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冰茹 曹曉雪
摘 要:高行健的小說《靈山》充滿著禪意的氣息,這種禪意不僅體現(xiàn)在作品對“自性迷失,苦海沉溺”,“諸行無常、萬相虛幻”等禪宗精神的體悟和闡發(fā)上,同時也體現(xiàn)在對禪宗“不二法門”、“無念為宗”等禪宗思維的吸取及禪宗公案的借鑒上,高行健把禪作為《靈山》的基調(diào),而禪意的無處不在則是《靈山》這部作品最具深意、最為獨特之處。
關(guān)鍵詞:《靈山》;禪意;高行健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4)2-0066-06
《靈山》中所蘊含的思想極其豐富復(fù)雜,它不僅滲透著南方民間文化的沉淀,而且摻雜著老莊道學(xué)、魏晉玄學(xué)和禪學(xué)的蘊積,但禪宗仍不失為《靈山》的核心和主體,題目“靈山”本身就彰顯著這部小說的思想傾向。作為禪宗法門的開創(chuàng)之地,“靈山”歷來在禪宗中占據(jù)重要的位置,修禪者經(jīng)常把自己修禪開悟后的境界稱為到達“靈山”。高行健自己也曾明確表示:“人們老說道教對我的影響,實際上佛家對我影響很深,我對禪宗尤其傾心,佛教對我創(chuàng)作的影響可在《靈山》里面看到”。①本文即以禪宗為切入口,看禪宗是如何影響《靈山》這部作品的思想意識和藝術(shù)手法的。
一
高行健與禪宗的淵源頗深②,不過他對禪宗的態(tài)度不是宗教上的信仰,而是為禪宗獨特的思想所吸引,把其看作是一種生活的智慧。禪宗思想概括來說是以心性論為基點的心性學(xué)說,追求的是一種內(nèi)在的超越,生命現(xiàn)實與理想的不一致,個人生命的短暫與世間的永恒,以及生命主體與宇宙客體等一系列的矛盾都是禪宗要超越的對象。在禪宗看來,人之所以陷入人世間諸多矛盾和困苦中不能自拔,其根本原因就是迷失了自我的清凈本性,而當(dāng)一個人了悟到世間萬物“諸行無常,萬相虛幻”時,就會超越主體與客體,生命與萬物的對立,從痛苦和煩悶中走出來。而禪的這種超越,不是要否定生活,而恰恰強調(diào)的是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涅槃解脫?!秹?jīng)》云:“勿離世間上,外求出世間”③。就是說要在日常生活中體悟禪道,達到“觸目菩提”的精神境界。禪宗這種通過自心了悟獲得內(nèi)在解脫的思想極大地吸引了高行健并直接影響了《靈山》這部作品的思想理念。
高行健在《靈山》中對禪意精神的闡釋主要是從三個方面展開的。
1. 自性迷失,苦海沉溺?!鹅`山》中不惜筆墨地描寫了人世間的種種痛苦,但這種書寫并不是為了展示苦痛本身,而是用一種禪宗的心學(xué)思維,對人間之痛進行解讀。高行健在作品中試圖向讀者闡釋的是:“自性迷失”則“苦海沉溺”。
《靈山》中的“她”是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的集中體現(xiàn),這個對生活絕望到想自殺的女性承載著太多的苦痛:在“她”生活的家庭中,繼母對“她”沒有半點憐惜,父親又是個軟弱無能的人;“她”在醫(yī)院工作,可又對醫(yī)院工作感到無比的厭煩,對醫(yī)院中消毒水的味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同樣“她”的戀愛也給她帶來無盡的痛苦,因為“她”的男友只想占有她,對“她”沒有半點疼惜。與這種痛苦相伴隨的是“她”無時無刻的恐懼和不安,而且這種恐懼經(jīng)常是莫可名狀的,“我恐懼,她說。你恐懼什么?你問。我不恐懼什么,可我要說我恐懼”④。
