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 魁

1

身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北方人，十八歲之前我沒去過南方，也不認(rèn)得幾個南方人。講粵語的廣東姑娘夏奈，是我認(rèn)識的第一個南方姑娘。

初次遇見夏奈我并沒和她搭上話。那天傍晚，我和舍友老李在食堂填飽肚子后，百無聊賴，繞著校園散步消食?？熳叩街鹘虒W(xué)樓前，老李忽然收住腳步，落日余暉中，他如同世界末日逃離至孤島的難民望到大海中的諾亞方舟般，喜悅又不失虔誠地眺望遠(yuǎn)方。我抽著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不遠(yuǎn)處的林蔭道上，四五個穿著清涼的姑娘，嬉笑打鬧，一字排開，朝我們款款走來。

嘿，快看，女神，廣東妹。

什么？我不解地問，眼睛卻看向越走越近的姑娘。

廣東妹啊，女神廣東妹。老李像個追星的小粉絲似的興奮強調(diào)，喏，左起第二個就是我和老劉常給你說的，我們共同的夢中女神，廣東妹。

廣東妹是我認(rèn)識夏奈前她的代號。大學(xué)四年，我們宿舍除我之外五個南方人。他們五個人同一專業(yè)，同一飲食習(xí)慣，就連喜歡的姑娘也是同一個。差不多從大一下學(xué)期開始，每晚洗漱熄燈后，無論當(dāng)天臥談的主題是什么，末了那五個南方人都會繞到那個被他們稱為廣東妹的同系女生。我對他們的談話向來不感興趣，尤其看不慣他們談?wù)搹V東妹時那一個個猥瑣下流的眼神。那場景像極了一幫靠走私家電，販賣皮鞋發(fā)家的沿海土豪，聚在一起交換買春心得。就這樣，久而久之南方佬們編造意淫出來的有關(guān)廣東妹的種種細(xì)節(jié)強制性灌入我的腦海，想不記住都難。可是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們口中的廣東妹到底是誰。直到那天，老李指著一個穿得像在海邊度假的姑娘說她就是廣東妹時，我才第一次看到夏奈的模樣。

當(dāng)時夏奈離我至少有五十米，近視又逞強不帶眼鏡的我自然無法看清傳說中的廣東妹究竟有多美。一旁的老李很好地詮釋了什么叫做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他上躥下跳，拼命給我補充解釋，生怕我錯過。

就那個啊，綁個馬尾辮，白T恤，黑熱褲，穿夾角拖鞋大長腿的那個就是廣東妹。不是那個，那他媽是我們班熊嫂，小腿比我大腿還粗。你往邊上看，熊嫂右手?jǐn)?shù)第三個，看到?jīng)]，那才是女神廣東妹。老李話音未落，那群女生已走至我面前。我手做單筒望眼鏡狀逐一掃描，久聞大名，不見真身的廣東妹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

我對夏奈的第一印象可以說是沒有印象。她清湯掛面，素面朝天，臉上還有幾個勉強能稱得上是可愛的小雀斑。說真的，她也就是個高腿長人顯瘦，五官只能算是標(biāo)志，稱不上驚艷。當(dāng)然，上妝另算。

夏奈與我行至平行，擦肩而過時，一股好聞的香氣猶如盛夏綻放的荷花，清風(fēng)自來。我瞟了眼夏奈的背影，回過頭對老李說，行了，我算知道你們這幫南方佬的口味，不是，品位了。

怎么樣，極品吧，一見鐘情，深陷不能自拔了吧？老李夢囈般喃喃自語，說著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潛臺詞。姑娘們似乎察覺出我們這倆流氓在議論她們，步伐明顯加快，影子被夕陽拉得斜長。

想聽真話假話？

半真不假的話。

滿分十分的話，條兒七，盤兒六，腿不錯加一分，總的來說也就七分，不能再多了。我滅掉煙蒂，低頭又續(xù)上一支，瞇著眼總結(jié)道，這樣的妹子擱隔壁理工大學(xué)沒準(zhǔn)會是萬人迷，千人追的校花，而在咱們這出過亞洲小姐，以頻出漂亮姑娘為招生亮點的學(xué)校來說，她也就是一稍有幾分姿色的長腿妹，充其量也就是一系花，還得是在你們那種狼多肉少的法學(xué)院才排得上。

