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云發(fā)
近日,外地一位朋友告知我一件事,稱他們那里有個官員退休后喜歡寫些舊體詩詞,送人娛樂不算,還多次塞給媒體要求發(fā)表。遺憾的是,該退休官員所寫的舊體詩詞,雖冠以五言七律、[西江月]、[清平樂]之類格律詩詞名稱,但“文縐縐”的字里行間,這些格律詩詞卻完全不講格律規(guī)矩,例如其“七律”,二、四、六位置上文字雖勉強押韻,但對仗、比興等全無;而有些所填之詞,僅字數(shù)上相同,音韻、四聲等是完全不講究的。
自從新文化運動興起后,舊體詩詞的創(chuàng)作就一直走著下坡路,五六十年代時,有毛澤東、董必武、柳亞子等老一代革命家及文人老先生們能寫出色的舊體詩詞,尤其是毛澤東,他的舊體詩詞之詩風、詞氣為一代之冠,其中如[沁園春·雪]、[蝶戀花·答李淑一]、《看山》(五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七律)、《長征》(七律)等皆膾炙人口,開一代文學創(chuàng)作風氣。但像毛澤東這樣的舊體詩詞大家,也不提倡青年人寫舊體詩詞,因為舊體詩詞規(guī)矩多,又束縛思想,為此他專門寫信給《詩刊》編輯部提出此事?!拔逅摹币詠?,以郭沫若、聞一多、徐志摩等為代表的白話新詩逐漸成為詩壇主流,至上世紀五六十代,臧克家、聞捷、郭小川、艾青、田間等在新詩領域各領風騷。在新詞創(chuàng)作領域,從抗戰(zhàn)時起,各種新詞就活躍于新編戲曲、歌劇和歌曲之中,田漢、周巍峙、賀敬之等一大批新文藝工作者就是其中的代表。由于新詩、新戲曲、新歌詞的繁榮,再加上教育上以現(xiàn)代文化知識、白話作文為主,舊體詩詞及文言文基本退出青年的文化教育視野,即使有少數(shù)中青年文化人對舊體詩詞感興趣,但其實大都沒有認真系統(tǒng)學習過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所需的格律知識,對平仄、音律更是一竅不通,所以,舊體詩詞的寫作便開始難講規(guī)矩,只能在語言上采用文言文,在字數(shù)、排列上去代替格律的講究,故時下文化人、退休公務人員所寫的舊體詩詞,除少數(shù)老先生及中青年方家外,十之八九都不能符合舊體詩詞的格律,有些人寫舊體詩詞,只是附庸風雅而已,殊不知,此乃是一種缺乏傳統(tǒng)文化底蘊的露拙。
毋庸諱言,舊體詩詞確實是難寫的,沒有一定的傳統(tǒng)文化功底,要想寫好舊體詩詞確實很難,其中音韻、平仄、用典等尤其不易掌握,許多舞文弄墨的人寫舊體詩詞,雖知道要押韻,但他們不知道,押韻也是有規(guī)矩的,并非上口就行,況且還有古代與今天不同讀音的區(qū)別,有的古體詩中的字,今人看起來不押韻,但古代讀法是押韻的,如毛澤東《長征》(七律)中最后一句“三軍過后盡開顏”中的“顏”字便是。而既然是寫舊體詩詞,押韻就應懂得古人讀法,但今天又有多少人寫舊體詩詞時手頭備一部《佩文韻府》呢?《紅樓夢》四十八回說,香菱“挖心搜膽,耳不旁聽”地要修改她的《吟月》七律詩,探春見她在發(fā)呆,忙取笑她:“菱姑娘,你閑閑罷”。這話本是讓香菱歇手的意思,哪知香菱入了迷,怔怔地答道:“‘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痹瓉砉朋w詩中對詩韻是有很復雜講究的,光是平聲部分就有106個韻,還不包括仄聲,其中平聲30韻,上聲29韻,去聲30韻,入聲17韻。平聲中上平聲又有15韻,即所謂“一東二冬三江四支五微六魚七虞八齊九佳十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刪”。此外,寫律詩尚須講究承轉、對仗、用典,對仗須“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還有什么數(shù)字對數(shù)字、人物對人物、動物對動物等講究;而用典則要求熟讀歷史,如果不具備基本的歷史知識、“四書”、“五經(jīng)”之類,想用好典故是很難的,假如舊體詩詞中缺少典故,就好比沒文采的白開水。填詞也不是按曲牌字數(shù)要求湊數(shù),也有嚴格音韻要求,也要用典,講究詞律。所以,若想填好舊體詞,毛先舒的《填詞名解》、仲恒的《詞韻》、萬樹的《詞律》、戈載的《詞林正韻》及《佩文韻府》等及今人王力的《詩詞格律》之類,都是必須研讀的。
由于舊體詩詞規(guī)矩多,所以我非常主張傳統(tǒng)文化底蘊不足的文化人,不要去寫舊體詩,因為若不嚴格遵循格律而將之冠以什么“七律”“七絕”[西江月][菩薩蠻]之類,容易鬧笑話,不會獲得文壇承認。不過,近年來許多人轉向寫舊體詩詞的現(xiàn)象,似亦事出有因,不完全是趨俗附庸。我的看法,最大問題是新詩新詞的創(chuàng)作在走下坡路,以新詩而言,現(xiàn)在許多人發(fā)表的作品,其“詩路子”并不正,有的純粹是“分行大白話”,政治標語口號也往往拼湊在詩行中;有的詩不押韻,讀時拗口;有的詩無立意,沒感情、沒思想;有的詩毫不講究文采,還出現(xiàn)了“政治體”、“梨花體”這類怪胎。這些所謂的“詩”,與詩意、詩味、詩境遠離了“八只腳”。古人稱讀好詩會“余香滿口”,但今人的“白水詩”,淡而寡味,很少有詩句能成為成語或典故的。至于新歌詞、新創(chuàng)作的戲曲唱詞,更是鮮有光彩。也正因為新詩新詞大幅度走下坡路,于是一些粗通文言的文化人,便把興趣放到了寫舊體詩詞上來了,這也是今天不規(guī)范“舊體詩詞”泛濫的重要原因之一。
