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根
1
夏天的中午,悶熱的氣流像是要被點(diǎn)燃了。這是城市邊緣的一個工地,一個不大的工地,幾個半截樓七高八低,外露的鋼筋也被烤軟了,散發(fā)著熱氣。
一個可以埋掉人的沙堆前,一個少年,一張黑黝黝的臉上淌著閃亮的汗珠。他一只手握著鐵鍬把的中間,鐵鍬把那一端,只有一截禿禿的手腕,正在一下一下地把沙子揚(yáng)到一張斜立著的大篩子上。沙子順著篩子的坡度漏了下去,大的石子就滾落下來。整個工地是那么的安靜,好像只有這個少年在蓋著整個樓房,更像是一只螞蟻獨(dú)自在搬動著一座山。少年的篩沙動作是那樣的熟練和沉穩(wěn),不緊不慢,鏟起的沙子均勻地撒開在篩子中間,不等沙子流下去,又一次把沙子撒上去。
工地的旁邊是玉米地,它們的葉子都蜷縮著,像是怕冷一般。風(fēng)好像是停頓在遠(yuǎn)方的村莊里,刮不到少年的面前。工地的邊上是一排簡易的平房,是那種不隔熱不擋風(fēng)也不避雨的活動板房。房子里搖搖擺擺走出來一個黑胖子,他就是這個工地的包工頭大劉,工地上的人都叫他老板。他一路走,一路躲避著陽光的直射,在尋找著陰涼的地方。突然他看到了那個少年,那個只有一只手在篩沙的少年。
老板走到少年面前,指了指天空高懸的太陽,又指了一下少年的肚子,又掃視了一下空蕩蕩的場地,揮了揮手。少年張嘴啊哇啊哇地指了幾下,好像是要把沙子篩完了再走。那只圓禿禿的手腕有一道紫色的印痕,只要輕輕一碰,血就會噴出來一般。老板硬拉著少年要走,嘴里還罵罵咧咧:“小兔崽子,誰讓你來干活的,干了活也沒錢,干了活也不管飯……”少年還是哇哇地叫著不肯走,那聲調(diào)滿是哀求,無助的喊叫在空蕩蕩的工地上,在熱浪滾滾的氣流中,飄蕩著,上升著,凄厲得像一根皮鞭在黏稠的空氣里抽打著,抽打著,讓聽到的人像喝了一碗井底之水,心底冒出一股股的冷氣,然后起一身雞皮疙瘩。
老板和少年正在扭扯,從工地的東面走來一個女人。一個整整潔潔干干瘦瘦的女人。她聽到了啞巴少年的叫喊,也看到了老板的意圖,她是工地會計。老板看到會計過來了,扯著啞巴的手松了下來,說道:“桂萍,我不是讓你看著他,不讓他進(jìn)工地嗎?”
這個工地上唯一整潔的女人戴著一副干凈的眼鏡,她看了一眼滿面汗水的老板:“你去忙你的,讓孩子跟我來。”說完,也不管老板同意不同意,她轉(zhuǎn)身往回走。少年好像明白了桂萍的話,跟著桂萍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自己的腳踩到前面的影子。老板看著啞巴跟著桂萍走了,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啞巴篩完的沙堆:“這小子,干活倒是不惜力?!?/p>
桂萍領(lǐng)著啞巴來到一個裝著鐵門的房子,她掏出一大把鑰匙,嘩啦嘩啦挑出一把,打開了鐵門,里面還有一只木門。她推門而入,啞巴在門外一直等著,看著。桂萍看了啞巴一眼,啞巴進(jìn)了屋子。
屋子里很涼快,一個會扭頭的風(fēng)扇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桂萍給啞巴拿出來一個飯盆,對著啞巴指了一下,啞巴的眼神一亮,馬上坐下來,那只光禿禿的手臂把飯盆攬在胸前,右手拿起勺子,埋下頭吃起來。
啞巴吃完了滿盆的飯,感激地看著面前這個女人。桂萍的手在啞巴的頭頂摸了一下,坐到了啞巴對面,拿起桌子上的一張紙條,推到啞巴面前。
“你爹李葵把你和他這五個月掙的錢都取走了,李順發(fā),工地不能讓你干活了,你看看這是你爹的簽名?!眴“蜕倌昕戳艘幌履莻€紙條,好像聽懂了桂萍的話,突然大哭起來,哭得好像風(fēng)扇都停止了轉(zhuǎn)動,整個屋子都被他的哭聲充滿了,滿得空氣都沖不進(jìn)來,或者是害怕他的哭聲會把空氣殺掉或窒息。
桂萍的臉上好像被哭聲感染了一般,眼圈紅了。這個工地上唯一干凈的女人,這時好像做錯了什么,看著少年的哭聲,呆呆的,渾身在哆嗦,好像要出去,可她站不起來走不動了。她顫抖地說:“你可以再等幾天你爹,工錢是沒的,吃飯管飽?!惫鹌枷肷焓秩ッ幌聠“湍莻€沒手的腕子,那截丑陋不堪的手腕。
桂萍是一個離婚的教師,前夫是一個煤窯的老板。她的屋子里唯一的一張照片,是她和自己兒子的合影,一個和小啞巴一樣年齡的孩子。突然,啞巴拉開門跑了出去,哭聲像出窩的馬蜂,帶著針刺在一個中午的熱浪里飛舞,旋轉(zhuǎn)。
啞巴一路跑向離開了兩天的工棚,那一長溜的簡易房。他和他爹離開村莊就在這個住了快半年的工棚。這時,上工的時間到了,一截鋼板敲響的聲音彌漫著工地。那些灰頭土臉,衣衫不整的工人,很多都在揉著眼角,沒睡醒的打著呵欠,陸續(xù)地從像蜂窩的工棚里爬了出來,每個人歪戴著一個彩色的安全帽。啞巴迎著他們跑進(jìn)了工棚。
工棚里唯一沒走的是工長。一個矮矮胖胖的禿頂男人,最明顯的是他臉上那個酒糟鼻子,紅得像一根蘿卜,更像是一個馬戲團(tuán)的小丑。他看到啞巴抹著眼淚,放下了手中的大玻璃杯,半截茶葉半截水,冒著熱氣。
“啞巴崽子,你爹不要你了,扔了你了吧。我早說了,你還不信?!彼f得不緊不慢,滿臉的意料之中,“我說你甭嚎,你那個破爹,一臉的壞相?!眴“秃孟駴]聽到一樣,趴在自己那二尺寬的床鋪上繼續(xù)嚎叫著,捶打著旁邊的床鋪。那是他爹的,被窩還是那樣整整齊齊,一個幾天都沒睡過的被窩,啞巴保護(hù)得和他爹走時一模一樣。
五個月來,啞巴都是在他爹的監(jiān)護(hù)下干活的。連工長都不知道啞巴叫什么,他爹也不說。工棚里的人都叫他小啞巴或是禿爪子,自然啞巴他爹也沒了名字,都叫他啞巴爹。啞巴不知怎么了,突然起身,起身下地一腳把那個冒著熱氣的大玻璃杯踢翻了,緊接著用他的那截手腕敲打著工長的禿頂,好像一個鼓槌在敲打著說話的鼓面。工長嘮叨的嘴停了一下,起身一拳把面前的小啞巴打翻在地,惡狠狠地罵道:“小禿爪子,小啞巴蛋……”
