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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茫大地

      2014-08-15 00:43:32◇曼
      四川文學 2014年16期
      關鍵詞:安平

      ◇曼 青

      郝毅鋒是透過市電視臺新聞快播節(jié)目,看到黨的好干部關木林的追悼現(xiàn)場的。關木林的遺像在擁擠人群中被慢慢推近放大,嚎啕跪拜在遺體前不愿離開的女人從鏡頭前一晃而過……遠在兩百公里以外的郝毅鋒心中騰起一股悲涼時,徐立恭正隨著現(xiàn)場攢動的人頭,最后瞻仰關木林的遺容。

      立冬過后,安城居然下起了細細綿雨,陰冷的殯儀館地面濕漉漉的,側邊一隅,工作人員在燃燒另一位逝者的花圈,青煙在空中緩慢升起。徐立恭眼前剛晃過這些景像,身子就已經隨著大部隊進入靈堂。四周一排覆蓋過一排的花圈,自發(fā)前來吊唁送別的鄉(xiāng)親、隊列整齊的部分同事代表,滿滿當當擠滿了靈堂。

      徐立恭透過黃白菊花的環(huán)繞,看到鮮紅黨旗覆蓋下那副早已變形的單薄遺體,再回過頭望望笑意盈盈的關木林遺像,心中五味雜陳。四周媒體的長槍短炮閃光不斷,徐立恭強壓下去即將泛濫的情緒,木木的面部肌肉卻開始微微抽搐起來……

      關木林的告別儀式在安城殯儀館內最大的靈宵殿舉行,市、縣領導均到場,并給予了他鏗鏘有力的蓋棺定論,上千群眾和同事肅穆送別,省、市、縣三級媒體聚焦這位倒在工作崗位上的書記。在安市這個不大的城市,關木林的身后稱得上哀榮了。

      關木林兩個僅11歲的雙胞胎幼子,一人捧著關木林笑意盈盈的遺像,一人吃力舉著碩大的花圈緩慢走向指定焚燒場地。徐立恭有點僵硬的脖頸,緩慢轉動著將這景象全數(shù)收進眼簾。莫名地,他胖胖的食指在黑色西服的衣袖下,突然就觸電般劇烈地抽動了一下。雙胞胎頭頂?shù)陌咨⑴?,在陰霾的空中似乎劃出了兩道白色閃電——沒等到屬于關木林的青煙在空中升起,徐立恭一個人提前有些踉蹌地退場了……

      郝毅鋒、徐立恭和關木林分別在安市兩個縣的三個鄉(xiāng)鎮(zhèn)擔任過黨委書記,徐立恭和關木林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相鄰,同在安寧縣,郝毅鋒則在離市府最遠的白水縣。

      關木林追悼會后的周末,郝毅鋒終于放下手里的工作,跨越兩百公里趕到安城和徐立恭一聚。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兩人靜默無語。安城的茶舍很多,郝毅鋒、徐立恭、關木林三人最愛在“獨一峰”,喝著蒙山茶,斗著小地主。若是三人還有多的朋友一起參加,那也會扯開場子打點小麻將,照例贏家請客,喝得酒酣人仰的時候再各自散場。似今日這般郝毅鋒和徐立恭倆人只是靜靜坐著,倒還確是第一回。

      在目光從窗外到茶杯的轉換間,郝毅鋒瘦削的胸膛已洶涌澎湃。對關木林的逝去,郝毅鋒有著自己的感傷。一輩子干到這個不起眼的正科級,身體基本已被掏空,他們這撥人一體檢誰沒個三高、胃病什么的。為了職務晉升,暗中較量,相互傾軋,宦海波詭云譎暗潮涌動、應接不暇的上級檢查和直面民眾喧囂、各類飯局應酬下的觥籌交錯,如同把把利器,一刀刀削卻健康,催人見老。終于,郝毅鋒端起了茶杯,一股淺淺無奈的笑,從他嘴角邊溢開來:“老徐,過去的……就過去了罷……”抿進一口茶,目光向徐立恭的眼鏡瞄了過去。在他的印象中,徐立恭鼻梁上總是架著一副透明金邊眼鏡,近年來改換成茶褐色眼鏡,讓他有點不習慣。

      徐立恭聞言,一直處于僵硬狀態(tài)的身體動了動,聲音有點發(fā)啞,總算還是吭出了聲:“是……啊,過去的……就只有過去了……”

      “明年年初有一批返城……”郝毅鋒又溜出了這個恒久話題。返城,對于每一個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人來說,可不就是一個幸福卻奢侈的夢?徐立恭夾著香煙的中指觸電般跳動了一下,趕緊五指并用,拳頭拱成圓滿的球狀,將煙頭狠狠摁進煙灰缸。抬頭習慣性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啞著的聲音就透了些狠勁:“無所謂了,哪方黑土不埋骨,我決定了,再在鄉(xiāng)上多干些時候!”

      人一生有多少時候是在隨波逐流,又有多少時候能自主奔流,冥冥之中的前路誰也說不清楚,徐立恭的話語引發(fā)了郝毅鋒心中更多的感慨和回憶——郝毅鋒、徐立恭、關木林原本風牛馬不相及的三個人,在九年前因為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大移民搬遷而相識。

      安市被橫斷山脈所包圍,山高水自長,這里具有豐富的水力資源。經過各級多年論證,國家相關部門批準后,一個比葛洲壩總裝機容量還大的水巾溝大電站2004年在這里正式開始建設,十萬移民搬遷工作隨之啟動。

      彼時,正在安寧縣某局舞文弄墨的辦公室主任徐立恭29歲,新婚燕爾,被窩還沒給媳婦焐熱,就被市里統(tǒng)一抽派作為首批移民干部,派駐白水縣,36歲的郝毅鋒當時正在白水縣一個鄉(xiāng)上做焦頭爛額的移民書記,39歲的關木林則剛剛奮斗到安平鎮(zhèn)副鎮(zhèn)長的位置,對人生充滿了夢想的他等待迎接安置移民戶——三人的人生第一次接軌。

      這天,郝毅鋒剛從移民戶家中回來,屁股在椅子上還沒坐穩(wěn)。黨政辦小秦秘書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奔來。中國人自古就有故土難離的情結,要誰搬遷都不是件容易事。一見小秦秘書那激動樣,郝毅鋒心里先咯噔了一下,“又出啥大事了?”

      “郝……”在郝毅鋒焦急緊張的時候,小秦秘書居然喘了幾秒鐘的大氣才接上話來:“……書記,市里派駐咱鄉(xiāng)的移民干部們來啦,組織部小白送過來的,已經在門口了,李鄉(xiāng)長已經出去迎接了……”

      郝毅鋒書記就這樣第一次見到了戴金邊眼鏡的徐立恭,當他握著小徐白皙的手時,眼前似乎就有自己數(shù)年前的影子在晃動。小徐身上的氣息讓郝毅鋒有股莫名的親切感,于是,他口中的話充滿了熱忱:“歡迎歡迎!”

      白水鎮(zhèn)當時移民戶多達3630戶,移民人數(shù)近萬,按規(guī)劃內安2000戶,剩下的1630戶均須要外遷,是全市移民戶最多、移民工作最重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之一。前期,縣里已經調集部分力量支援白水鎮(zhèn)移民工作,這次市委組織部在全市集中選派了二百余名干部,其中7名就被派到了白水鎮(zhèn),心里還念念著新婚嬌妻的小徐就在其中。

      白水鎮(zhèn)尖銳的移民工作矛盾,并沒有因移民干部力量的增強而緩解。手機24小時開機,郝毅鋒的手機不分白天黑夜,大多數(shù)時間均處于通話中。隨著移民工作進一步推進,白水縣空氣都繃出了近似“咔嚓”的斷裂聲,白水縣民眾情緒在不斷醞釀發(fā)酵,敏感的郝毅鋒開始嗅到危險的氣息。

      夜晚偶爾靜下來時,郝毅鋒總是甩著長胳膊、蹬著長腿、繃著瘦削的身子,一個人靜靜爬上四層鄉(xiāng)政府大樓的房頂,就著一根又一根的香煙,腦子中不斷過濾著最近的消息,思緒翻涌:有移民干部累倒在崗位上,獻出了生命,組織要求加強傳達學習其精神;也有移民干部因為2000元不明款項受到嚴厲處罰被開除公職,組織要求引以為鑒嚴格自查;部分鄉(xiāng)鎮(zhèn)有人煽動群眾,突發(fā)事件隨時可能爆發(fā),各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帶班,必須24小時在崗,確保隨時掌控局勢……

      過濾完這些重要而細密的時局動態(tài)后,郝毅鋒也會偶爾在腦中閃過自己的過往:名牌大學畢業(yè)后,全市的第一批公推公選干部,在縣里的某局任副職三年后,帶著幾分鍍金意味到白水鎮(zhèn)做了鎮(zhèn)長。那是2000年,郝毅鋒不過32歲就已是正科級,仕途如春風,這時的郝毅鋒頗有幾分“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得意。

      如果按預計一切正常,只需三年,郝毅鋒就可以返回城里至少坐到某個局的正位上。當然,彼時胸中充滿建功立業(yè)豪情壯志的郝毅鋒,理想的目標是再次通過公推公選瞄準副縣級。為此,繁忙的工作之余,郝毅鋒狠下一股勁來,開始讀在職研究生。

      然而,畢竟年輕氣盛,鋒芒過露。正如同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一樣,郝毅鋒個性里充滿了棱角,不知不覺中就犯了從政大忌。一些言行漸漸就在白水政壇一些關鍵人物眼里落下了痕跡,郝毅鋒在從鄉(xiāng)鎮(zhèn)返回城里的重要時段,栽了他這一生最大的跟斗。最終較量的結果是某局的位置被第二候選人摘得,他錯過了個人從政生涯的黃金時段……

      郝毅鋒宦海沉浮的時候,修建大型電站,即將開始大規(guī)模移民的風聲早已在社會上吹起了一層高過一層的浪。這個棘手的工作,終于落在了郝毅鋒開始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生涯的第二個月。甚至還來不及從失去返城機會的種種懊惱中回過神來,更來不及思考自己的下一步如何走,郝書記的辦公室門口就每天堵滿了搬遷戶。

      面對不愿離開故土的鄉(xiāng)親父老,一向智商和情商均自詡頗高的郝毅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民意如水,順則舟疾,逆則舟覆。郝毅鋒駕著的那葉舟,先是在宦海中觸礁,如今又開始接受民眾的顛簸了,是行是覆,全看郝毅鋒是否能掌握到行舟的關鍵了。

      但顯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郝毅鋒都沒找到行舟的關鍵。在這些不管不顧,始終只認一個理:生生死死都要在自家?guī)桩€地里的鄉(xiāng)親父老這里,郝毅鋒和縣上派出支援的移民干部一起磨了小半年,拉鋸戰(zhàn)的結果仍是沒有結果。隨著拉鋸戰(zhàn)同時演變成持久戰(zhàn),郝毅鋒有生以來第二次產生了挫敗的感覺。

      嚴重不足的睡眠,腦中隨時緊繃的弦,挫敗的晉升,遙遙無期的返城之路,凝重緊張的移民搬遷工作,這都讓郝毅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終于,令郝毅鋒更加惶恐的事發(fā)生了。某個休假的晚上,長胳膊長腿的郝毅鋒如同八爪魚般剛覆蓋上妻子,手機鈴聲就如同約好了時間般隨即響起。郝毅鋒先是一驚,瞬間就如同泄氣的皮球變得綿軟。無奈扭轉身子,伸出長手去取床頭柜上的手機。接完電話,郝毅鋒無力地從妻子身體滑落下來……

      鄉(xiāng)政府樓頂陷入暗夜的一片寧靜中,郝毅鋒摁滅掉手中燃盡的香煙,再次打燃火機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另一角靜靜佇立的人影。“是誰?”郝毅鋒使勁吸了口煙,往人影靠過去:“小徐?”

