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寧 穗

到底誰騙了誰

◆ 寧 穗

一

六個月前，陳焰如焰火般沖向了目標，可折騰一番，被淋得冰涼徹骨。

躺在孤獨的木床上，陳焰流淚了。

人生不易，陳焰始料未及。

寒窗16載，雖苦，卻每每順利過關，當拿到鮮紅的大學畢業(yè)證書時，全家歡欣雀躍。尤其是滿臉皺紋的老媽，43歲生女，如今已66，人家已抱著外孫滿街逛了，而她剛剛從第一個鐵鍋中熬出來，后面還要嫁女帶孫。所以出門前，老媽給陳焰說了句話：“家里不急著要你往回寄錢，但是你不能再伸手要錢了，你得開始自己的人生！”

老媽文化高中，說出“人生”二字讓陳焰好笑又心酸。的確，含辛茹苦23載，培養(yǎng)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尤其在他們這個西北小鎮(zhèn)，父母每月工資總和3400元，其中一半寄到千里迢迢的上海，供養(yǎng)家里的希望之星。

所以，陳焰的人生序幕就是家庭新篇章的開始。

那個下午，收到信薔公司的面試通知書，陳焰歡喜萬分。這是家文化創(chuàng)意公司，需招聘廣告創(chuàng)意人員。陳焰是學廣告設計的，若能有幸加盟，豈不幸哉！她興沖沖地去了。

面試房間的狹小局促與陳焰涌動的生活激情有著太大反差，一個晚上動足腦筋準備好的15個問題一個也沒問到。當主考抑揚頓挫地問她：“請問，人若長三只眼，那么第三只眼睛應該長在哪兒？”陳焰的敬佩油然而生，這才是創(chuàng)意公司的面試考題?。￡愌媛砸凰伎?，說出了一個讓主考老師略感意外的答案：第三只眼應該長在手指上，理由是可以任意轉動。顯然主考對陳焰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他點點頭，鄭重地說：“嗯，有想象力。這樣吧，你到人事部張老師那里去報到，具體情況讓她給你說。”

人事部就在隔壁，具體地說就是同一房間內用屏風隔出的一塊空間。張老師戴副深紫框眼鏡，用手示意陳焰坐下。

你是今天第三位坐在這兒的面試者。我們的面試非常嚴格?，F(xiàn)在年輕人都是高學歷啊，不過有些人的應變和反應能力差點。剛才面試老師通知我了，說你各方面條件都還可以。這樣吧，你如果愿意來我們公司工作，得先試用一個月，彼此熟悉考查一下，這也是現(xiàn)在職場的用工基本原則，你能夠理解吧？

能，能！

陳焰拼命壓制住狂跳的心，這份工作來得太容易了。僅僅回答了一個問題而已！試用？應該的應該的，外面都如此。自己好好表現(xiàn)不就行了嗎？

于是張老師請陳焰仔細閱讀試用工合同，陳焰大致瀏覽了一下，無非是試用期的義務及違約責任，都是程式化的東西，于是她毫不猶豫地簽字了。

看著她落了筆，張老師嚴肅的神情一下子和顏悅色起來。她讓旁邊的一個年輕姑娘拿來一個藍色文件夾，翻開，里面很正規(guī)地夾著一沓資料，張老師語重心長地說：“小陳，這是我們企劃部剛接的三個案子，都是民營企業(yè)推銷自主產品的廣告。這樣吧，其中一個你試著做做?！标愌婧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張老師對自己真是厚愛，她的內心涌動著莫名的感動。

陳焰準備仔細翻看資料，張老師拍拍她的手：“不急，回去看吧。是給西北地區(qū)一家大廠推銷牦牛骨粉的。我們的上班制度很寬松，不像其他公司朝九晚五，當然，等試用期過了，或是你升職了，那就得天天往公司跑了。現(xiàn)在嘛，試用階段，主要看你的工作能力，創(chuàng)意和方案是硬道理。所以，你不用來公司上班，就在家里做，一個禮拜或兩個禮拜之后把創(chuàng)意方案拿來就行?！?/p>

一聽此言，陳焰偷樂兒，這不又省了公交車錢嗎？真是太棒了。想到這兒，陳焰覺得也得表個態(tài)：“張老師，我一定會好好干，認真向前輩學習。請您多幫助我?！睆埨蠋熧澰S地拉住陳焰的手：“小陳，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得好，不過合同上的細則咱們再看一下！”說著，張老師拿出剛才一式兩份的試用工合同翻到倒數(shù)第二頁，用筆仔細地指給陳焰看：“試用工期間，為保證商業(yè)機密不被泄露，試用者需繳納保證金1000元人民幣……”當然，若違反公司相關規(guī)定，這1000元也將作為違約金被收繳，至于具體違反什么約定，張老師沒有細講，她說合同里明確寫著，請陳焰回家再仔細看看。