啞巴的鼻血流了下來,他在地上抽搐了幾下,那只手腕撐著地,坐了起來。過了不知多長時間,淚水和哭喊都停止了,只有那一股鼻血流著,順著人中嘴唇下巴滴到地上。整個悶熱的工棚里只有那血是流動的,飛舞的蒼蠅都不見了。
工長看著一動不動的小啞巴,一個滿臉稚氣的孩子,頓了一下,他拿了一個盆出去。他一會兒進(jìn)來,看到啞巴還是那個姿勢,盆里是涼水還有一塊不辨顏色的毛巾。他撈出毛巾給啞巴的鼻子捂上,他光光的腦門上擺著汗珠。工長仔細(xì)地給他洗著臉上的血,一遍一遍地淘洗著毛巾,盆里的水都變紅了。啞巴閉上了通紅的眼睛安靜得像一個嬰兒,洗過汗跡和淚痕的臉,那樣的白凈,那樣的純潔,皮膚的絨毛是那樣的密集。工長嘆了一口氣,指了一下他的床鋪,示意讓他睡覺去。啞巴很聽話地過去了。
工長走出工棚,抬頭看了看太陽,晃了一下眼睛,像是被燙了一下,甩了幾下頭,徑自向老板那屋走去。
2
老板的屋子里也是蒸籠一般,地上是一堆一堆的工具,還有東倒西歪的安全帽。老板看到工長進(jìn)來。
“那小啞巴走了沒,趕快想個辦法給老子鬧走?!?/p>
工長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老板,輕聲地說:“老板,他是你從車站接來的,我往哪里鬧去了?!?/p>
“笨你娘,不會還送回火車站?!?/p>
“那……我現(xiàn)在去?”
“晚上去,讓他記不住回來的路?!?/p>
工長點(diǎn)點(diǎn)頭,一聲不響地出了老板的屋子。他看著那些干活的人心情有些煩躁,掏了一下褲兜,摸出一根煙來。先放到鼻子下嗅了幾個來回,一只手打著了火機(jī),點(diǎn)燃了叼在嘴上的煙,深吸了一口,看看四周,又看看偏西的太陽。隨便走了幾步,好像不知道往哪里走,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工棚,好像下定了決心,向著工棚的方向走去。
工長是和老板一個村的,也是本家兄弟。老板的話他不能不聽,不能不做,就是有一絲的猶豫也是不應(yīng)該。工長現(xiàn)在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暗暗地罵了幾句。
工地開工的幾天,工人還是不夠。老板帶來兩個人讓他安排活,他看是一老一小,小的還是一個禿爪子。那老的看樣子就猥瑣,像一只耗子,縮頭縮腦,時刻準(zhǔn)備挨打的樣子。工長安排了鋪位給他們,接下來才明白,那小的還是個啞巴,他心里更加不快了,想不通老板怎么找了這么倆人。
工長還是想不明白,那個老不死的李葵,進(jìn)城買東西怎么就不回來了。怎么會不管他的兒子了呢?難道啞巴不是他的兒子……?工長越想越亂,現(xiàn)在的啞巴就像噎在他嗓子眼的一個燙山芋,憋得他喘不上氣來。工長一邊走一邊想著。
遠(yuǎn)處跑來一個紅背心的人:“工長,工地沒有線材了,一會兒就得進(jìn)城買。”工長看了一眼來人,點(diǎn)點(diǎn)頭。突然他對著紅背心說:“柱子,進(jìn)城的時候帶上那個小啞巴,然后……”說著工長湊在柱子的耳根底說了幾句,然后拍了幾下他的肩膀,“老板虧待不了你,去吧?!敝右宦?,先是猶豫了一下,馬上就點(diǎn)頭走了。
夏季的夜色黑得晚,《焦點(diǎn)訪談》都播完了,下工的鋼板才敲響。工人們渾身泥土,灰頭土臉地回到工棚。不同的是臉上除了疲憊,還有一點(diǎn)點(diǎn)喜色,被釋放的喜色。他們都脫了臟衣服,洗臉,收拾飯盆,勺子,筷子,敲打著向食堂走去。
晚飯還是老樣子,每人一塊咸菜,兩個饅頭,一大瓢糊糊湯。兩人一伙,三人一堆。說笑聲,吃飯的呼嚕聲,亂糟糟得一片。在這樣熱鬧的時刻,沒人在意少一個人吃飯,少一個人說話,何況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工長巡視著一個一個地走過去,吃飯的人們現(xiàn)在是不怕工長的。他們繼續(xù)吃著饅頭,說著話。工長轉(zhuǎn)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啞巴,心里有些釋然。他不由自主地哼了幾句歌詞,可他也沒看到柱子在吃飯,他知道柱子愛喝酒,每次進(jìn)城都要喝幾口。這次他喝多了也不罵他。一想到酒,他的酒糟鼻子更加紅了,使勁地吸著。
工人們吃完飯,陸續(xù)回工棚了。食堂前的空地一下更空了,暮色中晚歸的麻雀在地上跳來跳去,成團(tuán)的蚊子一邊打著滾,一邊嗡嗡著。那個團(tuán)越來越大,越來越厚,最后和夜色混合在一起,黑成厚厚的一堵墻。
工長進(jìn)到工棚里,看了一眼啞巴的床鋪,整整齊齊,平平展展。其他的鋪上或坐或躺的安了一個人,有幾個在玩著撲克、象棋。唯獨(dú)啞巴的空著,空得工長有些擔(dān)心。
柱子是在半夜回來的,一個人回來的。唯一讓工長意外的,柱子沒喝酒,連飯也沒吃。工長給他煮了面,吃完了,柱子想說些什么。工長擺擺手,柱子默聲了,又默默地等了一會兒,起身回去了。
啞巴站在工長的面前時,已經(jīng)是第八天的下午了。工長的心里早也忘掉了啞巴,啞巴比劃著一只手,指著工地西邊的那條公路,好像在說,他是費(fèi)了好長時間,走了好多路才回來的,回來得晚了不能怨他?,F(xiàn)在倒是工長啞口無言了,他看著啞巴欣喜的臉上滿是歉意,不住地哇哇叫著,像是在說對不起……。那只手還在上下左右地比劃著。工長的心里很煩躁,臉上還不能顯露出來,他拍了拍啞巴的肩膀,指了一下工棚。啞巴馬上會意了,向著工棚走去。
工長看著啞巴,不知何時,啞巴穿的衣服變得那樣寬大,像一面旗幟在走動。他看著啞巴進(jìn)了工棚,轉(zhuǎn)過頭在干活的人群中尋找著柱子,他要狠狠地罵柱子一頓,然后再去老板那里挨一頓罵。柱子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工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工長這邊走來。
“工長,你找我?”
