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品文在散文中居于重要的地位。梳理從晚明到現(xiàn)代這一段時期小品文走過的路程,探討小品文文體傳承與流變的內(nèi)因與外因,總結其盛衰的歷史經(jīng)驗,重新確認小品文小、真、趣等方面的審美特質及其創(chuàng)作規(guī)律,對于振興推動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既有其理論的價值,也有不容忽視的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小品文;文體;美學特質
中圖分類號:I207.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
16721101(2014)01004905
收稿日期:2013-09-20
基金項目:2011年度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現(xiàn)代散文文體觀念與文體演變研究”(11BZW098)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陳鷺(1985-),女,廣東揭陽人,首都師范大學2011級博士生,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
The inheritance and evolution of style
——taking the example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s and modern Chinese proses
CHEN L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China)
Abstract: The prose occupies an important position in prose. This paper, by retrieving the journey of proses from late Ming Dynasty to the modern times, explores the internal and external factors of the inheritance and evolution of the prose, sums up the vicissitudes of its historical experience, and reconfirms such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and creational rules as being small, true and fascinating. This is both of theoretical value and of practical significance to the revitaliz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contemporary prose creation.
Key words:essays; style;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晚明小品文與中國現(xiàn)代小品文都是在各自時代里取得了輝煌成就的文學樣式。晚明小品一反先秦、唐宋散文的“以文載道”的“高文大冊”,不拘格套,流連于自我、性靈和趣味,不僅頗受時人歡迎,而且對后世的散文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中國現(xiàn)代小品承接了晚明小品的文脈又有所發(fā)展,因此近百年來的散文小品創(chuàng)作雖出現(xiàn)過斷裂,甚至散文文體還一度遭受到了生存危機,但整體上散文小品創(chuàng)作的成績是不容低估的。特別是新文學的第一個十年,“散文小品的成功,幾乎在小說戲曲和詩歌之上?!盵1]及至上世紀90年代以來,散文小品更是一路走紅,成為最受讀者歡迎的文體。究其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點,便是散文小品這一文體在繼承傳統(tǒng)時又有發(fā)展,有所創(chuàng)新流變。但過去的散文研究對繼承研究得較多,而對創(chuàng)新和流變則較少涉及。有鑒于此,本文擬在傳承的基礎上,重點探討中國現(xiàn)代小品文文體的流變及對晚明小品的跨越。
