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峰
(一)
有一天,我在升旗儀式時,站在臺前。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一片,聽著“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突然想,我們的孩子們,是不是已經(jīng)站起來了?是不是還在做奴隸?我們的教師,是不是站起來了?是不是還在跪著教書?我們是不是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人?
2008年10月4日,山西朔州二中一位年僅23歲的年輕教師郝旭東倒在血泊中。殺他的是一名16歲的高一男生,這個學生為什么要動刀?事先他花65元買了3把刀帶到了學校,他還寫下了三百余字的“死亡筆記”,其中有這樣的話:
“我就是個壞學生……我恨老師,更恨學校、恨國家、恨社會……我要發(fā)泄,我要復仇,我要殺老師。” “我的人生毀在了老師手上?!?“我已經(jīng)對生活失去了信心,我活著像一個死人,世界是黑暗的,我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細胞。不光是老師,父母也不尊重我,同學也是,他們歧視我……我也不會去尊重他們,我的心靈漸漸扭曲。我采用了這種最極(端)的方法。我不會后悔,自從這個想法一出,我就知道我選擇了一條不歸路,一條通向死亡的道路,我希望我用這種方式可以喚醒人們對學生的態(tài)度,認識社會,認識國家,認識到老師的混蛋,讓教育事業(yè)可以改變。”
看到這段話的時候,我真是驚呆了!為什么一個十六歲的花季少年,對老師、對學校有那么大的仇恨?
為了讀書,兒子殺母親、母親打死兒子的事屢屢發(fā)生,因為反感讀書,未成年的孩子自殺的事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造成這種結(jié)果的原因當然是多種多樣的。我們不能全部歸咎于教育,然而教育的缺失肯定是原因之一。我只想追問,我們的教育怎么了?教育的最終目的,是讓人自由生長,是讓人性升華,是要讓人快樂,而我們的教育卻給人帶來痛苦,我們的教育是不是出了問題?
(二)
今天有五根繩索捆綁著我們的孩子。第一條繩索首先是教育目標出了問題,教育成了功利主義的工具。
●第一條繩索是“功利主義驅(qū)動”
教育的終極目的是使人有健全的人格、健康的心態(tài),有一顆善良的、充滿愛的心,當然,還要有健康的身體,也就是要活得快樂,活得幸福,活得更有質(zhì)量。而功利主義最大的危害,正是在于犧牲健全的人格、健康的心態(tài)以及對社會的責任與對他人的愛,專在技能上、智力上進行強化訓練。
教育不能搞功利主義這個道理,其實古今中外有很多哲人,都說得很清楚。
一位學者說:大自然造人的時候,只造了人的一半,另一半靠教育塑造。人的本能中有著一種求知的需求,由教育來完成。教育是為了使人更完善。
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也就是說,真正的學習是為了自身的修養(yǎng),成為一個完善的人,他還說:“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做人是首要的,有余力才去學文化知識。
康德說:“什么是教育的目的,人就是教育的目的?!?/p>
愛因斯坦說:“首先要成為一個人,其次成為藝術家,最后才成為鋼琴家?!?/p>
“用專業(yè)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通過專業(yè)教育,他可以成為一種有用的機器,但是不能成為一個和諧發(fā)展的人?!駝t,他——連同他的專業(yè)知識——就更像一只受過很好訓練的狗,而不像一個和諧發(fā)展的人?!睈垡蛩固乖谶@里并不是說不要專業(yè)知識,而是說不能以此為終極目的。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國際教育發(fā)展委員會1972年就對教育定義為“培養(yǎng)自由的人和創(chuàng)造性思維,最大限度地挖掘每一個人的潛力,這就是最后的目的”。
關于這個問題,有一個人說得特別好。這個人并不是以教育家著稱的。他寫了一篇文章叫《位育之道》,文章引了《中庸》里的幾句話:“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彼囊馑际牵航逃褪且姑總€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并在那兒得到充分的發(fā)展。所謂“安其所,遂其生”,也就是說,教育終極目標是為個體的發(fā)展,是“人”的充分發(fā)展,不是為了做“工具”的。如果每個人都得到充分發(fā)展,國家自然也會發(fā)展。說這話的人叫潘光旦,是個社會學家,但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他在教育方面有著深刻的思想,他是梁啟超的學生、費孝通的老師。 法國教育家盧梭在250多年前就明確地說:大自然希望孩子在成人以前像個孩子的樣子。如果我們打亂了這個次序,我們就會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子,他們長得既不豐滿,也不甜美,而且很快會腐爛。(《愛彌兒》)
