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燭
我要為我的詩尋找一個故鄉(xiāng)。它不見得是我本人的出生地,或長期居住的地方。它更應該在遠方。一個詩人的才華以及靈感就像種子,需要一塊合適的土壤。一個詩人的作品需要一種盡可能博大的文化背景的襯托,才真正能站住腳,不至于成為空中樓閣。詩人在精神上之所以敢跟國王平起平坐,就在于他的內心有一塊“自治州”。 有雄心的詩人都會致力于營造自己的“烏托邦”。 如果我的詩找不到故鄉(xiāng),我怎么可能像國王一樣自豪?誰愿意做沒有國土的國王——甚至不如安營扎寨的草頭王。最優(yōu)秀的詩人可以有好幾個審美意義上的故鄉(xiāng)。而我一個都沒有!直到某一天,終于找到了,它就是西部。西部既是我夢寐以求的“故鄉(xiāng)”(與我的氣質、性格最為吻合),對于我的創(chuàng)作又是一片“新大陸”。
我一直覺得,西部是中國詩歌的故鄉(xiāng)。 我也問過自己:為什么這么想呢? 估計還是因為唐朝,唐朝是中國詩歌的黃金時代,唐詩是中國文學史上難以超越的巔峰,而唐朝的首都是長安,留下過無數詩人的足跡。 我至今仍下意識地把遙遠的長安視為中國詩歌的首都。 即使幾次去現(xiàn)實中的西安參加文學活動,無一例外都懷著朝圣的心情,抑或還鄉(xiāng)的心情。
后來去新疆采風,我又改變了看法。僅僅因為一個人。他就是李白。有一天夜晚,我們的旅游車與逶迤的天山并肩而行,恰巧看見皓月當空,我腦海里頓時浮現(xiàn)出五個字:“明月出天山……”這是李白的月亮。而李白本人,就是中國詩歌惟一的月亮,他是從天山冉冉升起的。李白雖曾客居長安,并走遍全國,但他出生在西域,新疆該算作他的故鄉(xiāng),天山則是他故鄉(xiāng)的標志性“建筑”。 李白的故鄉(xiāng),就是我的故鄉(xiāng),就是詩人的故鄉(xiāng)。 唐詩是唐朝的骨頭,而李白是唐詩的骨頭。 如果少一個李白,唐詩的分量將大打折扣,而唐朝亦將在后人眼中失去諸多浪漫與狂放。 李白的性格與風格,與他的故鄉(xiāng),與西域的雄渾豪邁,不能說沒有一點關系。
李白正是西部詩歌的形象代言人。 當然,憑藉著西域血統(tǒng)里遺傳的狂傲不羈,他也成為整個中國詩歌的形象代言人:浪漫的象征,自由的象征,重精神輕物質的象征。 唐詩的首都,不在長安,在西域,因為那里是唐朝第一詩人的故鄉(xiāng)。 長安對于李白,一直是異鄉(xiāng)。 他在那里得寵、失寵。 在那里借酒澆愁,耍酒瘋。在那里受挫、受傷。 在那里流浪,又不得不離開……他的天性不適合長安的。 長安的性格與李白的性格相沖突。長安不可能成為李白的故鄉(xiāng),也就不可能成為詩歌的故鄉(xiāng)。 詩歌的故鄉(xiāng)、在新疆。 正如月亮的故鄉(xiāng)在天山。 我指的是中國的月亮,詩歌的月亮。
在我詩歌的靈感幾近枯竭、長期改寫散文之后,2005 年10 月參加中國詩歌萬里行走進新疆,看見深邃的天空、漫長的地平線,以及與我日常生活相距甚遠的雪山、草原、沙漠、戈壁、冰川、內陸河……簡直像做夢一樣。這是一個令我們的現(xiàn)實變得渺小的最大的美夢,讓人不能自拔。沒有別的辦法,我又想寫詩了。 似乎不贊美幾句就不足以平衡動蕩的——心情:“我愛這遼闊,同時接受它所帶來的空虛/使個體的人顯得渺小,仿佛要垮掉/又在一瞬間無限地擴張了他的胸襟/并且再也無法收回/我愛這遼闊,也愛被遼闊改變了的自己/歡呼吧,為內心震撼后建立的新政權! ”從新疆歸來,一年多的時間,我寫出由四百首短詩聯(lián)綴而成、長達八千行的長詩(或稱大型組詩)《我的西域》。 在中國詩歌網貼出后贏得極高的點擊率,又由《人民文學》、《詩刊》、《星星》、《詩林》、《詩選刊》、《西北軍事文學》等數十家報刊選載,被詩家園網站評為“2006 年中國詩壇十大新聞”之一。
