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萬千佳麗云集,四月的百里杜鵑要多美就多美。
高原叢林里,一枝、一樹的杜鵑便常常令人驚奇,何況一坡一坡、連綿百里的杜鵑。置身百里杜鵑你或許會用“花團簇擁”,形容它的濃密,用“錦繡成堆”比喻它的厚重,用“燦如云霞”比擬它的絢麗,但仍不足以道出杜鵑的神韻。荷花的神韻在于皎潔不染,牡丹的神韻在于雍容華貴,梅花的神韻在于傲雪冷艷,而百里杜鵑的神韻,或許就在于她的野性天放。白居易把杜鵑喻為花中西施,贊嘆道:閑來兩枝持在手,疑是人間不曾有。苧中此物是西施,芍藥芙蓉皆嫫母。我曾經(jīng)疑惑,名貴優(yōu)雅的芍藥、芙蓉,何以竟難與杜鵑媲美。幾度走進百里杜鵑,越發(fā)感受到杜鵑花渾身洋溢著的潑潑野性?;蛟S千年前的西施之喻,是因為她有著那位走出諸暨寧羅村浣紗女的美:嬌艷而質(zhì)樸,秀媚而狂野。
無論以什么方式游覽,你都會感受到百里杜鵑的這種美。驅(qū)車觀花,你始終與花保持著時遠時近的距離。行駛在花坡間彎曲的公路上,主色調(diào)是滿坡原始杜鵑林的綠,綠色中不時會有一束紅杜鵑、數(shù)株白杜鵑、或者滿坡五彩的杜鵑,在正面瞅著你,側(cè)面望著你,背后送著你,恰似三五成群的村女,大膽而又有些嬌羞,目光火辣中蘊涵幾分嫵媚。你情不自禁地下車來拍下她的嬌容,或以花為伴留下你的笑靨,享受著城市所沒有的那種山間野趣。
步行林中觀花,百花坪、馬纓林、醉九牛是應(yīng)該一游的。百花坪樹密花多。雜亂無章的灌林,茂盛紛繁的枝葉,把開得隨心所欲的花朵,襯托得俏麗娟秀?;ㄉ屑t,黃,白,紫……且每一色又濃淡不一,韻味各異。勾魂的迷人杜鵑前面盯著你,以藥用得名的美容杜鵑在路邊斜視著你,誘鵬露姥鵑掩映在叢林中覬覦著你,以色彩命名的馬纓杜鵑春木上傲視著你。有的與你前呼后擁,交頭接耳。有的貼著你的發(fā)梢、面頰、衣襟,與你耳鬢廝磨,毫無顧忌。有的先前還是乳白色,不久變成鵝黃色,最后轉(zhuǎn)為粉紅色;花瓣上常常有顆顆圓圓的露珠,波光閃閃,晶瑩欲滴,惹人憐愛。當你往花徑深處走去,感到疲乏的時候,索性坐在花樹下,任光影交錯,五色雜然,花香輕襲,風鈴微動,讓一山野花的氣息包圍著你,還可借樹梢間隱隱約約的遠山舒展你的心境。
馬纓林的紅杜鵑,或許是百里杜鵑野性美的特寫。一樹樹碩大的紅杜鵑,在寧靜的綠蔭映襯下,血一樣濃,火一般烈,仿佛拼足了一身的勁,把如火撩人的野性潑灑出來。杜鵑向來以紅色名氣最大,這與蜀帝春心托杜鵑的故事有關(guān),唐詩人成房雄曾寫道:“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火紅的杜鵑成了愛情悲劇的象征。但這種杜鵑文化似乎被馬纓林顛覆了。在這里,沒有杜鵑鳥的哀啼,鮮紅的杜鵑那樣飽滿、熾熱,迸發(fā)著青春、朝氣,與彝人濃醇的咂酒,苗家醉人的歌舞,交融成情與愛的場景和盛會。你不由得感到煽情逼人,要去靠攏她,親近她。