你大爺?shù)?，你丫看到的是廣東妹嗎？老李急得學(xué)起北京話為他心目中的女神辯護(hù)。

不開玩笑，真心一般，遠(yuǎn)沒外語學(xué)院的大胸妹Jenny迷人。我裝模作樣，像選秀節(jié)目中的毒舌評委一樣點評道，這姑娘除了膚色不黑外，典型的瘦高嶺南漁家小妹。哎，我拍了拍仍在目送廣東妹，脖子都快扭斷的老李問，她有真名嗎？

普通話不標(biāo)準(zhǔn)的老李帶著濃重的浙江口音說，她叫夏奈。我錯聽成小奶，一時沒忍住，笑出聲說，挺貨真價實，人如其名的。

后來，夏奈成了我為數(shù)不多交心不換命的異性好友，有次在工體某酒吧，微醺的我借著酒勁，腆個臉對已是高級白領(lǐng)的夏奈說，老夏，這些年來我特想知道，你說你長這么漂亮，多才多藝會賺錢又有生活情趣，活得這么完美，你累不累??？

夏奈早對我的貧嘴免疫。她喝了口不加冰的mojito，斜我一眼，操著我特別愛聽的廣普說，得了吧，鬼才信，你的好兄弟老李早就揭發(fā)過你，說你第一次見到我時對我的外表大肆抨擊，惡意詆毀，說我沒外院的Jenny漂亮，還說我是小奶。我要是小奶，說著夏奈下意識挺了挺胸，那些A、B罩杯的女生該多自卑。

不是，老李的話你哪能信啊，他明擺的是在你那兒造謠中傷我，好讓你對我反感討厭，繼而少我這么一個強勁有力的競爭對手。我耍無賴詭辯，你想啊，外院Jenny哪有你高端、洋氣、上檔次。就她那胸大無腦，要氣質(zhì)沒氣質(zhì)，要內(nèi)涵零內(nèi)涵，彎腰能把自個肚子戳個洞的錐子臉，哪兒能和時而溫柔婉約，時而活力動感，古典美與現(xiàn)代感融合的你相提并論呢。她也就只配嫁她那山西煤老板。

夏奈只手撐著下巴，用吸管攪著杯子中的酒，短發(fā)自然垂落，遮住半張側(cè)臉?？吹贸鏊晃铱涞猛﹂_心，刻意緊繃的嘴角不經(jīng)意間微微上翹，露出一抹淺笑。

看到她笑了，我更加來勁，壓低嗓門，煞有介事對她說，既然說到初次相遇，你知道我第一見到你時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夏奈很配合地接過話，歪著頭似笑非笑，等著瞧我還能有什么新花招。

我看見了光，萬丈光芒。當(dāng)老李把你指給我看的那一秒，時間靜止，我仿佛置身于靜謐深海，整個世界安靜至極。你別笑，我認(rèn)真的，當(dāng)時你身邊的人及萬物如同氣球升空，冰雪融化，那一瞬間，我的眼里有且只有你一人。你在一道道金色光線的簇?fù)硐聸_我徐徐走來，當(dāng)你經(jīng)過我身旁，我頓時有在佛門圣地才能體會到的如沐春風(fēng)感?？上沂莻€無神論者，你說那些有宗教信仰的人，虔誠修行數(shù)年，有朝一日善行感化諸神，有幸見到上帝顯靈，菩薩下凡，大概也就和我當(dāng)初遇見你的場景差不多吧。

不貧能死嗎？夏奈徹底繃不住了，她不顧形象放肆大笑，chanel耳環(huán)隨著顫抖的雙肩搖擺。

真沒有貧，句句肺腑。我故作深沉，一臉真誠，現(xiàn)在回講起來我眼前都能浮現(xiàn)出那一天你閃閃發(fā)光的女神范兒。那歌怎么唱來著？只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夏奈被我逗得爽到爆，她正要開口，我搶先一步說，容我再多問一句，難道一直以來就沒人說你很像港片《伊莎貝拉》里的梁洛施嗎？這部電影我看過好幾遍，每次看到穿熱褲，趿拉著夾腳拖，眼睛霧蒙蒙的梁洛施穿行在澳門炎炎夏日的葡式建筑風(fēng)格的里弄中，我就會下意識地想起你……