2006 年10 月我被特邀為詩刊社青春詩會指導老師去了寧夏,從賀蘭山走到六盤山,寫出長詩的寧夏部分。2007 年4 月參加詩刊社“春天送你一首詩”,從甘肅的蘭州、武威、張掖、酒泉一直走到敦煌(再住前就是陽關和玉門關了),我寫出長詩的甘肅部分。2007 年參加青海湖國際詩歌節(jié),我又為青海寫詩。 西部人文化了的自然以及與自然肌膚相親的人文,深深地影響著我并改變了我,如同創(chuàng)作生涯中一次刻骨銘心的艷遇,使我重新成為一個詩人。 《我的西域》由中國青年出版社推出并且獲得徐志摩詩歌獎。 評委們及媒體都是把《我的西域》當成一本西部詩集來看待的。
2012 年夏天參加中國詩歌萬里行走進西藏,坐在拉薩的“瑪吉阿米”,我又有了寫詩劇《倉央嘉措心史》的沖動。7000 行詩劇《倉央嘉措心史》里的一系列短章,報刊發(fā)表了,年度詩選本收了,詩會朗誦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及廣東電臺等采訪了。 尤其是我在博客和微博邊寫邊連載,算是從未有過的“長詩連載”形式吧。 兩萬字序言《我尊敬的詩人倉央嘉措》在《海燕》刊登時,被列為“2012 年度壓軸散文”。 東方出版社把《倉央嘉措心史》推向全國圖書市場,不到兩個月就加印。 一舟朗誦版的《倉央嘉措心史》更是在網上流傳。 一舟的深情派詩朗誦,改變了話劇風格鏗鏘派詩朗誦帶給聽眾的審美疲勞。 聽到這詩朗誦就相當于神游西藏。 我和一舟合力打造一幅高海拔的有聲風景。 一舟根據這部書編排并搬上舞臺的詩劇《倉央嘉措心史》。 2014 年1 月11 日在深圳音樂廳首演并將在全國巡演。
我嘗試結合出過幾十本書的市場經驗,寫了這本從選題到內容都可能吸引讀者的詩集。 《倉央嘉措心史》和我以前出版的40 本書風格反差極大,放在目前的圖書市場里也很獨特。 長詩和詩劇是詩歌里的航空母艦。 《倉央嘉措心史》的幾百首短詩都是能分能合的艦載機。 我想使自己的情懷更豐富,也想使倉央嘉措的形象更豐滿。江無魚在我微博留言:“倉央嘉措的情史正是詩人的心史,在某個角度他們通感?!蔽一卮穑何覍懙倪@本《倉央嘉措心史》可作多重理解。 你這一解很美。 東方出版社推薦語也好:《倉央嘉措心史》作者從倉央嘉措角度出發(fā),寫倉央嘉措作為一個精神領袖和作為一個普通人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向往之間的矛盾。我寫詩劇《倉央嘉措心史》屬于換位思考換位歌唱,需要進入角色。長詩要有戲劇性,詩劇要有舞臺感,才能立體化。長詩需要有時空背景才有縱深感,才能突破"平面抒情"。長詩或詩劇比短詩更需要時代背景或文化背景,才成立。 短詩是沖刺的激情,長詩或詩劇是激情的馬拉松。 寫長詩或詩劇,比寫長篇小說更投入感情:需要激情不熄火。 詩劇比歌劇有更大的想象空間。
