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天天氣很好,有陽光,時間臨近中午,大街上刮起了風。這一天,已經過了一年中最最好的日子,進入到十一月份,生活開始變得沉悶而無趣。然而秋天的尾巴永遠令人吃驚。
劉冬穿了一雙橡膠底的大棉鞋,從劉氏越瓷研究所走出來,他那雙棉鞋的腳后跟裂了一道口子,踩在水泥地上,發(fā)出踢踢踏踏的聲響。他剛走到大門口,還來不及關門,看到小飛從車上走下來,用力甩上車門。小飛是特意過來找劉冬聊天的,劉冬今天大清早給他打電話,說要轉讓研究所,他想過來問問他到底什么情況。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風是冷的,他們兩個站在冷風里,劉冬拍了拍小飛的肩膀,十分親密地摟住他的脖子,把他往外面拽。他邊走邊說,你今天怎么有空,我早飯都還沒吃,餓死了。小飛從車里取出一罐茶葉。小飛開玩笑說還吃什么飯,干脆拿這東西填肚子好了。劉冬奪過那罐茶葉,笑著回過頭去,將茶葉擱在大門上方的橫欄上。他有些頭暈目眩。他現在的肚子確實是空的。他琢磨著先去哪兒吃點東西,填填肚子,等填飽了肚子,他還得去辦一件正經事,所以這么好的茶,是沒工夫喝了。
大街上油茶花的香味濃烈得叫人喘不過氣來。他邊走邊想要不要跟小飛談談這件事。他回過頭去,看到小飛上了大眾車,跟在他屁股后面猛按喇叭。他不太想上那輛車。他敲了敲小飛的車窗,說,還開什么車,就在邊上隨便找個地方弄點吃的算了。他跟小飛是好多年的老朋友了,高中同學,兩個人一起打過架,逃過課,還喝醉酒在大街上過過夜。小飛上學時就喜歡跟他混在一起。他們倆都沒讀大學。小飛畢業(yè)后開起了貨車,專門跑運輸,結婚后,貨車換成了出租車。開車有一點不好,一天到晚坐在車里,挺傷身,小飛總感覺近幾年自己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他現在專門給文物局局長跑腿,這個工作挺輕松,但他總是抱怨車子越開越好,收入卻越來越低了。
他倆一前一后,來到研究所附近的會君土菜館,面對面坐下來。他要了一碗白米飯,兩瓶燕京啤酒,小飛要了一壺茶。由于座位就在門邊上,兩個人仍舊吹著冷風。點菜的服務員小姐梳著丸子頭,拿著菜單,等在那里。她看起來很年輕,身材苗條,大冷天的還穿著薄絲襪和超短裙,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甜得發(fā)膩。他聽小飛吊兒郎當地說,小姐你是江西人吧?服務員小姐捋了捋劉海,笑而不語。他本來也想調戲幾句,想了想,算了,不說話了。
他們倆坐在那里等菜,劉冬十分無聊地看著窗外,發(fā)呆。窗外的陽光忽明忽暗。他們桌子上的那道光,也跟著有一搭沒一搭地閃。土菜館的門敞開著。冷風中送來一段虛無縹緲的音樂,仿佛老上海的懷舊曲,在大太陽底下與喧囂的人聲互相碰撞,然后朝四面八方逃逸開去。有個小個子中年女人,扭著屁股,剛剛從一輛公交車上走下來,右手拿著紫紅色的鹿皮挎包。兩個十八九歲的小混混,一高一矮,高個的下巴很寬,矮個的,長了一張十分可笑的倒三角尖臉。兩人一左一右,從對面走過來,竄進人群里,圍住那個小個子女人,試圖伺機行竊。
劉冬透過窗玻璃盯著他們。他覺得這兩個小混混很像那時候的他們。十幾年前,十八九歲時,他們也很喜歡在街上亂逛,到處徘徊游蕩,直到天暗下來才想起要回家。他們常常逃課,跑到學校外面去做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他還記得有一回在街上跟人打架,小飛二話沒說,跑上去為他擋了一拳。他想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些事情。他忍不住去看小飛。小飛也盯著那兩個小混混。小飛的五個手指頭敲著桌沿,發(fā)出“咚咚咚”的響聲,仿佛在發(fā)摩爾斯電碼。他知道小飛這是內心焦慮的表現。小飛最近為了他老婆的事情把自己搞得心情苦悶,他的婚姻出了點問題。其實他也是一樣的,總是對現狀不滿,對生活不滿,對這個世界不滿。他身子往后一仰,懶洋洋地靠在了椅背上。
那兩個小混混是從一面廣告墻邊走過來的,黑色顏料幾乎涂滿了整面墻壁,帶著失控與神秘的江湖氣息。那是本市一家廣告公司做的廣告墻,他挺喜歡這種黑色幽默。他從小心里就有一個江湖夢,不太喜歡過分真實的東西,他認為生活里那么多事情,何必都弄得那么清楚呢,真實是會破壞萬事萬物的和諧的。他放下茶杯,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小飛。他不知道小飛現在心里在想什么。
他們倆坐在土菜館里發(fā)呆時,劉冬接到一個電話。土菜館太吵了,他跑到飯館外面去接電話,電話是黑子打來的,黑子是個古董販子,說得好聽點,是古玩收藏家。黑子跟他也是多年的老交情了,他高中輟學后,跑過銷售,當過保安,陸陸續(xù)續(xù)換了好幾份工作,后來在一家青瓷廠學手藝,做瓷器。那家青瓷廠不大,效益卻很好,但是廠里開給他們這些工人的工資很低,老師傅一個月也就兩千來塊錢,像他這樣,剛進入這個行業(yè)沒幾年的,月工資都不超過一千塊,自己用用都不夠。前兩年,他覺得給人打工沒意思,跟家里人一商量,決定出來單干。他的研究所后來建在城北開發(fā)區(qū),說是一個研究所,其實就是一個小作坊,里里外外就他一個人,為圖方便,他平時吃住都在研究所里。他建這個研究所時,手頭并沒有多少錢,市政府這幾年到處開發(fā)房地產,城北的地皮也跟著瘋長。他沒有地皮,也沒有房子,只好跟別人租房子,一年租金就要五萬。他的研究所建起來后,跟預想的也不太一樣,并沒有想象的賺錢,訂單少不說,過來買瓷器的還都是些熟人,他不好亂喊價,平均下來,一年賺的錢才剛夠付房租。黑子以前是青瓷廠的主任。劉冬在廠里時,跟黑子最合得來,兩個人關系很鐵,他的這個研究所,還是在黑子的幫忙下開起來的。黑子問他為什么要轉讓研究所。他就說缺錢唄。黑子說,前兩天怎么沒聽你提起,這么急,我再幫你問問熟人。
劉冬很想弄一筆錢,而且錢的數目還不小。他沒有說起弄錢是跟一個女人有關。就在昨天,半夜里,宋栗給他打來電話。這是她消失兩年后第一次主動聯(lián)系他。他接起電話,聽她說,你睡了沒?他看了看時間,凌晨一點多了,他已經睡下,聽到她的聲音,拿著手機的手有些顫抖。他從床上翻起來,恍惚了一會兒。他說你怎么還不睡,都這么遲了。她說我想你,你現在能不能過來,我在國大,2113房間。國大離他的研究所很近,走路不過十來分鐘。他又恍惚了一會兒。他說你等我。他從床上爬起來,穿上衣服,掀起窗簾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天空就像一頂巨大的黑色帳篷,壓在他頭頂。
二