作品中的“她”對痛苦魔掌的難以逃脫、對生活的敏感及對命運無望地掙扎,都與高行健七年后在《八月雪》中塑造的女主人公無盡藏有相通之處。無盡藏的唱詞:“無盡的思緒,無盡纏綿,無盡恩怨,解不脫的因緣,誤解痛苦,而苦海無邊……”⑤,如果是出自“她”之口亦非常貼切。高行健在解釋無盡藏這一人物時稱:“女人之痛,其實也是男人之痛,人之痛,只不過女人對生之痛的敏感超越男人,在舞臺上更加構(gòu)成戲”。⑥這樣的闡釋同樣適用于“她”。“造出個她,是因為你同我一樣忍受不了寂寞。你于是訴諸她,恰如我之訴諸你,她派生于你,又反過來確認我自己”。⑦顯然作者就是要通過“她”來確認“我”,這樣“她”之痛同樣也是“我”之痛。而“你”“我”“她”之痛所共同構(gòu)成的就是整個人類的痛苦。
禪宗說法,目的是為眾生指示解脫這種種痛苦的法門,而要從痛苦中解脫出來,就要認清這痛苦的根源。禪宗認為痛苦的根源在于眾生的根性——執(zhí)著。執(zhí)著有兩種,一為我執(zhí),一為法執(zhí)。法執(zhí)通常是小乘弟子的通病,而我執(zhí)所導(dǎo)致的自性迷失,則是世間眾生沉溺苦海的真正原因。
在《靈山》中,“她”的種種悲痛,憂郁皆源自“她”的太過執(zhí)迷,“她”要“你”的撫摸;“她”要聽美好的故事;“她”要回去?!八币?,“她”不要,這些詞匯在對“她”的描述中反復(fù)出現(xiàn),顯示著“她”對這個世界的過分執(zhí)著。其實書中描寫的所有痛苦,皆由自我執(zhí)于世相所致。對此高行健在作品中已有明示:“問題就出在內(nèi)心里這個自我的醒覺,這個折磨得我不安寧的怪物。人自戀、自殘、矜持、傲慢、得意和憂愁,嫉妒和憎恨都來源于他,自我其實是人類不幸的根源”。⑧在此,高行健所講的自我覺醒指的就是禪宗所講的“智力”,這在禪宗中被認作是人類自性迷失的根源。禪宗認為正是“智力”引發(fā)了人類自身不能解決的沖突。人剛生下來時是淳樸的,但隨著個人的成長,人的理智不斷增長。這種智力的入侵,使人不斷為自我中心的利益所污染,從而產(chǎn)生悲痛、憂郁、焦慮、恐懼等情緒。“她”的問題就是“她”明知這世間充滿著苦痛,卻對此執(zhí)迷不悟,“她”雖然討厭自己的那個家,討厭自己工作的那個醫(yī)院,卻不能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放下,仍要在旅途中背負著它們上路。當(dāng)“你”用靈山引誘“她”,告訴“她”那座靈山可以讓人見到種種神奇,讓人忘掉痛苦時,“她”的回答卻是“我對家里人說醫(yī)院要組織一次旅行,對醫(yī)院說父親生病需要我照看,請了幾天的假”。⑨可見那個可以讓人解脫的“靈山”,在她來說沒有任何的意義。最終“她”選擇離尋找“靈山”的“你”而去,決定讓所謂的“靈山”去見鬼。重新回到那個曾令“她”痛苦不堪的生活中去。
“她”是個執(zhí)迷于世俗的人物形象,高行健在《八月雪》中展示無盡藏的無盡痛苦,是為了和慧能構(gòu)成一個參照體系,揭示“你悟了就是佛,沒悟道就是眾生”的禪理。而作者在《靈山》中設(shè)計的這個“她”,也可以看作是沒有悟道眾生的一種呈現(xiàn)。此時的蕓蕓眾生太過執(zhí)著于自己的世俗生活,自性迷失,因而苦惱不斷。
2. “諸行無常,萬相虛幻”。如果說“自性迷失,苦海沉溺”是高行健從禪宗的視角對苦難的一種解讀,那么作品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諸行無常,萬相虛幻”的理念,則表達了高行健在禪宗思想的指引下對整個世界的一種認知。
禪宗講“諸行無常,是生滅法”,是指世間的一切物象,都是此生彼生、此滅彼滅的互存關(guān)系,這其間沒有恒常的存在。對于人世間的無常,那場誤診的癌癥,讓高行健比旁人有了更多的體會。在《靈山》中作者對自己的這段經(jīng)歷通過藝術(shù)的手法做了描述,“我”被診斷為患了肺癌,正當(dāng)“我”等待死亡降臨時,醫(yī)生卻告訴“我”肺部的陰影消失了,要“我”好好地活著。對此任何人都不能解釋,只能把其稱作是奇跡。而領(lǐng)“我”看病的醫(yī)生其一生也是奇跡不斷,他費了好大周折去到唐山的一所大學(xué)教書,結(jié)果沒多久又被弄成反革命被批斗,就在他調(diào)離唐山前十天,唐山地震了。
