月后,爺爺命歸黃泉。爺爺?shù)碾x世讓母親時時感嘆,母親說,爺爺在世時最疼的是堂哥,可偏偏堂哥不領(lǐng)情。母親還說,當(dāng)年如果堂哥做道公就好了,老老實實地在家做道公,就不會去坐牢,也不會讓爺爺死不瞑目??!
我不置可否。堂哥去坐牢跟做不做道公,或許沒有直接聯(lián)系吧?小時候,堂哥就愛小偷小摸。爺爺也沒有逼他在道公或小偷之間做抉擇,堂哥走上那條不歸路完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爺爺。母親見我沉默著,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唉,你爺爺去世前曾經(jīng)交代過,要我看看我們族里哪個孩子能接過他的班,他留下了一件紅袍,說是誰愿意接班就交給誰,可是,你爺爺都走了那么多年了,我們這個家族也沒個人站出來接班,唉!”我拍拍母親的肩膀,說:“沒人接就沒人唄,做道公有什么好,這年頭,誰愿意做道公?以后別再提這事啦!”endprint
從此,母親再也不提及那些過往。那件紅袍就像一件陳年舊事,被時光封存了。我知道我的話傷了母親的心,但是,我能以這樣的方式斷了母親的念頭,對母親來說興許也是件好事吧。我父親這一輩一共有四個男丁,身弱多病的大伯和三伯英年早逝,二伯和我父親常年在外教書,所以爺爺?shù)膸讉€兒子都沒人接班,爺爺只好把希望寄托到堂哥身上,可偏偏堂哥辜負(fù)了爺爺?shù)囊黄嘈?。進(jìn)入80年代,我們族里一共生有四個男孩子,這四個孩子中,有一個讀了大學(xué)進(jìn)了機(jī)關(guān)工作,有三個雖然沒受過高等教育,但他們都無一例外地選擇了離開土地,進(jìn)城打拼。家鄉(xiāng)變成了他們一年只回一次或兩次的老家。這些孩子把未來和夢想安放在城市里,他們根本不想也無暇顧及爺爺留下的紅袍。對他們來說,重要是未來而不是過去。
可是,有一年春節(jié),年已古稀的母親突然心血來潮,執(zhí)意要開一次家族會,她要把爺爺?shù)倪z愿親自告訴孫子們。母親當(dāng)然希望四個孩子中,有一個孩子勇敢地站出來,接過爺爺?shù)囊吕?。但是,那次家族會,開得并不成功。盡管母親聲色凝重,臉色悲愴,但我最小的侄兒還是忍不住用笑聲打斷了母親的敘述。侄兒甚至站起身來,走到母親身旁,用兩只長長的手臂抱住了母親的肩膀。侄兒笑著,說奶奶,您真是太好笑啦,您看看我們哥幾個,做什么不行非得做道公?您就別再說啦!
母親有些惱怒,但面對幾個嘻嘻哈哈的孫子,母親無能為力。自此,母親再也不提爺爺?shù)哪羌t袍。
2005年元月,父親與我們陰陽相隔。在為父親“燒衣”的那個晚上,母親拿出一件衣服,對我說:“這是你爺爺留下來的道公紅袍,家里也沒個人愿意穿,那就燒給你爸爸吧,叫你爸爸轉(zhuǎn)交給爺爺,如果他愿意,在那邊他可以做個道公。”
我接過了母親手上的紅袍。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雙手觸摸道公的紅袍。凜冽的晚風(fēng)中,在火光的映照下,那件大紅的大袍安靜地躺在我的雙手上,那一條條粗粗細(xì)細(xì)的紋路,似乎在訴說著陳年舊事。曾經(jīng),我是那么那么地害怕道公的紅袍,對我來說,它就像一場瘟疫,抑或是一場惡夢,我永遠(yuǎn)都不想觸及。然而,此刻,它就躺在我的掌心里,并且,與我相互取暖?;秀敝?,我仿佛觸摸到了爺爺?shù)男呐K,聽到爺爺心跳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音。接著,一陣嘭喳喳的聲音傳來,我看見年輕時候的爺爺身披漂亮的紅袍,在我眼前邊歌邊舞。那遒勁的舞步和婉轉(zhuǎn)的旋律讓我沉迷。我叫了一聲“爺爺”,禁不住已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四
一件珍藏了百年的紅袍,經(jīng)歷了火的焚燒,最終變成了一陣輕煙。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如母親所愿,上了天堂,飛到爺爺?shù)纳磉叀N乙膊恢?,天堂里的爺爺,是不是重操舊業(yè),做了一名身穿紅袍的道公。我只知道,那些久遠(yuǎn)的時光將被歲月的塵埃覆蓋,還有誰愿意去回憶一件紅袍?又有誰愿意去關(guān)心一件紅袍的來歷,以及它的消失?