房間門沒有鎖,留了條縫隙,輕輕一推,就開了,宋栗蜷縮著窩在沙發(fā)里。她在抽煙,煙灰缸里扔滿了煙頭,看到他進來,便起身給他倒開水。他仔仔細細地看著她,她穿了條黑色吊帶裙,長發(fā)垂在裸露的肩膀上,還是那張沒有化妝的清純的臉。他說你怎么還是這樣瘦?她笑著湊到他面前,說,瘦嗎,瘦嗎?邊說邊轉了個圈,往他懷里躲。一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
他跟宋栗,前前后后糾纏了十年。他們是在高三那會兒認識的。那會兒,宋栗還是林小強的女朋友。林小強和劉冬在同一個宿舍。他們宿舍總共四個人,他,林小強,小飛和阿達。林小強是最后才搬進來的。他們幾個人的成績都很差,他們宿舍因此也成了學校里有名的差生宿舍,唯一不同的是,他、小飛、阿達,他們三個都是窮光蛋,而林小強卻十分有錢,據說他父親是開酒店的,他讀高中就是混日子,等高中一讀完,就準備去國外留學。由于林小強的有錢,林小強在學校里總是很惹人注目,他交過的那些女朋友,也因此成了別人品頭論足的對象。
宋栗就是這時候進入他們的視線的。他們聽說林小強又找女朋友了,他新交的這個女朋友,在隔壁學校讀書,雖然學習成績很好,但喜歡跟小混混們混在一起,通宵達旦,去歌廳酒吧網吧瘋狂,出格程度一點不亞于他們這些差生。他們幾個人,在學校里見慣了那些中規(guī)中矩的女孩子,對這種類型很是好奇,很想見上一見,于是一有機會就開林小強的玩笑,林小強后來決定周末請他們一起去諾曼底酒吧玩。
到了周末,他們幾個在酒吧找了一張桌子,先喝上了。林小強還沒有來。喝酒的時候,小飛問劉冬什么時候也把他說的那個女孩子帶出來一起玩。劉冬說的那個女孩子,叫莎莎,是外地的,溫州人,在一家按摩店打工,給人洗頭按摩。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去按摩店,按摩店亂而窄,呆在里面有種說不出來的壓抑,有個女孩子“咯咯咯”笑著走過來。那個女孩個子很高,很瘦,跟他站在門口時想象的不太一樣。他說你們這里是洗頭按摩的吧?他聽說這種地方都是做那種生意的,但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他還是第一次。女孩笑著說,小兄弟,我們這里就是洗頭按摩的。一股劣質香水味,在空氣里竄來竄去,憋得人全身難受。他紅著臉,跟女孩進了里間,在按摩椅上躺下來。他沒有動,心里很緊張。女孩的手在他身上游蕩。女孩說,你不會還是個處男吧?他還是躺著沒有動。女孩又說,如果你承認你是,我就不收你錢。她又“咯咯咯”笑起來,像只老母雞。他心里十分惱怒。他張了張嘴,他說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說,你叫我莎莎就行。他后來把他偷偷賣盜版CD賺來的一百塊錢,丟在按摩椅上,頭也不回地跑了。
小飛說,你把她叫出來吧?他說太遠了,不方便。其實那家按摩店離諾曼底酒吧并不遠,拐幾條街就能到。但他不想找她。他的理由很簡單,他現在身上沒錢,而找莎莎是需要錢的。
林小強和宋栗差不多是七點半過來的,他看到林小強身后跟了一個長發(fā)的女孩,長得特別清純,穿著白T恤和緊身的淡藍色牛仔褲。等到他們坐下來,小飛對女孩說,原來你就是宋栗啊,你跟別人說的一點也搭不上邊啊。宋栗說怎么搭不上邊了?她笑著撅了撅嘴,回過頭去看林小強,然后要了一杯飲料。她的頭發(fā)從一側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宋栗確實跟別人講的不太一樣,她不喝酒,不抽煙,講話細聲細氣,很有禮貌。還有,他們幾個為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各自在身上的不同部位紋了紋身,但是她的身上很干凈。劉冬坐在那里,眼睛望著別處,用余光偷偷打量她。這女孩是他喜歡的類型。他很想說點什么,好引起她的注意,但他不知道說什么好。
二十世紀初,香港電影流行黑幫和古惑仔,電影里少年們的每一顆心臟都在凌亂不安地跳動,他們的青春也在這樣一種不安、跳蕩的節(jié)拍中搖擺。他們幾個人經常扮成古惑仔的模樣,一有機會就溜出校園,在大街上游蕩。他特別喜歡周潤發(fā)的電影,不但向往那些虛構人物的英雄生活,還渴望有個女孩帶給他一段宿命般的愛情。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宋栗的時候,心跳得很厲害。
回去的路上,他跟小飛同一個方向。小飛搭著他的肩,突然說,你不會喜歡上人家了吧?他說沒有。小飛說那你干嘛當著林小強的面看著人家發(fā)愣。他說我哪有?。啃★w說你看你,真沒種,緊張得連句話都不會說了。他雙手插在口袋里,罵了一句。小飛說,她為什么跟林小強在一起?他說我怎么知道啊。小飛說,林小強都準備出國了,她這種時候跟他在一起,肯定是為了錢。他說你放屁。他想宋栗不是那種女人,她看起來很美好。小飛又說,看來你還真喜歡上人家了,算了,就當我什么都沒說,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那種女人不適合你,你養(yǎng)不起。他心里說你他媽的才養(yǎng)不起呢。他一個人快步走到前面,他心里很煩。他們學校周六大門不上鎖,他們倆決定晚上就回學校宿舍住,免得回家太遲被家里人嘮叨。
他們學校在東關鎮(zhèn)上,學校不大,學校的教學樓還是九十年代初造的,灰不溜秋的,看起來破破爛爛,仿佛來場臺風就會倒。夜色下,黑魃魃的操場靜得可怕,那是一片黃泥地,黃泥地中間有一棵老香樟,兩三個人都圍不過來。黃泥地邊上是一條曹娥江的小支流,叫舜河,河邊種了一排柳樹,一到春夏季節(jié),水面上便飄滿了柳絮,風一吹,那些柳絮在漩渦里亂轉,有點兒像太極圖。在酒吧見過面后,劉冬便開始偷偷關心起宋栗來,他發(fā)現宋栗很喜歡在那條舜河邊跟林小強約會。為了跟宋栗搭上話,他也有事沒事往那邊跑。