人生之中就是這樣充滿著偶然和變數(shù),讓人無法預(yù)料。而《靈山》的“諸行無?!辈粌H體現(xiàn)在這種偶然和變數(shù)上,也表現(xiàn)為萬物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將煙消云散:當(dāng)年獨霸一方的土匪宋國泰早已經(jīng)不知去向,只留下一棟充滿著塵土和霉味的大房子(第四章);方圓幾十里地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現(xiàn)如今牙全都掉光,布滿皺紋的臉像脫了水的蘿卜,活脫一具木乃伊(第二章)。正是對“諸行無?!钡纳羁腆w會讓作者在看到一個舊時的戲臺時,不禁發(fā)出了這樣的感慨:“這里演過戲,殺過頭,開過會,慶祝過,也有人下過跪,也有人叩頭,到收割的時候又堆滿稻草,娃娃們總爬上爬下。當(dāng)年也爬上爬下的娃兒們老的老了,死的死了,……只要沒有高飛遠走,都得種田吃飯,剩下的又只有孩子和稻草”。⑩這段話中雖然沒有明示“無?!保瑓s無一處不是對“諸行無?!钡淖詈藐U釋。
禪宗正是在這種“諸行無常”中,引發(fā)出人生如夢,萬相虛幻的生命認知。告誡世人俗世間所追求的一切都不過是夢幻一場。對于人生的虛幻性,禪宗是看得最清楚,論述得最徹底的。如《維摩經(jīng)·方便品》第二:“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炎,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11}維摩詰在這里是借助自己的身體講人生如夢,虛幻不實。在《靈山》中對“萬相虛幻”同樣有著精彩的闡釋,當(dāng)作者描寫“她”離開“你”之后的情形時,這樣寫道,“你根本說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聲音,似乎是你曾經(jīng)有過的經(jīng)驗,又似乎更多是妄想”。{12}“你”跟“她”所發(fā)生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境,虛幻不實。當(dāng)“我”在保護區(qū)的山上過夜時,這種不實感最終讓主人公懷疑起自己所做的旅行,“這時領(lǐng)悟到我要的充其量只是一個窗口,一個有燈光的窗口,里面有點溫暖,有一個我愛的人,人也愛我,也就夠了,舍此之外都屬虛幻,可那個窗口也只是個幻影”。{13}除了那個小窗口,一切都是虛幻,這自然是對人生虛幻不實的深刻理解,而佛所說的“萬相虛幻”是不執(zhí)著于任何的東西,哪怕只是那個有燈光的小窗口。所以作者最后把它也一并否定掉了。也只有在這時,“我”才真正領(lǐng)悟到“萬相虛幻”的真諦。
3. “饑餐困眠,觸目菩提”。很多人把禪宗所說的“諸行無常,萬相虛幻”理解為禪對待這個世界的消極,這其實是對禪宗的一種誤讀?!秹?jīng)·機緣品》云:“外迷著相,內(nèi)迷著空,于相離相,于空離空,即是內(nèi)外不迷”{14},就是說要真正的開悟,不但不能迷于外相,也不能迷于空?!鹅`山》中說:“他說他壓根沒有主義,才落得這分虛無,況且虛無似乎不等于就無,正如同書中我的映像你,而他又是那你的背影,一個影子的影子,雖然沒有面目,畢竟還算個人稱代詞”。{15}這“虛無并不等于無”的思想同《壇經(jīng)》中所講的不能“內(nèi)迷著空”是一致的,強調(diào)的是“真空不空”,“真空妙有”的思想。如果把這種思想運用到生活中,就是要用一顆淡泊從容的心去生活。禪說平常心是道,就是要告誡世人,談禪不是要離開日常生活,而是要活在當(dāng)下,做到“饑餐困眠、觸目菩提”。