“哼,啞巴回來了,咋球鬧的?”
柱子沉默了一會兒,看著工長:“啞巴的記性太好了,比那電影里的特務(wù)還難甩,還難纏。”
“少啰嗦,說個主意出來。”工長的臉色黑著,要不是那個紅鼻子,就像一個又圓又大的煤球。
柱子看看四周,一只手撓撓頭發(fā)。“不如直接讓他回老家,省得麻煩……”說完,眼睛盯著一個遠(yuǎn)處的深水塘。
“混球,你去送呀?你知道他老家在哪里?”工長有些不耐煩,好像馬上就要爆發(fā)的火山,憋得那個鼻子要出血了。他仰臉看著天,眼角發(fā)現(xiàn)老板搖搖晃晃地跑來。
老板一邊跑,一邊擦著汗水。語調(diào)有些顫抖地說:“長水,快,快點(diǎn),讓那些沒身份證,不夠十八歲的兔崽子都藏起來,勞動大隊的馬上來?!惫らL換了一個口氣,對著柱子說:“你領(lǐng)著二蛋他們幾個趕緊躲起來?!敝钢且黄衩椎?,柱子轉(zhuǎn)身跑了。
工長看著老板:“老板,你放心,他們啥也查不到的。”老板放心地走了。就在這時,幾輛小汽車快速地開進(jìn)了工地。從車上下來的都是戴著大檐帽的人,老板急忙迎上去。
工長的心里罵道,又來一群討吃貨。猛然,他不由得張嘴喊出來兩個字——啞巴。他顧不上罵了,急急地向工棚跑去。
工棚里啞巴像一只困倦極了的貓在呼呼地睡覺。工長進(jìn)來一把拎起他來,他還在睡著,嘴角流著一絲涎水。晃了幾下,還是不醒,一放下,啞巴就又睡下了,渾身軟得沒一根骨頭,像一團(tuán)黏液。工長一把又拎起啞巴來,打了啞巴幾個耳光。啞巴醒了,愣愣地看著工長,不明所以。工長要把他拖出去,剛走了幾步。啞巴突然哇哇大叫起來,使勁反抗著不肯出去,使勁要回到鋪上去。工長剛要開口大罵,這時,幾個大檐帽進(jìn)來了,工長趕緊放開了啞巴,馬上迎上去,緊隨后面的老板臉色一下黑了。
“這個,是你們工地上的?”一個模樣很像頭兒的指著啞巴問道。
工長遲疑了一下,接口說:“不是,我兒子,來這里看病的?!?/p>
“啥病?他的臉為啥那么紅?”此時的啞巴,用手摸了一下臉,不敢抬頭。他馬上坐回床鋪上,一聲不吭。
“不知是個啥病,在家沒的看,來城里看看大醫(yī)院?!惫らL一臉誠懇地說著。
其中的一個大檐帽走到啞巴的面前蹲下,用他戴著白手套的手捏了幾下啞巴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了啞巴的那只禿手腕,一把舉起來,給其他幾個大檐帽看著。
“這是咋個回事?”
“小時候,娃兒調(diào)皮,被毒蛇咬了,沒的法子,鋸了?!?/p>
大檐帽放下啞巴的手,站起來,拍拍自己戴著白手套的雙手,走到工長面前。
“你的孩子叫個甚?”
“姓王,王土根?!?/p>
“拿身份證來。”
“娃兒還小,不到辦證的時候呢?!?/p>
工長說著掏出他自己的身份證來,遞給那個大檐帽。
“我又不是查你,不看,你的孩子怎么不說話?”
“他膽小,村里的,沒見過你們這么多穿……”工長說著指了一下他們頭戴的大檐帽。
老板趕緊上前對著一個領(lǐng)頭的說道:“隊長,我們也不是不懂法,哪敢用娃兒來干活的,你們放心吧。走,走,再去別處看看?!闭f著,老板領(lǐng)著大檐帽要走。
那個舉著啞巴手腕的人對著其他大檐帽說:“不像干活的?!蹦莻€隊長點(diǎn)點(diǎn)頭,在老板的指引下走出了工棚。
工長跟在大檐帽后面小心地走出工棚,抹了一把自己光頭上的汗水??粗习鍙膽牙锾统鲆粋€紙包塞到大檐帽的手提包里,他的心里松了一口氣。
小汽車卷起一股股的黃塵,塵霧散開后,汽車早也沒了影子。老板也看著汽車沒影了,轉(zhuǎn)過身向工長走來。工長等著,等著老板的影子,一步一搖地過來。
“你鬧了個甚球,小啞巴怎么還在?”
“柱子把他甩到了城里,可他今天又找回來,我咋辦?”
