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柯:要建立中國特色的新聞學
采訪丁柯老人的地點是在他居住的一座寓所。這是一幢花園住宅群體,是典型的英國古典式建筑,建于1912年~1936年,三幢一排,共三排九幢,磚木結(jié)構(gòu)。有獨立的花園,假三層,面向南,采用英國古典式尖坡頂,立面部分木結(jié)構(gòu)裸露,構(gòu)成簡樸的幾何線條。這幢普通的住宅群,居住了不少文化人。丁老隔壁就是周谷城、杜宣等人的故居。這些有深厚文化沉淀的老建筑,在無聲流逝歲月中留下痕跡,在歷史和時空軌跡上與這些老人融合在一起。
丁老與黨同齡,是一位資深的報人。他從1938年在皖南參軍,在新中國成立前,先后擔任新四軍浙東縱隊《戰(zhàn)斗報》主編、華東野戰(zhàn)軍第一縱隊《前鋒報》總編輯、新華社華東前線分社一支社社長;新中國成立后,曾在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時任市委辦公廳副主任、《黨的工作》和《支部生活》總編輯;“文革”后,任《民主與法制》雜志社社長兼總編輯。年逾九旬的他,身手矯健,思路清晰。作為一位資深的“90后”,他像年輕的90后一樣,保持一顆好奇心,依然對社會、對新聞界保持關(guān)注,也有自己獨立的思考。
《檢察風云》:丁老,您好,非常高興您能接受采訪。您把一生最美好的時光都獻給了新聞事業(yè),作為晚輩,向您致敬。首先,您能回憶一下您的新聞生涯嗎?
丁柯:非常高興你們來訪,《檢察風云》雜志是我比較喜歡看的讀物,你們雜志辦得好,生動活潑。你們雜志大方地贈送給人大代表看,是高招,因為他們有影響力,與群眾有密切聯(lián)系,把他們當做贈閱對象,可以經(jīng)常征集他們的意見。
我的一生其實就做一件工作,那就是新聞工作。我沒做過別的工作。我從1938年參軍,開始做《江海報》隨軍記者;1943年在浙東四明山辦《戰(zhàn)斗報》。當年,我們在最艱苦的環(huán)境下辦報紙,很難得的經(jīng)歷。
新中國成立后,上?!督夥湃請蟆穭?chuàng)刊,我作為編委參與創(chuàng)辦。后調(diào)市委辦公廳,1956年~1966年,我擔任中共上海市委《黨的工作》和《支部生活》總編。當時,實際主持是柯慶施?!拔母铩被奶茪q月,最先被打倒了,上海市委黨校校長、副校長以及我,被稱為上海的“三家村”。
“文革”后,我參與負責《民主與法制》雜志?!睹裰髋c法制》雜志1979創(chuàng)刊,我從1981年開始負責。這份雜志姓“黨”姓“法”,堅定支持改革開放,發(fā)揚民主,宣傳法制,反對“和尚打傘”,提倡敢于“碰硬”,支持“溫州模式”等新事物,深得民心,所以在上世紀80年代很紅火,最高每期發(fā)行幾百萬份。
在我的新聞生涯中,我很幸運碰到很多好的首長,在新四軍時期是譚啟龍;解放戰(zhàn)爭時期是葉飛;到上海后,是范長江、柯慶施、陳丕顯、羅竹風?;仡櫸业囊簧邳h的新聞工作崗位上為人民服務,可以說沒有虛度吧。
《檢察風云》:作為一位資深報人,您有什么要對新時代的年輕新聞人說?
本期客座總編輯:
丁柯,資深報人,原《民主與法制》雜志社社長兼總編輯。
丁柯:我們那一代人很單純,一直跟著黨走,文化靠自學,跟你們年輕人比起來,你們文化高得多。我們那個時候是黨講什么,我們就學什么、干什么,新聞工作圍著黨的要求轉(zhuǎn);大家聽黨的話,按照黨的要求來做。那個時候的新聞工作者,是經(jīng)過戰(zhàn)火鍛煉出來的,有堅定的馬克思主義信仰,這非常重要。我們部隊記者戰(zhàn)斗在第一線,與連隊一起,解放戰(zhàn)爭時的萊蕪戰(zhàn)役,我們前方記者深入火線,我作為總編輯也進入前方指揮所,前線記者輕傷不下火線,這位記者后來得到三等功。當時,記者的信仰是很堅定的。
現(xiàn)在,你們年輕人所處的時代變化了,環(huán)境也復雜了,但是我依然建議大家要有堅定的信仰。前不久發(fā)生的《新快報》記者被拘事件,后來這位記者承認收了錢。這就是信仰不堅定??!
《檢察風云》:我們知道,您對紙媒面臨的困境很關(guān)心,您有什么建議?