《靈山》第一章寫“你”按照“他”的指引尋找靈山,于是來到一個小縣城,依照“他”的說法,這里已離靈山很近,但卻沒有臨近佛土的莊嚴(yán),有的只是一派生活氣息:裝著木材的卡車按著喇叭從“你”身邊駛過;客車上的售票員把手伸出窗外,使勁拍打車上的鐵皮,以便通行;路旁的電線桿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廣告……看著這樣的描寫,讓人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其實是一種暗示:禪不需執(zhí)迷地去求,它就在你的生活中。在安順的一個小縣城,當(dāng)“我”在小酒店見到那兩個行酒令的人時,開始產(chǎn)生幻覺?!澳欠輳娜莺途?,我不免疑心他們是仙人,再察看,面貌也都平常。不過,我想仙人大概就是這么行酒令的”。{16}用一顆平常心活在當(dāng)下,就是一種大自在,這種自在不向外界索求什么,所強調(diào)的就是對待波譎云詭、變幻莫測人生的一顆清凈之心。
在《靈山》中有不少性描寫,這也是《靈山》遭到詬病的原因之一。不過《靈山》中的性欲絕不等同于一些作品中的“濫情”描寫,在很多情況下,作者是意在性中展示禪性,這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性欲是不是禪宗堅決否定的呢?唐代大德禪師入宮和法師有一段對話,很值得我們品味,“問‘欲界無禪……此士憑何而立?禪師曰:‘法師只知欲界無禪,不知禪界無欲?!眥17}對此,趙毅衡理解為“禪界無欲,欲界卻有禪”,他寫過一篇《欲界有禪——高行健筆下的男女的肉體與精神關(guān)系》,文章認為:“至少從高行健作品可以看出,欲念正是由欠缺向完美的起跳,“我”和“她”如果最終能完美結(jié)合,或許人性就向神性敞開”{18}。趙毅衡在這篇文章中是從作為理性化身的男性和作為感性化身的女性的相互結(jié)合的角度,來討論高行健戲曲中的主人公在欲念中由人性走向神性的可能。其實,拋開這些抽象化的推理。在《靈山》中,僅僅是那魚水結(jié)合本身就充滿著禪修的意味。在第十九章,“你”與“她”一番云雨之后,“你”感受到的是:“混沌未開,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空間,沒有時間,沒有有,沒有沒有,沒有有和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有,沒有沒有有沒有沒有”。{19}這段繞口令似的話,所呈現(xiàn)的不就是“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禪宗感悟嗎?高行健在講述《八月雪》的創(chuàng)作時,對于無盡藏的欲望描寫是這樣解釋的,“佛教其實也不排除色空,空色,色也不成為是非的判斷,并非就是惡,而是要以解脫的觀念來看”。{20}這是高行健對于男女之欲的理解,同樣也可看做是《靈山》中性欲描寫的一個注腳。
日常生活就是禪,甚至在男女之歡中也有禪,至于能不能悟到禪,則全看世人能不能放下,放不下佛即眾生,放得下眾生即佛。禪所說的“活在當(dāng)下”,就是要拋棄世間一切虛幻之物。在《靈山》中,高行健提示世人,要想活得自在,不僅僅是要放下浮名、富貴等,還要連所謂的意義,價值都一并舍棄,只有這樣才能獲得真正的解脫。
在整個尋找“靈山”的游歷中,作者不斷強調(diào)主人公只是想一路走來,走到哪看到哪,沒有什么搜索的目的,也沒有什么要探尋的意義。如在神龍架,作者說:“我并非調(diào)查野人而來,實在想看看這片原始森林是否還在,我并非懷有那種不曾泯滅的使命感,它壓迫我,令我活得十分不自在”。{21}在第六十章,作者又以丟掉鑰匙隱喻在生活中只有丟棄一切羈絆人心的目的意義,才能自在灑脫。當(dāng)“他”丟掉鑰匙,離開那亂糟糟的房子時,“他”猛然間意識到自己這樣漫無目的在街上游蕩,不必為任何人事奔波,原來是如此的快意。作者說道:“他什么都不為,從來沒有這樣輕快過”。{22} 其實,“自性迷失,苦海沉溺”;“諸行無常,萬相虛幻”;“饑餐困眠,觸目菩提”這《靈山》彰顯禪宗精神的三個角度也可以看做是禪悟的三個階段,是作者探尋靈魂解脫的一個心路歷程,只有從自性迷失中走出,才能遠離世間的苦海,看到這個世界“諸行無常,萬相虛幻”的真相,進而放下一切對世間的妄念,最終走向“饑餐困眠,觸目菩提”的精神境界。
