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威,媒體人,高級編輯。20個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曾在《隨筆》《散文》《中華散文》《上海文學》《文學界》《文學自由談》《鴨綠江》《海燕·都市美文》等刊物上發(fā)表文章多篇。作品入選多種選本。出版散文集《當理想遇到權(quán)力》《時光之水》。《時光之水》獲第三屆遼寧文學獎“散文獎”,《我的美麗鄉(xiāng)野》獲第六屆遼寧文學獎“散文獎”,代表作散文長卷《消逝的村莊》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
巢
我一直在想,巢是一個很親切很溫暖很有歸宿感的毛茸茸的小窩。它一定是毛茸茸的,充滿了生命的質(zhì)地與熱烘烘的氣息。否則怎么能讓一只鳥蛋在這里完成受精、生下、孵化、破殼、長出羽毛,最終展翅高飛的艱辛而又華麗的過程呢?
越想這事越有點驚心動魄。一個蛋——當然一開始連蛋也沒有,只有蛋的父親母親—— 一個混沌的具有蛋黃蛋清的蛋,請問,這是一種生命的形式嗎?如果把它放在地上,和滾圓的卵石,滾圓的土豆,甚至是一些滾圓的骷髏混在一起,你能看出其中有多大區(qū)別嗎?當然區(qū)別還是有的,比如土豆可以發(fā)芽,骷髏可以驚叫——它自身的驚叫與使他人的驚叫,骷髏驚叫的本領(lǐng)絕對一流。只有滾圓的石頭沉默大智,既不發(fā)芽,也不驚叫。但石頭旁邊肯定會開花,在我的印象中,石頭旁邊常常開放一些輕飄飄的像云朵,濕漉漉的像淚珠的白色星星花,當然也開別樣的花,五顏六色的花。可星星花比較像星星,多么美,多么白,白與美總是容易讓人記住。
而一個鳥蛋呢,在地上躺著絕對沒有優(yōu)勢,環(huán)境太兇險了,它很有可能被各種各樣的腳踩碎,被各種各樣的嘴巴吞掉。主要是蛇的嘴巴,也包括某些家貓欲念隱藏得很深的嫵媚嘴巴。某些家貓的嘴巴對一個蛋的葬禮非常地感興趣,它長長的胡須后面,那條嘴的裂縫里,隱藏著的笑瞇瞇的細密牙齒,其實是兩排可以嚼碎一切的利刃。
蛋應(yīng)該立即回到一株直立的白楊樹上,蛋不能在地上盤旋太久。一株直立的白楊樹,離玫瑰色的云彩越近越好,離藍色的星星越近越好,離虛無縹緲越近越好。在這樣的樹上做巢,將來孵出的小鳥視野比較開闊,心胸比較遠大。遠方的藍天,大海一樣澄明,那兒是老鳥夢遺失的地方,卻應(yīng)該是小鳥夢開始的地方。
巢的溫暖不全來自太陽。特別是冬日,太陽看起來很明亮,它發(fā)出的光也很燦爛,但巢卻感覺不到溫暖,因為它離巢是越來越遠了。巢的溫暖多半來自雌鳥的血液。雌鳥的血液是一盞燈,雌鳥的翅膀是一個春日。那個混混沌沌的蛋,那個沉睡著的蛋,那個種子一般的蛋,全靠母親的血液將它喚醒,給它呼吸,給它生命。母親的身體輕柔地夢一般地孵化著那個蛋,它的紅紅的血液流進了蛋的軀體,蛋慢慢地有了知覺,有了眼睛——一個蛋可是雙目失明的——有了心臟,有了脈搏,有了羽毛,有了翅膀,有了飛翔的潛質(zhì)與飛翔的欲望。一個會飛翔的蛋!這事在神的世界都是美談。在云朵下面的那株高高的白楊樹上,一種神奇的進化正在完成。巢是樹上的一座小小的神殿,鳥是巢的神,蛋是神的子嗣。