魯迅在《我們今天怎樣做父親》一文中對教育的目的也作了比較明確和精彩的論述,他說:“我們要用全副精力,養(yǎng)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沒的力量”。
魯迅的話,與前面幾位有點不同,當時救亡是中國的第一目標,所以他強調(diào)了“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沒”這一點,加進了競爭的成分,加進了考慮民族利益、國家利益的因素。
但是,1949年以后,我們的國家實際上走的是一條功利主義的道路。
首先是國家功利主義的路線。先是政治掛帥,強調(diào)的是“教育為無產(chǎn)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勞動生產(chǎn)相結(jié)合”,培養(yǎng)的是“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的勞動者”。它的著眼點,不是在培養(yǎng)人,而在能不能成為為國家服務的“一種有用的機器”“一種服務于政治的勞動工具——勞動者”;不是在關心人的成長,實際上是在壓制人的和諧發(fā)展,健康成長,要求做“革命機器上的一個螺絲釘”。
后來,政治掛帥不行了,又來了分數(shù)掛帥——一切為了應試,一切為了分數(shù),所謂在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人成了分數(shù)的奴隸,進了高校后又成了“證書”的奴隸。
前兩年主流媒體一直在宣傳“贏在起跑線上”。有一個叫竇蔻的六歲孩子,寫了兩本書,一本叫《竇蔻的年華》,一本叫《竇蔻流浪記》,他的爸爸也寫了一本書,叫《竇蔻是這樣成長的》。當時幾十家電視臺,包括中央電視臺,也在宣傳這個神話。上海電視臺《有話大家說》主持人谷永立來找我。我把三本書看了一下,真是嚇了一大跳。這哪里是神童,這完全是在培養(yǎng)扭曲的人!在做節(jié)目時,我讀了幾段竇蔻的日記:
今天做節(jié)目有很多是中國名人,許多人跟我合影,想占我的便宜。
我問他,你怎么想的。他說:是啊,我將來是要出名的大人物,所以他們現(xiàn)在來拍我的馬屁。
我又讀了一段日記:
我吃飯都是人家送上門來請我吃,誰都想巴結(jié)我。
他還在日記里寫道:
本來我的校服還蠻干凈的,沒想到拿到洗衣房里去洗,越洗越臟。我看那些洗衣服的人是不想干活了,也不想要工資了。
整本日記不滿兩萬字,但充滿了嫉妒、仇恨、霸氣……我們暫不講文字的粗劣,也不講三本書里有一大半是重復的,抄來抄去,就文字中表現(xiàn)出來的妒忌、仇恨、自私、驕橫的思想情緒而言,就是那么的可怕!這哪里是教育?完全是毒害一個孩子!更可怕的是,全國各地婦聯(lián)還請他作報告,全國媒體不斷地炒作。后來我在《文匯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文章《起跑線上不要急于定輸贏》。
為了擺脫貧困,他父親這樣做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社會竟如此為他炒作,因為這正好迎合了社會上功利主義的胃口。
總之,對國家來說,是要做革命機器上的一個螺絲釘;對個人和家庭來說,是為了找一個好工作。急功近利,唯利是圖,就是不考慮怎么成“人”,不考慮人的完善,不考慮人的成長規(guī)律,不考慮求真求善求美。把“人”丟了,“人”不見了。
●第二條繩索是“專制主義坐鎮(zhèn)”
這個教育專制主義,是通過應試教育實現(xiàn)的。
我參加過高考命題,也擔任多年的高考作文閱卷組組長。我們中心組的五個高考閱卷組負責人總要把卷子做一遍,結(jié)果往往是兩人錯了,三人對了,三人錯了,兩人對了,幾乎沒有一道題大家的答案完全相同。有一次我們的答案竟奇跡般地完全一樣,但打開命題人的“標準答案”一看,全錯了。你想想,如果說連我們的答案都不對,那么,怎么要求學生呢。
不僅閱讀題,連作文,也有統(tǒng)一的標準、統(tǒng)一答案。有一年考試,題目是對冰心的一首小詩寫評論:
“墻角的花,當你孤芳自賞的時候,世界就變小了” ——冰心《繁星·春水》。 出題的人一定要同學們批判孤芳自賞的花。有的同學贊美孤芳自賞,說這種潔身自好的精神,總比同流合污好,卻一律打不及格,說是沒有讀懂原詩。照理說“詩無達詁”,只要言之有理都可以,為什么不能這樣理解呢?何況,冰心自己怎么說你也不知道。
美國當代教育家?guī)炷匪咕嬲f:“教育不該被迫在聰明的精神病患者與具有良好適應能力的笨蛋之間作出選擇?!?/p>
真是不幸言中,我們的教育正是如此。什么是“聰明的精神病患者”?馬家爵、盧剛,還有劉海洋,他們是精神病患者,再加有些輕生的博士生、碩士生。何謂“具有良好適應能力的笨蛋”?就是上面提到的種種現(xiàn)象。我們的高考就是這樣幾乎一個個把有靈性的人培養(yǎng)成了能“適應環(huán)境的笨蛋和庸才”。
我們的同學們確實已經(jīng)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在那無休止的題海中,他們的學習樂趣被剝奪,生活樂趣被剝奪,獨立的人格沒有了,不會思想了,只會人云亦云。
趙薇穿了一件日本國旗的服裝,就掀起軒然大波,全民共討之。其實,按照我們的邏輯,抗議的應該是日本人,因為趙薇侮辱了他們的國旗。不信,假設有一個日本歌星,把中國國旗制作成旗袍或三點式泳裝,到底是誰會譴責她?