倉央嘉措的悲劇形象原本不比哈姆雷特遜色,只是大家很少注惠這一點。 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就有一千零一個倉央嘉措。 我想創(chuàng)造那多出來的一個。 倉央嘉措的意義在于他提供了一個讓人想像的世界。我寫倉央嘉措,嘗試用詩創(chuàng)造一個自己為王的世界。 是的,這是我的雪山,我的河流,我的宮殿里住著我的歌王。 甚至他的憂傷,也是我的憂傷。 《倉央嘉措心史》這部關于愛的詩劇,是我高原采風帶回來的哈達,轉獻給愛著詩或愛著愛的人們。
不同讀者的想象重塑了倉央嘉措這個藝術形象,使之無限神秘也無限豐富。 “一腔熱血,穿越千歲寒”,這既是我對倉央嘉措人物形象的塑造,更是自勉。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個西藏,一塊凈土。新時期文學史,西藏題材小說散文都有建樹,惟獨西藏題材詩歌未受重視。 豈止西藏題材詩歌,上世紀90 年代以來整個詩歌都邊緣化。 直到網絡使詩歌重返人間(特指公共空間)。 詩歌借助網絡強行進入公共空間,但想獲得大眾廣泛認可,還得多出一些具有普世美感的作品。 我寫《倉央嘉措心史》這部詩劇,夢想為詩歌立一標識。 詩歌才是真正的“穿越文學”。 不只穿越,還能超越。 詩乃至所有文學藝術,越是有時空背景,越是容易超越時空。 我的《倉央嘉措心史》因此才吸引眼球乃至心靈。
我曾經說過,詩人也是人類中的一種少數民族。在多民族的酉部,我如魚得水,相信自己的生命來自于不同的根——開出混血的花朵。 一支歌曲唱道:“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度里,詩人,該算作第五十七個“民族”?當然,詩人無疑是少數,屬于少數民族,但他們有著祖?zhèn)鞯难y(tǒng)和獨特的性格。 甚至他們所使用的語言,都被稱作詩的語言。 他們說話,既好懂又難懂--屬于精神上的方言。 他們堅強地活著,并且相互友愛,為了避免這種秘密的語言的失傳。 所有民族都不懂的語言,詩人卻懂。這要么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要么是為他們創(chuàng)造的。是屬于詩人們的小語種。他們彼此不用翻譯就能交流。他們是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真正的西部詩不僅要有地理背景,還要有歷史背景;不僅要有自然背景,還要有文化背景;不僅要有生活背景,還要有精神背景;不僅要以別人為背景,有時甚至還要超越自我,以自己為背景……夠難的吧?正因為這種種難度,西部詩人才彌足珍貴。你可以把它視為類型化寫作,其實它追求的是個性化中的個性化。 每一首西部詩都應該寫的是“我的西部”,以“我們的西部”作為背景。
我也是一個西部詩人,一個西北五省區(qū)之外的西部詩人,一個生活在北京的西部詩人。我身在北京,心在西部。我把西部當成精神上的藉貫。我不是西部人,卻寫過西部詩,我把自己當作寬泛意義上的西部詩人。 西部,我經常夢游的地方。
親愛的西部詩人,西部是你的,是你們的,也是我的,是我們大家的。你不介意我硬要“加塞”,擠進西部詩人的隊列里吧?我想,你會歡迎更多像我這樣的詩人,參予進西部詩歌的集體創(chuàng)作之中。西部詩的真諦:以最個性化的方式,參與進最具時空特征的集體創(chuàng)體。讓古人,尤其是李白和倉央嘉措那樣的古老詩人,成為我們的背景吧,讓我們彼此成為各自的背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