在孵化的日子里,雌鳥要將自己的心跳,自己的歌喉,自己羽毛的顏色,自己飛翔的基因——多么令鳥驕傲的基因,天使也都是長著一雙翅膀的——全部傳給這個即將變成小鳥的蛋。雌鳥親切和藹,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進行著胎教。但它卻盡量地避免那些具有真相力量的險惡。比如說閃電,一條黃色的巨蛇扭曲著爬上了天空并震耳欲聾地轟轟作響,那便是閃電。閃電給一個巢帶來的恐懼是顫抖,是絕望,是災(zāi)難與無遮無攔。在閃電的威力下,一個巢裸露無遺,逃無可逃,躲無可躲。雌鳥面對閃電卻在安詳?shù)嘏P著,安詳?shù)孟褚粋€無風無雨的水晶般的天空。它不能讓腹下的蛋受到驚嚇,它不能讓腹下的蛋流淚。
蛋一流淚,蛋就死去了。
蛋在雌鳥的腹下感到巢是如此安靜平穩(wěn),不可摧毀。蛋一點也不知道,這可不是世界的仁慈,這是母親的仁慈。
這日,蛋成為了一只鳥,它用幼嫩的嘴喙磕破了蛋殼,歪歪斜斜地從蛋殼中鉆了出來。它抖掉了身上的鎧甲,徹底結(jié)束了作為一個蛋的混沌與快樂的日子。從此它將作為一只鳥與這個世界獨立相對。
雌鳥慈愛地望著眼前的雛鳥,它幸福地想,自己又為這高遠的藍天彈出了一個美麗的音符。同時它也很憂傷,因為高遠的藍天中有兇猛的鷹隼,而遼闊的大地上狡猾的蛇與貓又無處不在。雌鳥清楚地記得,它曾向這藍天彈出過一個個美麗的音符,可是它們?nèi)缃穸嫉侥睦锶チ耍克鼈儸F(xiàn)在在哪一朵白云下飛行?在哪一株綠樹上做窩?它們又繁衍了多少個子女?緣何沒有一只飛回老巢中,站在金色的陽光下對它歌唱?
有一天,這只小鳥也飛走了。雌鳥目送它的翅膀如一片輕靈的云絮,在晨風中飛行。它啁啾著,撲扇著,歡快著,一會兒讓陽光摟住,一會兒摟住陽光,癡迷地向遠方飛去,并且永遠不再回來。只有它第一聲啼歌的遺韻久久地留存在巢里。還有它的體溫,它小小的身體溫暖過的樹枝與羽毛,會日日夜夜被雌鳥緊緊地抱在懷中。那是雌鳥的夢與愛。從那日起,雌鳥諦視天空的雙眼,一刻也不肯休息。
天空太浩瀚了,一望無際,哪里才是它的邊際呢?
雌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感覺到一個巢在廣闊無垠的天空中是如此的孤獨,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
今夜,天空中似乎連星星也沒有一粒。
雌鳥與雄鳥都老了,它們再也生不動蛋,孵不了小鳥了。巢也老了,干枯的樹枝被無情的風雨剝蝕得正在一點點腐爛,有些地方已經(jīng)透亮了,它已經(jīng)不太像一個巢了,它像一個由混亂的樹枝馬馬虎虎隨意搭成的什么東西。
這個巢從此不再誕生。
高高的白楊樹上的那個巢,就在我家的門前。當我離開我的清貧之家去往他鄉(xiāng)的時候,我抬頭仰望那個巢,它多像一個被打歪的拳頭,一個被用破的句號,一團被淋濕的舊棉絮,一個就要掉底的灰色無梁小筐子。
它好寒酸??!