有一次,他看見她戴著耳機,一個人坐在那里等林小強。她的膝蓋上攤了一本綠色封皮的詩集,她邊聽音樂邊讀詩。他沿著河邊的石板路,繞了一個圈,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他說你在聽什么歌?宋栗抬起頭來,笑著看他。她那天扎了松松垮垮的馬尾辮,穿一件藍白相間的T恤衫,圓領,有點像海軍服,露出細長的脖頸,有一小縷頭發(fā)從馬尾辮里跑出來,掉到脖子上,軟綿綿地貼在那里。他很想拿手去拂,但他忍住了,沒有動。她拍了拍邊上的一塊空石頭,要他坐下來,然后把耳塞放進他耳朵里,她說她喜歡這個在潮濕的地下室里創(chuàng)造自己搖滾精神的男人。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在看什么書?她揚了揚手中的詩集,把它攤到他膝蓋上,他低下頭裝模作樣地看了看。他很想再說點什么,他的眼睛盯著書上的字,因為找不到話題,心里很慌,只好使勁地盯著那本書。宋栗說這是一首夏爾的詩,你讀讀。他不知道夏爾是誰,但他很認真地讀了起來,那一本正經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傻。宋栗說你朗誦得挺好的嘛。他看著湖面,終于鼓起勇氣,問了小飛那天晚上問他的那個問題,他說你為什么跟林小強在一起?。克卫跽f林小強,林小強挺好的啊。他說林小強很快就要出國了。宋栗說我知道。他說,林小強出了國,你怎么辦?宋栗笑了笑,宋栗說,你們一定以為我是因為他有錢才跟他在一起的吧?他側著頭,眼睛看著別處,沉默了。宋栗站起來,背對著河水,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她的影子被石板攔腰折成兩半,一半掉在水里面,一半,踩在她自己的腳底下。她后來說,你們想得沒錯,我就是為了錢。她說完,走了。她把那本書落在了他的膝蓋上。
宋栗走后,他坐在湖邊,望著湖面。他心里被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籠罩。他重新翻開詩集,找到那首詩,又讀了起來:“這國度僅僅是一個精神的意愿,一個掘圣墓者……真理在一支蠟燭旁等待晨光,窗玻璃不修邊幅,殷勤有加,在我的國度,人們從不質問一個激動的人,在我的國度,人們感激著。”他一連讀了好幾遍,他搞不明白這上面寫的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出事那天是個艷陽天。他們幾個跑到校門口一家面館里吃面,剛坐下來,突然沖進來五六個提刀的小混混,走到他面前,二話不說,掀了他們的桌子,把面館砸了個稀巴爛。他的小腿被割出一條很深的口子,血嘩啦嘩啦流,差點廢掉。同時被揍的還有小飛和阿達,他們兩個當時正跟他呆在一起,小飛的眼睛腫了一個包,過了一個星期才消下去。這起事件后,劉冬不愿再去學校,他在高考前主動輟學了,徹徹底底成了一個社會青年,他想去酒吧當服務生,但是最后去了一家化工廠,跑銷售。他從小飛和阿達口中得知,林小強去了美國,宋栗考上了重慶一所大學。
那段時間他幾乎每星期都去按摩店。一次,莎莎說,劉冬我做你女朋友吧?她說等賺夠了錢我們一起去云南,聽說那里氣候好,沒有冬天。他想了想,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到了夏天,大街上一片熾熱,蒸騰的氣流堵得人心里發(fā)悶,他,小飛,阿達,他們三個人一起干了一件大事。他們劫了一輛出租車。那天,阿達不知從哪里搞到一把槍,他想弄一筆錢,擺脫暗無天日的生活。事實上,他們幾個的日子都不好過,高中一畢業(yè),就等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劉冬的母親在超市打零工,他父親原先在醫(yī)藥公司上班,幾年前公司倒閉了,那之后,他父親就呆在家里,不愿再出去干活了,每個月領著幾百塊錢的退休金,大部分都花在了賭桌上。小飛家是農村的,父母都是農民。阿達家的境況更糟糕,他母親生他時患了抑郁癥,沒去治,一直瘋瘋癲癲,他父親為了多賺些錢養(yǎng)家糊口,在阿達十三歲那年到大城市里打工,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雙腿,當時管事的包工頭連哄帶嚇,一次性賠了他父親幾百塊,這些年,他們一家就靠村里少得可憐的救濟金過日子。所以當阿達拿著槍,來找他們兩個商量時,他們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們坐在一家叫做“有意思”的飲品店里吹冷氣,商討這次行動。小飛說,要干就干大的。他透過窗玻璃,盯著對面的中國銀行。小飛想去搶銀行,他認為既然銀行是中國人的銀行,那里面的錢大家應該都有份才對。小飛在他們幾個當中向來很有點氣魄,一塊出來辦事,他總是頭一個下狠心。阿達腦子靈活,但是沖動,相比較而言,劉冬心最軟,也最沉靜。劉冬想了想這個事情,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他把這個想法告訴小飛和阿達,他們嘲笑他是被那樁砍人事件嚇怕了。他們商量來商量去,后來決定就干一票大的,干一次就收手。劉冬提出來,既然要干,先去農貿市場買面罩和麻袋。就這樣,他們上了一輛去農貿市場的出租車。
阿達坐在前面,劉冬和小飛坐后面。他們上車的時候都很緊張,劉冬的頭撞到了車頂,阿達關了好幾次車門都沒關上。小飛臉上面無表情。司機握著方向盤,在原地打了個漂亮的轉。司機是個急性子,他沒等他們幾個坐穩(wěn),油門一踩,“倏”的一聲向前滑了出去。誰都沒有系安全帶。劉冬和小飛的身子往前一沖,暈了頭。阿達一頭撞到車前的擋風玻璃上。他捂著額頭,突然大怒,從腰間掏出那把槍,往出租車上一放,罵了一句,我操,你怎么開車的。司機見到槍,又是一記急剎車,等到他們回過神來,司機已經開車門,跑掉了。他把出租車扔在了大街上。
警察很快過來了,他們還在研究那輛車,大家都不知道怎么開,小飛坐進駕駛室,用力一踩油門,車子不偏不倚,撞到了大街邊的水泥柱,“哐”的一聲,陷進去一個大窟窿。他們被帶到派出所,一個一個審問。他和小飛在派出所里呆了一天就出來了。他從派出所出來,不想回家,在大街上亂轉。他想去找莎莎。
按摩店的門是半開著的,大白天的也打著粉紅色的燈光。外間的沙發(fā)上,坐著一位新來的小姐,露著兩條大腿。他進去后說我找莎莎。那個小姐笑著說,莎莎?哪個莎莎???我叫露露。后來老板娘告訴他,莎莎前兩天走了,不在這里做了。新來的小姐靠在他身上,她說小兄弟我陪你吧?他跟著她進了里間,但他很快出來了,他沒有做。他有些傷感地想,不管是莎莎,還是這個露露,都是一樣的。他覺得很沒勁。
過了幾天,他和小飛聽說,阿達因為賠不起錢,又說不清槍支來源,被判了一年。他們去牢里看過他一次。他們看到接見室外,有人帶了包裹來探監(jiān),他們什么也沒帶。他說阿達你差什么,我們下次給你帶過來。阿達說監(jiān)獄里面有超市,什么也不缺。阿達的情緒看起來很沮喪。他說,阿達,你放心,我們一定等你出來。他和小飛走時,摸出身上的幾百塊錢,全都給了阿達。阿達從牢里出來后,劉冬和小飛還見過他一次。他們還是坐在“有意思”里吹冷氣,阿達說他想去北方。劉冬說你去北方干什么?阿達說那里比較好混。阿達看起來明顯比以前成熟多了,臉上帶著與年紀不太相符的滄桑氣息。劉冬后來再也沒有見過他。