說實話，要繳納1000元，陳焰沒有心里準備，不過只要通過一個月的試用期，這1000元肯定會回來的，陳焰有這個自信。

然而就在陳焰挑燈夜戰(zhàn)了兩個禮拜后，張老師與主考官一致說她的創(chuàng)意太稚嫩，請她認真修改。之后反反復復，總之陳焰讓他們大失所望。陳焰被折騰得心灰意冷，張老師安慰她：“哪有一上手就成功的？要不換一個類型吧，可能聯(lián)誼活動的策劃更適合你?！庇谑顷愌婺弥潮ｋU公司與客戶的慶典資料惴惴地回家了。不過，這一次她還是失敗的。一個月后，張老師告訴她：“你可能不適合我們公司，創(chuàng)意不夠新穎，思路不夠開拓，很抱歉。我們只能與你說‘再見’了?！?/p>

當然，陳焰的1000元保證金是拿不回來的，因為在試用期她閱覽并參考了公司N個廣告創(chuàng)意資料。張老師說，若今后一段時間內發(fā)現(xiàn)外發(fā)廣告有50％以上相似之處，且策劃人與陳焰有關，那么就會追究陳焰的法律責任，所以這1000元必須得在這兒“保證”著。張老師冷若冰霜的面孔與先前的和顏悅色完全不一樣，被掃出門了！陳焰知道這個結果千真萬確。

她反復咀嚼著這次應聘的過程，突然驚醒，上當了！受騙了！電視里不是經常報道以招工為名騙取保證金的事兒嗎？自己肯定中了圈套。一陣血壓高的癥狀，臉通紅，恨不能馬上奔出門去尋兩個騙子理論，可惜夜深了，騙子肯定睡覺了。

次日，陳焰一早出門，誓死討回1000元。只可惜人家拿出合同一條一條一板一眼與她分析，陳焰云里霧里，心里明白不對勁，但嘴皮子斗不過人家，罷了，悻悻出門，沮喪而歸。

之后，陳焰又連續(xù)應聘三家公司，畢竟時間就是金錢，媽媽叮囑過的。只可惜互不對眼。直至第四家，峰回路轉。

二

這家公司為職業(yè)介紹所，陳焰一進門就被相中，她的工作很簡單——讓更多的人來公司求職，求什么職？公司自會安排。怎么去拉人？陳焰有師傅帶。

陳焰的師傅是個矮胖女人，講著一口蘇北話，自稱吳老師。吳老師講了三點，讓陳焰在工作本上記下，一是看面相，二是套近乎，三是要執(zhí)著。具體怎么講，走，在實踐中體會。

火車站涌出一大群人，大包小包拎著。吳老師緊盯一藍衣女子，使個眼色給陳焰：“跟我上！”

“姑娘，剛來上海？”

面對陌生人，姑娘有些猝不及防。

“別緊張，我們是職業(yè)介紹所的。專門為來滬外地人員介紹與其相匹配的工作。我們是民心工程，由相關政府部門支持協(xié)作?！?/p>

姑娘一聽，似乎放下心來。

吳老師熱心地為姑娘拎包：“走，走，咱們邊上說?！?/p>

吳老師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職業(yè)介紹資料：“我們的合作單位有上百家，涉及餐飲、服務、教育、金融等多個領域，只要你有本事，就不怕沒活兒干?！眲e說姑娘，連陳焰的眼睛都瞪得滾圓，怎么不給我介紹個好工作?吳老師給陳焰使個眼色，意思是陳焰可以開口了。

陳焰不知說什么，但明白吳老師的意思是：“看你的了，把姑娘拉到公司去?！?/p>

“姑娘，我也是大學生。你要相信我，現(xiàn)在找工作好難，有我們公司介紹要容易很多?！标愌婧艹泽@自己的處女秀，怎么那么順理成章，甚至信口開河。

望著眼前清秀的女大學生，姑娘的眼神溫和而期待起來，她靦腆地說：“我要求不高，我也不是大學生，只有高中文化。我就想找個服務員先做做?！?/p>

“哦哦，那更容易了。你先跟我們走吧，要填信息建檔案?！眳抢蠋熞话牙」媚锏氖?，像大媽一樣的熱情而善良。

公司離火車站不遠。姑娘填了表格，留了電話，交了300元手續(xù)費，然后等消息去了。

吳老師開始授課：“看面相就是狡詐滑頭的不要理睬，另外就是要估摸出對方是來上海找工作的，來旅游什么的就不要搭理了。第二點是套近乎。這點很重要。要善于從對方的衣著口音上找到切入口，讓對方覺得我們親切、可信。第三點‘執(zhí)著’就更重要了。不要因為一兩個人回絕或是逃避，我們就沮喪氣餒，要堅韌不拔地打動他說服他。當然，主要是用事實說話，要以理服人，告訴他在上海找工作有多么難，而我們可以幫助他……”