一
現(xiàn)代小品文的成功,的確是與古代小品文的“順勢”傳承分不開的。小品文興起于文學覺醒的六朝,其代表作品是《世說新語》。以后經(jīng)過唐宋的發(fā)展,特別是在蘇軾、黃庭堅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小品的灑脫心態(tài)與靈動筆調(diào)所形成的影響幾可以與“大品”抗衡。及至明代萬歷以后,則先有公安派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繼有竟陵派力主“幽深孤峭”。創(chuàng)作上則是徐渭、李贄、屠隆、湯顯祖、陳繼儒、袁宏道、袁中道、張岱、鐘惺、祁彪佳、譚元春、王思任 、徐霞客等名家輩出。這祥,小品終于沖破了千年來正統(tǒng)文章的重重束縛,正式登上了文壇,不僅形成了廣泛的影響,而且具備了自己的神髓和美學風致。
現(xiàn)代小品文作家十分推崇古代小品尤其是晚明的公安竟陵派小品,他們紛紛撰文闡述小品文與晚明小品的歷史淵源。這其中尤以周作人談得最早,談得最多,論述也最為全面透徹。在《給俞平伯的信》中,他就明確指出:“現(xiàn)今的散文小品并非五四以后的新出產(chǎn)品,實在是‘古已有之,不過現(xiàn)今重新發(fā)達起來罷了”[2]。由“言志的散文”出發(fā),周作人還提出了“美文”、“風致”、“氣味”等現(xiàn)代小品的美學要求。在二三十年代的晚明小品熱中,林語堂也是積極的鼓動者和實踐者。據(jù)他自己介紹,他是通過沈啟元編選的《近代散文抄》才得以結識晚明小品的。林語堂不僅喜愛晚明散文,還通過辦《論語》、《人世間》等刊物,提口號,亮旗幟,大力倡揚“性靈”的散文和“閑適筆調(diào)”,在當時的確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除了周作人、林語堂外,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受晚明小品影響的作家還有梁遇春、俞平伯、鐘敬文、許地山、郁達夫、施蟄存、廢名、豐子愷、阿英、味橄、沈啟元等等。他們或發(fā)表理論文章,或編撰各種晚明選本,或身體力行進行創(chuàng)作,以此來筑構他們心目中的理想現(xiàn)代小品文。正是在這批有心人的不懈努力下,中國現(xiàn)代小品才取得了如此高的成就,甚至在三十年代掀起了一股“晚明小品熱”。
比較兩個不同時代小品文體,可看出它們有許多共同的特征:
一是“小”。晚明和現(xiàn)代的小品文,都具有陳繼儒所說的“短而雋異”的特點。“小”首先體現(xiàn)在題材上,即小品文的取材一般都是“從小處著眼”。所謂“宇宙之大,蒼蠅之微”皆可納入尺幅;一種心境,一點佳意,一把悲情皆可繁衍成篇,這與“高廟大章”的所謂“大品”確是大有區(qū)別的。其次是外形即體制的“小”。晚明的袁宏送、張岱的作品自不用說,現(xiàn)代的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寫的文章亦然。他們的文章多則一二千字,少則幾百字,極少有一篇文章超過三千字的。但小品文的可貴和獨特處正在于它的“微中見著”,即“短而雋”。所謂“雋”,即短小中有味,而且有品。比如周作人的小品文,寫的都是身邊的一些小題材,如北京的飲食、喝茶、故鄉(xiāng)的野菜、烏蓬船等等,看似瑣碎平淡,但瑣碎平淡中有敘事、說理和抒情,有自由自在的表達、有陶然自適的性情在其中。俞平伯、郁達夫的游記小品清新秀美、真切靈動,頗具晚明小品的情趣神韻。這是小品文獨特的一種思維品質,也是小品文區(qū)別于“大品”的顯著特征。endprint