收，收，收，趕緊收。夏奈比劃著停止的手勢，就此打住，貧得差不多得了，你好意思往下說，我都不好意思繼續(xù)聽了。你這些花言巧語小伎倆在我這不管用，你省省，留著騙那些涉世未深的九零后小女生吧。

我欲辯解，夏奈完全不給我機會，她喝了一口酒，笑盈盈說，不過說你我像梁洛施我倒是挺開心的，我要真能像她那么漂亮好命，嫁給李澤楷就好了。我也不用為了賺錢，每天拼死拼活，夜夜加班失眠到天明。嗯，你這么一說，仔細(xì)看，你也有點像《伊莎貝拉》里的港星杜汶澤。

你看你，又美化我不是？說完，我與夏奈碰杯，一起笑。

2

初遇夏奈是夏末秋初，真正和她搭上話，也就是她知道我是誰已是瑟瑟深冬。在此期間，說不清為什么，三不五時我就能在偌大的校園里碰見她。

每次見到夏奈，她的造型都不盡相同。印象深刻的是秋天的一個午后，她穿著一身OL范兒十足的黑色職業(yè)套裝，自信、干練地向來往的同學(xué)們發(fā)送辯論隊招新的宣傳單。我碰巧下課路過，一時閑得沒事，于是叼著根煙，混跡在人群中，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至少有我兩個那么壯的男生激情澎湃介紹著棒球社的歷史榮譽，一邊真有心，裝無意地偷瞄不遠(yuǎn)處光彩熠熠的夏奈。

很快，我就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同時也算見識到了夏奈的超強魅力。那與其說是發(fā)，不如說是搶，五分鐘不到，夏奈手上厚厚一沓宣傳單就被頭發(fā)蓬亂的眼鏡宅男們哄搶一空。更夸張的是，竟然有幾個笑容淫邪的男生，直接掏出手機，像拍車模似地從各個角度瘋狂拍攝夏奈。而夏奈不但不生氣躲避，反而大方的擺著pose，時而賣萌時而?？?，像是早已習(xí)慣且樂在其中。

漸漸我發(fā)現(xiàn)，原來是我一開始審美出現(xiàn)了偏差，全校奉夏奈為女神的遠(yuǎn)不只我們宿舍那五個南方人。她的粉絲團(tuán)規(guī)模極其龐大，上至研三，下至大一，囊括各個院系。就連外校都有男生慕名而來只為了親眼見到她。和多數(shù)“奶粉”相比（夏奈粉絲昵稱），老李無疑是幸運的，只要他不翹課，基本上每天都能見到夏奈女神。運氣好時，甚至能坐到女神旁邊。盡管這樣，自詡為夏奈頭號粉絲的老李仍不滿足，他每天以三餐的頻率刷新夏奈的新浪博客、人人網(wǎng)頁面，盼望著她能時時更新，最好多上傳幾張或清純或性感的自拍照片。可惜夏奈并不像多數(shù)漂亮姑娘那樣，善于經(jīng)營自己的社交網(wǎng)絡(luò)。她不熱衷上傳名牌包、奢侈大餐、星級酒店之類的炫富照，很少在線，偶爾更新也無非是在狀態(tài)欄內(nèi)公告辯論隊的近況或她所在樂隊的演出訊息。即便如此，夏奈相冊里僅有的幾張演出及辯論賽現(xiàn)場抓拍的照片，每一張點擊率都破萬，近千條留言一水均為男生們的夸獎贊美，噓寒問暖。