這番話顯示出吳老師的水平，這位矮胖大媽讓陳焰刮目相看。吳老師還說了，我們的任務就是將求職者請進來，什么方法都可以，至于接下來找什么樣的工作那不是咱倆的事兒，會有人安排和聯(lián)系。另外，最最重要的，咱倆的經濟效益和拉了多少人直接掛鉤。你懂的，你的嘴巴就是你的錢包，你的錢包就是你的生命。

這個吳老師，真有一套。陳焰是真心佩服她。

三天后，陳焰獨自出戰(zhàn)。

開口好難。陳焰的舌頭卷成一團，那句話就是吐不出去。一直到午時，吳老師打電話問她戰(zhàn)績如何，陳焰似乎才從夢中驚醒。

中午匆匆在路邊買了盒飯吃，陳焰邊吃邊思考，最后總結——必須突破自我，才能創(chuàng)新生活。嘴一抹，陳焰重返火車站。

迎面走來個學生模樣的男青年。之所以選中他，是因為男孩戴了副眼鏡，背了個雙肩包，出站后左顧右盼顯然沒有方向。

“你好，我是仁信職業(yè)介紹所的陳老師。請問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膯幔课覀兪菍I(yè)職業(yè)介紹所?！?/p>

這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是老師？男孩眼睛瞪得銅鈴般大，羨慕和驚訝油然而生。

男孩對陳焰的介紹很感興趣。作為一名美院畢業(yè)的大學生很想到上海來闖一闖，一聽有那么多的機會，男孩心花怒放，馬上跟著陳焰走。因為陳焰說有雜志社在招美術編輯，這不是專業(yè)對口嗎？快走快走！男孩怎不想想，如此專業(yè)性強的工作怎會到馬路上來招人？可惜求職心切，再加上剛出校門，于是男孩不假思索地跟著陳焰走了。交了500元手續(xù)費，之后的事情陳焰就不聞不問了。

萬事開頭難，一旦開了頭，便節(jié)節(jié)攀高。再加上有利益驅動，陳焰一發(fā)不可收，聰明的她還不斷總結，在吳老師的“三點”上又推陳出新，歸納出“開口六法”：對農民工如何，對大學生如何，對中年婦女如何，對中青年男子如何等等。第一個月陳焰領到薪水1500元，第二月直接進賬4500元。至此，陳焰做得順當而心安理得起來。至于那些人是否求得了工作，陳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公司第二梯隊的人會以各種理由將他們推出門去，如同陳焰第一次求職。

這算什么呢？算欺騙還是訛詐？陳焰曾不停地在心中發(fā)問，可是沒有答案。因為與她在一起工作的諸多“老師”做得也是那么坦坦蕩蕩。

三

然而陳焰的不安漸漸被慚愧所代替，她的慚愧是因為“面子”問題。堂堂一名大學生在街頭“拉客”？一點含金量也沒有，給老媽匯報工作時都難以啟齒。

七個月來，陳焰在馬路拉客的同時，時常思索著這個問題，她其實做著準備，沖刺的準備，她有一個遠大理想。

終于，2013年10月她離開了東家，開始自主創(chuàng)業(yè)了。

當然，陳焰不能離開老本行，她仍然要為求職者介紹工作，不過這次是通過網上介紹。她需要助手，需要工作室，需要大量的社會信息。可親可愛的吳老師被聘為高級顧問，原公司的電腦高手小張也一同來幫忙。三個“臭皮匠”就這樣成立了一家網絡職介公司。

陳焰為主管，吳老師負責面試和財務，小張負責后臺處理。陳焰說，我們的工作與先前沒啥大區(qū)別，只是轉入虛擬空間，這樣可減少人力成本，但是對電腦技術和信息處理的要求高了。我們三人都必須努力提高電腦水平、文化修養(yǎng)，要有創(chuàng)新意識……

在公司開張之前，三人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借房裝修，買電腦，刻公章，擬寫勞動合同，裝電話。為勝任角色，各自還武裝一番，吳老師配了平光眼鏡，她要做面試官；小張在公司的資助下，購買了三只手機，因為他們的工作需要隨時隨刻上網查詢并接聽電話；而陳焰則根據(jù)前一陣的工作經驗分析該如何給網站定位，究竟哪一類人群該成為目標……