然而,不久,就在我工作的武鳴縣,我遭遇了身穿紅袍的道公,這是我從未想過的。那是2006年農(nóng)歷正月二十四,我隨朋友去鑼圩鎮(zhèn)趕兩英廟會。兩英廟會是英圩村、英江村兩個村子共有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至今已有五百多年的歷史,鄉(xiāng)親們在先祖誕辰的這一天,緬懷先祖、祈福歡慶。廟會內(nèi)容很豐富,有先祖圣像巡游、歌舞表演、龍獅表演、罩雞、舂糍粑、山歌、斗鳥等節(jié)目。也就在那天,我再一次目睹了幾個道公邊歌邊舞的場景。他們身穿的大袍和起跳的舞步、哼的曲調(diào)與我老家大同小異,如出一轍?;貋砗?,我好奇地請教縣文化館的黃老師,黃老師告訴我,道公跳的舞叫師公。“師公舞”歷史悠久,舞蹈語匯比較豐富,它是民間一種古老的祭祀,是人們?yōu)槠砬笃桨不驗橛H人超度亡靈時的一種表演形式。武鳴縣的“師公舞”形式古樸原始,種類和內(nèi)容繁多,師公隨曲而舞,曲調(diào)活潑,節(jié)奏鮮明,舞蹈動作樸實粗獷。師公舞的舞蹈動作十分豐富,每一首音樂都有一套動作,這些動作節(jié)奏明快粗獷、剛健有力,每一套動作都有一定的含義,一上場都是群舞,人數(shù)不限,少至五六個人,多則幾十人。武鳴師公的舞蹈動作,也是因地區(qū)不同而異,中部城廂師公群舞常用于慶豐收(即打齋)祭祀,一跳起師公舞往往是三天三夜至七天,少的也要跳一天一夜。西部鑼圩、玉泉師公是小型而別具一格的舞蹈,高亢,舞步古樸,動作靈活、粗獷,常用抬腿、彎腰、腳蹲、踢腿、前跳,場面活躍,富有民族特色,舞蹈人數(shù)多。西部板新的師公舞是以群眾為主,是武鳴比較有代表性和有影響的師公舞,規(guī)模較大,常駐是十幾人以上,還常與僧、道藝人相配合一起鬧場,一跳就是七天七夜,場面十分壯觀。西部寧武師公除了群舞外,還有單人舞和雙人舞,如點雞舞(點即殺的意思)殺一只公雞供祭死者,以頂替死者下陰間受罰。舞者頭戴三元帽,身穿紅袍,右手拿雞、左手拿紅布舞動,邊舞邊發(fā)出“唄……”的震唇音,跳起來顯得莊重古樸。東部太平師公則是一種別具一格的祭祀儀式,舞蹈者手捧各種祭品,請神查看災(zāi)情,消災(zāi)迎福,而且伴以打擊樂,邊唱邊舞,極有特色。南部雙橋的師公別具一格,除舞棍上系有紅綢外,另用六條棍舞,每條上有三個鐵環(huán),互相有節(jié)奏地碰擊,以棍驅(qū)邪。目前,在縣內(nèi)流行的師公音樂至少有一百多首。這些師公音樂,曲調(diào)優(yōu)美動聽,健康高亢。就像武鳴山歌一樣,無不洋溢著民族特色。
我像聽天書一樣,聽完了黃老師的教導(dǎo)。我之所以洗耳恭聽,不是因為我對所謂的師公舞多么感興趣,而是因為曾經(jīng)的熟悉。然而,一種難言的復(fù)雜心理瞬間占據(jù)我的身心。我盯住了窗外隨風(fēng)起舞的樹葉,屏氣凝神,仿佛看見爺爺留下的那件紅袍在火焰中跳舞。我完全沒有料到,就在異鄉(xiāng),在一個初春的凜冽午后,爺爺?shù)募t袍再次與我相逢,這一次,我沒有哭泣,我的靈魂被它攝住了。
后來,在與黃老師多次接觸中,我了解到武鳴縣曾將改編后的師公舞多次搬上舞臺,并獲好評。1964年春,壯族舞蹈《豐收樂》曾參加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藝匯演,節(jié)目反響很好,獲得了優(yōu)秀獎。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以橫鼓舞為基礎(chǔ)的武鳴壯族歌舞節(jié)目,依然在舞臺上延續(xù)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師公歌舞劇《你不愛我愛》屢屢獲獎;壯族舞蹈《壯鼓聲歡》參加了1995年的“廣西國際民歌節(jié)”演出,并在央視的《藝苑風(fēng)景線》錄制了節(jié)目;壯族師公舞《古岳鏗鏘》、《豐收四季樂》曾分別榮獲第七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民間鼓舞鼓樂展演入圍獎和表演獎。