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蘇
A.一個人的腳。從小,鞋子舒不舒服,我都不會太當回事。大一點,只要不是掉得太厲害。小一點,只要不是擠得太厲害。不管什么情況,只要不是太不舒服,我總能忍下來。管它呢,穿一穿不就好了么。若干年前,看臺灣劇《流星花園》,自己都不明白,一枚準中年婦女,為何這樣喜歡F4和那個叫杉菜的女孩。有一天,突然想起,家世高貴的女孩曾對出身寒微的杉菜說過這樣一句話:一雙好的鞋子,會帶你去好的地方,遇見好的命運?,F(xiàn)在想,其實這句話,還是包含一點人生哲理的。其哲理不在于一雙鞋子是否真的會帶給你好的命運,而在于,允許自己的腳穿一雙什么的鞋,往往代表了某種人生態(tài)度。是逆來順受還是勇于反抗,是安于現(xiàn)狀還是尋求突破,腳在不知不覺中泄漏了你的性格,而性格決定命運,基本算是一條真理。試想,如果連雙舒服的鞋子都不積極爭取,又怎會擁有想要的生活?難道命運會垂青那些既軟弱又懶惰的人嗎?我大抵就是這樣的人。真想對我的腳說聲抱歉——你跟著我這么多年,受了許多罪。你經常被磨出水泡,昨天又磨了一個,不知啥時候干了,空了,剩下一層皮,我一點一點撕下來,并沒有覺得疼。18歲上衛(wèi)校時,去百貨商店,第一次給自己買了一雙高跟棉鞋,后腳跟一枚釘子沒有釘好,長時期硌腳,也不知硌了多久,直至有一天,它松動了,我拆開鞋墊,把它拽出來,這才知道,原來硌我腳的竟然是這一枚長長的尖尖的釘子,而且是尖的那頭朝上。我看著它,發(fā)了好一會兒呆,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忍受下來的。想一想,一個人的腳,相對于身體其他部位,是相當偉大的,它承受的如此之多,得到的如此微薄。
B.白房子。收到朋友的電子壓縮郵件,解壓后一看,原來是吳冠中先生的57幅畫。這真是一個驚喜,我喜歡這些畫。其中有幾幅,畫的正是我夢中的白房子。它門前的樹,飛起的檐角,灰色的瓦片,斑駁的墻壁,是那么親切自然,溫柔繾綣,帶著水鄉(xiāng)特有的氤氳。那味道,有一點像戴望舒的《雨巷》,只是比它要鄉(xiāng)村化一些。對白房子的喜愛源自童年記憶,因為小時候湖北老家的房子就是白色。1980年隨父親來到山東,在德州下了火車,一路上所看到的房子,外墻一律是粗糙的或青或紅的原磚。從未離開家鄉(xiāng)的我,對這些極為詫異,極不適應。一眨眼,在山東生活30多年,不知不覺,那些不適應的早就適應,那些不喜歡的也漸漸喜歡。我?guī)缀跬涀约菏潜挥采匾浦策^來的,我像土生土長的本地植物一樣,已經徹底地歸屬于它。某一年,到江西開會,之后與同行的人們一起到安徽婺源游玩。大家對著大片大片金黃的油菜花發(fā)出驚呼,我則傻傻地瞪著那些掩映在花草樹叢中的粉墻黛瓦的舊式徽居,覺得它們是那么親近,好像隨時會從屋里走出一個曾經一遍遍喊過婆婆的老人來。那白色的外墻被風雨浸染了淡淡的灰色印痕,正因為它白得不再鮮亮,所以才像極了留在我記憶中的童年的老房子,那正是“老家”的感覺。少不更事時,曾經寫過一首關于《白房子》的詩?!鞍追孔?又瘦又小/白房子/如同白棺/白房子/攔住敵人和/愛情/我總擔心/白房子的門/沒有鎖上。”那時,夸張地賦予白房子一種象征,一種強烈的桎梏感,除了青春的焦慮和躁動外,一定程度上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詩里寫的并不是童年記憶里的白房子,而是隱藏在心里的一間看起來更白更漂亮的令人窒息的小屋子,說白了,它根本就不是指一間房子,而是當時被莫名幽閉的精神時空。依然是年少時,曾經說過一句無比幼稚的話,我說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我的家鄉(xiāng)在遠方。后來我明白,那不是指真正意義上的家鄉(xiāng),而是一顆孤獨靈魂的譫妄和囈語,它在尋找心靈的家鄉(xiāng)。1997年夏季,南方水災肆虐,我代替父親領著大學剛剛畢業(yè)的小妹,去看望年過八旬的奶奶。臨別,我們跪在地上給奶奶磕頭。此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此一別,不知能否再見。小妹早已泣不成聲,那一刻,突然深深體會到,家鄉(xiāng),從未走遠,就在那里。
C.阿軍的夢。某日,和死黨英聊天,聽她講起弟弟阿軍的兩個夢。阿軍小時候調皮,一次和一幫哥們兒在餐館吃飯,喝了很多酒,不知所為何事,和巡警打起架來。那些巡警用電棍戳他的太陽穴,把他打得很慘。就在他幾乎昏死過去時,他感覺自己飛了起來,過了一座橋,來到一個大殿前,有兩個守門的人,將他帶進門去。有人高高地坐著,翻一本冊子,一條條念他做過的事情。原來他做過的所有大小事情,全都記錄在冊。念完后,那人說,這孩子心善,從未做惡,命不該絕,讓他回去。這些情形,他記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而此前,他從未聽人講過什么奈何橋、黑白無常的事情。他徹底醒轉,一段時間之后,身邊所有人都說他脾性大改,像是換了一個人。也是打從那時起,他喜歡上易經。這一點我是知道的,大概在1990年左右,我把幾本有關易經的書全部送給了他。這些年,阿軍一直潛心研究易經,竟小有心得。此夢之一也。多年前,有一段時日,軍所在單位的某同事,總無端地將一些臟水潑在他身上,無論怎樣小心避免,那些亂七八糟的流言,總會找上他。阿軍無奈氣憤得殺了此人的心都有。就在他最煩惱郁悶、幾近崩潰之時,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在山林里走,走進一間小房子,房子里面有個老奶奶對他說:“你看到門前的那棵樹了嗎,它要成長,需要多少肥料,肥是什么呀,肥本來就是很臟的東西呀!孩子,口水也是水呀!你要學習那棵樹,不要忌恨往你身上潑臟水的人,那些污言穢語,那些是非口水,都是你成長所需的肥,你要感謝它們澆灌你,讓你長得這么茁壯這么挺拔……”他醒過來后,感到內心澄澈明凈。他從心底里,原諒了那個人,流言也慢慢不攻自破。如果不是這個夢,年輕氣盛的他會不會做點什么出格的事情呢,比如懷里揣把刀殺了那人,或是狠狠地揍那人一頓,惹出其他未知的事端,又該當如何?此夢之二也。英說她沒有半點夸張弟弟的夢,發(fā)生在弟弟身上的事情,曾經讓她感覺奇怪。也許有人托夢給弟弟,也許弟弟天生慧根,也許家中老祖宗保佑?世界上很多奇異的事情,又怎能全都說得清楚呢?我知道的是,阿軍是個特別厚道良善的人,有著柔軟的心腸,常常幫助弱小。附近小村,有個孤寡窮困老人,和阿軍非親非故,阿軍每年都會抽時間提著米面等去看望他,替他做些整修房屋等力所能及的活。除了英和我,沒有人知道他做這些事。我明白英給我講這些的目的,我也習慣了在遇到煩惱時,從她那里得到勸導和安慰。好多年來,我一直認定,她是我前世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