二是“真”。晚明小品尚真,這主要表現(xiàn)在作家敢于在作品中說真話,表真心,抒真情。他們徹底放下“高文大冊”那種道貌岸然的架勢,充分肯定人的個性、自我和感性的生命追求,甚至將狂放耿直的性格、風流放誕的欲望赤祼裸地展現(xiàn)在作品中。袁宏道認為:“物真則貴,真則我面不同君面”。散文小品只有抒發(fā)了自己的真性情,才不會“萬口一響”,“共有一詩”。現(xiàn)代小品文承接了晚明小品崇“真”的傳統(tǒng)。周作人不止一次表示,小品文需要“真實的個性”與“真的心搏”。郁達夫認為,小品文字的可愛,就在于它的細、清、真。真,是小品的內(nèi)質與靈魂。真就是不虛偽、不做作、無道學氣、無空洞語,率直表達對社會人生的看法。由于晚明和現(xiàn)代小品文作家將“真”作為創(chuàng)作的第一要務,而且力求“句句真切,句句可誦”。這樣,他們的創(chuàng)作,自然也就“俯仰之際,皆好文章,信心而出,皆東籬語也。”[3]
其三是“趣”?!叭ぁ庇伞罢妗眮恚罢妗庇晌疑??!叭ぁ?,可以說是晚明小品和現(xiàn)代小品作家追求的另一個藝術目標和散文的境界。誠如陸云龍所說:“率真則性靈現(xiàn),性靈現(xiàn)則趣生?!彼^“趣”,即尚自然本色、追求天然;“趣”也是幽默諧謔、嬉笑怒罵?,F(xiàn)代小品文作家同樣心宜“趣”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首先是周作人極為重視“趣味”這一美學范疇。早在1928年,在《<燕知草>跋》中,他就正式提出“趣味”這一小品觀念,認為“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的統(tǒng)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語文來”?,F(xiàn)代小品文創(chuàng)作中的另一位主將林語堂,則不僅力倡性靈閑適中的幽默趣味,而且創(chuàng)作了《論西裝》、《忍耐》、《我的戒煙》、《會心的微笑》、《臉與法制》、《蚤虱辯》等大量既有豐富廣泛的知識,獨到的人生見解;又性靈不絕如縷,文筆歡暢流動,嬉笑怒罵皆成趣味的文章。其他如梁實秋、錢鐘書、王了一等,其作品也大抵是“以雅化俗”,貌似平常,實則充滿了人生的趣味。
除了“小”、“真”、“趣”之外,晚明與現(xiàn)代小品文還講究文筆的“活”,即靈活生動,如行云流水,舒卷自然。講究“暢”,即明白曉暢,話語家常,通俗易懂,雅俗共賞。特別是為了反叛正統(tǒng)的古文,晚明與現(xiàn)代小品文作家為文時大抵都能做到自由自在地表達,不為格套所拘,不為章法所役。這種“自由性”的追求,最合散文的本性,也最能體現(xiàn)出小品文的優(yōu)勢。正因晚明和現(xiàn)代小品有上述的藝術特征,因而它們不僅是純正的散文,有美的情趣和韻味,而且擁有自由自在的本性。所以在特定的時代里,它們所取得的成就便超過了別的文體,受到了讀者的廣泛歡迎。
中國現(xiàn)代小品文以晚明小品為圭臬,是兩個不同時代小品文內(nèi)在精神的暗合。更重要的是,它們都是處于“王綱解紐”的時代。較為寬松的時代環(huán)璄,以及對自由和感性生命的追求,為小品文的生長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還應看到,較為一致的生活態(tài)度和審美情趣,以及對自由自在的性靈文學的追求,這些都是“順勢”傳承得以成功的前提和基礎。直到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這時期出現(xiàn)了張中行、季羨林、金克木、汪曾祺、林斤瀾、黃永玉、黃裳等散文作家,小品文才又恢復了活力。他們以自由的心態(tài),淡泊的性情,靜虛的心境,寫下了一大批靜心閑談,沖淡蘊藉的小品文,從而對接上了晚明和“五四”至三十年代小品文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可見,對于小品文來說,“小”、“真”、“趣”、“活”、“暢”,特別是自由自在的表達,獨立不依的精神,是小品文的生命力之所在,也是小品文得以繁榮的內(nèi)在因素和外在基礎。
二