      “郝書記……”徐立恭這時從遠遠的眺望中回過神來,也才發(fā)現(xiàn)身邊煙頭一亮一熄地在空氣中閃爍。

      “怎么,想媳婦啦?”郝毅鋒手中遞出一支煙,用盡量輕松的口吻問。

      徐立恭接過煙,半天才開口,語氣中充滿了悵然:“過來時,我們正準備去度蜜月……”

      郝毅鋒瘦得有點咯人的手拍了拍這個感覺是自己年輕版的小伙子的肩膀,不再多問什么。他悲哀地想起自己的夫妻生活,開始移民工作以來,和妻子親熱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成功親熱的次數(shù)降低至零。兩個疲乏到不愿多句言語的男人,靜靜地在黑暗中各想各的心事。

      次日晨,移民搬遷工作仍在艱難地推進。在樓頂同抽大半夜煙的經歷讓郝毅鋒和徐立恭倆人之間多了幾分默契——男人之間的友情就是這么奇怪,一個握手,一次同處就在各自心中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情。

      時光荏苒,四年過去,小徐在郝毅鋒的口中已經成為老徐,郝毅鋒在老徐口中更是順當?shù)某蔀槔虾?。通過四年的竭盡全力,白水鎮(zhèn)3630戶移民戶,同意搬遷的戶數(shù)不過零頭,但巨大的工作壓力仍然如同攔路虎一般擋在郝毅鋒面前。為了加快工作進度,郝毅鋒把鄉(xiāng)鎮(zhèn)移民干部的工作時鐘調快了半個小時,每天中午兩點開個短會,兩點半時,大家就已經分別在奔往各自崗位的山路上了。

      2008年5月12日14時28分,郝毅鋒主持鄉(xiāng)黨委政府移民干部工作前短會結束后,正是大家出發(fā)趕往各自“承包”移民點的時候,那陣巨大搖晃開始。剛出門的郝毅鋒回身一看,白水鎮(zhèn)有些年齡的鄉(xiāng)政府大樓瞬間瓦礫四落,他的心情瞬間冰凍:“地震……”立刻本能地想到學校的九歲兒子,不由就有點心慌了。他摸出手機馬上就給城里的妻子打電話,電話那頭卻傳來一陣嘟嘟的盲音,通訊中斷了。郝毅鋒的長胳膊在掛斷電話無力垂下的一瞬間,腦子里不由一陣白屏。

      腦海陷入兩秒白屏狀態(tài)的郝毅鋒,眼睛卻看到地面不斷起伏,而服役多年的鄉(xiāng)鎮(zhèn)大樓已坍塌掉一半——這可不是小地震,郝毅鋒瞬間徹底清醒過來。清醒后的郝毅鋒趁放電話回褲兜的機會,嶙峋的瘦手狠狠掐了把同樣寡肉的大腿,強壓下想要往城里奔的念頭。面對四周人們的驚惶失措,郝毅鋒揮舞著長胳膊果斷地吩咐:按原計劃蹲點區(qū)域立即趕到各自崗位,查看災情,實施救援。

      事實證明了郝毅鋒的判斷是多么正確,5·12汶川地震讓距離不遠、同處山區(qū)的白水縣遭到了巨大災難,房屋倒塌、人民財產受損,更造成了數(shù)十人死亡。而白水鎮(zhèn)由于郝毅鋒那一咬牙,挽回了數(shù)條待救的性命。

      后來,妻子若水曾責問那個當天一直沒等到的電話,一直沒等到的丈夫。郝毅鋒無法回答,他瘦削的身子卻下意識蝦米似地弓成一個圈,用他的長胳膊將9歲兒子緊緊圈護在瘦削懷中,久久不愿松開。

      5·12地震一個月,徐立恭被火線提拔,破格晉升為安秀鎮(zhèn)鎮(zhèn)長。郝毅鋒對于送走并肩作戰(zhàn)四年的徐立恭,心中實在有些不舍。倆人均是那種話語不多,帶點文人氣質的同類人,關木林這時已奮斗到安平鎮(zhèn)鎮(zhèn)長的位置。在移民工作中結識、氣味相投的三人酣談良久,官場如戰(zhàn)場,同僚間難得有真誠的友誼。

      徐立恭七十年代中期出生在鄰市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在安市某所普通大學畢業(yè)后,機緣巧合下分配在安市市府所在縣的某局。由于小徐寫得一手漂亮的好公文,很快被局長賞識,調到辦公室充當了兩年文秘角色后,被提拔為辦公室主任。

      應該說,這幾年,小徐對仕途并沒有太大想法,出生平凡,又是異地打拼,不論哪一條都沒有給小徐創(chuàng)造更好的上升空間。安心工作的小徐因此倒過了幾年算是輕松自在的日子。

      這幾年,在同事阿姨介紹下,小徐和市里醫(yī)院一個漂亮小護士談起了戀愛。終于走進婚姻殿堂的時候,小徐的政治生命因移民搬遷迎來了第一縷光亮——通過市委組織部篩查的徐立恭按副科級待遇派駐白水。

      2008年,徐立恭順利從副科級走到了正科級,時間上倒是一個點卡一個點的剛剛好。如果一切順利,33歲的徐立恭和當年32歲的郝毅鋒,機遇何其相似。從政的人誰不渴盼走得更高,誰的心里不是在打著這個時間表呢?但在郝毅峰眼里,徐立恭卻有點后知后覺,這也是郝毅鋒在告別酒上反常絮叨提醒的緣故。

      事實上,徐立恭并不后知后覺。在面對人生突然打開這扇大門的最初,他是有點暈眩。但當他一旦從最初的暈眩中回過神來,就會立即以一日千里的速度開始宦海中自在沖浪,而這卻未能被郝毅鋒當時所預見。

      告別酒第二天,徐立恭就返回了市府,甚至顧不得回家看看一歲的女兒,就立即奔往安秀鎮(zhèn)報道。

      地震造成的家園破碎,無意間為郝毅鋒的移民工作帶來了更多轉圜余地,以前啃不動的搬遷戶,開始出現(xiàn)松動苗頭。打鐵要趁熱,身為農民的兒子,郝毅鋒相當明白這個道理。甩開膀子,郝毅鋒帶著他的工作隊,踩著廢墟走進了白水鎮(zhèn)的一個個堅硬堡壘。

      “他伯……”地震已經過去十天,天空開始出現(xiàn)明晃晃得有點糝人的太陽,郝毅鋒瘦削的臉龐上、額頭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汗珠,一開口就感覺到自己喉頭冒出的熱氣:“……你聽我說嘛……搬遷已成定局……”郝毅鋒拉著葉家老伯同樣汗?jié)n漬、黑黝黝的手臂勸說道。

      拆遷工作原本是三人一組的,但這一天,小秦秘書被郝毅鋒安排緊趕一份匯報材料,同組的另一名農經員生病必須要休息。于是,郝毅鋒只得一人單獨上陣了。

      最開始,葉家搬遷并不屬郝毅鋒負責,可負責這個片區(qū)的唐副書記實在啃不下這戶。葉老頭手中隨時拎著敵敵畏瓶子,瓶子的土褐色一映入唐副書記眼簾,就讓他心頭直打寒顫。這要是鬧出了人命,可是關天的大事。

      無可奈何之余,郝毅鋒只得親自接下這塊燙手山芋。這幾年來,郝毅鋒幾乎就成為葉家的編外家人,葉家院壩的那棵不知名的歪脖子樹,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葉老頭看著抓住自己的那雙又黑又瘦的手,還有郝毅鋒鼻頭上那些在陽光下有點刺眼的汗珠,心中也不由有點喟嘆起來。目光再一抬,郝毅鋒那原本純黑濃密的頭發(fā)中開始夾雜著斑斑白發(fā),也一并被葉老頭給收入了眼里。

      這幾年,郝毅峰的外貌變化,葉老頭一點一點的看在眼里。郝毅峰從最初的小心慎微,到如今的熟稔隨意,也都被葉老頭一直在心中掂量著。這個讓郝毅峰疲態(tài)、窘態(tài)流露的午后,葉老頭的心像是突然就被什么東西融化了一樣:這要是自己的娃,做這樣的工作,可不也就是個造孽……都不容易啊……“咳——”葉老頭口中重重一嘆,將手中的敵敵畏瓶子往身后的土墻上反手一甩,向郝毅鋒伸出了自己的手。

      郝毅鋒黑瘦的手被葉老頭抓住,先是感覺到了粗糙、堅硬,再接著,一股軟和、暖心的感覺就順著他的手中的神經慢慢擴散到心房中去。人心都是肉長的,以心換心才有善果啊,郝毅鋒耳中頓時似乎聽到了來不及享福就先去了的父親的聲音。郝毅鋒趕緊雙手并用,反過來扶住同樣疲乏的葉老頭,朝土墻下擺著的一根長條凳走去。

      在這個太陽光透過歪脖子樹枝葉的間隙,射到郝毅鋒布滿點點汗珠的鼻頭上的午后,郝毅鋒似乎靈臺頓亮,茅塞頓開,突然就抓住了在百姓中行舟的那個關鍵竅門。掌握了這個竅門的郝毅鋒,開始在這片原本顛簸多多的大海里順利航行。