長期以來用斗爭的理論去教育孩子,用愛憎分明去武裝他們的頭腦。教材中,有多少“對敵人要像秋風掃落葉那樣殘酷無情的”文章,有多少要與敵人劃清界限的標準答案。教育孩子,要橫眉冷對千夫指!教育孩子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滿大街貼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怎么知道是別人犯了我呢?不把事實的真相告訴他們,卻要他們完全照“標準答案”答題。
所以,最可怕的是,幾乎完全不會將心比心,完全失去了同情心,失去寬容精神。
1991年11月1日,在美國愛荷華大學發(fā)生了一個殺死同學的事件,殺人者叫盧剛,是北京大學留美高材生,他與他的同學在同一個導師手下讀研,都希望留校任教。結(jié)果導師留下另外一位叫山林華的同學。盧剛惡從膽邊生,買了槍在例行研討會上把同學打死了,把導師打死了,把曾經(jīng)不同意他得獎的老師打死了,把副校長和她的秘書也打死了,最后把自己也打死了。這件事震驚了美國。愛荷華州是一個偏僻的地方,是個世外桃源。人們平和、善良、淳樸,據(jù)說百年來沒有聽見路上有吵架聲,現(xiàn)在竟發(fā)生這樣的事件!但更震驚的是不久盧剛的父母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副校長安的家屬寫來的。信的大致內(nèi)容是:這幾天我們沉浸在失去親人的痛苦中,安是一個多好的人啊!但我們知道這世界上最悲痛的是你們二位老人,你們把孩子送到這里卻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如果有需要,我們會盡力幫助你們。
趙承熙事件。這個韓國學生殺死了32個同學老師以后,他們是怎么對待的?在悼念死者的儀式上,放著的不是32個靈位,而是33個!在趙承熙的靈柩前,人們寫著這樣的字:趙,我們對不起你,你得到的愛太少了。
請大家比較一下,差距何止千萬里。
“反右”時斗,“文革”時斗,現(xiàn)在還在斗。他們是把敵人當人看,而我們呢?“惻隱之心,人皆有之?!蔽覀冇彩鞘チ俗鳛橐粋€人應有的同情心。
陳寅恪先生在給王國維的紀念碑寫的碑文中說:“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彰。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比瞬煌趧游锸且驗橛兴枷?,思想沒有了,也就不成其為人了。
限制人的自由發(fā)展,限制人的個性發(fā)展,不讓學習者有獨立的思考。這樣的教育本質(zhì)上是一種毒化、奴化、蠢化、工具化的教育。在這樣的教育下,當然也就沒有學習的快樂可言。孩子們失去學習的興趣是必然的。
早在17世紀捷克著名教育家夸美紐斯在他的《大教育論》里就指出過:當時的一些學校成了青少年智力的屠宰場。每一個青少年恨不得從教室里即刻逃跑。他們在教室里度過了令人沮喪的歲月卻所獲不多。請聽聽先哲的警告,這難道不是在說我們嗎?