從文體的生成和發(fā)展的角度來看,中國現(xiàn)代小品文是在縱向繼承和橫向借鑒中發(fā)展起來的,即所謂“內(nèi)應”和“外援”。但過去的散文研究者一般只看到晚明和現(xiàn)代小品的相同之處,卻很少研究它們之間的不同點,至于現(xiàn)代小品文在傳承晚明小品過程中的文體流變,以及現(xiàn)代小品文對晚明小品的創(chuàng)新和超越,過去也極少渉及。因此,接下來擬對兩個時代小品文的不同點作進一步的探討。
晚明與現(xiàn)代小品文的不同點主要體現(xiàn)在如下兩個方面:
首先,在表現(xiàn)人文精神方面有所不同。晚明和現(xiàn)代小品與古代散文的一個重要區(qū)別,就在于它們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人文主義特征。但細加品察,兩個時代小品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文主義精神內(nèi)涵又有所不同。晚明小品人文精神的來源,基本上都是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其間既有儒家文化中某些包含著人本要求的養(yǎng)料,更多的是道家、禪宗文化中具有個性解放傾向的思想,此外還有明中葉以降市民文化對作家的影響。這種人文精神的價值取向,主要是對個人生活方式的重視和個人性審美方式的強調(diào),尚未能將個人對人性自由的渴求與人對社會的權利和政治自由的思考相結合,在審美上也未能完全擺脫中國古典文學的價值取向。這一點在袁宏道、張岱等描寫自然山水的作品中表現(xiàn)得尤其突出。而中國現(xiàn)代的小品文,是在“五四”新文學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它一方面深受近代西方的人本主義思潮的影響;一方面又從英國隨筆那里獲得新滋養(yǎng)和“新氣息”。英國隨筆對中國現(xiàn)代小品文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層面:在深層結構即思想和精神層面上,英國隨筆吸引中國散文家,引起他們強烈興趣的,是它那濃厚的個人色彩,比其他散文形式可以更自由,更直接地表現(xiàn)自我。郁達夫在總結現(xiàn)代散文第一個十年的創(chuàng)作成就時才這樣說:“現(xiàn)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篇散文里所表現(xiàn)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得強。”[4]可見,英國隨筆對于現(xiàn)代小品文作家突破傳統(tǒng)散文正統(tǒng)觀念的藩籬,充分表現(xiàn)自我個性的解放需求,以及培養(yǎng)健全的主體人格,并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具有現(xiàn)代意義和獨特品格的新體散文,無疑有著直接和積極的借鑒價值。
正因從“外援”獲得與正統(tǒng)古文異質的元素,這樣中國現(xiàn)代小品文在表現(xiàn)人文精神,在處理個體與時代,與社會人生的關系等方面,也就有別于晚明散文。其中最明顯的一點,便是批判性。晚明小品雖也有反叛傳統(tǒng),不滿社會現(xiàn)實的一面,但他們更多的是寄情山水,以酒當歌,幻想自由,而極少反映出個體在現(xiàn)實社會中爭取自由的抗爭和努力。中國二三十年代的小品文則不同。它們高揚批判的大旗,發(fā)出種種不吉利的“梟鳴”,批判專制社會的黑暗與國民的愚昧??傊?,“不愿意在有權者的刀下,頌揚他的威權,并奚落其敵人來取媚?!盵1]172正是現(xiàn)代散文尤其是三十年代小品文的一大思想特色。在這方面,魯迅的雜文自不必說,即便“語絲派”的雜文,他們提倡“自由思想”,“獨立判斷”和“美的生活”,不論在“社會批評”還是在“文明批評”方面,都體現(xiàn)出鮮明的批判性、揭露性和諷刺性。其他如梁實秋、林語堂以及錢鐘書、王了一的小品文也莫不如是。endprint