      許久以后,郝毅鋒忘記了許多,唯獨對這個烈日照耀下的午后記憶十分深刻。在葉老頭家半塌土墻下的長條凳上,郝毅鋒和葉老頭絮絮擺了半天的龍門陣。他那同樣土墻房中的童年,那年以全鄉(xiāng)第一的成績考進縣城唯一一所高中的他,拎著自己唯一的一雙膠鞋,舍不得穿,打著赤腳走了幾十里山路,快到縣城時才穿上。老母親如今已隨他到了縣城生活,可其余放棄讀書,成全了他璀璨人生的兄弟姐妹,為了支持他的工作,再次率先從那些土墻房中走出,背離家園,一起外遷到了鄰縣……

      郝毅鋒離開葉老頭家時,沒有回頭,他害怕一回頭眼淚就灑落到葉老頭家,按農村里的說法,有外人的眼淚落在自家是不吉利的。葉老頭一個勁地在他背后用蒼老的,但卻令他想起老父親的聲調顫微微地喊道:“郝書記您放心,我們全家一定搬,明天我就讓老大到您那里來辦手續(xù)……”

      然而,郝毅鋒終究沒有親自為葉老頭的搬遷辦手續(xù),更沒兌現(xiàn)送葉老頭全家去安置地的承諾。那個午后,鎮(zhèn)政府里有一紙調令等著他。接任白水鎮(zhèn)書記的是個一如他當年的年輕干部,在拆遷實現(xiàn)突破的時刻,安排這樣的交替,頗值得玩味。

      不過,郝毅鋒已不再去多想了。葉老頭家那個敞開心扉的午后,給文人氣質的郝毅鋒帶來了巨大的震撼和啟迪。當時,他甚至已經產生了余生就在離泥土最近的鄉(xiāng)上工作的念頭,那種與鄉(xiāng)親水乳交融的感覺,讓他一度失落的心找到了歸宿的感覺。

      這一年,四十出頭,已經白發(fā)早露的郝毅鋒終于“如愿”返城,進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局,領副銜享受正科級待遇。

      人生時常就是在求而不得,不求卻滿載之中輪回。就好像錯過季節(jié)盛開的花朵,郝毅鋒的返城路雖然帶著點淡淡的苦澀,但也總算綻放了自己的芬芳。而徐立恭和關木林的返城路,此時尚是一片迷蒙,一切未知。

      小半年后,過完2009年春節(jié),郝毅鋒、徐立恭和關木林終于抽出各自時間,坐到了安城“獨一峰”茶舍里。郝毅鋒這小半年的消停生活,倒是把身體養(yǎng)回來不少,就連翻著牌的手也不再那么黝黑干瘦了。

      于是,在徐鎮(zhèn)長不斷不懷好意地揪住郝毅鋒的手大做文章,影響軍心的策略下,郝毅鋒很快輸空了錢包。一同隨著郝毅鋒到市府度假的中學語文老師若水,在邊上看得心恨恨的時候,就暗中隔著厚厚的羽絨服狠掐了自己丈夫幾把。

      把語文老師這小動作看在眼里的徐立恭,不禁就用手肘拐了拐專注于自己手中紙牌的關木林。于是,一場會意過來的開懷大笑就在獨一峰迅速散漫開來。被笑得有點不好意思的郝毅鋒,回頭惱惱地瞪了一眼臉已熏紅的妻子。語文老師不愧是站講臺的,很快就恢復自然,纖細的手取出了自己的紅色錢包,難得大方地數(shù)出幾張大鈔來,邊往郝毅鋒桌墊下塞,邊沖旁邊還傻樂著的徐立恭剜了兩眼回去:“老公,加油,把小徐的包包底都給他贏過來……”

      郝毅鋒果然迅速扭轉戰(zhàn)局,成了最終的贏家。返回縣城,工作上清閑不少,壓力也驟然降低的郝毅鋒先是在語文老師各種煲湯的補養(yǎng)下長了點肉。隨后,他慢慢發(fā)現(xiàn)有幾年萎靡的夫妻生活,竟也慢慢恢復了。仿佛要把那幾年對語文老師的虧欠彌補回來,郝毅鋒和語文老師仿佛回到了戀愛的那段時間,走哪都形影不離。

      在聚會中鬧嚷得最厲害的徐立恭,其時在工作中已經遭遇到一些難以言說的困境了。安秀鎮(zhèn)的情況并不如他剛踏上這塊土地時所想象的那么簡單。

      安秀鎮(zhèn)在安市算是一個很拿得出手的景點了,這里從明清兩朝開始積淀的文化和山水的清麗秀美,很是吸引人。隨著旅游經濟越來越熱,安秀鎮(zhèn)成為安寧縣乃至安市一個十分重要的區(qū)域。

      這里的書記鎮(zhèn)長,很受縣里重視,甚至是有了預先提拔傾向才會被安排到這里來錘煉。從這里返城的書記,有好幾位均順利提拔上了副縣級。于是,安寧縣所有鄉(xiāng)鎮(zhèn)書記和鄉(xiāng)鎮(zhèn)長,如果暫時沒有返城的希望,無不把目光盯著安秀鎮(zhèn)書記或鎮(zhèn)長的職務。

      這些目光中也包括安秀鎮(zhèn)副鎮(zhèn)長王岷禺。巧合的是,這位王副鎮(zhèn)長歲數(shù)也和徐立恭差不多,在徐立恭到安秀鎮(zhèn)之前,他還短暫地代理行使過安秀鎮(zhèn)鎮(zhèn)長的職權。在徐立恭的任命到達之前,甚至包括安秀鎮(zhèn)的一把手姜書記也幾乎認定了鎮(zhèn)長的接任人選,鐵定是王岷禺。

      徐立恭的火線晉升是市里的決定,對于第一批在白水縣付出了四年青春的派駐干部,在當前的局勢下,市里綜合考慮要打破常規(guī)給予褒獎性質的任命提升。于是,一批確實在移民工作中有著出色表現(xiàn)的移民干部,在返回的同時幾乎都被給予了提升任命。對于這樣的任命,大多數(shù)人也就調侃幾句:沒辦法,誰叫人家是移民干部呢,移民干部現(xiàn)在可個個都是香饃饃……少數(shù)人也有怨言:哪個地方不是干革命工作,憑什么好事就都給了他們。

      徐立恭到來后,在安秀鎮(zhèn)的干部中,這樣兩種聲音私下里很是響了一段時間。其中當然包括為王岷禺副鎮(zhèn)長鳴不平的部分鎮(zhèn)干部。于是,過了最初的接觸期,一旦進入到實質工作中,徐立恭就慢慢體會到了古人口中的掣肘是什么感覺了。

      只要不真正影響觸及到安秀鎮(zhèn)的災后重建工作,鎮(zhèn)長和副手之間有點小小的矛盾,這在安秀鎮(zhèn)一把手姜書記看來都無傷大雅。在某種情況下來講,他甚至有點樂于在倆人中間制衡,領導嘛,有時候總是免不了玩點權術的。于是,心知肚明的姜書記在掌控全局的前提下,對于王岷禺副鎮(zhèn)長那許多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小動作,一律采取了不露聲色,維持著表面的不偏不倚。

      徐立恭腦子自然也不笨,幾個回合下來,他徹底明白,這將是考驗他是否具備領導素養(yǎng)的第一關。如果在這一關里,他不能成功地讓王岷禺折服的話,他這鎮(zhèn)長大概不僅別想做出什么成績來,甚至還可能坐不穩(wěn)這個位置。

      敵動我靜,敵靜我動。徐鎮(zhèn)長在這小半年的時間里,基本就采取了這樣的策略。但這小半年,徐立恭明靜暗不靜,不論阻力多大,他首先堅信業(yè)務過得硬才是硬道理,而業(yè)務就是他的鎮(zhèn)長工作職責。安秀鎮(zhèn)的主要工作是災后重建,這在經歷過四年白水移民工作考驗的徐立恭這里進行得可謂得心應手。

      而安秀鎮(zhèn)的次主要工作就是接待省市內外的領導及友好部門。這樣的時候,除非是必要的出席,徐立恭一般都是做好各項基礎準備工作,然后恭敬地請姜書記出面發(fā)揮。點點滴滴不露痕跡為姜書記的工作成績錦上添花,這樣幾次下來,姜書記心里十分舒暢,慢慢就開始會心地拍拍徐鎮(zhèn)長的肩了,再接著有時就開始點點王岷禺的進退了。

      書記的態(tài)度就是風向標,鎮(zhèn)上的干部,個個都是人精。原本觀望的鎮(zhèn)干部,轉變迅速,及時跟上了一把手的腳步。王副鎮(zhèn)長同一陣營的干部,也不敢再明目張膽地幫著掣肘了。一年過后,安秀古鎮(zhèn)重新煥發(fā)出了生命的活力,那些修舊如舊的宅子四下散發(fā)出地震前的熟悉氣息,古鎮(zhèn)的災后重建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

      與王岷禺的斗爭則取得絕對勝利,徐立恭順利渡過了仕途的小小障礙,郝毅峰眼中那個曾經后知后覺的徐立恭,至此混沌全開。

      時間行進到2011年換屆大選,身形逐漸往氣球狀發(fā)展的徐立恭順利接替返城的姜書記。舉手投足之間散發(fā)出了更加成熟的氣質的徐立恭,進入了男人最璀璨的年華。

      這一年,在安平鎮(zhèn)原地奮斗的關木林,也終于坐到了安平鎮(zhèn)書記的位置。而依然遠在白水縣的郝毅鋒繼續(xù)某局副職享受正科級待遇中。

      安市市府所在地安寧縣有三個鄉(xiāng)鎮(zhèn)的名字都是以安字打頭,三個鎮(zhèn)均屬轄域內的大鎮(zhèn)。若以市府為起點,最遠到最近依次分別是安秀鎮(zhèn)、安平鎮(zhèn)和安雅鎮(zhèn)。

      其中,安秀古鎮(zhèn)以旅游產業(yè)發(fā)展為支撐,是全縣經濟活躍區(qū)。安雅鎮(zhèn)由于一小半的土地分別在市府和縣行政中心區(qū)域,房產開發(fā)炙手可熱,也屬經濟強鎮(zhèn)。唯有夾居兩鎮(zhèn)之中的安平鎮(zhèn),缺乏可增長點,一直以來經濟發(fā)展不溫不火,不容易出什么亮點。若要非找什么顯著點的話,老上訪戶數(shù)量不少且矛盾尖銳倒是一個讓安市領導都十分頭疼的問題。