啟程那日,母親送我到車站。她非要替我提著行李。她提得很吃力,卻極力掩飾著這種吃力。車來了,母親不斷地大聲囑咐我:“一人在外,記得多干活,少說話!多吃飯,少生氣!”“一人在外,記得多干活,少說話!多吃飯,少生氣!”……
車輪攪起的滾滾沙塵,蠻橫地淹沒了她的話語,遮蓋了我的視線。我聽不清母親在說什么,也看不見白楊樹上那個小小的巢了。
根
根的強大,就是一種事物的強大。根的永生,就是一種事物的永生。我們常常走過一片蓊蓊郁郁的森林,我們會贊美那些挺拔樹木的秀干,贊美那些在風中嘩嘩作響的葉子,贊美樹上開放著的艷麗花朵。我們也會贊美森林給我們提供的豐厚氧氣,它使我們的肺部比較舒服,它參與我們的新陳代謝,讓我們的臉蛋如一枚水洗的月亮那般漂亮。
此時,卻很少有人想到根。偉大的事物,基礎(chǔ)的事物,冥冥中決定萬物生死、興衰的事物,往往都有著含而不露、樸實無華、沉穩(wěn)無言的雄厚堅實的品性。
根便具有這樣的品性。
世上有生命的萬物——人、動物、植物——“所有的動機都有其原始的起源”,這種“原始起源”就是他(它)們的根。根中儲滿了屬于他(它)們這個種群(種屬)的記憶基因,于是他(它)們便按照這個記憶基因發(fā)展自己的生命樣式。其間,雖然會有基因變異,卻都是在自己生命鏈條上的變異。就像火的語言是燃燒,云的語言是飄飛,雪的語言是潔白一樣。比如,人無論如何變,也變不成一條狗。當然,這里是指肉體形式,不指精神狀態(tài)。從精神狀態(tài)上講,某些人變成一條狗,一條喪心病狂的狗,甚至是一條毒汁四溢的蛇都是可能的。
根的屬性,使事物成了“這一個”,而不是“那一個”。桃樹的根使它的枝葉、花朵、果實都是桃樹的屬性,而不會具有梨樹的屬性。牡丹的根使它開出國色天香的牡丹花,而不會開出冰清玉潔的水仙花,更不會開出一株在秋陽下?lián)u曳,顯得風露凄清秋光漸老的白色蘆花。
白色的蘆花,它是一種命賤的表示??!
如果說人生是一條長長的路,我人生之路的兩旁便長滿了這種白色的蘆花?;厥淄?,白色的蘆花巨浪仍在簇擁著我。還好,我行走了這么多年,什么也沒有改變,蘆花浪翻浪涌,秋雨也在完美地飄落。我想有朝一日,到了那個人生的荒蕪渡口,仍然會是這種白色蘆花鋪成的連天素錦,會成為我靈魂的最后眠床。如此甚好,一切的過往與人生的寂寥或喜悅,說也不用說,都歇息在這里了。
根的力量比人想象的不知要強大多少倍呢!
根是深深埋藏在地下或遙遙隱秘在久遠之物??墒窃谀愕纳砩?,人們還是會很快地辨認出你是屬于什么樣的一條根長出的枝葉。因為你的身上滿是根部退也退不掉、抹也抹不去的特質(zhì)。我到城市求學后又在城市謀生,但明眼人——我所遇到的“明眼人”何其多也——很快就會看出,我來自農(nóng)村,并且農(nóng)村是我一生也斷不掉的根。起初我很憤怒也很沮喪,攬鏡邊自視邊檢討自己,是我的發(fā)型不對?服裝過時?說話帶有鄉(xiāng)音?似乎也查不出什么名堂。便傻乎乎去問“明眼人”?!懊餮廴恕睅е疳樁热说膶捜菖c大度,毫無保留地告訴我:“你太質(zhì)樸了,也太退讓了!”