老板看著工長一臉無奈的愁苦,換了一下口氣,說道:“長水,要不是你,今天就得停工整頓了,不罰咱個幾萬是完不了事的。你也看到了,五千塊又打了水漂了?!惫らL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老板一搖一晃走回自己的辦公室。
3
公交車上,工長穿著整齊,頭上戴了一頂涼帽。那個禿頂是遮住了,他的酒糟鼻子卻最醒目,讓認(rèn)識他的人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坐在工長旁邊的是啞巴,緊緊拉著他的衣襟。啞巴的臉有些腫,嘴里含了糖塊一般,不認(rèn)識他的人以為天生就是這等模樣。
汽車不時拐進(jìn)了城里,頓時進(jìn)了人的海洋,車的世界,高樓大廈的叢林,各種聲音混合在一起,撲面而來。啞巴的臉馬上緊張起來,他的眼睛左右看著,好像看到了一個陌生的怪人,一個他懼怕的魔獸。工長帶著啞巴倒了幾次車,在一家大醫(yī)院的門口,他拉著啞巴下了車。
工長走在前面,啞巴緊緊拉著他的衣襟。眼神小心翼翼地看著那些來往穿梭的白大褂,好像很害怕那些白大褂似的。工長去掛了號,領(lǐng)著啞巴上了那長長的電梯。啞巴有些眩暈,他看著工長的后背,緊緊地拉著工長的衣襟。
電梯到了三樓,工長帶著啞巴在掛著五官科的門前停下來,看著門前的長椅子上有人坐著在排隊。工長按著啞巴坐下,啞巴坐下馬上又起來,工長感覺啞巴的肩頭在顫抖。他伸手摸了幾下啞巴的耳朵和后腦勺,啞巴的臉上的紅暈漸漸地下去了,最后在那條長椅的邊邊上坐了下來。
工長看到所有排隊的人,拿著幾張單子走了出去。病人卻還在里面等著,直到他們拿著單子回來,然后再和病人一起走。輪到工長和啞巴進(jìn)到屋里,醫(yī)生指著一個板凳,工長趕緊摁著啞巴坐了下來。工長指著啞巴有些腫脹的臉,還有啞巴嘴里的一顆牙。醫(yī)生點(diǎn)點(diǎn)頭,拿著一只手電筒照了幾下,扶了一下金邊眼睛,坐正了身子,眼睛看著桌子上的紙。
“叫個甚?”
“李順發(fā)。”
“多大了?”
“17歲?!?/p>
醫(yī)生還是頭也不抬繼續(xù)寫著,寫完了,撕下來一張紙條,對著工長說:“去一樓交錢,做一個CT?!惫らL接過單子來要走,啞巴急忙抓住了他的衣襟,醫(yī)生看了一眼啞巴,沒說話,示意可以一起去。
工長前面走著,不敢回頭,后面的啞巴緊緊拉著衣襟,讓他有些惱火。他的心里像著火了一般,可那只拉著衣襟的手像是緊緊扣住他脖子或是提著他的心,越來越緊,讓他的火氣不敢發(fā)作,不能發(fā)作。
啞巴做完CT后重新坐到了那個醫(yī)生的凳子上,醫(yī)生繼續(xù)拿著手電看著啞巴的嘴巴和喉嚨,讓啞巴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工長聽上去很異樣,他聽?wèi)T了啞巴的哇哇聲,這次卻是另一種聲音。醫(yī)生看了幾眼那個CT片子。
醫(yī)生看著工長說:“你這個爹是怎么當(dāng)?shù)模⒆拥纳ぷ硬皇谴竺。灰鰝€小手術(shù)就能說話了。”工長一聽還要做手術(shù),趕緊說:“大夫,你給抓點(diǎn)消炎藥就行了,我……我,錢不夠?!贬t(yī)生看著工長搖搖頭,低頭寫了起來,然后遞給他一張藥單:“去拿藥吧,回來告訴你,給孩子怎么吃?!?/p>
工長拿了藥單要出去,啞巴也站起來,要拉著他的衣襟走。這時,醫(yī)生一把拉住啞巴的胳膊,讓他坐下,繼續(xù)查看著啞巴一顆活動的牙齒。
工長的腳步有些慌亂,出了醫(yī)生的屋門,回頭看了一眼啞巴。他從啞巴的眼神里看出了那種依賴的渴望,然后頭也沒回地下了電梯,徑自向醫(yī)院的大門走去。他站在門口停了一下,看到對面有個小飯館,隨即走了進(jìn)去。
工地上還是一片忙而不亂,機(jī)器的轟鳴聲,樓房高高低低處都有人在干著活。老板看到工長手里揮舞著一個大錘,狠狠地砸著一塊鋼模,那種狠勁是老板很長時間沒見過的了。他向著工長走了過去。
工長回到工地后,一直緊繃著臉,那些干活的工友們好像也明白這個時候千萬不要去給工長惹事。工長從醫(yī)院回來后,收拾了啞巴的床鋪,在一個小包里除了幾件衣服,啥也不剩了,只是發(fā)現(xiàn)了一張嶄新的火車票,可惜是半年前的了,票面上寫的是:郭磊莊→包頭。
工長知道了啞巴是河北人,郭磊莊是和山西接壤的一個火車小站。他看著啞巴干干凈凈的床鋪,想卷起來,手卻是把床單上的褶皺抻平了,又拉了幾下,好像是知道啞巴還能回來。他隨手把那張車票裝進(jìn)了自己的口袋。
工長這些日子,衣襟好像還是被啞巴緊緊地拉著。他使出了渾身的勁來擺脫那種如影隨形的感覺。他感覺到老板過來了,他甩了手中的大錘,看著老板。老板向他擺擺手,工長看到老板的那個胖手?jǐn)[了一半就停在那里,像是被人點(diǎn)了穴位,僵在了那里。工長順著老板的目光看去,他的目光也呆了,心里喊出了一個顫抖的聲音。啞巴不知何時站在了工長背后不遠(yuǎn)的地方。
啞巴更瘦了,眼睛像要掉出來一樣。他的腳上一只布鞋,一只旅游鞋,都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他的臉上卻是那樣的干凈,顴骨和額角更分明了,嘴唇上有了黑黑的一圈絨毛。他一只胳膊挎著寫有醫(yī)院名字的塑料袋,那只禿手腕彎在胸前,像是在保護(hù)著,祈禱著。
啞巴走到工長的面前,把那個塑料袋給他,依舊一聲不吭。工長從那只禿手腕上拿過塑料袋,掏出里面的東西,看到全是醫(yī)院的單子,還有一張CT片子,干干凈凈,整整齊齊。還有幾張鈔票,卻是那樣皺皺巴巴,面額全是毛票。