●第三條繩索是 “訓練主義猖獗”
何為“訓練主義”?即為了一個功利的目標,制定出一整套周密的訓練體系。學校成了車間中的流水線,每一位不同學科的教師幾乎在干同一件事——鍛鑄、雕鑿符合“標準”的零件。 “人”怎么不見了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們設定的教學目標根本上不是為培養(yǎng)人而是為了制造螺絲釘。如果你要做一顆大的螺絲釘,一顆重要的螺絲釘,就要通過考核,更要接受訓練。孩子們就要學會迎合,學會揣摩。
于是應試教育應運而生,要聽話,要根據(jù)統(tǒng)一標準,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更不能有獨立的思想、叛逆的思想;只要能夠按照上面的規(guī)定動手做就行了。于是,就要接受訓練,訓練主義自然也應運而生。確實,現(xiàn)代社會分工細密,專業(yè)繁多,但不應成為機械訓練的理由。教育的本質(zhì)仍是“人”,要培養(yǎng)具有思想、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以語文為例,語文學習的規(guī)律是“培根”“積累”。韓愈說:“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p>
而如今,卻違背了教育最基本的規(guī)律、人的成長最基本的規(guī)律,超越學生的學習階段,急于灌輸各種思想。《學記》中提到教學不能“凌節(jié)而施,躐等而上”,而今天為造機器、工具、螺絲釘就必須來個“教育大躍進”。
今天,我們的小學生從一二年級開始就在搞分析。一種理解,一種聲音,一個“標準答案”。有一次我聽一位浙江的特級教師上《邱少云》,課上這位老師著重分析了文章中三次出現(xiàn)“紋絲不動”,通過不斷提問、比較,說明這個詞用得怎么好,分析得頭頭是道,用了整整二十分鐘時間。但我要問:人在被火燒時,真的會“紋絲不動”嗎?這樣的分析有什么作用!就是這樣大量的分析、啟發(fā),所謂熱熱鬧鬧的課堂,占去了小學生的大好時光。小學是記憶力最強的時期,是最應該積累的時期,不去接觸的東西,不去記一些一輩子受用的東西,去搞假大空的分析,這就是基礎教育的現(xiàn)狀。
初中、高中同樣如此。本來,我們語文教學的任務是要建構(gòu)學生的語文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分三個子系統(tǒng):一是漢字的認字和寫字系統(tǒng)(“通經(jīng)必先識字”),二是漢語的聽說讀寫系統(tǒng),三是母語文化生成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基礎的東西是傳承前人的文化成果。在這里,讀、記、背是繞不開的。只有大量積累,積累的語言、思想、感情才會起潛移默化的作用。但現(xiàn)在作為人文學科的主要內(nèi)容,我們的語文異化了。語文課成了數(shù)學課,母語課成了外語課。教的不是語文,而是非語文。上課不讀書,下課不看書,為了應付考試,幾乎是天天在分析,天天在做習題。講語法,講“用法”,言者諄諄,聽者藐藐,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唯獨缺少真正的讀書與學習,更沒有探求真理的興趣與愿望。
再比如外語學習,考的是學母語人都做不出的那套東西。難怪學了十幾年,還是個啞巴英語。何況外語是不是需要這么多人學。
再比如數(shù)學,沒有必要在小學里學這么難的數(shù)學。我們的數(shù)學教學是在做大量的習題,而不是去體驗數(shù)學思想。蘇步青的孫女是我的學生,我去家訪,蘇步青教授對我說,你應該呼吁,數(shù)學的難度要降下來,特別是小學要加強語文課。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等于六分之五,小學生要搞很多年才搞清,到了中學一下子就懂了。而我們小孩子最佳的學習母語、學習傳統(tǒng)文化的時光錯過了。天天在做練習,做不完的練習,小孩做到晚上十點半,中學生做到晚上十一二點,甚至更晚。
連作文也是搞訓練。
上海高考作文題2006年《我想握著你的手》、2007年《必須跨過這道坎》、2008年《他們》。這些題目都可以用一個模式來套,都可以寫關心弱勢群體。2006年寫:我想握住農(nóng)民工的手;2007年寫,必須跨過與農(nóng)民工差距這道坎;2008年寫,他們是一群農(nóng)民工的子弟。而事實上,寫這樣文章的人,也確實得了高分,還在報上宣傳。這樣的題目只要事先準備幾篇,還有什么不能應付的?還要讀書干什么?
江蘇的王棟生老師收集了用同樣一句話作開頭的套文:那句話是“屈原向我們走來”。
2004年江蘇省的高考作文題是“山的沉穩(wěn),水的靈動”,考生寫道:“屈原向我們走來……他的愛國之情,像山一樣沉穩(wěn)……他的文思,像水一樣靈動……”
2005年江蘇省的高考作文題是“鳳頭、豬肚、豹尾與人生的關系”,考生寫道:“屈原向我們走來……帝高陽之苗裔,他的出生,正是這樣一種鳳頭 ……當他舉身跳入汨羅江時,他畫出了人生的豹尾……”
2006年江蘇省的高考作文題是“人與路”,考生寫道:“屈原向我們走來……他走的是一條什么樣的路呢?……”
2007年江蘇省的高考作文題是“懷想天空”,考生寫道:“屈原向我們走來……他仰望著楚國的天空……”
2008年江蘇省的高考作文題是“好奇心”,考生寫道:“屈原向我們走來……那是為什么?我感到好奇……”
這樣的作文題,怎么能引導學生獨立思考,怎么能促進學生刻苦讀書,完全可以投機取巧。
我們再看一看其他國家的作文高考題。
法國2008年的考題:
文學類考生選擇題(三選一)
(1)若有所悟是否就是對于思想桎梏的解脫?