      與徐立恭同一年,終于晉升到安平鎮(zhèn)書記的關木林在這塊土地上使出了把一年當做十年用的勁頭。關木林彼時已46歲,這個年齡這個位置,有些結果就已經基本成為定局了。這即便在安平鎮(zhèn)的干部們心中也十分明白的道理:這位五年一進步的書記若按此速度繼續(xù)行進的話,安平也就是他政治生命的最后一站了。因此,當關木林在安平開始大刀闊斧的時候,許多人都不明白這位書記如此拼命的動力所在。

      關木林祖輩均是地道的農民。長到十八歲,沒有讀過多少書的關木林和許多同齡人一樣參軍到了部隊。從部隊轉業(yè)后,他選擇回到了故鄉(xiāng)松河,成為了松河鄉(xiāng)松河村向陽大隊的生產隊長。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正是搞活農村經濟星火起源之時。有著一股干勁的關木林,就在向陽大隊的山上帶領十余戶鄉(xiāng)民,聯(lián)合喂養(yǎng)大耳朵波爾山羊。雖然最后,關木林帶領的山羊養(yǎng)殖隊以解散告終,但肯干的關木林贏得了上級和鄉(xiāng)民的支持。在鄉(xiāng)親們心中,關木林就是一個致富的希望,他們愿意跟著這個有辦法、有魄力的小伙子干,服他管。

      從向陽大隊生產隊長到村主任,再到松河鄉(xiāng)的武裝部長,關木林就這樣踏上了從政的道路。前二十年,他都在松河的范圍里打轉,直到成為安平的副鎮(zhèn)長才轉換了場地。到安平后的數(shù)年里,關木林依然全家一起生活在松河。

      出生在農村、奮斗在農村、家安在農村,農村對于關木林,在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他的全部。松河的一草一木,都曾在關木林的心里有數(shù),這種徹底的了解被他成功地轉移到了安平鎮(zhèn)。從進入安平鎮(zhèn)的那天開始,他就開始用腳親自丈量安平的土地,安平的溝溝坎坎漸漸都在他腦海中匯集成一本活的地圖。如此的熟稔了解,再加上他心中從喂養(yǎng)波爾山羊就開始且一直不曾泯滅的帶領鄉(xiāng)親走上致富路,奔上小康生活的夢想,安平的發(fā)展藍圖是不難繪制的。

      有了藍圖的關木林在就任后的第一次鎮(zhèn)黨委班子會議上,就把自己相當清晰的藍圖拋了出來:一年內要將安平農田基礎水利工程全面完成;兩年內要完成安平老場鎮(zhèn)的改造工程;三年內要基本見到安平鎮(zhèn)特色產業(yè)建設成效,農民每戶人均增收800元以上。

      安平的農業(yè)經濟長期沒有多大的進展,主要原因就在農田用水上。按理說,從安秀古鎮(zhèn)蜿蜒而下的潺潺安河水,經過安平時是有一股不小清流的??墒怯捎谌狈σ?,安河水至此并沒有停留,又自顧往下游安雅奔去,這直接導致了安平農田灌溉用水緊張。缺乏資金是安平引水渠道建設無法推進的關鍵,關木林在出任安平鎮(zhèn)長的時候,就開始密切關注國家小農水建設專項資金。可資金總是僧多粥少,這幾年來均沒能落到發(fā)展成績平平的安平鎮(zhèn)頭上。領導的目光總是會不自覺地放到那些在發(fā)展上能看到欣榮希望的地方,資金也會優(yōu)先傾斜于這些有發(fā)展?jié)摿Φ牡胤健?/p>

      意識到這點的關木林,在鎮(zhèn)長任期內狠下決心,不顧當時書記的漠視,在安平村開辟了一片獼猴桃種植基地。關木林身上仿佛天生就有股凝聚力,就如同當年他在向陽大隊時能聚集鄉(xiāng)民喂養(yǎng)波爾山羊一樣,安平村一部分敢干的人,開始凝聚在關木林身邊,率先嘗試獼猴桃種植業(yè)。

      小苗發(fā)出嫩嫩綠葉的時候,已成為了安平書記的關木林及時請到了分管領導前往檢查工作??吹轿L中搖曳著希望的這些綠苗,分管領導感動了,叮囑同行的水務局長給予資金支持??h水務局收到關木林持續(xù)不斷的請示已有幾年,眼下領導既然表了態(tài),也就順理成章地優(yōu)先為安平鎮(zhèn)批下了一定金額的專項資金。

      在那些滿腳泥濘的時光中,安平鎮(zhèn)的農田基礎水利建設工程,已經完全按理想進度順利推進。因此而受惠的老百姓開始愛往關書記辦公室去坐坐,順便拉點家常了。因為這樣那樣原因執(zhí)著的上訪戶們,開始欣喜地感覺到了祖輩居住的地方在改變,慢慢愿意坐下來聽聽關書記的藍圖,關注這個藍圖里將有多少是屬于自己,順便地也把自己多年來的委屈,掏心窩子地和關書記擺擺龍門陣。

      一個實實在在小農水工程建設,居然就能拉近和百姓的距離,居然就能順帶解決困擾多年的一些上訪戶問題,這是出乎關木林預料的。面對如此簡單淳樸的鄉(xiāng)民,關木林的內心有了濕潤的感覺,這就是民心啊,老百姓的心是面最明亮的鏡子。

      就如同郝毅鋒數(shù)年前那個午后,在歪脖子樹下的頓悟,找到了“官”與民和諧的竅門一樣,關木林在小農水工程順利推進的時刻,在他四十余年的人生中也徹底頓悟了。關木林意識到造福一方,帶動一方發(fā)展對于老百姓來說是多么的重要,只要干部是實在地在為老百姓做事,老百姓的心就是一潭最柔軟的水,這水充滿善意和溫暖,柔順地擁著干部向前流淌……反之,老百姓的這潭水就會變做滾滾洪流,吞沒掉所有的貪婪和悖行……

      小農水工程剛一上正軌,關木林庚即啟動了安平老場鎮(zhèn)改建工程。一項接一項,關木林不停往肩上加著擔子,他心中有自己的時間點:五年的任期,如今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剩下的每一分鐘,他都要用好。

      安平老場鎮(zhèn)在解放前曾一度繁榮。當年,這里曾是安秀、安平、安雅三鎮(zhèn)的商賈貿易集散地點。時光的車輪滾滾朝前,當紅軍到達這里時,作為作戰(zhàn)指揮中心,這里也曾燦極一時。后來,隨著改革開放的行進,缺乏經濟增長點,沒有特色資源成為制約這里發(fā)展的瓶頸。歷任書記要么確實想好好發(fā)展安平,卻因為各種原因流產;要么就保守完成任期內的平穩(wěn)過渡。于是,這幾十年來,在周圍鄉(xiāng)鎮(zhèn)迎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向前大步邁進的時候,安平鎮(zhèn)越發(fā)沒落了,這里曾經熱鬧的場鎮(zhèn)也逐漸衰落破敗。

      關木林記憶中,有幾個關于老場鎮(zhèn)的片段,總在他腦海中逮著空就能冒出來。

      安平鎮(zhèn)政府大樓只有兩層,四圍一個大門,方方正正地坐落在破落的老場鎮(zhèn)口子上,關木林的副鎮(zhèn)長辦公室就在緊挨著場鎮(zhèn)口的二樓。很長一段時間,關副鎮(zhèn)長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踱到玻璃窗后,久久凝望著衰敗的老場鎮(zhèn)。

      “媽的龜兒子些……”這是上訪戶中的錢老六,一場雨后,踩著稀泥挑著兩挑小白菜準備到安雅趕場,卻一不留神踩滑摔了個底朝天后,擰著一屁股褲兜的稀泥漿后梗著脖子沖著鎮(zhèn)政府的大樓罵罵咧咧:“一天就曉得窩起脹干飯,拿了公家的錢耍安逸……路這球爛,咋不管哈……”

      “幺——”劉秋菊扯長的聲調里帶著哭音,跟在幺女小翠的后面攆:“你不要再出去了哇,你把我和你爸丟在屋頭咋個過哦,我們就你這么一個女娃……”劉秋菊生了一雙兒女,小兒子漲水時在河邊耍著耍著就沒了,唯獨剩下小翠一個女兒。貧窮破敗的家,顯然沒留住對外面世界充滿向往的小翠的腳步。

      關鎮(zhèn)長從田坎上回來往政府大樓走,正趕上送走小翠后抹著眼淚轉身往回的劉秋菊。他正要上去勸上兩句,卻又開不了口的時候,迎面就接到了劉秋菊怨恨的目光:“當官,當他媽的啥子狗屁官哦,幾十年了還是窮得叮當響……”罵完后,劉秋菊抹著眼淚走了,關木林如雷轟頂,定定站著半天挪不開步……

      老場鎮(zhèn)的記憶一直是隱藏在關木林心中的隱痛,從作了鎮(zhèn)長,在安平鎮(zhèn)發(fā)展中具有一能量的那天開始,他就四下竭盡全力想辦法,想改變這里的面貌。直到5·12地震后一部分災后重建資金的匯集,以及新農村建設示范點扶持的成功爭取,關木林終于開始啟動安平老場鎮(zhèn)建設。沒有人知道,正是那股曾經的隱痛,成為他日以繼夜地展開老場鎮(zhèn)改建工作的最大動力。

      十一

      關木林在安平場鎮(zhèn)改造拆遷工作中揮汗如雨的時候,徐立恭開始籌謀啟動安秀古鎮(zhèn)擴建開發(fā)項目。

      郝毅鋒曾經假設過那個和徐立恭之間的較量,沒有進行的機會,但在徐立恭和關木林同時進步到鎮(zhèn)黨委書記的時候,卻漸漸在徐立恭心中萌芽了。這個萌芽,一經冒出頭就非常迅速地開始往上躥,瘋狂滋長起來。郝毅鋒再到市府來時,敏銳的他就慢慢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關木林總常到,而徐立恭總漸漸缺席三人的聚會。

