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和毛病,換種自我欣賞的說法是—對于個人風格的固執(zhí)與堅持。我不喜歡平鋪直敘的美麗,但對于過份玄虛的意義也抱有本能的排斥。我喜歡魔金石空間做展覽的一貫“腔調”,但也不是對它的每次展覽都能說三道四或欣賞有加。
此處省略掉一些我不喜歡或看不懂的展覽,直接轉入這次名為“以擾之名”的英國藝術家James Richards的個展上—如果以10分標準來評價一次展覽好壞的話,那么我給“以擾之名”11分—喜歡有時候不需要太多理由,但作為一篇文章,我又必須給自己的感性喜好找到一些相對理性的注腳。
在面對很多影像作品的時候,我所體驗到的通常是兩個空間的乏味疊加—在一個昏暗的展廳(空間一)里,由光線所虛構出的影像像一貼規(guī)整的膏藥,在平板的墻面上切割出了一段蠕動著的明亮“故事”(空間二)—沒有溢出、中規(guī)中矩,兩個看似緊密粘合在一起的空間,卻時常因為藝術家對于故事性痕跡的刻意規(guī)避,而在一種“靜默”的狀態(tài)中各安其命并分道揚鑣著。
彼此間毫無關聯(lián)的影像并置、或以抽象的邏輯模糊掉常規(guī)的敘事方式等,已成為很多影像作品用以“打破”傳統(tǒng)敘事方式的固定手法了。但在其中顯露出的過度經營和謹慎,卻往往反證著藝術家對于媒介和自我表達能力的不自信,并最終只能呈現(xiàn)出某個極具裝飾性的“非敘事”結果;而前邊提到的“靜默”狀態(tài)也不等于“無聲”。我覺得,當聲音在作品的整體空間構成中處在手足無措的次要地位時,空間即是絕對“靜默”的。
但在“以擾之名”中,影像和聲音的有序咬合與交錯,卻在一種并不華麗的節(jié)制詩意間,將我們習慣中的“靜默”狀態(tài)轉換成了一個秩序井然的、多變的空間關系。
在名為《無題(電影項目)》和《霧之組曲》的兩件作品中(兩段影像間一閃而過的黑屏,會讓觀眾誤以為這只是一件作品),一些來源和拍攝時間各不相同的片段被組合在了一起。其中并未被打磨掉的素材感和濃重的穿幫味道,在不同片段的切換間,經常會毫無顧忌地袒露出種種被移植和被拼接的痕跡來。
在此,藝術家并不執(zhí)著于對影像中敘事性窠臼的追尋,卻也不刻意規(guī)避或涂抹掉原始素材中的故事本性。
但當這些影像經過無數(shù)次的轉錄和過濾后,卻最終促成作品中的重重“假象”。由技術的逐層損失而造成的“失真”—畫面上的細節(jié),消失在條紋狀的顆粒、從暗部蔓延出的雜色和夜視儀的單色視野之中—像是在影像與觀眾之間拉起的一道時間帷幕。隨著慢放的影像和抽象旋轉的幾何形體等,一以貫之的“粗糙”被無限地放大成空間中一個可變的像素,并帶領著觀眾在遲緩的旅行中逐步遠離了“事件”發(fā)生之初的“真實”。
而就在失真的顆粒,像是從地平線邊緣吹起的遙遠風暴一般,虛化著過去“真相”的同時。始終充盈在展廳空間內的聲音,也用不同層次的質感填滿了影像喘息間的每一寸縫隙—沒有具體指涉的重復念白、清麗歌劇中的人聲、原始影像中的底噪、綿長的電子泛音、被磁頭擠壓變形的音樂、音箱中回授出的無規(guī)則聲響等等,在藝術家的控制之下,通過疊加、錯位和混響等方式,柔和了不同的影像段落間“生硬”的轉折關系。
這會兒,我面前的音箱里傳出了Golddrapp的《Horse Tears》,從舒緩的曲調中漸漸拖沓出的詭譎,是人聲和電子鍵盤混合在一起的曖昧。由遠及近的小提琴聲,穿過重復的副歌部分而成為點點閃爍在遙遠天幕上的星光,這或許是一首關于暗夜的歌,氣質有點像James Richards的作品中,那場在人聲鼎沸的廣場上聚集出的孤獨狂歡,每個人都被暗綠色的調子剝掉了歡愉艷麗的色彩,并在緩慢上搖的鏡頭中,借著彼此的孤獨升騰進了灰黑色的夜空里……
或許只有在節(jié)制的美感中才能顯現(xiàn)出自然的詩意吧,且不論它的軸心是陽光還是暗夜、精致還是粗糙、美麗還是丑陋等等。但它一定是流動的(可能略帶點虛無的頹廢感),沒有畫地為牢在語言框架中的固定意義,卻可以在頭腦中越來越明晰地擴散出諸多層疊的、關于空間的隨想—我愿用耳朵聽到影像間的每次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