二
《靈山》中的禪意不僅體現(xiàn)在作品對禪宗思想內(nèi)涵的汲取上,也體現(xiàn)在其藝術(shù)手法對禪宗思維的借鑒上。禪宗的“不二法門”“無念為宗”等思維方式及其禪宗公案都直接影響到了《靈山》這部作品的人物設(shè)計,語言運用和敘事風(fēng)格。
禪宗所說的不二法門,主要是指要否定事物的二元對立,不要執(zhí)著于事物的兩端,而是要超越相對,用一種“非此非彼,即此即彼”的眼光看待事物。高行健受禪宗這一思想的啟發(fā),創(chuàng)造出“你”“我”互置的藝術(shù)形象。將真實與虛幻相結(jié)合,虛就是實,實亦是虛,虛實不二,進而探討人生的真諦。
《靈山》是在“你”“我”兩個人稱的互置敘事中展開的,基本上單數(shù)章節(jié)為第一人稱“我”,雙數(shù)章節(jié)為第二人稱“你”?!拔摇笔情L江流域的一個流浪式的漫游者?!拔摇北徽`診為“肺癌”之后,決定要換一種人生的活法,于是來到長江中下游游走,探尋尚且遺存的南方文化,在行走的過程中有著具體的行走地點,如江陵、安順、神農(nóng)架等。作品講述著“我”在漫游過程中遇到的人物,如土匪、祭師、老生態(tài)學(xué)家、巫師、捕蛇人、文化館員……也記錄著一路走來見聞到的民歌、祭祀活動、藝人說書、道士做法事等。至于“你”,則在一次坐火車的時候,遇見一人,此人說他要到靈山,并且解釋說那是一片靈魂的山水,而要到達靈山,必須要經(jīng)過一個烏伊小鎮(zhèn),于是“你”就來到烏伊小鎮(zhèn)?!盀跻痢憋@然是子虛烏有的意思。意在暗示“你”部敘事的虛無。“你”在烏伊鎮(zhèn)漫無目的地行走,之后,“你”遇見“她”,于是“你”不斷地向“她”講述各種恐怖而又充滿誘惑力的故事,而“她”,則不斷地向“你”講“她”的父親、繼母、男友、同事,不斷地表達著自己緊張不安的情緒。“我”部的敘述可看成是現(xiàn)實的,而“你”部則是虛構(gòu)的。對此作品有明確的表述:“你是我講述的對象,一個傾聽我的我自己,你不過是我的影子”。{23}
“你”部為虛,“我”部為實,表面上看這是兩條完全不同的敘事線索,但在《靈山》中,這兩部的敘事卻經(jīng)常相互關(guān)聯(lián)。如在第二章,“我”聽退休鄉(xiāng)長講述山里石老爺?shù)墓适拢诘诹苏?,“你”則講述見到了傳說中的石老爺,并和他講話。這是明顯的“你”“我”兩部發(fā)生交集,還有一些章節(jié)表面上是對“你”“我”的分別論述,但傳達的思想?yún)s是彼此交織的。如在第十三章寫到“你”與“她”極其美的結(jié)合,緊接著第十四章,算命的靈姑就告訴“我”,“我”已為白虎精所累,想擺脫也擺脫不掉。隨后的第十五章又似對這種人間男女之事的一個總結(jié):女人是不是禍水,這就“全看你了,你看她是什么模樣就是什么模樣,你想是個美女就是美女,心中有了邪惡就只見鬼怪”{24}。這幾章的講述雖然是分開論述的,但卻會讓讀者感覺到描述的是同一個人的經(jīng)歷。
正是借助這“不二法門”的禪意啟示,高行健在《靈山》中創(chuàng)作了這種以“你”“我”為主人公,而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虛中有實,實中有虛的敘事主人公模式。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為當(dāng)代文壇添注了一種全新的敘事機制。