      雖然關木林的政治生命在這五年書記任期一滿,就將完全結束,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眾多想返城的書記們心中較量的競爭對手。關木林政治生命的完結,卻并不阻礙他返城進入一個單位,享幾年清福后圓滿退休。返城對于在鄉(xiāng)鎮(zhèn)工作的人們來說,是掛在枝頭的那個紅蘋果,充滿了永恒的誘惑。而稀缺的城里那幾個有限的位置,就是引誘著鄉(xiāng)鎮(zhèn)干部們的幾個珍稀的紅蘋果。

      相隔如此之近的安秀鎮(zhèn)和安平鎮(zhèn),歷來就如同雙生子,天生就并排而立,自然就要被人們評判比較。在關木林主政安平之前多年的時間里,安平似乎一直就是為了襯托安秀而存在。可現(xiàn)如今,先天不足的安平竟然在關木林的大刀闊斧下,要用后天來彌補了。安平的那點小小變化,無不在刺激著已經走在前列許久的安秀鎮(zhèn)的胸膛。

      徐立恭有時候就不由在心中暗自嘆息:自己的任上,怎么就會出現(xiàn)關木林這樣的鄰居,自己的對手怎么就偏偏是這個如同蝸牛般進步緩慢,卻一直不肯停歇腳步的關木林。

      因為發(fā)展滯后,安平鎮(zhèn)一點小小的進步在縣領導那里都會被無限放大;兩相比較,一直發(fā)展較好的安秀鎮(zhèn)如果找不到自己新的增長作為亮點的話,不覺中就會被比下一個頭去。而這些兩相比較的結果,很有可能就成為徐立恭仕途上、返城路上的絆腳石。徐立恭無法不敏感地想得更遠,明暗之間,進退之間,也就慢慢疏遠了與關木林的友誼。

      當然,在徐立恭的心中,安秀與安平的五年發(fā)展成績,儼然成為他和關木林之間的政績角逐。但關木林是否也如此想過,徐立恭不得而知。關木林的經歷,尤其數(shù)十年就把家一直安在農村的事實,有時候也讓徐立恭叩問自己是不是多慮了,或許關木林從來就沒想過要返城,出生農村、扎根農村似乎就已是他全部的追求。

      徐立恭眼看著安平一天天的變化,沉不住氣了,漸漸竟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必須要找到安秀鎮(zhèn)自己的發(fā)展亮點,否則在他心中的這場角逐就只有失敗的份。一旦失敗,那些在他心中早已構想過多遍的仕途,就將失去繼續(xù)順利進行的可能…….

      隨著安秀鎮(zhèn)旅游產業(yè)的不斷發(fā)展,安秀古鎮(zhèn)區(qū)域內的那些古舊民宅已經不能滿足越來越多的旅游需求了。游客在這里需要休憩、需要吃飯。尤其是當那古色古香的亭臺樓閣上戲鑼一響,游客的目光就被留在了這唱了數(shù)百年的戲中了;再循著茶馬互市的歷史軌道走上一圈,那些對背茶客的魂靈產生了濃厚興趣的游客,甚至就要在寧靜的古鎮(zhèn)長住幾天了。

      造新如舊,擴大安秀古鎮(zhèn)的面積,在古鎮(zhèn)核心區(qū)外修建發(fā)展商貿住宿區(qū),就成為一種明顯的需求。徐立恭一旦意識到這點,立即著手推動這一需求變?yōu)楝F(xiàn)實,他知道,這將是他和關木林以及安寧縣其余眾多鄉(xiāng)鎮(zhèn)書記較量角逐返城名額的利器。

      且不論促使徐立恭迫切進行擴建工程的真實動機,單從施政手腕上來講,徐立恭確實頗有幾分魄力和想法。郝毅峰在關木林偶爾缺席的聚會上,聽徐立恭眉飛色舞地介紹安秀古鎮(zhèn)的遠景發(fā)展規(guī)劃時,有點略為吃驚:已經成功擁有這樣的魄力和手腕的徐立恭,與當初那個辦公室出身文質彬彬的小徐已經是天壤之別了。

      十二

      由于牽涉到總體協(xié)調規(guī)劃,古鎮(zhèn)擴建在經過安寧縣、安市各級部門和領導的反復論證研究中,頗有一些周折。等待的時間讓徐立恭有些焦慮。焦慮的徐書記背著手沿安秀鎮(zhèn)的溪水漫行的時候,突然就認識了一個如水般的女子。

      如水般的女子是某美校的特約模特妖嬈,當時正和美校學生一同在如畫古鎮(zhèn)寫生。徐立恭沿著古鎮(zhèn)的青石板緩慢踱到水石橋前的時候,眼中忽然就滑入了正嫩得可以掐出汁水的妖嬈。

      妖嬈一身嫣紅,披了白紗,撐著小雨傘靜靜坐在長滿青苔的石板上,半側身回眸凝望著清澈見底的潺潺流水,若有所思。徐立恭的心口像是瞬間也被注入甜甜的清水,那股悶悶的焦慮,隱隱的煩躁遭遇了天生的克星,在一瞬間被遠遠地沖散開了去。

      徐立恭繼續(xù)等待古鎮(zhèn)擴建評估結果的那些苦悶日子,留連溪邊的時間越來越長。冬風漸起,古鎮(zhèn)一年里顏色最寡淡的季節(jié)到來了。寫生的美校學生們開始收拾行囊,告別古鎮(zhèn)。而特約模特妖嬈似乎對古鎮(zhèn)情有獨鐘,獨自留下來領略古鎮(zhèn)冬天的美麗妖嬈。

      那段時間,徐立恭的腦子里甚至有點模糊了他那些關于如何擴建古鎮(zhèn)的宏偉藍圖。妖嬈的年輕,妖嬈的柔情似水,妖嬈的浪漫詩意,都讓他迅速地找回年輕的感覺,讓他完全放松,讓他沉浸并留戀萬分。而這些,遠不是已被歲月演變得面目全非的小護士所能給予的……

      積雪融化,古鎮(zhèn)農戶喂養(yǎng)的鴨子開始在溪水里戲水覓食的時候,在保護古鎮(zhèn)核心區(qū)域面貌的基礎上,擴建批復幾經波折終于到達了安秀鎮(zhèn)。接到批復的徐立恭心中狂喜,雖有幾分不舍,但還是果斷地送走了特約模特妖嬈,把心收回到古鎮(zhèn)擴建的大事上來。

      徐立恭事實上已沒有最初那樣迷戀妖嬈的身體了,熟稔往往是把殺豬刀,熟稔逐漸就可以前進到熟視無睹。因此,當妖嬈哭著不愿意離開的時候,徐立恭處理得相當果斷,沒過兩天就把妖嬈送上了返回省城的路。事實上,這時的徐立恭已不再是當初需要郝毅鋒提點的小年輕了,孰輕孰重,他拎得相當清楚,妖嬈或是其余任何人都不能動搖他實現(xiàn)仕途藍圖的步伐。

      不得不說,在徐立恭的人生道路上,這是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此時,即便他在郝毅鋒面前,仍然竭力保持昔日單純而后知后覺的小徐印象。但事實上,郝毅鋒也慢慢重新估量眼前這個吹氣球般身材膨脹,渾身上下散發(fā)出咄咄逼人氣息的朋友了。

      郝毅鋒畢竟還是擔心徐立恭身上流露出來的某些氣息,這讓敏銳而閱歷豐富的他感到不安。在人生的路上,郝毅鋒雖然有諸多遺憾,但他最終選擇保持那份恬淡,選擇退而獨善其身。而徐立恭的爆發(fā)讓他意識到了危險,仕途多年,他那雙時常憂郁的眼里看到了太多這樣的氣息,也看到了太多的結局。

      然而,此時,有些提點,已經無法再如當初那樣直接點到明處,況且,隨著徐立恭哼哈應付段位越來越高,郝毅鋒到最后只能選擇默然……

      徐立恭順利啟動安秀古鎮(zhèn)擴建工作,安寧縣領導對此項工程期許甚高,在各方面均給予了前所未有的全力支持。徐立恭在其余鄉(xiāng)鎮(zhèn)一片艷羨的目光中,更加謹慎,他知道期望越大,他的責任越加重大。這步棋走好了,那是絕對能壓倒安平老場鎮(zhèn)擴建、或是其他鄉(xiāng)鎮(zhèn)那些小小的發(fā)展動作,讓安秀鎮(zhèn)重新鶴立雞群。若走得差了,意味著什么,徐立恭自然也十分清楚。

      擴建就意味著需要拆遷,需要重新面對各色各樣的被拆遷人群。白水縣四年的移民搬遷工作,到安秀鎮(zhèn)又是數(shù)年的災后重建,均涉及到搬遷。徐立恭其實打心眼里厭惡這種和搬遷戶的交道了,但他不能表露出這種厭惡來,尤其是安秀古鎮(zhèn)擴建拆遷與前兩次可大不相同。這一次,是商業(yè)性質的開發(fā)擴建,徐立恭一開始就預料到將會遇到巨大的阻礙。

      安秀鎮(zhèn)經濟一向走在安寧縣前列,民智漸開。在徐立恭啟動前期拆遷工作的時候,他們就搞明白了此次建設的性質。老實點的暫時不表態(tài),那精敏點的就直接點明:徐書記,不是我們不支持你的工作,我們打聽過了,這次拆遷實際是商業(yè)開發(fā),我們肯定要為了自己的權利爭取,只要開發(fā)商條件合適,我們就絕對支持您工作……

      “徐書記,您看,這前期拆遷工作推進不了……耽誤了工期,損失可就大了……”安秀古鎮(zhèn)擴建的總承包商馬天化,擰著兩撇倒眉,小心翼翼、恭恭敬敬地看著眼前的胖書記。

      馬天化是生意人,自然懂得什么時候該用這副小心翼翼和恭恭敬敬。雖然,他的生意大發(fā)去了,比徐立恭大的領導見得多了;雖然,眼前這個工程的競標成功與徐立恭扯不上什么關系,可眼下開始推進時,他必須得倚靠這個安秀鎮(zhèn)的一把手。

      徐立恭胖胖的手指開始在辦公桌上煩躁地敲個不停,眉毛緊蹙,嘴里就不斷開始嘟囔:“刁民,簡直是刁民,地震重建那會怎么不見他們叫喚…….他們這擺明了是想多吃多占……”

      “是啊…….”馬天化見狀趕緊附和著:“所以還得靠徐書記您多費心,您放心,鎮(zhèn)上的工作經費,我今天就給您撥第一批到賬上,一切要全仰仗您了……”