小飛后來去考了駕照,他聽說跑長途貨運很賺錢。他夢想賺了錢,有一天能買輛屬于自己的大卡車。這幾年,他真的賺了一些錢,卻始終沒能買上大卡車,他說父母老了,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他雖然沒能買上大卡車,但娶了一個像大卡車一樣的女人,那個女人不但吵,還很強悍,特別是幾年前生了孩子,變得更嘮叨了。沒辦法,他只能想法子躲著她。最近,他說有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喜歡上了他了,有事沒事總纏著他。劉冬心里想人家小姑娘看你開輛文物局的車,大概都拿你當哪個花著公款泡妞的狗屁領導呢。
劉冬在化工廠呆了差不多兩年?;S效益不好,賺不到錢,他辭了職,跑到上海,去一個工地掄大錘,做拆遷工,一天能賺一百塊。他們工地總共二十來個人,全是外地來的農民工,到了晚上,大家就聚在臨時搭起的帳篷里喝酒聊天打牌。六月初的天氣已經透著一股悶熱。有個身材矮小的安徽人問他,談對象了嗎?他想了想,他想起他喜歡過的那個女孩。他說沒有。安徽人說,我對象在老家等我,等賺夠了錢,我就回去結婚。安徽人還告訴他,這種活危險,樓房一塌,說不定人就埋在下面了。
半個月后,他們工地真如安徽人說的那樣出了事故,拆遷時,二層的水泥板突然斷裂,壓死了人。包工頭來了,拆遷辦的人來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體,在他們帳篷里放了好幾個晚上才被人抬走。有個農民工開始帶頭鬧事,似乎是出事人的親戚。工地停工了好幾天,安徽人告訴他,他要回安徽了,不準備在這里干了。他在床上躺著,他說你打算回去結婚?安徽人說,他不想他對象守寡。安徽人走后沒幾天,工地又開始上工。他沒有出去干活。他還是躺在床上,躺在那里發(fā)傻,他在想一個問題,他想好好的一個人,說死就死了,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這個問題糾纏了他很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后來他又想,自己為什么要活著,這樣想著,他腦子里又出現了曾經喜歡過的那個女孩的身影。他從床上爬起來,數了數身上的錢,一千五百塊。
沒想到那個安徽人很快又回來了,那時他正在收拾行李,他要去重慶,找宋栗。安徽人說上海真他媽堵,每次都要繞一大圈。他放下東西,隨便抹了把臉。劉冬說你怎么回來了?安徽人答非所問,安徽人說你要走?他說嗯。安徽人說去哪?他說去找人。安徽人看了他一眼,拿起鐵鏟,一聲不吭地出去了。他拿著行李,走出工地,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些被鏟得歪歪斜斜的樓房在陽光下顫抖。他站在那里點了根煙,然后上了去火車站的公交車。他不知道安徽人為什么要回來。
為了省錢,他買了一張硬座,六十五塊錢。他到重慶的那天飄著細雨,他一頭闖進了細雨里,坐了四十個小時的火車,他的頭有些暈。后來他才知道,重慶的天氣就這樣,很少能見到大太陽,永遠都是霧蒙蒙的。來的時候,他打聽到,宋栗讀的是西南師大,在重慶北碚。
那時已經是傍晚,雨停了,他在學校里亂逛,幻想往前走一步,就能碰上那個想見的人。他身邊來來往往的女學生,十分前衛(wèi),穿著高跟鞋和超短裙,臉上籠罩著熟諳人世的老成,偶爾能見到有小汽車停下來,接上超短裙女生,揚塵而去。到處都是青春與欲望的氣息,似乎每一個人都走得那樣遠,沒有一條可以回去的路。他以為,大學應該有黃昏拖曳尾光的詩意,跟他們這些沒有遠大理想、只為謀生的人是不一樣的,然而他不明白,這樣的詩意需要一個時代有足夠的能力來支撐。有人告訴他,找人,去學生處問問吧。他找到學生處,很快得到了宋栗的電話號碼。教學樓前,一邊的公布欄里,貼了一些兼職的小廣告。他站在小廣告前給宋栗打電話。宋栗的聲音從電話里傳過來,溫熱的,帶著霧蒙蒙的氣息。她說你等我。她是跑著出來的。
他發(fā)現她也穿了高跟鞋和超短裙。她說你怎么來了?他說我來看看你。住下來了嗎?他說沒有。那就住在學校賓館吧?他點了點頭。她帶他去賓館,她要付錢,他說我來。他從口袋里掏出三百塊錢。開好房間后,她帶他去學校外面的小餐館吃飯,小飯館的菜做得很辣。他想這菜除了辣味,怎么一點其余的味道也沒有。他轉過臉,看了看宋栗,宋栗的面頰有些發(fā)燙。吃完飯,他們沿著學校的主干道散步,空氣里飄著似有若無的甜味,他說原來重慶一點也不熱啊。她笑著說再過幾天就熱了。他握了她的手,她不著痕跡地躲開了。他說你過得好吧?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她說,劉冬,對不起。他問什么對不起?她說那件事,我不知道會搞成那樣。他仍然沒有聽明白。她后來告訴他,那一年,林小強出國前,他們吵了一架。她說我想激怒他,騙他說我喜歡你,沒想到第二天他就找了一幫人,把你給打了。天漸漸暗下來,昏夢般,有一刻,完全暗了,學校里亮起了燈。他們走到賓館門口。她說進去吧?他點了點頭,他說嗯。
進房間后,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宋栗脫了鞋,彎著兩只腳,很隨意地坐在床上,她的姿勢在他看來很性感。他不知道那是怎樣發(fā)生的,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強烈的想要占有她的欲望,他站起來,走過去,抱住她,把她壓在身下,然后吻了她。他的心噗通噗通亂跳,他感覺到宋栗在他懷里掙扎。她踢了他一腳。她說,劉冬,我們不可能。為什么不可能?他漲紅了臉。宋栗說,我們不合適。為什么不合適?他又說。她說,我覺得我們都應該好好活著。他在心里罵了句臟話。他說難道跟我在一起就不能好好活了?她低著頭,沒有說話,穿上鞋子,打開門,走了。他很想追上去問問她,是不是因為他沒錢,是個窮光蛋?但他沒有追上去。
他躺在床上,人很累,卻睡不著。他想去外面透透氣,吹吹風。從賓館里出來,他來到鬧市區(qū),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過地下商城,他看到商城門口貼了一張海報,海報上幾個女人穿得很性感,他看了看下面的地址,前方五十米向左拐,新皇歌舞廳。他拐了進去,他坐在大廳里看臺上那些小姐們跳舞,表演節(jié)目,后來燈光一暗,他感覺到下面的人都跑到了臺上,他也跟著跑了上去。他摸到一個小姐軟綿綿的身體,那身體往他身上靠過來,他摟住她,跟她進了包間,等到半夜里出來,他已經把身上大部分的錢都花掉了。
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重慶。上火車前,他給宋栗發(fā)了個短信,他說我走了,再見。宋栗給他打電話,宋栗說,劉冬,謝謝你來看我。他說,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喜歡我?宋栗說,喜歡,但不是那種喜歡,我喜歡你們身上的真實。他說哦,我不懂。他說我不喜歡真實。他說完一把擱了電話。