工長領(lǐng)著啞巴回到了工棚,桂萍提著好多吃的也緊跟著進(jìn)來了。當(dāng)她聽說失蹤了一個多月的啞巴自己又回來了,心里或許有些許的感動,或者是想看看啞巴變成了什么樣子。啞巴坐回自己的床鋪,慢慢地眼里盈滿了水,紅紅的眼圈里閃著光亮。桂萍看著眼淚先掉了下來,她把提著的飲料、面包推到啞巴的面前。不知何時,啞巴的眼淚已經(jīng)掉了下來。
桂萍抬手摸了一下啞巴的頭發(fā),在額角發(fā)現(xiàn)了一道長長的傷疤。她的手在那條傷疤上來回摸索了幾下。啞巴突然大哭起來,而且伸開雙臂抱住了桂萍。桂萍一下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工長看著啞巴,看著一個嚎啕大哭的少年,渾身的熱汗在一顆一顆地褪去。工長雙手揉了幾下臉,手心里滿是水跡,然后五指梳了幾下剩下的頭發(fā),拍了幾下手,走出了工棚。
工長走出好遠(yuǎn),啞巴的哭聲聽不見了,他才回頭看了一眼工棚,站在那里,點(diǎn)著了一根煙,那個禿頭在陽光下發(fā)著白光。
老板幽靈般走到了工長的跟前,看著工長在一下一下地抽著煙。時間比工長抽的煙燃燒得還要慢。老板忍不住了,問道:“長水,你看咋球鬧了,這個小啞巴死盯上了。他爹肯定是把他扔了,你說,他扔哪里不好,扔咱的工地上,缺大德了,要不兒子啞巴了呢?!惫らL還是抽著煙,一只手伸進(jìn)了口袋,停頓了一下,掏出了一張紙片遞給老板。
老板打開一看是一張車票,好像明白了,問道,“啞巴的老家?”工長點(diǎn)點(diǎn)頭。老板一看票價馬上不樂意了,“票價這么貴,來回得夠一個人半月的工資了。上次去醫(yī)院,花了好幾百,我還以為一了百了呢。不行,要去你自己掏錢。”工長看著老板,眼睛紅紅的。老板沒說話,看著快要封頂?shù)臉欠?,突然罵了一句:“倒了血霉了,老子真他娘的賤,鬧斷他娘的老腰,還有比老子還心黑的老東西?!苯又习逄统鲆话彦X,塞給工長,“你去,還是讓別人去?”工長看著老板,一字一頓地說,“我……去。”
4
火車站永遠(yuǎn)是人海,那些人拉著箱子,拎著大包小包,匆匆來而又匆匆去。工長手里捏著兩張火車票,走到了啞巴的面前,給了啞巴一張。啞巴看了一陣,很小心地放到貼著胸的襯衣兜里。
火車走了兩夜一天,快到郭磊莊時,啞巴的眼神漸漸地亮了起來。一直蜷縮在座椅里面睡覺的啞巴,好像見了水的蔫菜,一下渾身直挺起來,臉上露出紅暈。他看著對面的工長,哇哇地指點(diǎn)著一閃而過的莊稼和村莊。
火車慢慢地停下來,工長下了車??吹竭@是一個小站,小得只有一排房子的小站,沒有站臺,下了車就是莊稼地。啞巴下了車,拉著工長的手一起向南走。
工長隨著啞巴邊走邊看,鐵道在一個半坡上,可以看到遠(yuǎn)處一條白帶般的河,蜿蜒著,河的那邊是逶迤的大山。
夕陽給大山,大河,莊稼披上了金裝。成熟的玉米還有高粱,風(fēng)一吹過,搖擺著。啞巴滿眼的喜悅,滿臉的喜氣。他指了一下大河邊上一個小村,對著工長比劃著,那是他的家。
啞巴的家看著近,可進(jìn)村時,天色已暗了下來。啞巴在前面緊跑幾步,然后回來再拉著工長走幾步,好像一只小狗對著主人表示著無限的喜悅。工長是山西人,滿眼全是山坡。山坡全是黃土,靠天吃飯,靠河喝水。他的家鄉(xiāng)從來沒有這么好的莊稼,這么好的景致。
突然,從黑暗處竄出來一條黃狗,嚇得工長往后一跳。黃狗沒理工長,一下?lián)涞絾“蜕砩?。兩只前爪搭在啞巴的兩個肩頭上,長舌頭使勁舔著啞巴的臉頰。啞巴一只手扯著黃狗的耳朵使勁晃著狗頭,那只手腕摟著狗的脖子,一邊躲閃著狗舌頭。
黃狗領(lǐng)著啞巴,啞巴領(lǐng)著工長走到了一個院門前。院門好像是新的,很嚴(yán)實(shí)。上面的紅漆還沒干透,近到門前還能聞到一股股的油漆味。院門旁邊長著一棵棗樹,樹干彎曲著有很多疤眼。棗葉黃了,棗子卻是大紅,很像工長家鄉(xiāng)的紅棗林。工長想,等他回到工地就該回家了,回家打棗過年了。
院門嘩啦一響,一個很年輕的女人走了出來??粗鴨“停挚纯垂らL:“你們找誰?”不等工長開口,又出來一個老漢,一個穿戴整齊精神矍鑠的老人。他看到啞巴一下愣在那里,好像輪回了一年四季。
老人說道:“孩子,你咋一個人回來的?”啞巴比劃著,對著老人說著什么。老人又看了一眼工長,猶豫了一下,問道:“這位大兄弟,你是……?”
工長看出來的那人不是啞巴他爹,心里就咯噔一下。聽到老人問,他說道:“我是啞巴的工長,送他回來的。”說完,指了一下啞巴。老人臉上有些尷尬,對著年輕女人說:“大兒媳婦,快去做飯,打點(diǎn)酒?!?/p>
老人領(lǐng)著工長和啞巴進(jìn)了院子。工長看到啞巴臉色變得刷白,好像進(jìn)了別人家的那種恐慌,那種不自在。啞巴左看看,右瞅瞅,院子里很干凈,窗戶玻璃上貼著雙喜字。院子的角落還有些散落的鞭炮的碎屑,啞巴記憶中的破敗的屋子已經(jīng)煥然一新。
老人領(lǐng)著工長和啞巴進(jìn)了一間屋子,屋子四白落地,頂棚也是新的。一盤大炕緊挨著窗戶,一團(tuán)喜氣撲面而來。老人讓他們上炕,自己先上了炕。工長讓啞巴上里面,啞巴左右扭扯著不上炕。工長只好自己脫鞋上了炕,啞巴生怕臟了炕布一樣,把炕布撩起來,依在了炕沿邊上。
老人把炕桌放到中間,掏出一盒煙,撿出一根遞給工長。“抽吧,喜煙,喜煙?!崩先俗约狐c(diǎn)了一根,抽了幾口,“大兄弟,你是個大好人呀?!?/p>
工長接過煙,點(diǎn)著了。剛要開口說話,老人又說了:“今晚就在這屋住下,你們不要多心。”說著,抽了幾口煙,嘴巴張了幾下還是沒說出話來。工長看著老人不說話,急忙問道:“孩子他爹去哪里了?”