最后他們仨決定以具有一定文化水平，年紀在20至35歲之間，社會經驗不甚豐富，求職心切的外地來滬人員為主要目標。招工種類則以服務業(yè)為主，什么老板司機、廚師、保安，另外還介紹文秘、大堂主管等等所謂白領職業(yè)。一個星期后，在知名的驢網、牛網上他們的知心職介網站登臺了。

接下去的發(fā)展之路可謂一帆風順。一星期內，竟有三百余人登錄網站，其中56人遞交了求職信，按“目標”原則，陳焰仔細篩選，選定了43人來面試。吳老師按照程序逐個“把關”， 并推心置腹地將面試者攬入預定的溫暖懷抱，最后43人無一例外地交納了風險保證金或介紹費，當然每人不一，按照求職的難易收取。

兩個月后，一算賬收益頗豐。三人喜上眉梢，決定廣擴財源，將招聘種類擴大化，竟然連政府部門職員的介紹也劃分進去，這就叫膽大的嚇死膽小的，越弄越像那么回事兒。

此刻，三人已被金錢沖昏了頭腦，胃口大得像獅子嘴巴。32歲的湖北姑娘在面試后竟被要求交納了風險保證金、“打點費”、汽油費等共計人民幣9700元。陳焰在給老媽的電話中說：“我很忙，過年回不來了。我是主管，以身作則，不請假了，請老媽多多諒解！”老媽收到千里迢迢之外的新年壓歲錢3000元，一陣感動，知道女兒打拼在外不容易，事業(yè)正蒸蒸日上當鼎力支持，于是短信安慰：“身體保重，好好干，父母為你驕傲！”

陳焰看到母親短信熱淚盈眶，其實過年不回家是因為他們仨準備搬公司，兩個多月了，收取了諸多保證金卻未介紹過一份工作，總有人找上門來。事實上，已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上門討錢或是討工作，但是在所謂的合同里簽約時限為三個月，所以那些求職者只有耐心等待，“三個月后可見光明”，他們是這樣認為的。

其實，哪會有光明呢？

陳焰毅然決然準備搬走，吳老師、小張都佩服陳總的英明，于是三人過年找房子，搬家具，忙乎了一陣，準備過年后繼續(xù)風生水起。

年三十那晚，三人到上海最高的大廈里吃了一頓自助餐，算是自我犒勞，也算是為開年后求個好兆頭。當然，大廈內的金碧輝煌與氣質高雅的男男女女更加觸動了這三個臭皮匠，他們決心已定，要干出一番大事業(yè)。

只是，一開年，三人熱火朝天地準備描繪“新氣象”時突然被五名警察帶走了，一并拿走的還有大量的賬本、偽造公章、虛假合同、電腦等。

事實明確，四個多月來，這個所謂的知心職介網站通過收取保證金、介紹費等騙取了112人共計13萬余元的款額，但是卻沒有幫被害人介紹過一份工作，同時他們也未在工商部門登記注冊，純粹一騙子公司。東窗事發(fā)是因為其中12名被害人向警方報了案，雖然狡兔搬窩，但循線追蹤，狡兔難逃法網。

囹圄之中，三人淚光閃閃。吳大媽罷了，似乎早預料到有這一天。小張和陳焰仍然渾沌，尤其是陳焰，她始終在問一句話：“為何被抓的是我？騙我的人呢？他們呢？”……

陳焰似乎問得有理，但她似乎也忘記了一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所有騙子與害人的人都將難逃法網！

專家點評（上海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副教授 浦建興）：隨著求職人員的增多，利用求職人員求職心切的心理進行詐騙的行為越來越多。職介詐騙是比較難辨認也是危害度很高的一種求職招聘陷阱，詐騙形式多樣，小到路邊廣告，大到人才網站，甚至校園招聘都有職介詐騙出現(xiàn)。大多求職陷阱都以“高薪厚職”為噱頭吸引年輕求職人員。對于入職條件過于簡單，欠缺一定手續(xù)的用人單位，大家要多加留意。如當遇到合同陷阱，一定要冷靜，建議尋求律師或者專業(yè)人士幫助，并保留各種證據(jù)，也可以自己通過正規(guī)渠道進行投訴處理。對于各類虛假的網絡求職陷阱目前還無法規(guī)避，更多的要依靠求職者自身的警惕，以及網絡招聘企業(yè)的自律。求職中，可通過網絡查詢招聘企業(yè)的信息是否有負面報道，或者通過國家工商管理網查詢企業(yè)是否有登記，并審核確認企業(yè)的經營業(yè)務和其分布招聘職位是否對等，是避免求職陷阱的可靠辦法。

發(fā)稿編輯/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