      馬天化說著說著,就將椅子又往徐立恭辦公桌靠了靠。徐立恭就看到馬天化的手在辦公桌沿下面動了動,一包報紙包著的紙磚頭就被拿到了桌面,推到了徐立恭的面前。

      “徐書記……”馬天化臉上堆滿了笑,倒八字眉也往上揚了揚,聲音里充滿了討好的意味:“這是您個人的專用工作經費……這個……不入賬,過一段再給您補充……”

      徐立恭先前隱約猜到這紙磚頭的內容,現(xiàn)下徹底明白。明白后的徐立恭心中就有點隱隱的慌亂,以前最多是在牌桌上贏個千把幾千的,變相地收點小錢,把日子過得滋潤點也就罷了。眼前,這么厚的一摞紙磚頭有點超越他心理承受極限。

      于是,略為遲疑后,他胖胖的手指并攏拱成那個滿滿的圓,重新又將紙磚頭推回到馬天化面前:“快收起來吧,讓人看見可不好……馬總您太客氣了,工作是我們應該做的,況且您還給我們鎮(zhèn)上撥了工作經費……”

      馬天化大約遇到這樣的時候并不多,一瞬間摸不著頭腦有點發(fā)懵,但他反應倒是很快,迅速打著哈哈將紙磚頭裝進包里,若無其事地和徐立恭繼續(xù)探討如何突破拆遷戶的防守……

      十三

      安秀的擴建工作并不像徐立恭表現(xiàn)出來那樣輕松容易,龐大的工程,復雜的各類關系,不能出現(xiàn)任何紕漏的重大責任,繁忙的種種協(xié)調,都像一座座大山那樣,時常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但徐立恭是有著強烈成就欲的人,這些外界的巨大壓力反而促成了他更大欲望的爆發(fā)——那些對特約模特的憐愛重新被喚醒。復蘇后的徐立恭,漸漸竟如同上癮般再離不開那副柔軟香潤的胴體。每月總要抽上那么一兩天趕往省城,釋放他仿佛用不盡的精力和激情。

      情感分散滋潤,家庭持續(xù)穩(wěn)定,仕途充滿希望,徐立恭內心是十分滿意自己的這種狀態(tài)的,在妖嬈和小護士間成功進退,這讓他擁有了別樣的滿足感。在省城、市府內家中還有安秀古鎮(zhèn)穿梭的這些歲月,徐立恭過得十分愜意。

      在辦公室磚頭事件過后的第一次省城之行,徐立恭激動的喘息平復后,粗著嗓子將那摞辦公桌上厚厚的紙磚頭,原原本本地講給了特約模特聽。

      “你傻呀?”特約模特不聽則已,一聽就犯了急:“有這么好送上門的事,你說你都不要……”生氣的特約模特勁可不小,一腳就將身邊肥胖的身體蹬了開,背過身不再搭理徐立恭。

      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物質是一切上層建筑的基礎……在特約模特的嬌嗔中,徐立恭漸漸也意識到了自己經濟的淺薄。況且拆遷工作是很費精力,也需要請拆遷戶吃點東西喝個茶什么的,收點工作經費不為過。

      經過省城特約模特的啟發(fā),再回到安秀鎮(zhèn)的徐立恭簡直就有點脫胎換骨的感覺。所以,當?shù)诙务R天化往家里送來一箱新茶后,徐立恭立即會意地接到,再不推辭。

      “拆遷如果按進度推進不了,我們的損失大,您那里也要受到影響”。馬天化和徐立恭開始在辦公室里進一步商議拆遷工作,馬天化所說,也正是徐立恭所顧慮。

      當初古鎮(zhèn)擴建工程批下來后,徐立恭耳朵邊可沒少響起安寧縣其他鄉(xiāng)鎮(zhèn)的各種聲音。他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出如果工作進展不順,會有多少幸災樂禍,而一直極力主張建設的自己,在領導那里也無法交差。應該說,從古鎮(zhèn)擴建項目的提出開始,除了完成、漂亮地完成而外,徐立恭就沒有其他的退路。

      不到萬不得以不采取非常措施,這是徐立恭最初就想過的問題。徐立恭點燃香煙,推了推鼻梁上新?lián)Q的茶色眼鏡,開始踱到窗前度量著利弊得失。

      “眼下,不采取點非常措施,看來是無法推進工作了……”馬天化在身后辦公桌前也點燃了香煙,他將徐立恭的遲疑看在眼里,話語貌似輕松卻透著無形的壓力……

      徐立恭并沒有立即同意馬天化采取非常措施,馬天化離開后,他做了兩件事。他一邊吩咐辦公室,盡全力搜集鄰鎮(zhèn)安平的老場鎮(zhèn)擴建工作的各類信息資料;另一邊以輕松的口吻難得主動地打電話約了郝毅鋒和關木林周末聚會。

      安平的資料一一匯集到了徐立恭手中,顯示工程進展十分順利??吹饺绱诵畔⒌男炝⒐闹械慕箲]開始加重了,這種焦慮在他參加三人聚會的時候被掩藏得十分隱蔽。

      “唉,還是老關厲害啊……”徐立恭甩出手中的紅桃三后,彈了彈煙灰,不露聲色地沖關木林問道:“你那老場鎮(zhèn)拆遷工作快結束了吧?什么時候開始啟動?”

      郝毅鋒聞言,望了望專注手中牌的關木林,又再看看徐立恭茶色眼鏡下琢磨不透的意味,也甩出了手中的牌:“倒也是,我也關心這個問題。老關,你那里啥時候能啟動,動工儀式時我可要來湊下鬧熱哈……”

      關木林挪了挪高大健碩的身軀,身子往前傾了傾,一臉輕松的他也甩出了自己的牌:“快嘍,進展還算順利,估計五月份就能開始動工嘍……到時候,你們兩個可都要來給我扎起哦……”

      “五月?”徐立恭心中咚的就是一跳,這不眼看就五月了嗎。關木林就要正式動工了,可安秀鎮(zhèn)卻連前期拆遷工作都還算不上正式啟動。

      郝毅鋒敏銳地將徐立恭緊蹙的眉頭看進了眼里,寬慰道:“老徐,你急什么?。磕隳遣皇莿偱鷾蕸]多久嗎?慢慢來,需要時間……”

      “是啊,是啊……”關木林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輕松和徐立恭的凝重成了鮮明對比:“別慌哈,老徐,你看我這邊光是拆遷都忙活了小半年才看到點曙光,你那急不得,慢慢來,可要注意身體哦……”

      三人聚會后,為了搶抓時間,徐立恭還是默許了馬天化實施非常措施,并積極地為馬天化善后……

      古鎮(zhèn)改建項目是個巨大的工程,由天化房地產公司總體承包后,就分段到了各個二級承包商的手中。馬天化占據(jù)了古鎮(zhèn)廣場和新游客接待中心等重要房產的建設工程,其余若干工程被分包給了若干個老板。

      徐立恭的位置十分的特殊,作為業(yè)主方,幾乎所有款項都要經過他的手里向外流出。于是,在各自的會意中,徐立恭會加快某些工程的簽字速度,而那些厚厚的、被報紙十分巧妙掩飾過的長方塊,也會很快轉換到他的手中。

      財色是中年男人最無法抗拒的誘惑。開弓沒有回頭箭,徐立恭對待報紙偽裝過的長方形磚塊,就如同對待妖嬈柔媚的胴體一樣,慢慢就欲罷不能。但這些錢,他是不敢在安市揮霍的。在眾人的目光中,徐書記一如繼往地保持了艱苦樸素的作風。只有在每個月前往省城的那兩天,另一個徐書記才會鮮活地以全新的面目活過來。

      一套能和特約模特雙宿雙棲的居所,被裝修成歐美浪漫風格,價值不菲……一輛實在適合美女開的新車……一樣樣的,徐立恭開始懷著說不清的情緒購買添置送出。往省城奔,揮撒鈔票、酒醉金迷的日子,讓他感到了從骨頭往外的舒暢放松。

      十四

      兩年過去,安秀古鎮(zhèn)擴建和安平老場鎮(zhèn)改建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徐立恭和關木林,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做出了讓領導關注和放心的成績。

      尤其是安平鎮(zhèn),在完成農田水利基礎設施建設后,關木林的獼猴桃種植產業(yè)兩年多下來,部分林地已開始掛果見到希望,安平鎮(zhèn)翻開了她歷史上嶄新的一章。

      安平和安秀的變化讓其余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鎮(zhèn)長震驚之余,多了幾分思考,幾次會下來后,各自也在自己的“疆域”上奮發(fā)圖強起來。安市領導們對安寧縣這種鄉(xiāng)鎮(zhèn)之間你追我趕快步發(fā)展的模式很是激賞。

      天災再次降臨,5·12地震不到五年,歷史再一次驚人輪回。2013年4月20日早上8時02分,當人們還在熟睡中時,一場7.0級的大地震再次襲擊了安市。這一次,安市成為震中。

      安秀古鎮(zhèn)中心區(qū)那些5·12地震后徐立恭做鎮(zhèn)長時災后重建的項目,堅挺過了這次4·20災難。但古鎮(zhèn)外圍新擴建項目卻出現(xiàn)了不同程度的傾斜、開裂甚至倒塌。地震暴露出了安秀古鎮(zhèn)開發(fā)項目的質量問題。

      地震時,徐立恭正在省城和妖嬈翻云覆海。意識到發(fā)生了大事情的徐立恭胡亂套上衣褲,心急火燎地從省城趕回古鎮(zhèn)。一路交通管制,徐立恭趕到安秀古鎮(zhèn)的時候,已是午后,擴建項目那些變形裂開的墻縫,像是一張張裂開的大嘴在嗤嗤冷笑。一瞬間,徐立恭背脊梁上的涼意嗖嗖地直往腦門竄。

      “趙書記剛返回城里……”黨政辦小林秘書跟在侯鎮(zhèn)長身邊,踩著急步趕回鎮(zhèn)政府大樓,就看到徐立恭的車一溜開進政府院壩。反應迅敏的小林秘書,立即落在最后,沒有跟著侯鎮(zhèn)長上樓,悄悄跑過來對打開車門準備下車的徐立恭說道:“侯鎮(zhèn)長地震后半個小時就趕到了鎮(zhèn)上,您怎么才回呀……”

      半個小時和半天是有明顯區(qū)別的,小林秘書口中的趙書記正是安寧縣的一把手,徐立恭立即意識到自己接連犯了好幾個大錯。徐立恭露出溫情的笑容,輕輕拍了拍小林秘書的肩膀夸獎道:“小伙子……呃……不錯……趙書記說過什么……”