老人嘆了一口氣:“大兄弟,你說,我做的這叫甚事情了,唉,他爹……”說著指了一下啞巴。接著說道,“大兄弟,你們從哪里來?”啞巴掏出車票給老人看,老人看看,念叨了一句,“包頭,老遠(yuǎn)了吧?!惫らL有些著急了,看著老人說:“大叔,你說啞巴爹咋地了,快說呀?!?/p>
這時,那個年輕女人進(jìn)來了,拿著茶壺和幾個茶碗,一一倒?jié)M了茶水。然后不聲不響地出去弄飯了,不時傳來切菜、燒火的聲音。工長看著老人心急,可這是在人家,干著急又不便表現(xiàn)出來。啞巴的眼睛四處偷看著,像是在尋找他留下的痕跡或是他熟悉的物件,他的眼神漸漸地灰了下來。這是他住過的屋子,可沒留下一點(diǎn)啞巴生活過的痕跡。
老人看著啞巴有些不安,把水碗往啞巴身邊推了幾下。對著工長說道:“這孩子命苦呀,五歲那年生了一場病,讓赤腳醫(yī)生打針,說是藥物過敏,聾了,啞了?!闭f著老人抹了幾下眼睛,抽了幾口煙,“十歲還是十一歲那年,他家的屋子著火,他娘燒沒了,一個正正派派的女人,你看看孩子的手……”說著,老人指了一下啞巴的禿手腕,“孩子的那只手就是救他爹,給鋸掉了……”
工長聽得有些莫名其妙,看著老人問道:“大叔,你快說說孩子他爹?!崩先藝@了一口氣,慢慢說道:“他爹,唉,說實(shí)話,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p>
工長更是不解了:“那這房子,這院子……”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對,這些以前都是他爹的。年初,他爹來找我,說是要賣了這房子,我的兒子正要結(jié)婚,于是我花了三萬塊錢就買了下來。”老人又點(diǎn)了一根煙,抽了幾口,“大兄弟,這孩子遇上你這樣的好人了,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工長一聽老人問自己,于是把啞巴和他爹在工地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人聽完,琢磨了半天,問道:“他爹就一直沒回去過?”工長搖搖頭,老人卻點(diǎn)點(diǎn)頭。
老人看了工長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這么說,王順發(fā)是成心不要這孩子了?!惫らL一聽不對,急忙對著老人說:“這孩子的爹叫李葵,孩子叫李順發(fā)呀?!崩先艘馕渡铋L地說:“這就對了,他爹這是昧了良心吶,怕孩子成了他的累贅呀……”老人看了一下啞巴,拍了一下炕桌,狠狠地說:“大兄弟,這個事大了。他爹不叫李葵,這孩子叫王濤。村里人都叫他爹王騾子,還真是個雜種呢?!?/p>
工長的心里終于證實(shí)了自己最擔(dān)心的想法,對著老人說:“大叔,你看這孩子能去哪里?”
啞巴眼珠大大的一轉(zhuǎn)不轉(zhuǎn),他盯著老人的嘴唇一動不動,生怕漏掉一個形狀,自己錯過了大驚喜,大寶貝。
老人沒說話,只是搖搖頭,依舊一下一下地抽著煙。
年輕女人端著飯菜進(jìn)來,一一擺在炕桌上。老人連忙招呼著工長和啞巴坐好了吃飯,那個女人又拿進(jìn)來一瓶酒。老人給工長和啞巴一人倒了一杯,對著工長說:“大兄弟,你是個好人,來,喝酒?!崩先俗约合雀闪?,咂了一下嘴。工長看著老人刀刻斧削的皺紋,隨著咀嚼,那些皺紋好像一張變化無窮的天氣預(yù)報的氣象圖。
啞巴一口一杯地喝著酒。工長看得有些驚訝,他從來沒看到過啞巴在工地喝過酒。啞巴喝完了就給自己倒一杯,一口一杯地繼續(xù)喝著。
老人看著啞巴喝酒也不攔著,獨(dú)自慢慢地咂著酒,好像不情愿地說:“早些年,他爹一年也不回一次村,整天著倒驢兒換馬。不知從哪里尋回個女人,后來生了這孩子。可他爹依舊游手好閑,唉,壞人咋就這么個壞呢。”老人停頓了一下,“王順發(fā)不是個人呢,要不是那場火,這孩子,你是不知道是個多好的孩子呢?!崩先擞行┩锵У卣f完,工長也說道:“是個實(shí)在孩子,干活從來不耍奸偷懶?!?/p>
老人看了一眼啞巴,對著工長舉起杯來:“大兄弟,天道不公,茶飯不好,來喝酒?!惫らL看著老人,一口喝了杯中酒。啞巴不知幾時喝多了,歪倒在炕上睡著了。
天色整個黑了,這個村莊卻熱鬧起來了。
小啞巴被他爹扔了的消息,好像靜夜里一聲狗叫,全村的狗一下都叫了,百十戶人家的村子好像得了瘧疾,整個村子都在打著擺子。
工長走出那間擠滿了村民的屋子,村民的唾沫要把村莊漂起來一樣。自從啞巴來到工地他就有預(yù)感,總覺得要發(fā)生什么事情,沒想到自己來到千里之外的一個小村莊,還是一個死胡同。他怎么也想不到啞巴會是自己的一個無法自拔的泥潭,啞巴對他的信任,對他的依賴,好像驢背上的兩扇磨盤,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這個村莊的夜色是那樣的好,不時傳來的說不出的香氣,籠罩著工長的腳步,他聽到了河水嘩嘩的水流聲,順著水聲,來到了大河邊,向西望去,這條河的源頭之地就是他的家鄉(xiāng),河變寬了,水流也大了,也養(yǎng)育了啞巴和他爹,還有無數(shù)的人,都是喝著同一條河水的人呀。
5
啞巴喜歡夜,喜歡夜里飛翔的鳥。夜是那樣的溫暖,那樣的美好。一切都沉浸在黑色里,沒有那么多的色彩來打攪他,也沒有那么多的人來嫌棄他。夜色里一切都是那么的平等,那么的安詳。
啞巴酒醒后,他悄然走出院子,抱著門口的那棵棗樹使勁地?fù)u晃著,好像使盡了渾身的勁,那些紅的大棗噼里啪啦落下來。他借著月光把那些大棗一粒一粒地?fù)炱饋?。棗撿完了,他累了,靠著那棵棗樹喘著氣。這棵棗樹是他娘栽下的,他娘唯一留給他的。不知幾時,那只黃狗摸到了他的身邊,跟他一樣喘著粗氣。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過每一條小巷,每一個院門口,那是他最熟悉的。這個世界上,只有這里是他的地方,他愛著的地方,他走過了每一棵樹,每一個田壟,最后來到了河邊,緊緊跟隨著他的只有那條黃狗。