其次,是理性精神。晚明小品主要以“情”勝,以“品”顯,而現(xiàn)代小品文除了重視“情”外,還注重議論和邏輯推理,這樣現(xiàn)代小品文便具有理性思辨的色彩。如梁遇春的《談“流浪漢”》,從辨析詞義開始,旁征側引,借題發(fā)揮,由“流浪漢”寫到馬夫、作家、畫家、思想家、歷史人物,甚至連《紅樓夢》中的林黛玉也作為論證“流浪漢精神”的材料。作品從表層進入深層,從感性上升到理性思辨,文章的結構自由開放,雖有拉雜、重復、結構分散的不足,但沒有任何古代文章學的八股氣,可說是典型的“蘭姆式”的隨筆?,F(xiàn)代小品文固然繼承了晚明小品文體簡約,用筆隨意灑脫與推崇“性靈”等優(yōu)點,但現(xiàn)代小品文由于吸收了西方近代人文的資源,加之英國隨筆的滋養(yǎng),因此其內(nèi)容更多地體現(xiàn)出新的時代精神和現(xiàn)代啟蒙意識,同時在思維上也更側向理性的議論和敘事。這不僅表現(xiàn)在梁遇春、錢鐘書等隨筆小品中,在周作人、梁實秋、林語堂、王了一等的作品中也經(jīng)??梢砸姷?。
現(xiàn)代小品文與晚明小品在文體的表達和結構上也有所繼承和流變。晚明小品一般以文筆的簡約和結構的精致取勝。它的優(yōu)點是“短而雋異”,缺點是過于精雕細刻,有時反而限制了結構的開放和表達的隨意。另外,過于小巧凝煉的結構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內(nèi)容的豐富開闊。再者,晚明小品盡管也提倡“信腕信口”,“寧今寧俗”,但由于受文言文語體的束縛,所以無法像現(xiàn)代小品文那樣真正達到自然平易,通俗暢達。當然,更不容忽視的是,由于受到英國隨筆的文體筆調(diào)和濃厚的幽默諧趣的影響,現(xiàn)代小品文在二三十年代形成了一股“談話風”的創(chuàng)作潮流。作家們以閑適從容的心態(tài),家常絮語般的口吻,輕松活潑的筆調(diào)談生活,論古今,談人生,論夢想和社會問題。這樣隨隨便便,隨心閑話,如披浴衣,啜香茗;如在“江村小屋”里同友人圍爐談笑的散文境界,的確滲透著英國隨筆的格調(diào),也是我們在晚明小品中極少見到的。
三
文學比較可以使我們更清楚地看到兩個不同時代散文的共同特征和不同點,以及文體的傳承與流變。但比較不是我們的目的,筆者的目的是通過晚明與現(xiàn)代兩個不同時代的小品文的比較,借助古代散文的優(yōu)長,去除其消極的因素,力求突破傳統(tǒng)散文的某些限制,為新世紀中國小品文的發(fā)展注進一些新質。
若論及晚明小品的消極因素,筆者以為不能回避創(chuàng)作上的“自娛性”問題。我們知道,晚明小品的崛起與繁榮始終貫穿著“文以自娛”的文學精神。他們反對“文以載道”,不再把文章當做“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而是“每著文章自娛”,并在“自娛”的同時“娛人”。將“自娛娛人”視為文學寫作的終極目的。應當看到,“自娛娛人”一方面離不開特定的時代風尚和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另方面在反對“文以載道”上有其積極意義。但在這種“自娛性”創(chuàng)作觀念的影響下,晚明小品也的確出現(xiàn)一些弊端。比如,晚明小品特別喜歡為市井隱逸、風塵俠女、黃冠緇衣立傳,且極力渲染其“迂”、其“愚”、其“癡”、其“癖”,這其中雖有某種不同于“世路中人”的生活理想的寄托,但其自娛自樂、逃避現(xiàn)實生活的寫作動機也顯而易見。正因逃避現(xiàn)實,過于追求“自娛性”,晚明小品才長期以來被視為“空疏之學”和“亡國之音”。相較而言,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中前期之所以被稱為小品文的黃金時代,正是由于作為一種新興的文體,小品文敢于抨擊時弊,揚露痼疾,鼓吹新潮,啟蒙心智。即是說,這一時期的小品文在思想內(nèi)容上與社會時代十分契合,在藝術形式上又相當精湛完美,因而這時期的小品文代表了散文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準。但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后,隨著小品文的復興,“自娛性”的小品文又開始出現(xiàn)并迅速泛濫。這類小品文的共同點是逃避現(xiàn)實,無視各種各樣的社會問題和民眾的生存困境,而沉溺于“閑”和“俗”,迷戀于無關痛癢的個體世界的淺層表現(xiàn)。