      通訊在中午慢慢開始恢復,徐立恭坐回辦公室,扯了張抽紙擦了擦額頭冒出的汗,就以最誠懇的態(tài)度編輯了一條道歉短信,把將要采取的措施也分一二三四羅列開來,然后摁了趙書記的手機號發(fā)了過去。徐立恭知道這時候打電話已經不合適了,但立即向趙書記匯報是他必須采取的補救措施。

      消息一發(fā)完,徐立恭立即給馬天化打了電話。等待馬天化的瞬間又迅速召開了鎮(zhèn)黨委成員抗震救災工作會,不得不說徐立恭應對是相當迅敏有力的,工作主導權很快從先前趕回的侯鎮(zhèn)長手中回到了徐立恭的手中。安秀鎮(zhèn)抗震救災工作開始有步驟推進。

      “立即抓緊在趙書記他們看到之前,將那些裂縫給我糊掉!”徐立恭發(fā)福后的臉龐圓得像個大地瓜,顏色此刻因為著急也變成了黃白色,胖胖的手指在辦公桌上不知疼痛地扣得生響,沖著趕來的馬天化壓低嗓門吼道。

      徐立恭從小林秘書那里了解到,趙書記來安秀鎮(zhèn)不到半個小時,就被通知趕回城里參加安市領導緊急會議,擴建項目還來不及去現(xiàn)場檢查。這個救命的消息讓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意味著補救還有時間。但這補救不能用鎮(zhèn)上的人去進行,馬天化這屁股得要他自己擦才行。

      “地震后一個小時,我們的人就已經開始檢查彌補了…….”馬天化的兩撇倒眉耷拉得更厲害了,腦門上也是冒汗不止。這些裂縫有可能就是讓他徹底完蛋的無底深淵,馬天化心里相當明白:“這要命的地震,怎么會呢……這才五年不到就來這么大的地震……還落到了咱們安市……”

      “全力以赴,越快越好,最遲明天早上就必須完成所有的補救工作!”徐立恭粗暴地打斷了馬天化的哀怨,心里焦急像是有幾個猴爪在交相撓著。他在會上把干部們都分散了出去,唯獨把新建區(qū)域劃歸了自己,可誰也保不準消息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來對付自己。

      馬天化面對困獸般在辦公室踱來踱去的徐立恭,內心的恐慌又加重了幾分:“可眼下余震不斷,晚上加班我擔心安全……”

      “你自己去親自盯著,拼命也要抓緊完成……”徐立恭又抽出一張紙巾擦掉額頭上重新冒出來的汗珠,往馬天化踱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那對直勾勾的目光從鏡片穿透出來,刺得馬天化心里糝得慌:“馬總,你知道如果這事一旦擴大了影響,意味著什么嗎?!”

      徐立恭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如此發(fā)狠,拖著肥胖氣短的身子,硬是親自坐守在辦公室,督促著馬天化冒著余震,連夜迅速對那些裂開的大嘴進行補救……

      十五

      關木林一直保持著周末帶班值班的習慣,4月20日地震發(fā)生那天正好是周六。七點準時醒來的關木林心中一股隱隱的焦躁,于是,他簡單洗漱后,就一個人踱出了鄉(xiāng)政府的大樓,去巡視已經接近尾聲的安平老場鎮(zhèn)改建工程。

      如果沒有后來那次震動,他9點的時候就可以完成和另一名帶班干部的交接,返回松河家中。那天下午,他答應要帶自己的倆小子去小河釣魚。

      關木林身形高大,當兵那些年打下的健碩底子,至今未落下。四十好幾的人了,看上去依然是那么筆挺筆挺的,肥瘦適中,頭發(fā)精神妥帖,眼神炯炯,臉上隨時帶著微笑。

      震動透過老場鎮(zhèn)新打的水泥路面,短促而劇烈地傳到關木林的一雙大腳上。關木林望著場鎮(zhèn)尾子上最后兩幢新建房屋的目光隨著身子震動,一些水泥灰開始在他震動的目光中落下。

      “地震啰——”場鎮(zhèn)上新搬進住家的人們驚呼著,女的裹著床單,男的穿著褲衩,甚至干脆赤身裸體地就從屋內奔到了街面上。5·12地震在人們的腦海中留下了太慘痛的記憶,這些記憶讓他們在突然如此巨大的地震來臨時,第一時間奔出了家門。

      關木林趕緊一邊安撫著驚恐的人們,一邊往鎮(zhèn)政府內奔。經驗告訴他,這場地震比5·12時還要劇烈,須要立即把他的人馬號召齊全,立即展開災情調查和救援工作。

      “木林,家里房塌了,你回來一趟哇……”通訊一直中斷,直到下午,關木林的媳婦才從松河打進來電話,哭著報告家中情況。

      “人咋樣?媽和娃些咋樣?”安平村二組的一位孤寡老人,被倒下的木梁石塊困在了屋內,人暫時沒事,卻無法從破屋中出來。關木林接到媳婦楊嫂打來的電話時,正灰頭土臉和其他人一起撿開磚頭石塊,想要將老人從困境中轉移出來。余震不斷,若不能及時轉移,眼下安好的老人的安全就將無法保證。

      “人倒沒事,媽和娃都好,但……”楊嫂也大概知道這時候的關木林正忙救援,但還是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夠回家。

      “沒事就好,這邊情況有點惱火,屋頭你多照顧了!”關木林聽到家中人無事,心里的石塊算是徹底落了下來,把楊嫂后面的話就直接打斷掛了電話。

      接近尾聲的安平老場鎮(zhèn)改建工程有力地扛住了地震襲擊,但安平更廣大區(qū)域的農房,卻在地震中轟然倒塌,受災嚴重。望著破碎的安平,關木林的心仿佛也隨之裂成了數(shù)瓣,陷入了深深的自責:如果,自己的腳步快一些,再快一些,早點把安平的其他地方也建成如今的新場鎮(zhèn)的模樣,那些生命就不會離去,那些家園就不會破碎……

      如果說早前的安平建設,關木林把一年的時間當作十年來使勁的話,4·20地震的巨大沖擊讓關木林恨不得將分分秒秒都用在災后重建的工作中。從地震那一刻開始,關木林整個人完全屬于了工作。

      關木林農村的媳婦楊嫂是典型的賢妻良母,多年來一直操持著家里的大小活計,照顧著年邁婆婆和幼小的孩子,凡事都盡量讓關木林少操心。地震后,她首先從半塌的房屋中背出了患病的婆婆,帶出了兩個雙胞胎兒子。望著家里破碎的景象,這位一直操持著全家的女人卻第一次感到力不從心。

      家里就關木林一個頂梁柱,好在關木林從不亂花錢,抽煙也是偶爾抽一兩支,對于衣著也從不注意細節(jié),幾十年的工資獎金倒是基本全交給了楊嫂管理。在賢惠的楊嫂的用心經營下,這些年,家里的存款倒有了十三四萬。這個錢,在農村蓋個百余個平方的平房,倒還是勉強能夠了。但蓋房在農村可是大事,這樣的大事需要自家男人來拿主見。

      于是,楊嫂將婆婆孩子一起交給小姑子照顧后,來到安平找他這個幾乎要以鎮(zhèn)為家的丈夫。關木林正和鎮(zhèn)干部鋪天蓋地地在安平四下摸底災情,聽了楊嫂的嘮叨后,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老家的房屋不修了,在城郊買一套二手房,也方便孩子們就近讀書。

      楊嫂見是指望不上丈夫了,拿著這個主見倒很快在城郊覓到了一間四十余平米的單位老宿舍。地震后,老房裂開了縫隙,房主爽快地接過楊嫂手中終于湊足的十七萬,賣出了這套已有二十余年房齡的老房。

      這套房子雖然和安城普遍五十萬左右一套的新房相比,是有點寒酸了,但這卻成為關木林幼孩城里讀書的希望窩,為他的家庭增添了一抹幸福的色彩。

      地震后兩個月,終于從帳篷中搬出來,在新家做第一頓全家團圓飯的楊嫂知足地嘆了口氣,但卻不忘端上碗只管傻樂著吃飯的關木林:“你別太樂,這房里可有你家那幾兄弟姐妹湊的兩萬元份子,還單獨又借了你小姑兩萬……”

      “慢慢還吧……”關木林生性樂觀知足,回應著楊嫂的嘮叨:“重要的是咱們兩個娃今后可以就近讀一個好一點的學校了,這賬算下來劃算…….”做城郊買房決定的關木林,其時內心是焦慮著兩個孩子的未來的。時代已早不是自己那個年代了,教育對于孩子未來的重要作用,關木林是十分清楚的。

      在楊嫂記憶中,這頓全家第一次在城市邊緣新居吃飯的記憶,竟成了自己一家最后的天倫之樂。吃過飯后的關木林,第二天終于參加了最后一批安寧縣組織的干部體檢。體檢結果,讓所有人都在瞬間目瞪口呆:看上去依舊高大魁梧、精力充沛的關木林疑患急性白血病,需到省城復查確診。

      長期以來的繁重工作,地震后的重壓,都在摧殘著關木林曾經十分健碩的身體。但血癌這樣驚嘆號似的結果,卻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楊嫂感到了絕望:“木林,你不要再做工作了,我們趕緊去華西治療,早點治,能治好的……”

      “再等等……”關木林迎上楊嫂那含著眼淚,絕望與希望交雜的目光,心里不由一酸。他不忍心告訴楊嫂,自己已經是晚期,即使化療也不過延長點時間罷了:“再過兩天我就去省城,到時候我們兩口子一起出去走走……”

      關木林有太多的遺憾,這么多年,從沒帶楊嫂外出旅游過。他沒想到,帶著楊嫂最遠的這次出行,將會是奔自己人生的終點站而去。關木林不甘心,他還沒看到自己的藍圖在安平全部變?yōu)楝F(xiàn)實,地震后還有那么多工作沒有做完。

      關木林在去省城進行化療前,仍舊堅持在安平繼續(xù)工作了大約十天。消息被越來越多的安平百姓知道,大家不忍心看著迅速變形的關書記繼續(xù)在破碎的家園上奔走,每天總有許多人一早就圍在辦公室門口,勸說關木林趕緊前去治療。

      從破碎家園里搶出的老母雞、雞蛋、老臘肉,轉眼間就堆滿了關書記的辦公桌。關木林來不及追出還回,也無法阻止這越來越多快堆滿整間辦公室的質樸情意。關木林眼里含著淚吩咐辦公室一定要在自己離開后將這些東西清理還回后,帶著遺憾踏上了去省城化療的路。