丁柯:在新媒體沖擊下,紙媒受到?jīng)_擊,報紙雜志被閱讀的唯一性、重要性已大大降低,迫切需要我們與時俱進,有新的創(chuàng)意、新的人才,特別需要的是,要有新的覺醒。
新媒體有它的優(yōu)點,我們需要向它學習。上世紀80年代,報紙也受到很大沖擊。那時,報紙主要受到地方“小報”(都市報)沖擊,特別是在廣東。很多“小報”發(fā)行每期幾十萬份,超過不少大報。大家也很慌。我專門到那邊去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報道的題材幾乎相同,但一般的黨報標題很正式,版式也很刻板,“小報”不一樣,他們把標題弄得很轟動,大標題占很大版面,有轟動效應,后來,我們出版的《民主與法制畫報》就借鑒他們的優(yōu)點,打破原來版式,所以,發(fā)行量每期也上到80多萬份。同樣,現(xiàn)在新媒體的一些好的經(jīng)驗,我們紙媒也可以吸收。
在我看來,紙質(zhì)媒體有些同志“聞網(wǎng)色變”,原因可能在于沒有堅持紙媒既有的一些優(yōu)秀傳統(tǒng),過去一些好的做法丟掉了。面臨新媒體的挑戰(zhàn),一方面要學習它們的優(yōu)點,另一方面也要重拾過去傳統(tǒng)媒體的一些優(yōu)良品質(zhì),具體來說,有以下幾點:
一是報刊要走群眾路線,重大報道靠通訊員、靠群眾。新媒體時代,紙媒在時效性上競爭不過新媒體?,F(xiàn)在傳統(tǒng)媒體遇到困境,其中一個重大問題是脫離了群眾,脫離了讀者。群眾路線辦報是一個很重要的辦報經(jīng)驗。我們現(xiàn)在都在擔憂新媒體的沖擊,我個人的看法是群眾路線出了問題。中央提倡“走轉(zhuǎn)改”,就是要往群眾路線上靠。報紙時效性慢于新媒體,所以報紙在深度上、權(quán)威性上,應該強于新媒體。比如,我在《民主與法制》的時候,我們雖然是月刊,但每期能發(fā)行200多萬份,為什么呢?主要因為我們的內(nèi)容是人民群眾愛看的,我們堅持了群眾辦報,很多重要報道是通訊員或群眾提供,消息靈通,群眾愛看。
二是要堅持典型報道。做典型報道,要促進社會某些方面進步,讓人們能夠警醒。對于那些人民群眾關(guān)心的話題,紙質(zhì)媒體要深刻揭示其典型意義?,F(xiàn)在紙媒為什么競爭不過新媒體,因為紙媒和新媒體一樣平面化,很膚淺?,F(xiàn)在讀者很需要有深度的新聞解讀,而紙媒很多時候沒做到,和新媒體同質(zhì)化競爭,但在時效性上又比不過新媒體,當然競爭不過了。
三是總編輯不可缺位?,F(xiàn)在有些報紙,總編沒接觸到準確全面的情況。比如,前不久《新快報》的記者被拘留,開始,《新快報》還出來抗議,后來發(fā)現(xiàn),這個記者在《新快報》已經(jīng)連續(xù)發(fā)了10多篇負面報道,他自己也承認受人指使收人錢財,發(fā)表失實報道?!缎驴靾蟆樊敃r的總編在哪里呢?一個總編,一定要與下面同甘共苦,要有把關(guān)責任,深入了解情況,給下面同志出主意,人生觀堅定,要有堅強、嚴格的領(lǐng)導。新聞單位配備強的領(lǐng)導是有政治意義的。我們那個時候,做領(lǐng)導的是非常嚴格的,批評錯誤非常厲害。我在上海市委辦公廳工作的時候,沒有得到過一句表揚的。毛澤東跟我們強調(diào)要政治家辦報,批評我們不是政治家,是書生,把我們很多新聞家,包括鄧拓等說成是書生,當然這個批評太苛刻了。但他講的確實有道理,確實辦報刊應該是政治家辦報。
另外,我們要建設(shè)中國式的新聞學。過去好像有“新聞無學論”,而現(xiàn)在新聞學好像都是國外的,樣樣都學外國。我覺得要提倡中國式的新聞學,這跟我們的中國式的道路、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一脈相承。我們從革命到建設(shè),走的都是一條光輝的獨特的道路,現(xiàn)在大家都很明確了。我們新聞學為什么不是中國特色的新聞學呢?現(xiàn)在一談新聞學,幾乎都在講國外的理論。很多新聞理論期刊,一發(fā)文章大都是引用外國人怎么說,用的都是外國概念,很少引用中國人怎么說,也很少去總結(jié)中國經(jīng)驗,通篇洋八股。我們應該學習國外先進經(jīng)驗,但是要找到適合我們國情的學問。
《檢察風云》:那您認為中國特色的新聞學包含哪些內(nèi)容呢?
丁柯:中國新聞學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辦報人的黨性原則,群眾路線,抓典型,批評與自我批評。我們老一輩的領(lǐng)導同志都是干過新聞事業(yè)的,陳獨秀,辦過《新青年》;李大釗是《晨報》副刊主編;毛澤東更是新聞科班出身,自己寫社論;鄧小平在紅軍時也辦過報紙。他們都有很好的經(jīng)驗。美國有個普利策獎,我們的范長江獎應該比它更光輝更有生命力。一些新聞人看重普利策獎,但這個獎跟我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檢察風云》:您怎么看待媒體的輿論監(jiān)督?
丁柯:我們有個說法叫“輿論導向”,現(xiàn)在有一個誤區(qū),就是把表揚當做正面導向,把揭露或批評當做負面導向。實際上,輿論批評也是正面導向,只有好處;有時候,表揚更是反面導向,因為有些不該提倡的,我們?nèi)ケ頁P,就會是負面導向。
文/本刊記者 程新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