他從重慶回來后,安安分分地進了青瓷廠。青瓷廠在西郊,他家在東郊,他買了一輛舊摩托車。秋天的街道總是很冷清,到處都在建大樓,鋼筋水泥托起沿途的風景,一幢又一幢,像一只只迷途的羔羊。他每天在城市里來回穿梭,因為隔膜,他感覺自己和城市一樣遙遠。沒事的時候,他就坐在青瓷廠附近的唱片店門口,聽歌,看來來往往的陌生的人群。他后來交了一個女朋友,是他廠里的同事,叫陸笑,大家都叫她笑笑。笑笑比他遲來兩年,笑笑的性格大大咧咧,有些男孩子氣,但在他面前卻挺害羞。有段時間,黑子總是把他們兩個叫出來,一起吃飯,一起玩。有一次黑子偷偷告訴他,黑子說,劉冬,笑笑可是想著法子在倒追你呢,你也趕緊行動起來呀。他想了想,他也喜歡笑笑,他覺得跟笑笑呆在一起,感覺特別放松,從來不用去擔心會惹對方不開心。他們就這樣,在黑子的撮合下,走在一起了。他們在外面租了一間房子。他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三
一次,小飛跟他說,林小強從國外回來了,他“哦”了一聲。小飛說我碰到宋栗了。他吃了一驚,回憶洶涌而來。他說你在哪兒碰到她的?小飛說在林小強家開的酒店里。她又跟林小強在一起了?不是,看起來不太像。他沉默了。他點了根煙。他們那天坐在一根水泥樁上,天空被前方的一幢大樓遮擋住了大半,他深深吸了口氣,貪婪地呼吸著。他說其實我也見到她了。在哪里?他說在火車站。
他們是在火車站里偶然遇見的。初冬,連白晝也籠罩著一層要死不活的灰色,火車站里人很多,到處彌漫食物腐爛的味道。宋栗從火車站里出來,背了一個棕色的包,她從他背后過來,十分驚訝地喊了他一聲。她一點沒變,就像他幾年前見到她那樣。她穿了一件白色呢大衣,一條淺藍色牛仔褲,一張清純的臉,令人怦然心動。他來送人。他轉過頭,看到她的一瞬,人有些恍惚,像是在做夢。他們趴在車站外的欄桿上,相互留了電話。從火車站出來,她跟他揮手道別,她邊走邊接電話,朝馬路邊跑過去,被風拂起的長發(fā)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弧線。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看了看,然后握著手機,把手放進了口袋里。他把那串號碼記在了心里。他在路邊攔車時,看到她上了一輛黑色凌志車。
他說,我要不要約約她?小飛還是那句話,小飛說這種女人玩玩就算了,不適合你,你養(yǎng)不起。他說,你媽的,我連玩都還沒玩過,怎么知道不合適。他將煙頭扔到地上,一腳碾碎了。
沒想到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九點多,宋栗主動給他打來電話。宋栗說,你在哪里?他說在家。他跟笑笑在一起,在出租屋里。她說我在BOSS,你能不能過來,帶我走。他看了一眼笑笑,笑笑彎著腰,不知道在柜子里找什么東西。他說你等我,不要走開。他慌里慌張地擱了電話,跟笑笑打了聲招呼,跑了出去。他找到她時,她坐在BOSS門口,已經喝醉了。他摸了摸她的手,她的手很涼,人在打顫,她穿得很少,只穿了一條緊身的黑色連衣裙。他說你的包和手機呢?她說不知道,在包廂里。他要上去找,她一把把他拉住了,她說別管了。他想了想,將摩托車停在一邊,攔了輛出租車。在車上,他問她住哪?他打算送她回家。她搖了搖頭,她說我不想回家,你帶我走好不好?她的語氣軟綿綿的,呼出的熱氣在他皮膚上飄蕩。他帶她去了附近的酒店。
第二天,他很遲才醒來,他跟笑笑撒了個謊,在賓館的沙發(fā)上躺了一夜。她還沒醒,他去樓下買早點,回來時,她已經坐起來了,裹著棉被發(fā)呆。她看到劉冬進來,臉上的神色有些發(fā)懵,她說我怎么在這里?他笑著說你昨天喝醉了,又哭又鬧,折騰了一夜。她盯著他看了很久,她將下巴抵在手臂上,突然笑了起來。他問她笑什么?她說,劉冬,你這個傻瓜,你怎么不趁人之危?。克胨_實是個傻帽。
她從床上起來,進了衛(wèi)生間。劉冬聽見她開了水龍頭,在里面洗澡。他點了一根煙,坐在沙發(fā)里,凝視著衛(wèi)生間的門。那扇門很快打開了,她裹著浴巾,發(fā)尾濕搭搭地披在胸前,從里面走出來。她的臉小而圓潤,圓潤的線條一直延伸到裸露的肩膀上,呈現出一種寂靜的美。她屬于那種看起來瘦,但是摸起來卻很有肉的類型。他看到她跑過去,把房間里的窗簾全都拉了起來,然后打開床頭的燈。橘黃色的燈光暖洋洋地灑在白色大床上,她的臉上也像浮了一層柔光。她走到他面前,跪下來,很用力地親吻他,他感覺自己的整個身子都快爆炸開來。
她在床上很瘋狂,身體軟得就像海綿。她說,你吻我,你吻我好不好,我想要。城市的喧囂離他們那么近又那么遠。他們就像兩只章魚的觸角,在幽暗的光線里游蕩,觸不到外面的世界。有幾次,劉冬吻她,她睜著眼睛看他,她眼睛里有種說不出來的光亮,這種東西深深吸引著他,令他著迷。她說劉冬,你不會忘了我吧?他把臉埋在她的脖頸上。他說了一句很賤的話,他說我們在一起吧?他不知道這句話為什么會激怒她。她推開他,從床上起來,開始穿衣服和鞋子。穿好衣服后,她靠著墻壁站在那里抽煙,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她說,我們不可能。為什么不可能?不為什么。是不是因為我沒錢?她忽然變得尖銳,像只刺猬,冷冷地笑了笑,她說你最好離我遠遠的。他腦袋里“嘭”的一聲,突然沖上去,說,婊子,有錢就能搞你,是吧?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好幾天,他都心神不寧。這種感覺讓人煩躁,但是很迷人。他還是跟笑笑在一起,吃飯,逛街,約會。到了深夜,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想宋栗。他無比想念宋栗的瘋狂。他忍不住給她打了個電話,她接起來,“喂”了一聲,沒說兩句就掛斷了。他覺得自己真是賤。笑笑神經大條,顯然不知道他的心情,她還是像以前一樣纏著他,吃飯,逛街,他很少呆在出租屋里了,他總是拿家里有事做借口,搪塞她。笑笑說你變了。他有些心虛地看著笑笑。笑笑是個好女孩,他一定是上輩子積了德,才找到這么好的女孩子。但是瘋狂是有后遺癥的,這種后遺癥表現在他身上,就成了負擔,他每次跟笑笑做那種事情,總感覺像是在犯罪,他想他是被一樣什么東西給絆住了。他不知道別的男人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有一次,他把這種苦悶跟黑子說了,黑子說,男人嘛,除非那里有毛病,不然誰在外面沒個一次兩次的。他想了想,他說我說的不是這個問題,這是兩碼事。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兩個月后,一個晚上,他跟笑笑正在吃晚飯,他的電話響了起來,笑笑說,我來接。