      這條路有去時無回時,等到化療中期,關木林想趕回安市見八十歲老娘最后一面的時候,已經是力不從心,無法再站立起來。關木林的老母親并不知道自己引以為驕傲的兒子身患絕癥,家人對身體不好的她嚴格封鎖了消息,她只知道自己的兒子在外面學習。

      化療三個月后,曾經十分健碩的關木林幾乎小掉一圈的遺體被運回安市……

      十六

      關木林的患病和離去,在安市全市造成了極大的反響。人們總是傾向于從某一件事中選擇適合自己的因子,加以放大,對自己的人生給予更加深遠的影響。獨一峰里,郝毅鋒把眼中看到的徐立恭的反應解讀為頹廢、悲壯。

      地震后,有一段時間徐立恭十分勤勉,那些裂縫帶來的惶恐,讓他著實在地震后忙乎了很一陣子。隨著時間的推移,問題并沒有隨地震爆發(fā)出來,一切如常,徐立恭重重地松了口氣。特約模特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從省城傳來,徐立恭幾乎就要恢復地震后就中斷的省城之行了。這時候,突然傳來了關木林身患血癌的消息。

      關木林生病后,他那鍥而不舍的努力帶給安秀鎮(zhèn)的政績壓力,遽然松懈,這讓徐立恭最開始的感覺是有點不知所措。這幾年,關木林一直是徐立恭暗中假想的返城競爭對手,突然有一天,這個競爭對手就以這樣的方式訣別,徹底退出了徐立恭心中的競賽,這讓徐立恭心中的天平驟然失衡。

      從得知關木林患病消息那一刻,徐立恭身體中那股被妖嬈年輕身體點然的激情,先是猶如瀉洪般轟轟然,隨后即如一潭死水般寂寂然。省城之行的念頭,竟從此就從徐立恭的腦中斷了,他甚至感覺到自己肥胖的軀體和精神在慢慢僵硬。這種僵硬有點像最初郝毅鋒形容的后知后覺。

      或許,不論是當初郝毅鋒看到的后知后覺,還是今天徐立恭自己感到的僵硬,都是藏在他內心深出的兩個徐立恭在爭斗。在某些特定的時刻,這兩個徐立恭轉換著呈現(xiàn)。一個徐立恭一如當初那般身材勻稱,單純美好;另一個徐立恭身材臃腫,充滿貪婪的各種欲望。

      關木林生病和后事期間,臃腫肥胖的徐立恭開始回過頭審視自己的來路。剛踏上安平鎮(zhèn)土地時的理想,曾經妻賢子孝的人生追求,忽而就在腦海中明堂堂了。這明堂堂的感覺,一刀一刀切割著他這兩年的過往,這讓徐立恭感覺到了劇烈的痛楚。

      十八大過后,各地一浪高過一浪的反腐廉政,讓徐立恭隨時心驚肉跳。他開始每天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時上班下班,每天回市里的家,用表面的正常掩蓋內心的糾葛。徐立恭明白,人總是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但他十分恐懼那雙索取代價的雙手。他時常在夢中見到那雙手拽住他摔下萬丈深淵,直至粉身碎骨……

      徐立恭的精神狀態(tài)從最開始的驟然失衡,陷入到難以言說的恐慌中。他關注著關木林病情的進展,也隨時留意著陸續(xù)披露出來的各個貪腐典型案例。心中有時也會盤算這兩年來接過的紙磚頭的數(shù)量,想著如何將這幾年的一切深深埋進泥土里,讓它隨著泥土腐爛敗壞而不留半點痕跡。省城是不能再去了,妖嬈也必須要有個好的了斷。徐立恭提出用省城的房產等作為補償,徹底了結這段危險的關系。

      特約模特在接到這樣的消息時,反應相當激烈。應該說,從徐立恭久喚不至,特約模特心中就開始滋生一種恐慌。為了和這位古鎮(zhèn)書記的孽緣,她拋棄了相戀數(shù)年的男友。如果說兩年前的她還嫩得可以掐出水來的話,兩年后的美人已遲暮。如果沒有婚姻作為這段情的結果,她無法接受任何結果。

      兩年的時間,她已經習慣了等候徐立恭的到來,在她錯位的心中,徐立恭已然是她的丈夫,不過因為工作繁忙,一個月才能相聚一次……徐立恭帶給她不僅是物質生活的富足,她對徐立恭產生了更多的依賴。徐立恭的成熟、徐立恭的熱情、徐立恭的溫柔都讓她感覺到無法離開這個男人。特約模特逐漸陷入一陣瘋狂的狀態(tài)中,得不到就要毀掉的念頭在她心中開始滋生。

      徐立恭以為省城那套房產和那些紙磚頭,能夠彌補、撫平妖嬈短暫的傷痛。他沒料到的是妖嬈從希望到失望再走到絕望后的瘋狂。徐立恭忽視了絕望女人的力量,這是他一生犯的最大的錯。絕望的妖嬈抱著同歸于盡的心態(tài),因愛而絕望再生恨,實名向安寧縣、安市紀委舉報。

      郝毅鋒從市府返回白水縣沒多久,徐立恭被雙規(guī)的消息就通過各種渠道傳到了他的耳中……

      十七

      當郝毅鋒再次來到市府,獨自坐到獨一峰茶樓的老位置的時候,這已是2013年接近年末的時候了,郝毅鋒終于去掉了頭上的副字,成為白水縣另一個單位的黨委書記。

      這一年去世的關木林定格在48歲,被雙規(guī)的徐立恭38歲,而郝毅峰45歲。

      “郝書記,您一個人在喝茶?”郝毅鋒聞聲回過頭,沒想到卻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正帶著幾分說不清意味的笑著沖自己打招呼:“安市真小啊,沒想到我們喝茶都還能遇上?!?/p>

      王岷禺一邊揮手示意同伴們先離開,自己卻不客氣地坐到了郝毅鋒面前的位置。那個位置之前是徐立恭最愛坐的,恍惚中,郝毅鋒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多年前儒雅的徐立恭……

      “我認識您,有一次您到鎮(zhèn)上來找過徐書記……”王岷禺看到了郝毅鋒眼中的迷惑,開始自我介紹起來:“我是安秀鎮(zhèn)的王岷禺,副鎮(zhèn)長……”介紹到副鎮(zhèn)長的時候,王岷禺將語氣不覺放得重了些。

      “王岷禺?”郝毅鋒心里一震:“就是你?”

      就如同一個優(yōu)秀的聽眾,郝毅鋒平靜地坐著,通過王岷禺的回憶和講述,了解到了他和徐立恭這幾年的故事。王岷禺很直接,他把那點較量倒是赤裸裸、毫不避諱地如竹筒倒豆般倒了個一干二凈。包括后來徐立恭對他的打壓,包括目前王岷禺仍是副鎮(zhèn)長原地踏步……

      王岷禺說得最多的還是滿鎮(zhèn)傳得沸沸揚揚的徐立恭書記的風流韻事。郝毅鋒幾乎看到,王岷禺就在他面前,再一次用那個瘋狂到成為殺手锏的美女模特,一刀刀地現(xiàn)場屠殺切割著徐立恭肥胖的軀體。

      郝毅鋒那天拿出了良好的定力坐在原位,聽著王岷禺副鎮(zhèn)長幾乎有些痛快淋漓的八卦,他心中明鏡般的清楚,王岷禺等這個八卦的機會或許等了許久了。但漸漸地,郝毅鋒還是逐漸走了神,王岷禺的聲音漸漸就在他耳邊若有若無,他那不斷翕合翻動的嘴唇就在他心中漸漸滋生出一種深刻的厭惡起來。

      有了厭惡感覺的郝毅鋒終于打斷王岷禺的八卦:“人的一生可以有許多種活法,但至少有兩種不可取,一種是徐立恭的貪婪;另一種是如同你這般卑劣!”起身將自己那份茶錢壓在杯下,郝毅鋒轉身離去……

      郝毅鋒離開的瞬間,有兩個場景在他記憶中清晰重現(xiàn)……

      妖嬈哭著趕了四百公里,找到遠在白水縣的郝毅鋒。徐立恭剛被雙規(guī),這個姑娘立即徹底崩潰,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的她想起徐立恭常提起的郝毅鋒。她找到郝毅鋒,承認在王岷禺的唆使下,她在那些舉報材料上簽了名。當她想要要回材料時,王岷禺已經不露聲色地將這些材料從省城發(fā)出。

      郝毅鋒無力回天,正如同當初他感覺到了徐立恭的岔道,無法明白提醒一樣。對于人生的路,絕對只是個人的選擇。

      關木林去后第一個周末,獨一峰茶舍里即將分別時,徐立恭從包里拿出了個四四方方的紙盒。盒子封得很嚴實,從外面看也就是一個兒童玩具的禮品盒。徐立恭終于摘下了茶色眼鏡,郝毅鋒的目光就直接迎上了那雙浮泡虛腫的眼睛:“這是什么?”徐立恭目光直直,眼珠紅紅地盯了郝毅鋒數(shù)秒,口中依然是那副啞啞的聲音:“這是我給老關家那倆小子的禮物……如果明年他們生日的時候我沒來得及趕到……就麻煩你轉交了……”

      郝毅鋒不久后接到徐立恭的電話,徐立恭語氣平靜地叮囑郝毅鋒先拆開玩具盒,再把禮品提前轉送出去……玩具盒里有一封寫給郝毅鋒的信和五萬塊現(xiàn)金。徐立恭在信里保證這五萬塊是他的工資積蓄,清白可用,是他對關木林兩個幼子的最后心意。郝毅鋒看完信再撥打徐立恭的電話,就已無法接通。

      至此,郝毅鋒明白并相信,在關木林葬禮后這次相聚,徐立恭說“哪方黑土不埋骨,決定在鄉(xiāng)上多待幾年”是發(fā)自肺腑的懺悔?;蛟S,從那時起,徐立恭是真的想采取補救措施,彌補他那些走岔的路了。可惜的是,這醒悟來得遲了些,人總要在一定的時候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十八

      畢竟是最寒冷的季節(jié)了,郝毅鋒邁出獨一峰茶舍,不覺就將脖子往厚厚的衣領內縮了縮。安城的冬,霧氣蒙蒙,路面鋪上了茫茫霜雪……

      大地一片茫茫中,郝毅鋒有些單薄的身影孤獨地走進霧蒙中,冷風刮走他的幾句喃語:“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人間大道,正是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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