高行健始終懷疑語言的力量,他認為現(xiàn)實世界及人自身的存在都在語言之外,很多東西語言無法傳達。在《靈山》中,高行健更是把語言比作束縛人思維的羅網(wǎng):“你拖著沉重的思緒在語言中爬行,總想抽出一根絲線好把自己提起,越爬卻越加疲憊,被語言的游絲纏繞,正像吐絲的蠶,自己給自己織一個羅網(wǎng),包裹在越來越濃厚的黑暗中”。{25}但作家唯一可以依賴的就只有語言,如何走出這種困境,高行健同樣是在禪宗中受到了啟示。禪宗主張“不立文字”,但“不立文字”并不等于不用文字,實相佛性本離文字,可不用言語文字卻不能闡釋實相佛性。所以在禪宗公案中我們會發(fā)現(xiàn)禪師們往往采用話頭、機鋒的方式啟發(fā)參禪者。這種運用語言的手法極大地啟發(fā)了高行健,他說“禪宗公案中語言之非邏輯與意在言外,又提示我對語言還可以持另一個態(tài)度,我便來回兩者之間,因此,我雖然十分重視語言,卻又不執(zhí)著于語言”{26}。正是這樣“不執(zhí)著于語言”的語言觀讓高行健成功地用語言超越了語言自身。
其實整部《靈山》都可以看做是一部不斷參話頭(在小說中可理解為參故事,參場景)的小說?!鹅`山》中的故事大多撲朔迷離,有的還十分的荒誕,但在這其中卻寓含著作家對人生、對自然界的深刻體悟。作品中宋國泰的故事,朱花婆的故事,石老爺?shù)墓适?,及老雕塑師的故事等,都不僅僅是滿足人的獵奇心理,而是大有深意,是啟發(fā)作者走向“靈山”的一個引導(dǎo)和推助力量。
高行健在《靈山》中,有時直接設(shè)計如禪宗公案中撲朔迷離的對話。如在第十五章“你”一路尋找靈山,在一座寺廟中,看到了一群虔誠拜佛的老太太,在寺廟中的各處的標(biāo)語“靈巖老中青代表公布”,“靈巖士民供養(yǎng)”都向“你”昭示“你”已到達靈巖,于是“你”問這些老婆婆,靈山在哪。“在村子邊上?”“是是斯斯……”“離村子不遠?”“斯斯希?!薄耙諅€彎?”“希希奇奇……”{27},這樣的對話神似大量禪宗公案中,禪師對提問者似是而非的回答。表面上這是在回答提問者,而這回答卻又似沒有回答。這其間的微妙只能靠問者自己領(lǐng)悟了。
《靈山》中的景物描寫,高行健也借鑒了禪宗不說破的語言觀,在語言的背后讓人產(chǎn)生無限的聯(lián)想?!安恢朗裁磿r候下的雪,不知道什么時候停的,結(jié)的薄薄的一層,……那難以稱之為州、島嶼的土丘成了黑的影子,要是不知道原來的土丘就不會明白為什么成了黑影,即使知道原來是土丘也還不明白為什么積不了雪。在遠,草叢也還是草叢,依然發(fā)黃,之間顯出了一條路的意識。依然看不分明”。{28}這是一個被雪遮掩,但還沒有完全覆蓋的世界,一切都似顯非顯,讓人看不清,卻又似有某種提示。這樣的景物描寫如同禪宗的公案一樣是要讓人自己去體悟的。
此外,《靈山》的敘事風(fēng)格是“冷”的。這種敘事風(fēng)格的形成與他1990年代提倡的“以區(qū)別那種文以載道,抨擊時政,干預(yù)社會乃至抒情言志的文學(xué)”{29}為標(biāo)準(zhǔn)的“冷的文學(xué)”息息相關(guān)?!袄涞奈膶W(xué)”的精神訴求是敘事風(fēng)格“冷”的前提,把文學(xué)從世俗世界中抽離出來,讓作家放下種種的功利、世故、算計,才能實現(xiàn)敘事風(fēng)格真正意義上的“冷”,否則也只能是故作姿態(tài)。而高行健這樣一種文學(xué)訴求與禪宗所講的“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的觀念又有意無意間發(fā)生了重疊和暗合。在《壇經(jīng)·定慧品》第四中,禪宗把修行歸納為“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三大要領(lǐng)。這三句話的要義就是要告訴世人只有離一切相,才能做到性體清凈,來去自如。對于高行健“冷”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禪宗的關(guān)系,劉再復(fù)有過非常精彩的論述,他說:“具有禪性的作家,一定是低調(diào)的,他們有生命的激情,但這種激情是內(nèi)在的、冷靜的,而不是高調(diào)的、囂張的,禪性是種扼制囂張與瘋狂的力量,高行健所創(chuàng)作的“冷文學(xué)”以及他的節(jié)制情感的小說藝術(shù)意識,顯然都得益于禪宗”。{30}在這里,劉再復(fù)把高行健“冷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歸為得益于禪宗,這是極有見地的。