月色很亮,啞巴坐在河邊,河水泛著月光,月光中泛出啞巴娘俊俏的臉。他想起了那夜發(fā)高燒,娘背著他順著河邊走了大半夜去那個醫(yī)生那里。他趴在娘瘦弱的后背上,昏迷著,還是能聽到娘的呼吸。河水嘩嘩的聲音,還有夜空里鳴叫飛翔著的不知名的鳥。
那個工地上的女人長得多像娘呀,他想到了桂萍,他抱著她哭過的人。夜風(fēng)吹過,多像是她的手在撫摸著自己的頭和臉,啞巴的淚水又一次冒出來。他突然看到桂萍坐在月光滿地的屋子里,看著一本不知看到哪里的書,對著書里夾著的照片流淚。
河水還是那樣溫暖,那樣的柔軟,啞巴站起身來,向著河中間走去。河水慢慢地漫過了他的胸口,他的脖子。他依然很安靜,突然,他的腳下一軟,水一下漫過了他的頭頂,剩下一圈圈的漩渦打著轉(zhuǎn)漂著遠(yuǎn)去。
河邊的黃狗好像明白了,它一縱身跳進(jìn)了河里。在水里幾個撲騰,它好像叼住了啞巴的衣服,使勁在水里撲騰著。河水還是那樣緩慢地流著,流著,好像一根繩子拴在了啞巴的身上,一直使勁拽著,一直拽著他到河的心里。
在這個深夜里,一條狗和一條河在作戰(zhàn)。一個沒人知曉的戰(zhàn)爭,不知幾時,太陽從河的那邊升起來了。河水粼粼,依舊是緩慢地流著,一條母性的水。
河邊躺著啞巴,旁邊是那條狗。陽光照在啞巴的身上,他抽搐了一下,是呀,他還活著。他抬著頭,使勁地睜開眼,看到了一條滿是黃金的河,直直地涌到他的眼前來??吹搅松磉呥€有一個黃金疙瘩,一個滿身毛發(fā)的黃金身子,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挪過去。
河邊的沙子還是那樣的柔軟,水卻是那樣的涼。他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長長的水道,一個一個的圓窩。那是他的手腕留下的,溢滿了水,像是一個一個腳印,狗的腳印。狗死了,他的一只手摸著狗嘴,狗嘴里緊緊地咬著一塊布,是啞巴的衣角。它的眼睛大大地睜著,眼里的太陽在慢慢地升高。
啞巴的手在一點(diǎn)一點(diǎn)清洗著黃狗的身子,它的身上還有那么多的沙子,那么多水草,太陽很高了。
陽光照在大河上,沒有波濤也沒有了浪花,只剩下啞巴和狗。一條死了的狗,它渾身干凈了,好像睡著了一般。風(fēng)吹過,它的肚子還在起伏著。啞巴手里拿著幾根樹枝,在編著一張床。不時,他抹一把臉,一邊看著狗,整整半年多沒見的狗,還沒忘了他,還會舍命救他。
那天,他和他爹上了火車,他的狗是跑了多久才回到村里的呢?他還以為狗會記恨他,永遠(yuǎn)也不會回來呢??伤鼪]有,一直在家里等著他,等著他回來??伤貋砹?,家已不是他的了。只有狗,整整一個村莊,只有狗是他的,可現(xiàn)在狗也走了,他該去哪里呢?
樹床編好了,上面鋪了厚厚的樹葉和野草。啞巴把狗放到床上,他摸著狗頭,一下一下地好像在叮囑著什么,最后他把床推到了水里。水流涌著,樹床慢慢地走到了河中間,順著水游下去了。
啞巴的臉色平靜地看著河水,他從來沒有如此的表情,像一根樹樁雕刻出來的塑像,姿勢從來也不曾變化過。
6
工長知道了啞巴他爹喝醉酒,打老婆。抽煙時睡著了,燒著了衣服,屋子也燒著了。險些燒死自己,要不是小啞巴救他,一準(zhǔn)燒死了。
工長離開村子回到那個小車站,等著唯一??康幕疖囃O聛?。他在車站唯一的小飯館喝了一小瓶二鍋頭,鼻子格外的紅。他困了,昨夜在已經(jīng)不是啞巴的家里睡得不好,不是不想睡,而是不知道怎么睡。啞巴不知道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怎么和啞巴告別,他想還是自己悄悄走吧。
火車是按鐘點(diǎn)來的,是在半夜,說不定還要晚點(diǎn),這是誰也無法預(yù)料的。
他躺在候車室的木椅上,心里很絕望。絕望像掛在秤鉤上的白豬頭,那副面容,幾斤幾兩,不知為何如此模樣。豬嘴紅得像剛從脖子里噴出來的翻著泡沫的血,還是那最后的一聲嚎叫,瞬間凝固在一起。誰也看不懂,誰也不理會一個死了的豬頭。
工長落到了一口枯井,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他喊叫著,無人聽到。他又掉進(jìn)了河里,使勁撲騰著,河岸上圍觀的那么多人,都在指指點(diǎn)點(diǎn),沒一個人伸出手來。他還聽到一個聲音:“你還撲騰個啥,死球算了?!惫らL一下醒了,原來是一陣鈴聲和一個噩夢。他抹了一把臉,坐起身,看到等車的人都在走出房子,火車快要來了。
工長再一次見到啞巴是在他坐的火車上。啞巴滿臉的大汗,滿臉的欣喜,一只手比劃著,像是跑著追趕上火車的。那只禿手腕上依舊掛著那個寫著醫(yī)院名字的塑料袋。啞巴自己坐在了工長的對面,像是老朋友一樣熟練地拿出腌雞蛋、花生米,還有特產(chǎn)豆腐皮,最后還拎出一瓶酒來。他看著工長,比劃著讓工長吃,喝酒。工長拿起酒瓶喝了一口,仔細(xì)地剝開雞蛋,看著啞巴。啞巴笑著,比劃著讓他多吃點(diǎn),工長一口吃了一半雞蛋,又喝了一口酒。啞巴笑得很實(shí)在,他的一只手從貼胸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錢來,推到工長的面前,比劃著讓工長數(shù)數(shù)。啞巴指了一下那個包,比劃著桂萍的模樣,工長明白了那個包是給桂萍的。
工長知道這些錢是村里人給啞巴的,讓啞巴去城里找他爹,可啞巴卻來找上他了,他又喝了一口酒,把那半個雞蛋也吃了下去。