而醉九牛杜鵑林,有著原始的野性美。步入這片千年叢林,粗壯的古干,橫斜的虬枝,與纖長彎曲的藤蔓盤繞交織,形容枯槁,如同巨大的盆景園,如同情趣盎然的童話世界。讓人耳目一新的是,疏朗的綠葉間竟綴著、垂著、托著朵朵鮮艷明麗的杜鵑,有群花競艷鬧春的,有孤芳自賞靜處的,拙撲中勃發(fā)出一股子清新的生命張力。
登高觀花,是游覽高潮,是人生快事。你在先前花坡花林里一路游覽,一路驚嘆,當你的耐力和體力,承受不了無窮的花,帶給你一波又一波的撞擊,讓你有些悵然的時候,你走出花林,登上數(shù)花峰,幾乎被一股子野性的氣浪掀倒?;剡^神來,緩過氣來,你在震撼中平靜,與腳下花的世界保持一段距離,你感受到花的無邊和寧靜。你無暇數(shù)花,只是醉眼朦朧地遠眺,俯視,環(huán)顧。無數(shù)的山坡連綿涌動著色彩的波浪,有的如一坡積雪,有的似滿山霞染,有的如披金戴銀佩玉,五彩斑斕。二十幾個花種,多彩而又曖昧的色彩,成了唯一的主題,在高原的懷中,鋪天蓋地,任性恣肆,奔放無羈,風情萬種,不知要涌向何方。眼下的花,讓人想起“春深似?!钡拿钣?。海是春天的花海,花有多深,春便有多深?;êJ敲悦5摹⑸铄涞?,又是壯闊的、跌宕的。這片野性的花海,讓人想起印象派,想起梵高,想起他那色彩濃烈、造型粗獷的風格。或許只有這種筆觸,才能傳達出百里杜鵑的神韻。我曾想,假如張藝謀以這花山花坡為背景,拍攝一部動感狂烈的愛情大片,一定能人面、杜鵑驚艷天下。而假如坐上熱氣球或者直升機游覽俯瞰,一時看遍百里花,又別是一種愜意。
黔西北的高原,造就了這片野性的花海。杜鵑得此天時地利,漫坡遍野,一發(fā)而不可收。植物學家說她們:喜群集,愛深山,性堅強。難怪山火烤焦的杜鵑樹干上,常常會冒出朵朵鮮艷的花兒。詩人寫她們:翠嶺鎖雄關(guān),百鳥任飛旋。杜鵑性志野,偏綴此蠻山。道盡此花天性。人們贊嘆杜鵑之美,又惋惜花期之短,殊不知百里杜鵑生長在蘊藏著億萬年煤炭的酸性土壤上,經(jīng)歷一年磨練,餐風飲露,寒徹大地之后,才得以一艷驚人二十天。這種野性的大美,貴在自然天成,回味悠遠,又何必苛求長相開。
這是那位不加修飾的西施,那位粗服亂頭,不掩國色的西施。你在蘇州留園可四季觀賞蘭、荷、菊、梅的園林景致,在拙政園可瀏覽四面荷花三面柳的佳構(gòu),這是多少詩情畫意的謀劃,巧奪天工,讓人遐想。你甚至還可以在英國皇家植物園、法國巴黎杜鵑展上,一覽人工栽培的杜鵑,感佩其品種齊全、美侖美奐。對百里杜鵑的原始叢林,無拘無束的野花怒放,自由舒展的至情野性,想必人力難以企及。你倒是可從中隨處俯仰那些曲折、層次、借景之類的造園手法,巧妙得無須規(guī)則,自然無痕;但誰又知道,杜鵑的任性里有幾分矜持,狂放里有幾多柔情,張揚里有幾許羞怯,剛強里有更多脆弱。
這是需要呵護的美。每一次游覽百里杜鵑,我似乎聽見每一棵花樹在吟唱:請少一些人工的構(gòu)筑,少一點塵世的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