閱讀《靈山》時,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平心靜氣,娓娓道來,文本中很少帶著強烈感情色彩的敘述。比如,在敘述那個在“文革”中下鄉(xiāng)的小女孩因被書記糟蹋而跳河自盡的故事時是這樣的筆調(diào):“總歸一個好端端的女學(xué)生,從城市莫名其妙弄到這沾親而不帶故的鄉(xiāng)里來種田,叫個書記給糟蹋了,真是罪孽啊。天亮以后,在離這里三十軍的下沙鋪,才被放水排的撈了起來”。{31}
禪所說的“無念為宗”要離一切相,并不是對待世界的冷酷、冷漠,而是有大慈悲心在里面的。事實上也只有一個人離一切相,舍棄了個人情感,才能做到本心清凈,才能容得下這個世界。在《靈山》中我們發(fā)現(xiàn),高行健在那種冷靜語氣的下面,同樣也有一顆對待世界的大悲憫之心。當(dāng)“我”在海拔兩千五百公尺觀察大熊貓營地,見這里的大學(xué)生生活枯燥乏味時,不僅感慨城市才是屬于他們的地方;而當(dāng)“你”從山上下來,見到一個赤條條的小孩坐在路中間,低聲抽泣時,“你”則將他輕輕地攬入懷中……受禪宗“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的影響,高行健的悲憫之心不僅是指向這些無辜的人,而是指向世間一切眾生的大悲憫。在第二十九章,作者講述了一個老雕塑匠的故事。他在年輕的時候強占了一個啞巴女孩。讓本該過上正常生活的女孩在無奈之下自盡。但作品并沒有為此而對他施以刻薄的言語。在娓娓道來的敘述中,我們同樣感受到作者對其的寬恕和體諒。沒有個人的怨恨、喜好,沒有世間種種批判的標(biāo)準(zhǔn),有的只是對待這個世界的慈悲之心,這才是高行健“冷”的敘事風(fēng)格背后所真正隱藏的東西。
劉再復(fù)說“沒有禪宗,就沒有高行健”。{32}我們也可以引申為“沒有禪宗,就沒有《靈山》”,正是禪宗因子的無處不在成就了《靈山》最為深刻獨特、精彩動人之處。憑藉禪,高行健形塑著他主人公的游走歷程,也統(tǒng)攝著他內(nèi)心更為隱秘的面向,折射出他隱藏的生命意識。同時《靈山》中“你”“我”互置,虛實結(jié)合的人稱設(shè)置、用語言超越語言的語言訴求、及“冷”的敘事風(fēng)格也都無不顯示其對于禪宗思維的借鑒和汲取。這一切無不體現(xiàn)了高行健一直以來對禪宗的認知:“禪與其說是一種宗教,不如說它是一種立身的態(tài)度,一種審美”。{33}
① 高行?。骸段遗c宗教的因緣》,《亞洲周刊》第14卷第51期(2000年12月),第37頁。
② 據(jù)高行健自述,他的父親信仰佛教,他自幼就經(jīng)常穿梭在禪林廟宇中,在文革后讀到《金剛經(jīng)》,他立刻有了一種如沐清風(fēng)的感覺,之后就找各種同禪宗相關(guān)的書來讀。(參見《雪地禪思》,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2年,第87頁)
③{14} 慧能:《壇經(jīng)校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2頁;第81頁。