endprint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師公舞的認(rèn)識有了進(jìn)一步了解。我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的孤陋寡聞。原來,一直被我視為瘟疫一般的師公舞,卻是傳統(tǒng)民間藝術(shù)的一枝奇葩和瑰寶。它們就像一顆顆璀璨的珍珠,散落在偏僻的鄉(xiāng)村,需要更多的人撿拾起來,串聯(lián)起來,才能讓它們在陽光下發(fā)出奪目光彩。
五
農(nóng)歷大年初二的中午,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旅途勞頓,我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一腳剛踏進(jìn)前門,后門就涌進(jìn)來了一大群大嬸大姨們。為首的是我七十多歲的姑姑。姑姑嗓門很大,一開嘴就把我給嚇住了:這些天一直盼著你回家呢,今晚咱村舉辦迎新春晚會,我們要上臺唱山歌,你給我們編幾首現(xiàn)成好聽的山歌,讓我們今晚露一手!
我目瞪口呆,急忙推辭:姑姑,我哪會編什么山歌,聽都不會聽,您別嚇我!
一位大嬸馬上接過我的話茬兒:你怎么可能不會編,我們就看好你了,當(dāng)年你父親可是遠(yuǎn)近出了大名的歌師,你怎么可能不會編呢?!
一位大姐接著說:就是,你爸爸當(dāng)年編的山歌可好聽了,聽說那時他有好幾本手抄的山歌本,他沒留下來給你嗎?
一位大姨接著說:你不是作家嗎?作家編幾首山歌都不會,誰信呀?!
大嬸大姨們的連珠炮讓我羞愧難當(dāng)。我急忙拱手作輯:我真的不會,我也沒見過什么手抄的山歌本,更沒學(xué)過編山歌,對不起啦!
姑姑把我扯進(jìn)房間去,用一雙狠狠的眼睛刨我:真不會?
我說:真不會。
姑姑很失望。她氣急敗壞地說,你也真是的,你爸爸當(dāng)年出口成歌,現(xiàn)在要你編幾句山歌都不會,真是!
姑姑帶著大嬸大姨們走后,我有些慌亂。在家中兜了幾圈后,我盯住了后門的門板,憶起了很多年以前,坐在門背后面的父親的身影。那些年,每每鄉(xiāng)親們對歌,我家就是一個熱鬧的場所。那時,父親就坐在一張靠背的椅子上,給鄉(xiāng)親們編現(xiàn)成的歌詞。父親的臉被暈暗的燈光罩住了,但是,他念歌詞的聲音抑揚頓挫,使得他的坐姿充滿了活力。印象中,那時,村村寨寨都有過村節(jié)的習(xí)俗,這種村節(jié)本地方言稱為“龍洞”。每到“龍洞”,村里便聚集了從方圓百里外趕來過節(jié)的群眾,“龍洞”期間,家家戶戶除了擺桌大吃大喝之外,最重頭的大戲就是男女對歌,有時一對就是幾天幾夜,通宵達(dá)旦。山坡上,地頭里,房屋內(nèi),到處傳來悠揚的山歌。這個時候,父親總少不了被鄉(xiāng)親們抓來當(dāng)歌師。在鄉(xiāng)親們眼里,父親是一個出口成歌的“名師”。
而那時的我,對山歌沒什么興趣。在同輩的伙伴們躍躍欲試學(xué)唱山歌時,我專心致志想考學(xué),一門心思地想跳出農(nóng)門,擺脫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最終,我如愿了。我成了鄉(xiāng)親們眼中的“秀才”,并且還是一個“女作家”。但是,我不會唱山歌,也不會編歌詞,這讓鄉(xiāng)親們失望。為此,我很羞愧。我的羞愧被侄兒看在眼里。他笑著說:姑姑,沒事,誰規(guī)定作家一定得會編歌詞?您不會山歌,詩歌肯定會的吧?干脆,今晚您上臺朗誦一首詩歌?!