(2)藝術品是否與其他物品一樣屬于現(xiàn)實?
(3) 解釋亞里士多德在《尼格馬科論倫理》中有關“責任”的論述。
科學類考生選擇題(三選一)
(1)欲望是否可以在現(xiàn)實中得到滿足?
(2) 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的比較有什么意義?
(3) 解釋休謨在《道德原則研究》中有關“正義”的論述。
經(jīng)濟社會類考生選擇題(三選一)
(1)人們是否可以擺脫成見?
(2)我們可以從勞動中獲取什么?
(3)解釋尼采在《人性,太人性》中有關 “德行”的論述。
美國芝加哥大學的作文題:
想象你是某兩個著名人物的后代,誰是你的父母呢?他們將什么樣的素質(zhì)傳給了你?
新加坡高考作文題:
“ 科學提倡懷疑精神,宗教信仰鎮(zhèn)壓懷疑精神,你對此認可多少?”
對比一下,我們真要愧殺!這樣的題目,沒有讀過許多書,沒有獨立的見解,是無論如何寫不出的。當然,這里有國情關系,學生、教師所處大背景不同。老實說,拿法國的這些題目讓我們高中教師寫,未必有人能寫出多少東西來。我自己就無話可說。由于長期的布置習題,批改作業(yè),講解習題,教師們也成了機器。
訓練主義害了多少人?我們的教育創(chuàng)造了一個像在馬戲團里訓練動物(野獸)的那樣一個環(huán)境,通過統(tǒng)一的高考標準,通過這樣的教育,把每個人都訓練成為沒有思想、沒有個性、沒有獨立人格的工具。還談什么創(chuàng)造能力、實踐能力?還談什么自由的思想、獨立的精神?在這種違背人成長規(guī)律的教育下,我們的“人”就這樣不見了。杜威說:教學猶如買賣,只有教師積極地賣,沒有學生主動的買,買賣沒做成,也不會有真正的教學與教育。
這是不是訓練主義結(jié)出的惡果、毒果?
我曾對李白杜甫做了一點不同的分析,有人說我惡搞,因為這和考試的統(tǒng)一答案不一樣。
我們這些子孫,是遠遠不及我們的祖宗的。我們的祖宗分析李白、杜甫都是兩面的,我們卻一味只能說好話,只能按照“標準答案”說。比如我說李白是個愛打群架的不良少年,是有他自己的詩為根據(jù)的:
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
酒后競風采,三杯弄寶刀。殺人如剪草,劇孟同游遨。
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我說杜甫性褊狹,是根據(jù)《舊唐書》的評論,也是根據(jù)他自己的詩文說話的:
他的好酒不亞于李白,因為他自己說:
“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
“飲酒視八極,俗物多茫茫?!?/p>
“ 得錢即相覓,沽酒不復疑?!?/p>
他求人時同樣擺出可憐相。他求楊國忠的親信鮮于仲:“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逼渲械钠浇?,便指楊國忠。杜甫自己說:“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p>
他不愿做辛苦的官:“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p>
軍閥八九歲的孩子生日,他寫詩說他們是孔子、佛陀。
他不容易與同事處理好關系:“晚將末契托年少,當面輸心背后笑……寄謝悠悠世上兒,不爭好惡莫相疑?!?/p>
對魯迅的批評,更是想也不敢想。我說中學課本里,應該少一些魯迅,便招來反擊。本來不同的觀點可以爭論,現(xiàn)在只能一種聲音。魯迅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很值得研究。至少我覺得不是我們現(xiàn)在理解的那樣偉大??鬃诱f:“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要和,就要允許不同。不同的東西在一起叫和,完全相同,一致通過,叫“同”。馬克思說,我們既然允許玫瑰花和紫羅蘭發(fā)出不同的芳香,我們?yōu)槭裁床辉试S思想有不同的聲音呢?我們的思想方法,往往喜歡走極端,最缺乏一種中庸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