④⑦⑧⑨⑩{12}{13}{15}{16}{19}{21}{22}{23}{24}{25}{27}{28}{31} 高行?。骸鹅`山》,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0年版,第117頁;第319頁;第152頁;第67頁;第90頁;第312頁;第204頁;第471頁;第135頁;第116頁;第348頁;第406頁;第319頁;第92頁;第358頁;第91頁;第500頁;第54頁。
⑤ 高行健:《八月雪》,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1年版,第58頁。
⑥{20} 周美惠:《雪地禪思》,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02年版,第95頁;第99頁。
{11} 談錫永:《維摩詰經(jīng)導(dǎo)讀》,中國書店2007年版,第53頁。
{17} 馮學(xué)成:《趙州禪師語錄(壁觀)》,南方日報出版社2013年版,第450頁。
{18} 趙毅衡:《意不盡言:文學(xué)的形式(文化論)》,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210頁
{26} 高行健:《沒有主義》,《沒有主義》,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3頁。
{29} 高行?。骸段抑鲝堃环N冷的文學(xué)》,《沒有主義》,香港:天地圖書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9頁。
{30} 劉再復(fù):《高行健與作家的禪性》,《高行健引論》,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197頁。
{32} 劉再復(fù):《從卡夫卡到高行健》,《高行健引論》,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27頁。
{33} 劉再復(fù):《放下政治話語——與高行健的巴黎十日談》,《高行健引論》,香港:大山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第292頁。
(責(zé)任編輯:莊園)
The Zenist Analysis of Soul Mountain
Guo Bingru, Cao Xiaoxue
(The Chinese Department,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275)
Abstract: Gao Xingjians Soul Mountain is rich in Zenist implications, manifested not only in the understanding and elucidation of such Zenist doctrines like“a self lost, a life in misery”and“Whatever is phenomenal is ephemeral and illusory”, but also in the assimilation of Zenist thinkings like“the only proper way”and“A pure mind is most desirable”and in the references to zen koans. Gao treats Zen as the keynote of Soul Mountain, the omnipresence of which is the most profound and most unique quality of the novel.
Key words: Soul Mountain, zen, Gao Xingj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