呀!不是發(fā)型問題,絕對不是發(fā)型問題。我竟然首先想到的是發(fā)型什么的,我思維的方式是多么的“外在”。這是“根”的問題,一條小路在一條大路面前往往瑟縮,一條蟲在一條蛇面前往往戰(zhàn)栗,一只貓在一只虎面前往往低伏。小路與大路,蟲與蛇,貓與虎是多么的相像,又是多么的不同??!本質(zhì)上的不同,無法相同。質(zhì)樸與退讓是一種比較文雅的說法,去掉文雅的外衣,其實是說這人多少有點發(fā)傻和遇事總是吃虧。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像一位得道高僧般那樣沒有虛榮心了。一個人的根哪能說斷就斷了呢?畢竟,在蘆花與河水的純凈黎明,野鴨起起落落,我迎風而立,蘆花的剛健與柔美,河水的清涼與澄澈,都長進身體與靈魂中去了。在水一方,我還是站在那里。
而且隨著時光的流逝,年齡的增長,我發(fā)現(xiàn)我的記憶狀態(tài)越來越傾向這條根。
記憶從我的手心上不可救藥地向回爬。
我曾經(jīng)讀過一些書,不多,天資問題。我曾經(jīng)見過一些世面,不大,地位問題。可我現(xiàn)在已絲毫沒有準備,去調(diào)動自己的知識儲備來應(yīng)付什么局面時,第一反應(yīng)想起的“名言”,不是圣賢的話,不是哲人的話,不是名人的話,更不是領(lǐng)導的話,而全是我母親的話。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終生在一個閉塞的村莊勞作打轉(zhuǎn)兒的女人的話。母親說:“什么事拿起來千斤,放下去四兩。”母親說,“年好過節(jié)好過日子不好過;出有門進有門求借無門。”母親說,“寧叫身上受苦,不叫臉上受熱。”母親說,“你自個兒認準的道,就是爬也要爬完它?!薄?/p>
多么好的話,這些話全是花里的春天,在荒村與明月之間,語言的芳香就從那兒徐徐向我飄來,這些話有著語言的清白與誠實,世上可不是所有的語言都是清白無邪的。這些話哪句不是真理?其實真理一點也不深奧晦澀,只存在著語言表述上的深奧與晦澀罷了。母親的話不需要想,就“想”起來了。別人的話是需要“想”,才能想起來,甚至有時你拼命想也想不起來。因為拒絕的最好方式就是遺忘。
當然,這些話不是我母親的智慧總結(jié)出來的,如果那樣說就是掠美了,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它是鄉(xiāng)村之根的智慧,不過是由母親親口傳承給我。一位母親就是鄉(xiāng)村,就是土地,就是根。其他的,則是冒充土地,冒充根。每個夜晚,我已入夢,我躺在床上,也躺在土地上。
世界上有許多著名作家都描寫過根。聶魯達寫過一部回憶錄,名字就叫《尋根者》。他在一篇同名的散文中說:“邊境土地把它的根伸進我的詩里,再也不能離去。我的一生便是一次漫長的漂泊,始終四處奔波,而且總是要回到南方的森林,回到那莽莽林海。”
寫在紙上的根,實際上是長進生命中的根。
物質(zhì)的根,精神的根,涵蓋了人與事物的全部秘密。根是因,果是作為。在此,“因果關(guān)系之鏈是不可抗拒的?!币欢浠呐率情_在最高的樹梢上,它生命的底色還是根。
當然,有時我也懷疑,根的情結(jié),是否屬于一種農(nóng)業(yè)文明的古老傳統(tǒng)。它將像無可奈何的夕陽一樣,必將被暮靄所吞沒。它將像秋后的枯萎菊花一樣,必將被冰雪所覆蓋?,F(xiàn)代人的城市生活,誰還需要什么根呢?你從哪里來,你到何處去,你是誰,你的根在哪里,誰耐煩知道這些?除非你成了某個案件的嫌疑人,公安機關(guān)才會職業(yè)性地對你刨根問底,讓你原形畢露。
現(xiàn)代的城市就像無邊無際的洶涌水流,人則像無根的浮萍。我們隨著水流的浪起浪伏而上下漂蕩。我們甚至沒有屬于自己的確切方向——有自己的方向,也沒有能力掌控這個方向,因為水流的方向太強大了——往往水流的方向就是自己漂蕩的方向。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日復一日,循環(huán)往復,生存的流動性,使此地與彼地都成了浮光掠影。人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對一座城市做一種文化上與心理上的界定,并找到一種精神上的歸宿——根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