比如寫飲食、衣著、養(yǎng)生、養(yǎng)鳥、美容,以及貓狗的故事、蟋蟀斗、逛街市、時裝和購買,等等;或者談禪論道,寄情于山水明月,以此來顯示自己的淡泊和清高。不是說小品文不能寫日常生活、凡人俗事中的“蒼蠅之微”。問題是,這些“蒼蠅之微”要“微中見著”,要有“品”有“味”,有大愛和大情懷。如果小品文僅僅滿足于顧影自憐自戀式的“自娛自樂”,而且這種“自娛自樂”僅僅顯示了生活中膚淺、庸俗、虛假和丑陋的一面;或只是某些作者用來作秀和煽情的道具,那么,這樣的“自娛性”不僅遠未達到晚明小品的散文境界,相反地有可能大幅降低現(xiàn)代小品文的思想文化品位。因此,新世紀的小品文若要重現(xiàn)新文學之初那種“極一時之盛”的絢麗景象,必須一方面重視小品文的“以文自娛”功能,使小品文真正做到能“怡人耳目”,“悅人性情”;另一方面,又要強調(diào)小品文必須正視現(xiàn)實,介入當下,不回避重大的時代命題和社會問題。這樣,現(xiàn)代小品文才有可能在我國建設現(xiàn)代化國家的進程中獲得一定的話語權,而不至于被邊緣化。這是筆者比較晚明與現(xiàn)代小品文之后的第一點思考。
第二點思考是關于現(xiàn)代意識的問題。現(xiàn)代意識是滲透進小品文的一種內(nèi)在精神?!拔逅摹睍r期到三十年代中期的小品文因注進了這種內(nèi)在精神,故而充滿了生命和活力。在這一時期,小品文由于“經(jīng)過西洋現(xiàn)代思想的陶熔浸潤,自有一種新的色味,與以前的顯有不同,即使在文章的外觀上有相似的地方?!盵2]446這個“顯有不同”,就是在繼承傳統(tǒng)散文的基礎上,在思想藝術上又有所流變,這就是“五四”時期為西方文化所沖激而覺醒的現(xiàn)代意識。這種以倡導、推動科學、民主、自由、個性解放的人文主義思想為內(nèi)核的現(xiàn)代意識,一旦投射到現(xiàn)代小品文上,就催生出了一種新的文學觀念和文體的變革。然而,三十年代中期以后,這種現(xiàn)代意識卻猝然間斷裂了。隨著散文整體上的式微,我們看到,自三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后期的小品文,其實又回到了當年周作人批判過的“載道的散文”或“賦得的散文”的老路上,即便在小品文復興的九十年代,仍然有不少“感恩”、“頌圣”的小品文。這類小品文在思維模式上是反現(xiàn)代性的,在立意結構、語言表達、情調(diào)意蘊上則體現(xiàn)出封閉性的特征,而作家的人格主體也是萎縮的。正是面對著這樣的尷尬局面,當下的小品文亟需來一番精神和思維方式上的換血,這就是去除狹隘保守的傳統(tǒng)散文觀念,以及奴性的感恩和宗道意識,代之以理性的精神,獨立而開放的現(xiàn)代意識和批判質疑態(tài)度。倘若新世紀的小品文能朝著這樣的方向發(fā)展,則不僅意味著新世紀的小品文在真正意義上向著“五四”時期的小品文回歸,同時預示著新世紀的小品文具有超越晚明小品的可能性。endprint
第三點思考,是自由性的問題。晚明小品留給現(xiàn)代小品文的一筆寶貴遺產(chǎn),就是確立了“自由性”這一散文的本質特征。的確,晚明小品的一個最突出的特征,就是自由隨意。作家們不屑于固守原有的文類規(guī)則,大膽追求“法外之法”、“味外之味”和“韻外之韻”。而落實在用筆上,則是自由揮灑、隨意點染、獨抒性靈?,F(xiàn)代小品文深受晚明小品這一特質的影響,作家們以其獨立的主體人格和自由精神,徹底打破“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而對散文自由精神的皈依,使現(xiàn)代小品文獲得了文體的大解放,同時其自由隨意、真誠輕松地談話風又拉近了散文與讀者的距離。事實證明:自由性是散文的本體特征,而小品文則是最適宜自由表達的文學載體。由于人類的精神在本質上是獨立而自由的,而散文特別是小品文則是人類心靈的最高表現(xiàn)形態(tài),是精神與生命借助語言文字的最為直接的呈現(xiàn),這就決定了獨立和自由是小品文旗幟上最為耀眼的標志。如果當下的小品文作者能夠像晚明或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散文作者那樣,在“王綱解紐” 的時代里敢于反傳統(tǒng),同時盡可能使自己成為獨立而自由的人,并因此進行自由而真誠的寫作,努力開拓一條小品文創(chuàng)作的審美新途徑,那么,新世紀小品文在精神生命的質量,在文化品格以及文體形式的創(chuàng)新等方面,將有一個新的樣貌。