她接起電話,臉色霎時變得難看。她背著他,跑到衛(wèi)生間,鎖上門聽電話,出來時,眼睛紅腫,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他問是誰打來的。她在餐桌前坐下來,沒有說話。他拿起手機,去翻號碼,他發(fā)現那個號碼已經被刪掉了,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說,到底是誰打來的?笑笑走過來,摟住他。笑笑說沒事,打錯了,是個騷擾電話,我把它刪掉了。那晚之后的一天,笑笑很遲才回家,他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她回來后,一進門,便沖到衛(wèi)生間里去洗澡,躺下時,身上有股酒味,他說你去喝酒了?她說嗯,喝了一點。跟誰去的?他問。跟朋友。什么朋友?你不認識的。他們很快吵了起來。笑笑扯著嗓子說,宋栗是誰?他愣住了。她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不再說話。
小飛打電話給他,告訴他他結婚的日子定下來了。小飛說你帶笑笑一起來吧?他說什么時候?小飛說下個月八號,在鄉(xiāng)下辦酒。小飛結婚那天,他帶著笑笑去了,他把她介紹給了他的那些朋友??吹贸鰜?,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女孩。她性格隨和,好說話,沒有什么脾氣。酒桌上,有人說,劉冬,你們倆也趕緊把事情辦了吧,都在一起那么久了。他望了望坐在身邊的笑笑,笑笑正一臉幸福地望著他。他心里突然一陣疼痛,別過頭去,不再看她。他想他真是個混蛋,他怎么會允許自己傷害這么好的女孩,她應該去找一個愛她的人,來好好對她。
回來的路上,笑笑挽著他的胳膊,把臉倚在他肩膀上。他站住了,轉過身,扶住笑笑的肩膀,面對面地看著她。他說,笑笑你走吧。笑笑說,走?去哪里?。克f著四處看了看,一臉迷茫。他說你走吧。笑笑一下子愣住了。她好久才明白過來他在說什么,她說你要跟我分手?他點了點頭。笑笑說,劉冬,你怎么了?他說我配不上你。笑笑的眼淚刷地流下來,她說劉冬,是不是因為那個宋栗?他轉過頭,他害怕看到她的眼淚,他說不是。那是為什么?你走吧。你不告訴我為什么我就不走。他說我就是個混蛋,混蛋,你懂嗎?笑笑哭著跑開了。他看著笑笑的背影,站在那里,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個耳光。第二天,廠里有人告訴他,笑笑走了,她從青瓷廠辭職了。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把自己搞得很累,很忙,他天天呆在廠里面,一心搞研究,他想認認真真做點事情。黑子有幾次為了公司業(yè)務應酬客人,會請客人到國大的“花都”喝酒唱歌,偶爾他會叫上劉冬,喊他見見世面 。劉冬聽說那里聚集了上虞最漂亮的一撥女孩子。他去了幾次,覺得也不過如此,那些女孩子,漂亮是漂亮,不過都是靠化妝品堆出來的,少了些韻味。黑子說你傻啊,那些漂亮的,早都被人包走了。
春節(jié)放假后,他發(fā)了一條群發(fā)的祝福短信,短信發(fā)出去沒多久,宋栗給他打來電話。宋栗說你在哪呢?他說在家。宋栗說,你們男人,上完床,就翻臉不認人了,是吧?他說沒有,哪敢啊。她在電話里笑了起來,她說沒事,過年了,就想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他說哦,他說完就要掛。她說,很久沒見了,要不一起出去坐坐吧?他猶豫了一下,他說好。他們后來約好中午一起吃飯,在時代廣場一家小飯館。她在鄉(xiāng)下,她讓他等她。他先到了,坐在窗口的位置等。十幾分鐘后,他看到她從馬路上走過來,右手挎著黑色挎包。那只挎包在陽光下摩挲著大衣的衣角。她燙了大波浪的卷發(fā),披在肩上,透著成熟的性感和嫵媚。在他對面坐下來后,她將包放到凳子上,笑著說你等很久了吧?他說他也剛到。他拿過杯子給她倒水。她喝了一口,微微低著頭。她的側臉有種櫻花般的溫柔。他貪婪地看著她。小飯館門敞開著。由于廚房就在邊上,沒有關門,炒菜時升起的煙味從廚房敞開的窄門中穿出來,與外面的空氣相互糾纏,聞起來很嗆人。飯菜的味道有些發(fā)澀。期間,她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她跑到一邊去接,他隱隱約約聽到她說了這么一句,她說我跟你在一起這么多年,要還也早就還清了。她說得很快。她后來跑到了飯館外面,不知為什么事在電話里吵了起來,進來時,很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她說吃完飯我就走。他給她夾了一筷子菜,他說趕緊吃吧,菜都涼了。他不想讓她走。飯館的生意冷冷清清,到了大中午,有個光頭在空桌前坐下來,正對著他。光頭頭上一條刀疤十分顯眼,在日光中發(fā)青發(fā)亮。他盯了光頭一眼,罵了一句臟話,光頭沖過來,一拳打在他臉上。當他捂著臉從地上爬起來時,發(fā)現崩掉了一顆門牙。他也沖上去,打了光頭一拳。兩個人打了起來,場面混亂。她后來陪他去了附近的小診所。
從診所出來,他們沿著曹娥江慢慢散步,天很冷。宋栗挽了他的手臂,牽著他的手,把手伸進了他的棉衣口袋里,像這個城市的其他情侶一樣。他們在江邊呆了一下午。黃昏在暮色中匆匆滑行,天漸漸暗下來了。大片的蘆葦在晚風中搖曳。她說,這些蘆葦好美,我家門前也有一大片。他也盯著那些蘆葦,他很小聲地說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他的手在棉衣口袋里發(fā)著高燒病人般的灼熱。
他們去了賓館。她坐在床上,問他女朋友呢?他說分手了。她笑著說不會是因為我打的那個電話吧?他說不是??磥砟闩笥淹勰愕穆?。她說完,靠近他,摟住他的脖子,拿臉蹭他的下巴。你們當時說了什么?他問。你女朋友問我為什么打電話,我說你男人搞了我還沒付錢呢。她說著又突然笑起來。他皺起眉頭。他看著她那副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胸口就像有樣東西梗在那里,硬生生發(fā)疼。他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好玩唄,她隨口說,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他不說話了。她也不說話,從包里拿出一本書,倚到床上。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他想打破這種沉默,湊過去,看了看那本書,沒有看得太清楚,又把書橫過來,隱隱約約讀到一些字。他隨口說你還讀這個啊?她說只是讀著玩的。你信嗎?她說不信,信什么?你看的這些啊。她開玩笑說要是真有上帝就好啦,他是一定不會看著我們大家這樣活著而無動于衷的,你說是不是?他不知道還可以說些什么。她轉過臉來看他,似乎感覺到他的尷尬,不想再跟他討論這么一本正經的話題,于是湊到他身上,軟綿綿地貼住他。她說,好啦,講這些一點意思也沒有,我覺得,我們還是做點人該做的事情吧。她說完,蛇一樣在他身上游來游去,然后慢慢慢慢地向下滑了過去。他感覺自己像大海里的一艘輪船。
