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路明]
【許伯威(1934~2007),1957年于北京大學物理系本科畢業(yè),1960年于南開大學物理系研究生畢業(yè),先后在南開大學和蘭州大學任教。1984年起在上海交通大學物理系工作,任教授、博士生導師?!?/p>
見到許伯威先生時,他已經(jīng)70歲了。這位國內(nèi)頂尖的理論物理學家,在校方的邀請下重新出山,給我們這群本科生上量子力學。
量子力學是物理系公認最難的課程,許先生講課不用投影,不用幻燈,堅持寫板書。從普朗克到薛定諤,從海森堡到狄拉克,涉及無數(shù)抽象的演繹與推導。他每次上課都密密麻麻寫滿四大塊黑板,擦掉,再寫滿。邏輯清晰,一絲不亂。
被問起緣何選擇研究量子力學,許先生笑言,當年他在南開大學讀研究生時,學校組織批判“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理論”,分配給許先生的任務是批判狄拉克的量子學說。亂世中,這卻是一個可以靜心讀書的難得機會。許先生借“批判”之名,系統(tǒng)鉆研了狄拉克的理論,大為嘆服,從此與量子力學結(jié)緣,始終不渝。
1970年,“東方紅”衛(wèi)星上天時,許先生正下放甘肅農(nóng)村勞動,身邊沒有任何資料,硬是從牛頓定律出發(fā),推導出整個力學體系,進而計算出“東方紅”的軌道參數(shù)。與官方公布的數(shù)據(jù)比較,幾乎絲毫不差。許先生說,當時那種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回頭想,多少歲月蹉跎,情何以堪。
給我們上課那個學期,正值本科教學評估團前來視察,學校極為重視。教務處也不閑著,派出人手在各教學樓蹲守,專抓那些遲到、早退等“學風不正”的學生。
一時間人心惶惶。一天上午,許先生正上著課,一位教務處的領(lǐng)導突然沖進教室,揪住一位正趴著睡覺的學生,要記他的名字。
我聽見許先生的聲音——請你出去。
領(lǐng)導愣了。這不,我給你整頓課堂紀律呢。
那么,請你尊重我的課堂。許先生頓了頓,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不希望學生上課睡覺,但我捍衛(wèi)他們睡覺的權(quán)利?,F(xiàn)在,請你出去。
領(lǐng)導的臉憋得通紅,猶豫了一下,怏怏走了。掌聲雷動,經(jīng)久不息。
2007年4月29日,許先生因病去世。噩耗傳來,好多老師學生都哭了。按先生遺愿,喪事從簡,謝絕吊唁。
記得有一節(jié)課,講到電子軌道的角動量,許先生仿佛在無意中談及生死——“一個人的死,對宇宙而言,真的不算什么??傎|(zhì)量守恒,總能量守恒,角動量守恒。生命不過是一個熵減到熵增的過程。始于塵土,終于塵土?!?/p>
在鍵盤上胡亂敲打,打出一首情詩;隨意洗牌,洗出一手同花順。生命是偶然。遇見另一個生命,是偶然中的偶然。
同花順瞬間被打亂,情詩轉(zhuǎn)眼成了墓志銘。生命的消解,如潮起潮落,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不該有太多悲傷。然而司馬春衫,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
我不知道,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究竟意味著什么。一個粒子轟擊了另一個粒子,一個波經(jīng)過了另一個波,抑或是一個量子態(tài)糾纏著另一個量子態(tài)?我只知道,有過那一個時刻,一個人、一句話擊中了我,照亮了我,改變了我的人生。
永遠懷念您。許先生。
摘自《文匯報》2014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