當今詩壇的舊體詩詞,大約為幾種情況:第一種是基本講究格律規(guī)矩的規(guī)范舊體詩詞,雖然立意、文采的水準有高有低,但它終究屬于舊體詩詞的范疇;第二種是內容有立意,文句也講究文采,但是并不遵循嚴格的格律規(guī)范,只是字數(shù)上、形式上符合格律詩詞的要求而已;第三種是既不講格律,又無文采,系粗劣之作,讀之如吃蒼蠅。第一種是舊體詩詞的本來境界,不論水準如何,從體裁上看,可以歸入真正舊體詩詞之列。第三種是假冒偽劣,應該“打假”的,不值得評說。唯第二種“舊體詩詞”,其數(shù)量較多,假如人們不去對它深究格律規(guī)矩,大可魚目混珠,故有討論一番之必要。
這第二類“舊體詩詞”,有幾個特點:一是格律運用上不嚴謹,寫詩填詞者知道要立意、要押韻、要講究平仄、要對仗、要用典等,但限于對格律詩詞規(guī)范要求知識掌握不全或知之甚少,因此其技巧功夫上總是缺一口氣,南郭之竽,在外行面前雖儼然可以充數(shù),但在內行面前是難獲承認的。二是這類不規(guī)范詩詞,就其文字功底而言,倒還可以,用嚴格簡練的文言文表達,也有一定的文采,其中也不乏好句警句華藻美典,假如不用格律去要求,不冠以五言七律[虞美人][賀新郎],倒也可列入高水準詩詞。三是許多這類不規(guī)范舊體詩詞,注意了營造意境和抒發(fā)感情,有立意有想法,符合詩意化要求。故對這一類不規(guī)范“舊體詩詞”一棍子全打死,似亦不近情理,而且文壇上這一獨特現(xiàn)象,亦是歷史使然,這里既有傳統(tǒng)文脈斷層的原因,也有“五四”以來新詩新詞“擠壓”的原因,當然更有個人對古典詩詞知識的局限。所以我主張兩點論:一方面要從嚴格遵循古典舊體詩詞的格律角度,將這類不規(guī)范的舊體詩詞逐出“教門”,從舊體格律詩詞中剝離出來;另一方面,又不徹底否定它,采取“招安”的辦法,將它們納入正規(guī)的詩詞“隊伍”中。
怎么“招安”?也就是給予正名,使它們正式獨立成為一種詩詞的體裁。我的意見,按此類詩詞目前的“生存狀態(tài)”特點,不妨冠其名為“文言自由詩詞”,簡稱“文言詩詞”,即:因其文言文寫作的屬性,承認它為一種新體裁詩詞。
從詩詞發(fā)展歷史看,提出文言詩詞作為詩詞的一種體裁,是有其合理性的。大家知道,詩詞的初起階段是沒有嚴格音韻、格律講究的,我們讀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就沒有五言、七律之說的,內中收集的詩歌,有的是文人詩,有的是民歌,都是自由體,甚至不押韻。屈原的《楚辭》亦是如此,體例是很自由、奔放的。直到西漢初,劉邦寫的《大風歌》和項羽吟的《力拔山兮》,尚無格律,詩歌直到至東漢末才進入五言律詩階段,至唐代才有七律、古風什么的,規(guī)矩也完善了。古典格律詞是到唐五代時才稱為曲子詞的,此前它統(tǒng)稱為“歌”,經(jīng)歷了漢樂府詩時期和南北朝時期“歌”的階段,所以舊體詞便有曲子詞、詩余、樂府、長短句等別名,自唐末起至五代,古典舊體詞的創(chuàng)作進入按譜填詞階段,兩宋時古體詞創(chuàng)作達到高峰,曲牌名稱也基本定型,舊體詞的創(chuàng)作便被稱為填詞。到元代,文人們在雜劇中也引進了舊的詞創(chuàng)作方法,將詞牌運用到了雜劇唱段中,古典體詞創(chuàng)作在宋元時達到巔峰狀態(tài)。
所以,我認為當代人用文言文語體創(chuàng)作詩詞,是可以不必講究嚴格格律規(guī)定的,有《詩經(jīng)》《樂府》開例在先嘛。問題是當代人如何認定它?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必妄自菲薄,可以大膽地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闖一條新路,在體裁上奮勇打開一個口子,同時給文言詩詞的創(chuàng)作以充分的自由空間。再則,在當前新體白話詩不景氣甚至要人們挽救的文學大環(huán)境下,提倡、鼓勵寫作文言詩詞不失為一種選擇,人們從此在字數(shù)、行句上不必拘泥,也不再需要遵循舊體詩詞嚴格的格律,真正回歸到春秋、秦漢時期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或為新時期的新詩詞注入“新鮮血液”,另開一代詩韻詞風。而更重要的,可以保護格律型舊體詩詞,讓它更“純潔”,避免魚目混珠的笑話。
讓我們歡呼和迎接“文言詩詞”的出山和繁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