平靜下來后,他在她身邊躺下來,抽了一根煙。她也很順手地要了一根。他說我上次就想問你,你什么時候學會抽煙了?她說,煙是好東西嘛,好的東西,男人女人都喜歡。后來,他跟她談起他們剛認識時的情景,還有他們準備搶銀行那次的事,他說這些事情偶爾總會跳出來,糾纏我。他說起阿達,有些傷感。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告訴她這些,他又吻了吻她,想擺脫掉這種傷感的情緒。他突然說,你還記得你落下的那本書嗎?她說記得啊,那本書你不會扔了吧?他說沒有,我把它背下來了。啊?不錯嘛,她拿起枕頭,抱住它,側著臉龐,笑著說,來,過來背一首我聽聽。他看著天花板,兩只手交叉擱在小腹上,故意裝模作樣逗她玩。事實上,他那時只是記了其中的幾首,不過有一首他特別喜歡,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他想了想,閉起眼睛,背了起來,他說,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無盡的愛涌入我的靈魂,我將遠行,到很遠的地方,就像一個波西米亞人。他背了一遍。又背了第二遍。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呼之欲出又無法言說的異樣的情感,在他的五臟六腑間不斷膨脹。它們與那些淡淡的傷感的情緒相互撕扯。時間仿佛停了很久,他還是那樣閉著眼睛。他能感覺到她俯下臉,在看他,默默地,然后她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她說,劉冬,你等我。他睜開眼睛,看到她從床上跳起來,跑了出去。晚上十點多,她給他打電話,她說劉冬你下來。他下樓,看到她拉著箱子,站在電梯門口,看到他,她緊緊地摟住了他。他說為什么?她說,不為什么啊,我喜歡你背的那首詩。
他們搬進了那間出租屋。宋栗把房間布置得像個溫暖的狗窩。她告訴他她在電視臺上班。他說原來你在電視臺啊,那我怎么從來沒有在電視上見過你?她說我做的是后臺編輯,不用拋頭露面啦。那是他最最快樂的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他們一起生活,吃飯,睡覺,天天黏在一起。宋栗很喜歡躺在他肚子上,給他朗誦她喜歡的詩歌,把那些所謂的偽“先鋒”們罵得一文不值,雖然他根本就不知道“先鋒”是什么。她還喜歡他開著那輛舊摩托車,帶她跑遍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她就像個孩子一樣笑著。她總是笑,仿佛這樣就可以讓所有在她身邊的人都開心。她照例出去應酬,有幾次喝得醉醺醺回來。她收集舊瓶子,不透明的那種,那些瓶子小得仿佛只裝得下一口空氣。她說她在每個瓶子里面都藏了一個秘密。他只當她開玩笑,并不在意。其實他是什么都不愿去想。他認為那些瓶子里面都是空的。他不愿意讓這些瓶子妨礙他的好心情。宋栗家在農村,一個十分偏僻的小山村。她每個星期總要回去一趟。有一次,他陪她回家,她母親剛剛從地里回來,背著畚箕,腿腳有些不便,走起路來一瘸一瘸。她告訴他那是被她父親打折的,她父親是個酒鬼。他說那我去買酒。她說,別,早死了,我上大學那會兒,得了腸癌。他感覺有些口渴,去水缸里舀了一碗冷水,喝了一大口。鄉(xiāng)下的水太涼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他在她房間里找到一張相片,是她小時候的照片,邊上站了一個男孩子。他說這是誰?她說,我弟弟。哦,在上學吧?她說在杭州呢,讀大學。他在她家吃了中飯,吃飯時,她母親又提起她父親。她塞了一筷子菜到她母親碗里,她說,吃飯吃飯。她帶他去看那片蘆葦,她說,你看,我跟你說過的,美吧。他發(fā)現那片蘆葦真的很美。走的時候,她從包里拿出一些錢,放到桌子上。他聽到她母親小聲嘀咕了一句,他沒有聽清楚,他回過頭去,看到她母親拿著那些錢,一張一張數著,他突然鼻子一酸,濕著眼眶,拉著她的手從那里跑了出來。
到了四月份,天氣已經開始變暖和了。她說他們單位要出去旅游,要去一個星期。她把那個大箱子搬出來了,然后把喜歡的書一本一本裝進箱子里。他開玩笑說,拿這么大的箱子去,你是要搬家啊?她說要是能把你也裝進去就好了。那個晚上,她纏著他,要他。她似乎還說了很多話。她說我要是路上出車禍死了,你可一定不要太傷心啊。他罵她烏鴉嘴,亂說話。她說,嗯,是烏鴉嘴,我們都應該長命百歲才對。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她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按掉了。他摟住她。她說還早,你再睡會兒。他聞著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他說我也起來了,等一下送你過去坐車。她說不用了,同事來接我。他說那到了給我打電話。她起身,關上臥室門。他聽到她在衛(wèi)生間洗漱的聲響,后來聲響沒了,他以為她會進來再跟他告?zhèn)€別,他等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從床上爬起來,走到衛(wèi)生間看她。他發(fā)現她人已經走了。她后來確實給他打過一個電話,她說,劉冬,我跟別人在一起了,你就不要找我了。她再也沒有回來。
四
他仔仔細細看她。她說,你老了,連胡子都長出來了。她說著拿臉蹭他下巴,這個熟悉的動作令他幾乎要涌上淚來,他很想信口開河,隨便說點什么,然而卻什么都沒有說出口。他看到她將開水放到茶幾上,然后在沙發(fā)上坐下來,兩只腳擱在沙發(fā)邊上。房間里很熱,有些悶,他將外套脫了,往椅背上一扔,也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他聞到她的身上全是煙味。他摸了摸茶幾上的香煙,抽出一根,她很快接了過去。他又抽出一根。她湊過來,遞上打火機。他說,你怎么抽這么多?他將煙灰缸移到面前。她說不是我抽的。他沉默了,他將全部心思集中在了那支香煙上,香煙迅速地燃燒著。她在沙發(fā)上躺下來,把兩只腳擱到他大腿上。她說,你在想什么?他說沒有想什么。那你怎么不理我?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們變陌生了,是不是?他說沒有。他扔掉煙頭,俯下身,開始吻她。她說我們去床上吧?他把她抱起來,他看到她身子下面有團壓得皺巴巴的東西,他瞥了一眼,是件黑色外套,男式的。