最后,是“趣”的問題。晚明小品尚真重趣。袁宏道說:“世人所難得唯趣?!鄙鲜兰o二十到四十年代的散文就繼承了晚明小品重趣的傳統(tǒng)。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以及后來的錢鐘書,王了一等,他們不僅主張小品文要有趣,而且身體力行,寫作了大量富于情趣的小品文。但在后來的很長時間里,小品文的這一優(yōu)良傳統(tǒng)中斷了。直到出現(xiàn)了賈平凹、王小波、韓少功、劉沙河、孫紹振、南帆、韓石山等人之后,“趣”這一小品文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才有所恢復。但應看到,這種恢復還遠遠不夠,而且只是局部性的。因為重“趣”還未成為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者和研究者的共識,同時時下還有大量“無趣”的小品文存在著。所以,在謀求小品文發(fā)展的同時,我們要重視晚明和現(xiàn)代小品這一重要資源,在“真”、“情”、“理”之后再加上“趣”字。因為“趣”是小品文的一個重要元素,有趣則小品文生機盎然,娛人心情,悅人耳目;反之則面目可憎,刻板乏味。當然,“趣”若能與散文的智性,與豐厚的精神,高貴的心靈達到深度的交融,則這種“趣”就更有味和有品了。
考察、比較晚明小品與現(xiàn)代小品的傳承與流變,我們可以獲得這樣的認知:其一,現(xiàn)代小品文是現(xiàn)代知識者對自己、對社會、對世界進行思考和自由表現(xiàn)的重要載體,并由此確立其思想和藝術價值。因此,小品文應高揚現(xiàn)代理性批判精神,以獨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介入現(xiàn)實人生,以真誠、情趣和性靈征服讀者。在筆者看來,現(xiàn)代小品文既可以開展“社會批評”和“文明批評”,也可以親情愛情友情,以及飲茶喝酒養(yǎng)花養(yǎng)草、談禪說道修身養(yǎng)性為其內(nèi)容,但不論寫什么題材,都應以獨立自由,真誠情趣和堅守小品文的純潔性為旨歸。中國近百年小品文的發(fā)展證明了這樣一個真理:無論任何時期,小品文只要擁有了上述元素,小品文就必然興旺繁榮,反之便是一片冷寂凋零。其二,小品文是散文的正宗,是散文這一文體藝術純度最高的品種。因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散文,雖然與小說、詩歌、喜劇并列為一種文體,它也有屬于自己的輝煌。但由于其門檻較低,加之體質不純,這樣就難免經(jīng)常被人譏為“準文學”。而作為散文精華部分的小品文,它因“短而雋異”,既可張揚自我個性,又可自由隨意揮灑;既可講“情”講“韻”,還可講“趣”講“智”;既可激發(fā)“靈感”,又可訴諸想象,還可追求語言的精妙,形式的完美。因此,衡量一個時代散文的繁榮與否,藝術成就的高低,最為主要的標尺,就是看小品文達到了何種的高度。正因小品文在散文中居于如此重要的地位,所以將兩個不同時代的小品文放在一起比較,回顧現(xiàn)代小品文走過的路程,探討文體傳承與流變的內(nèi)因與外因,總結其盛衰的歷史經(jīng)驗,重新確認小品文的審美特質及其創(chuàng)作規(guī)律,對于振興推動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在筆者看來既有其理論的價值,也有不容忽視的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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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曉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