我連連擺手。侄兒說,你不上就算,今晚我可是有節(jié)目的,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我嚇了一跳。我實在不敢相信侄兒會上臺表演。生于“80后”的侄兒高中畢業(yè)后就去廣東打拼,將近十幾年了,一年也就回一次家,平日里,跟我聊得最多的是車子票子房子的話題。侄兒跟我開過玩笑,說我們最大的不同是你們談理想,而我們談現(xiàn)實。他說,你們是一疊面額有限的現(xiàn)鈔,而我們是即將上市的股票。我曾在他面前感嘆,我們之間橫亙著二十多年的時光。如果能有同樣的價值觀消費觀人生觀,那就是奇跡。侄兒贊同我的判斷。而當(dāng)我不解地問他,為何要上臺表演,演什么的時候,侄兒賣起了關(guān)子。他說這是我們村第一次舉辦迎春晚會,他不上臺誰上?侄兒還告訴我一個有趣的事,他說姑婆(我的姑姑)搶著上節(jié)目呢,之前導(dǎo)演沒有安排她表演節(jié)目,但她非要上臺不可,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她帶幾個老太太跑到村長家大吵大鬧,說如果不讓她們上臺,她們就上臺搗亂。不得已,村長才應(yīng)承讓她和幾個老太太上臺唱山歌。
因為不會編歌詞,對姑姑和大嬸大姨們深懷愧疚,但這并不影響我看晚會的心情。那晚,我和母親自帶小板凳,早早就來到了操場。當(dāng)年,操場就是生產(chǎn)隊的倉庫,是鄉(xiāng)親們的糧倉,這里曬稻谷曬玉米曬花生,也分糧食分豬肉分羊肉。這里還是我們看電影的“電影院”,如今,它成了鄉(xiāng)親們娛樂的場所。聽說這里的夜晚是亮堂的,是熱鬧的,鄉(xiāng)親們在這里唱山歌,跳廣場舞,當(dāng)年的操場成了鄉(xiāng)親們的樂園。
坐在操場上,在舞臺的下面,我饒有興致地觀看鄉(xiāng)親們自編自導(dǎo)自演的迎春晚會。晚會有獨唱,小品,戲曲,舞蹈,說唱以及唱山歌,氣氛非?;钴S。有一個節(jié)目是二十多個年輕人跳街舞,侄兒就在其中,這個節(jié)目讓全場熱血沸騰。隨后,主持人報了一個舞蹈的節(jié)目,表演者又是侄兒和幾個年輕人。帷幕緩緩拉開,幾個身穿紅色大袍的小伙子移步到舞臺上,一聲悠揚的“嗨喲嗨”的顫音從幕后響起后,小伙子們開始起舞,抬腿、彎腰、腳蹲、踢腿、起跳,動作剛?cè)嵯酀?jì),整齊劃一。我愣住了,這不是師公舞嗎?這就是我小時候如此熟悉的師公舞?。〗褚?,竟被幾個80后的年輕人將它們搬上了舞臺!今夜,紅袍就像火焰,熊熊燃燒,照亮了簡陋的舞臺,照亮了鄉(xiāng)親們的笑臉,照亮了鄉(xiāng)村的夜空。節(jié)目一結(jié)束,全場觀眾都站起身來,掌聲雷動。此時我卻發(fā)現(xiàn)母親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小板凳上,一動不動。我側(cè)過臉去,看見母親的臉上掛滿了淚花。我蹲下身去,撫住了母親的肩膀。在斂聲靜氣中,我仿佛從母親的淚眼中,看見身穿紅袍的爺爺逶迤而來……
六
那是我在家鄉(xiāng)度過的最特別的一個夜晚。這個夜晚,因了一場迎春晚會,因了侄兒身穿紅袍跳了一場師公舞,讓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審視一件紅袍與我的蛛絲馬跡。那個夜晚,就像雨后山嵐,塵埃落定。我終于明白,一個人不管走多遠(yuǎn),故鄉(xiāng)的烙印就像身上的胎記,抹是抹不掉的。否則,夜深人靜的時候,爺爺?shù)募t袍,爺爺?shù)奈璨揭约盃敔數(shù)某~,怎么會盤旋在我的夜空?并且,久久地不愿離去?我終于明白,它們就像家鄉(xiāng)的魂靈,其實早就在我的心底生根,發(fā)芽,在我孤獨的時候,它們會順著我的血脈,蜿蜒而來,蹁躚舞蹈,與我的身體緊緊相融。我不知道,我朗朗的笑靨里,掩蔽的那一絲絲憂郁,是不是因了它們的始終相伴?我只知道,它們就是我的先人,與我血脈相承,永遠(yuǎn)!
責(zé)任編輯 郭金達(d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