他邊吻她邊說,他是誰?她說誰?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她閉著眼睛,整個臉陷在枕頭里,沒有說話。他在她身邊躺下,看著頭頂的水晶吊燈,他說新找的?她說,不是。他說多久了?她說,比你早。他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愛他嗎?她想了想,扭過身子,她說,他對我很好。他又說你愛他嗎?她還是想了想,她說,我爸死前欠下很多債,他幫我還了那些債,等我弟弟大學畢業(yè)了,他會幫他安排一份好工作。他起床,去茶幾上拿煙和打火機,然后靠著枕頭,半坐在床上。他還是看著那盞水晶吊燈。水晶吊燈在地上投下大片的陰影。他說那你愛我嗎?她翻了個身,撐起胳膊肘,抵著枕頭,看他。她說,劉冬,其實我就是一個爛貨,一個婊子。好,爛貨,婊子。她沒有說話。他又說不就是為了錢嗎?他狠命地吸了口煙,掐滅了,然后將她壓在身下。她開始變得瘋狂。幾年不見,她變得更成熟,更誘人,也更懂得如何取悅男人了。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怒火,一股不要命的怒火,怒火在他全身燃燒,他把這股怒火狠狠地發(fā)泄在了她身上。
他從她身體里出來。他說,你等著,我去弄錢。他說完從房間里跑了出去,喘著粗氣,大口大口呼吸著大馬路上的新鮮空氣。
已經是凌晨五點多了,他給小飛打電話,他想把研究所轉掉。小飛還在睡覺,小飛說這不好辦,再說了,你那研究所也不值錢啊,頂多拿回點房租,加上賣設備什么的,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五萬。他又給黑子打電話,他知道黑子認識的人多,世面廣,黑子說幫他打聽打聽。他說,要是中午還沒著落,我就另外想辦法。
整整一上午,他都在想怎么做,小飛說得對,就算把研究所轉出去,也沒有多少錢。他去一個做槍的朋友那里轉了轉,弄到一把手槍,槍膛里是空的,他沒有要子彈,他不想傷害任何人。他拿了槍,一個人,傻乎乎地在大街上閑逛。他看到人群在生活的道路上狂奔,踉踉蹌蹌,跌跌撞撞,然后發(fā)出一聲垂死的呻吟。他感覺自己也在狂奔。他真的跑了起來,這種感覺令他整個人發(fā)燙,發(fā)熱,神思恍惚。他在大街上跑了一圈,出了一身汗,回到研究所洗了個澡,然后擦了擦那把槍,將它鎖進了抽屜里。黑子還沒有來消息,他想先去弄點吃的,填填肚子。他在廠門口碰到小飛,他想正好,他跟小飛是生死之交,什么話都能交代,而且他也想跟小飛商量商量這個事情。
他說,我又見到宋栗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望著窗外,他的目光掠過街道,看著遠處大廈上方的一抹天空。他今天穿了一件皮夾克,皮夾克厚得連刀子都插不進,他總是拿手去捋皮夾克的領子,想將領子壓下去,可是沒過一會兒,領子又自己立了起來。
小飛說,哦,什么時候?他說昨天晚上。小飛說,你搞錢就是為了她?他說,是,但也不是。小飛說,你早上說的轉讓研究所的事,也許可以找找林小強,他對這塊有興趣,常來文物局。他聽到林小強的名字,心里騰地躥起一股火,他說,媽的,別提這名字。小飛說,不提就不提,發(fā)這么大火干什么。他沉默了一會兒,大街上,那個中年女人進了手機店,那兩個小混混等在花壇邊抽煙,花壇里種了一排彩葉草,陽光在彩葉草上打卷。他說你還記不記得那年暑假,我們說好要干一票大的,干一次就收手。小飛說,那種事情,一輩子也忘不了。他說,忘不了好啊,可那一票,我們還沒干呢。
他等著小飛給個話。但是小飛不說話了。他心里想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小飛現在有孩子有老婆,已經不是當年的小飛了。黑子的電話是半個小時候后打來的,他們剛剛吃好飯。黑子在電話里說,你那么急,研究所的事情可能有點困難。他說好,好。他一把擱了電話。小飛說,事情還是沒著落?他沒有說話。小飛又說,這種事情,慢慢來,急不得的,一急就容易出問題。他還是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站起來。小飛看著他站起來,小飛說,時間還早,再坐坐。他回了一句,他說,我有時挺想念阿達的。他心里不知怎么忽然涌起一股悲愴的情緒。他拍了拍小飛的肩膀,他說,我要先走了,去辦事。出門的時候,小飛朝他喊了一句,小飛說你千萬別干傻事情,我們年紀都不小了。他沒有回頭,他大跨步地走出了土菜館。他走到街上,路過手機店,手機店里的音樂已經換了,換成了一首粵語歌,聽不太懂,音樂聲中,那個中年女人突然喊了起來,她的紫紅色麂皮包包被搶了,她邊喊邊在大街上狂奔,朝那兩個小混混逃跑的方向追趕,小混混躥進拐角處,一下子消失不見了。
他去研究所拿了槍,朝附近的中國銀行走去。他仔細觀察過了,這家銀行位置偏僻,平時去的人很少,銀行的保安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看起來很好對付。除此之外,銀行離研究所不遠,就隔了兩條街,搶了錢,容易逃跑和藏身。他走到銀行門口,抬起頭來望了望天空,還是這樣的好天氣。他在邊上的水泥花壇上蹲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銀行的大門。他想起小飛,阿達,林小強。想起他和宋栗坐在湖邊,宋栗的膝蓋上攤著一本詩集。想起多年前,工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尸體,還有那個安徽人。他終于明白安徽人為什么要回來了,他跟他是一樣的。他想起他從小心里就有的那個江湖夢。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現在他知道了,為了一個夢。是的,為了一個夢,夢懂得夢的意義。
他蹲了很久,兩只腳都僵掉了,等到抽完最后一根煙時,他將煙頭扔進花壇里,就著泥土熄滅,然后站起來,朝四周看了看。他發(fā)現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他打了個哆嗦,迎著冷風,握著手槍朝那扇門沖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