火車在夜色里爬著,一會兒慢一會兒快,一會兒走一會兒停。工長記不清這是多少次坐火車了,可這一次的夜車讓他不可能睡覺了。
啞巴做完這些,對著工長一邊點(diǎn)頭一邊比劃著,臉上笑著,那種天真感激的笑,那么陽光,那么美好。
工長看到啞巴心里很是興奮了一陣,可轉(zhuǎn)念一想回去怎么和老板交代呢?可他轉(zhuǎn)而又想,老板也不是見死不救的主,再說了啞巴干活還是讓他放心的。冬天了,工地不能干活了,可還得留下兩三個人看著工地,憑著自己的面子,老板還是會讓啞巴留下來的。
工長比劃著讓他在工地干活的事情。啞巴很是高興,滿臉幸福的笑容。他自己徑自拿起酒瓶,大大喝了一口,大概是嗆了一下,咳了起來,滿臉通紅。接著他笑了起來,連連拍著胸脯,表示他沒事,胸脯拍得嗵嗵響,笑著指著工長的臉,工長的臉也紅紅的。
啞巴喝了酒靠在座椅上睡著了,睡得快要笑醒來的樣子。夜車上除了有上廁所的人走動,都在尋找著最舒服的姿勢睡覺。工長在車站小睡了一覺,他看著啞巴睡不著。啞巴和他相處半年多了,這么一個小孩子,他一個勁地看著,說不出話來。
火車停在終點(diǎn)站時,恰好是這個城市的中午。車站廣場上依舊是人流潮動,在那些匆忙的人流中,間或有幾個手舉著一個大碗,對著來來去去的人示意,嘴里說著:“幫幫忙……幫幫忙……”污垢下是一張愁苦的臉。
這時,一個小女孩坐著一輛四個小鐵輪的木板車,兩只手撐著兩根木棍,在車的前面推著一個鋁飯盒,里面有幾個硬幣。
這是一個很冷的秋天,小板車上的女孩卻露著后背。一個高高的背鍋,還有兩條纖細(xì)畸形的腿。皮膚的顏色是青棕色,或者是被陽光曬得時間太長了。她在廣場上的人流中來回地劃行著,廣場的石板發(fā)出一陣沉悶的滾動聲。
啞巴拉著工長的衣襟出了檢票口,快走到馬路邊上,那個劃著小板車的女孩到了啞巴的腳下,停了下來。
啞巴看到了那個女孩的目光,他抻了一下工長的衣襟。工長回頭看了一眼啞巴,示意他快走。啞巴看了一眼四周,又不解地看了一眼工長。他唯一的一只手放開了工長的衣襟,伸進(jìn)了內(nèi)衣,摸出來幾張紙幣,外面是最大面額的十元錢。他毫不猶豫地放到了那個鋁飯盒里,轉(zhuǎn)身去追趕工長。
那個小女孩還沒來得及伸手收起來那張紙幣,一輛瘋狂的汽車突然戛然而止,啞巴已經(jīng)被撞倒在地,血從嘴里流出來。此時工長已經(jīng)走到了馬路中間,還以為啞巴拉著他的衣襟。
車禍發(fā)生后,工長好像稻草人,他看著啞巴,一動不動。啞巴好像睡著了一般,汽車還在喘著粗氣。
啞巴的后事是工長和村里那個老人一起操辦的,那個好心的老人不遠(yuǎn)千里來接啞巴回他自己的家鄉(xiāng)。老人抱著骨灰盒,臨上車前,老人對著工長說:“大兄弟,這孩子,有福了?!崩先苏f著也落了淚。
工長看著那個包著紅布的盒子,他不敢想,昨天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小小盒子里的幾片骨渣。老人還說:“大兄弟,你放心,我會在村里最好的向陽坡地上好好地安葬他,他遇到你也是命中注定的,遇到你這樣的好人不容易呀?!?/p>
工長送老人和啞巴上了火車。他的身子也疲憊不堪地病了,在一家小醫(yī)院里,他數(shù)過了啞巴給他的那些錢,和他在醫(yī)院給啞巴花的,還有送啞巴來回花的錢只多不少。那個送給桂萍的包里是顆顆閃著紅光的棗。
7
工長回到工地時已經(jīng)是深秋了。
工地上樓房的主體完工了,那些沒有安裝窗戶的窗口,像一個一個黑洞洞的大嘴巴,丑陋不堪地佇立在瑟瑟秋風(fēng)里顫抖著。工長繞著工地走了一圈,玉米地只剩下一個個鐮刀斜割過的玉米茬。那樣的整整齊齊,那樣的排列有序,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溫暖的光澤,失去了水分的玉米茬,變干變硬,變瘦變黃。
工長明顯瘦了下來,胡子也亂了,可眼神還是發(fā)著紅光。他坐在工棚里,床鋪上孤零零地擺著啞巴睡過的被褥,還是那樣干干凈凈,整整齊齊。
他坐在啞巴的床鋪上,突然嚎啕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工棚里的耗子四散奔逃。
一個輕微的腳步聲慢慢走近工棚,在這個完工了的工地上沒人會來了,工長茫然的目光看著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門口站了一個人。一個細(xì)細(xì)瘦瘦干干凈凈的人,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卻是桂萍。
工長站起身,他第一次仔細(xì)地看著這個城里的女人。他拍了幾下桂萍的胳膊,一起收拾著啞巴的東西。
工長翻著啞巴的被褥,枕頭。桂萍從塑料袋里掏出來一些香燭,一大把鮮紅的大棗,還有一瓶酒。陽光暖暖地照著,工長掏出煙來,點(diǎn)了兩根,吸了幾下,一根豎在了地上。他把啞巴給他的錢都掏了出來,點(diǎn)著了那些錢,又引燃了啞巴的被褥。
工長擰開酒瓶蓋,他喝了一大口,然后舉起酒瓶,酒灑在了那些燃燒的火上,火焰發(fā)出了藍(lán)光。
風(fēng)不大,刮得工長臉上很熱,最后點(diǎn)著的是那個醫(yī)院的大塑料袋,那張印著啞巴頭骨的黑照片,一圈一圈像是一些鬼符,面目不清,還張著嘴巴說著一些聽不懂的吱吱呀呀的話。
工長的耳邊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叫個甚?”
“李順發(fā)?!?/p>
“多大了?”
“17歲?!?/p>
工長很想告訴那個醫(yī)生,孩子的名字叫王濤,今年剛剛14歲。
責(zé)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