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清鶴擅畫,不畫山水,不畫美人,只畫梅花。清鶴畫梅,亦有選擇,不畫紅梅,嫌紅梅太妖;不畫臘梅,說臘梅太瘦。清鶴只畫白梅。
清鶴的白梅圖,濃淡墨作梅樹枝干,白描淡墨作花,濃墨點蕊,水墨淋漓,疏朗秀挺,花朵不嬌不艷清秀飄逸,骨干卻渾厚遒勁力透紙背。多少名流不惜重金,欲求清鶴一幅白梅圖,都被她冷冷拒絕。
清鶴作畫,只自賞,從不送人。
清鶴長得玲瓏小巧,典型的婉約女子。清鶴的家世也好,祖輩幾代為官,書香門第??汕妃Q的婚事成了父母心頭一塊搬不開的巨石。前來提親的人將家中門檻踩破,清鶴送給他們的永遠只是那一句:不見。
清鶴就那樣一直耽擱到二十六歲,成了無人敢問的老姑娘。
清鶴二十七歲那年,身邊終于出現(xiàn)一位身著月白長衫的青年男人。男人是一家刊物的文字編輯,聽說清鶴擅畫梅花,慕名前來,向她討一幅梅花圖。男人說,清鶴先生的白梅圖骨骼清奇氣質不俗,配那些抗日宣傳詩文再合適不過。說這些時,男人面色平靜,不卑不亢。清鶴的心,竟然沒來由地輕輕顫動了一下。只輕輕一顫,就復歸寧靜。
白梅圖配宣傳文,絲毫不搭界的事啊??赡翘?,男人走時還是帶走了清鶴新作的一幅梅花圖。
此后,清鶴的家里就常常出現(xiàn)青年男人的身影。清鶴父母對男人本無甚好感── 一個窮困的落魄書生而已,然而想到清鶴年齡一天大似一天,有,聊勝于無,也只好睜只眼閉只眼,由了他們去。
那是清鶴生命中的第一次戀愛吧,那一次愛戀像一把火,讓清絕孤高的清鶴也漸漸融化,既而沸騰。一向循規(guī)蹈矩的清鶴竟然不顧親朋反對,開始公然出入男人那兩間租來的斗室。
男人作文,清鶴作畫,書畫相配,刊物的發(fā)行量平添一大截兒??吹侥腥四樕虾⒆託獾拈_心笑容,清鶴手中的畫筆揮動得越發(fā)有力。
那樣的日子,清鶴只過了一年。
一年后的冬天,男人的結發(fā)妻子牽著蓬頭稚子的小手,滿臉風塵地站在那個小院門外。清鶴手中的畫筆,“當”一下落下來。一張就要作好的梅花圖,變?yōu)橐粡垙U紙。
男人前來試圖向清鶴解釋。清鶴不開門,耳朵里塞了棉花,拼命地在畫布上涂。男人在門外說站累了,頹然離去。
男人走了。
幾個月后,男人龍飛風舞的信輕輕飄到清鶴的案上。男人去了南洋。他在信上說,他準備在南洋買房子,過段時間就回來接她。男人還說,沒有她,他的生命從此將是一片空白,那一段包辦姻緣帶給他的只是無盡的痛苦。
清鶴的淚頭一次瘋了一樣溢出來。
去吧,走得遠遠的,跟他好好過日子,再不要回來。說這話的,是清鶴的母親。那幾個月,母親看著女兒生生地煎熬,心里疼啊。
不去。清鶴輕輕將那封信扔進了火里。
隔數(shù)日,男人的信又到了。清鶴看也不看,就將信丟進火里。
漸漸地,男人的信不再來。
漸漸地,清鶴的滿頭青絲就染了霜。
時間一晃過去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后,男人從南洋又漂回來,安安分分守著家,寫作,過日子。男人已經是頗有名氣的作家。清鶴還是作畫,畫梅,也開始以畫養(yǎng)活自己。
不見面,不通信息,清鶴只當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那個人。待那段黑白不分的癲狂歲月忽然一下子降臨,男人被揪上臺,被猛踢、猛打、猛踹,清鶴也因此受了牽連。他們將她一并提了去,讓她交代,他們曾經的過往。
說出來,會免受很多痛苦的。問的人步步緊逼。
不認識。清鶴一臉篤定。
因為這個回答,清鶴也被打得皮開肉綻,到底還是沒說。
男人卻頂不住了。在他常去的那片園子的那座小山上,一棵梅樹、一截短繩,收走男人孤苦無依的魂魄。自行了斷的男人,家里人都不敢去給他收尸。是清鶴去把他背回來的。清鶴給男人清洗傷口,換上干凈的衣服,又替男人刮了胡子理了發(fā)。
清鶴做這一切時,沒有掉一滴眼淚。
清鶴埋葬了男人,她自己活下來。
歲月荏苒,清鶴把所有的心力全給了畫,漸成畫壇泰斗。有好奇好事的傳記寫作者一次次敲開清鶴大師的門,希望從她那里尋得蛛絲馬跡。當今國畫泰斗與已故文學大師的愛情往事,光聽題目就引多少人無限遐思。清鶴不惱不怒,只淡淡一句“恕不奉陪”,就讓來者知趣退去。
清鶴終生未嫁,八十五歲駕鶴西去,無疾而終。清鶴去時,不要花圈不要葬禮,只有一幅白梅圖陪她下葬。
選自《小小說選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