舍友老劉二十一歲生日恰逢那一年的平安夜，老爸是房地產(chǎn)商的富二代老劉請他們?nèi)喑燥?。我雖然和他不同專業(yè)，但身為他舍友兼下鋪自然也在邀請之列。那晚我先是去機場送別一赴美深造的高中同學(xué)，等趕回市內(nèi)得知生日宴結(jié)束，大隊人馬已轉(zhuǎn)戰(zhàn)雍和宮錢柜唱歌。當(dāng)我匆匆忙忙跑進(jìn)到包間時，一伙人已喝得七葷八素，云山霧罩?？次彝崎T進(jìn)來，以老李為首的南方幫像磕了藥似的興奮起哄，慫恿我這個遲到者自罰一瓶。我掃了眼滿坑滿谷的酒瓶問老李，你們喝多少了？臉泛紅光的老李并沒回答我，而是cosplay古裝電視劇中姿態(tài)扭捏的青樓女子，細(xì)聲細(xì)氣，醉眼迷離地用手指戳了下我胸口，欲拒還迎說，死鬼，你怎么才來啊，想死人家了。

所有人的情緒都被老李這惟妙惟肖的反串調(diào)動起來，尖叫聲，口哨聲不絕于耳。

你他媽喝多了吧。我尷尬笑著，試圖推開趴在我肩上一身酒氣的老李但根本推不動。受到鼓舞的老李反而抱我抱得更加起勁變態(tài)了。壽星老劉也上前湊熱鬧，非逼我把剛開瓶還冒冷氣的啤酒喝掉，否則就是折他面子。主人開口，我實在沒了退路，只好一手舉起酒瓶，一手甩開眼看就要吐了的老李，深吸一口氣，仰脖對瓶吹。

在節(jié)奏勁爆的舞曲伴奏下，我像二人轉(zhuǎn)雜耍演員般略顯吃力地表演完“空口吹瓶”這個江湖上失傳許久的余興節(jié)目。當(dāng)看到我把瓶口朝下，一滴未灑時，老劉龍顏大悅，鼓掌叫好。我打著急促的酒嗝，順勢一腳踢開要求我再來一瓶的老李，拿手背擦抹嘴角啤酒沫。這時，穿過人群縫隙，我看到坐在沙發(fā)中央，一襲黑衣的夏奈。她手捂著嘴，與我對視，笑得矜持。

唱至凌晨，已有個別不勝酒力的人倒頭睡去。我邊喝飲料邊忍受著南方幫成員的鬼哭狼嚎。那幫孫子凈挑縣城洗頭房才會播放的口水歌唱。歌曲惡俗不說，歌聲比歌曲更惡俗，要不是兄弟一場，礙于情面，我真想奪門而出，躲個清靜。

不喝酒也不唱歌的我越坐越無聊，我催身旁我一認(rèn)識的女生別再玩手機了，趕緊唱歌，好洗洗我那已被老李他們唱臟了的耳朵。那女生無奈，說她們點了近一百首歌，但礙于老劉過生日不好意思切他的歌，只好坐在一旁強忍著等他咆哮完。我沒有姑娘們的忍耐力，勉強撐了兩首，還是受不住魔音穿腦，推門出去走了趟腎，在走廊里抽了根煙，磨蹭著給一個女網(wǎng)友發(fā)了幾條調(diào)情短信，再折回包房時，謝天謝地，唱歌的終于換成女生。

由于男的人均六瓶，再加上女生唱的都是慢板哀怨苦情歌，催眠效果奇佳，幾曲唱下來，剛才鬧得最歡的那幾個都沉沉睡去。輪到夏奈唱時，睜眼的人含我在內(nèi)不超過六個。

夏奈似乎并不在乎有沒有聽眾，她坐在舞池中央的旋轉(zhuǎn)椅上，一束亮光不偏不倚照射在她身上，溫暖柔和。夏奈安靜且很用情地一首接一首唱著，她唱的多是我從未聽過的粵語歌，不認(rèn)真看字幕根本不知道她唱的什么意思。坦白說，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喜歡上唱粵語歌的夏奈。她那略帶沙啞的嗓音，韻味十足的咬字一度讓我恍惚究竟身在北京朝陽還是香港尖沙咀。更奇怪的是，微醺的我閉上眼聆聽夏奈的美妙歌聲，年少時在錄像廳看過的經(jīng)典港片一直在我腦海中交替上演：一會是《甜蜜蜜》中的阿豹對李翹說：“傻丫頭，回去泡個熱水澡，睡個好覺，明天早上起來，滿街都是男人，個個都比豹哥好?！币粫质恰稛o間道》劉德華和梁朝偉并排坐在一起，“是誰，在敲打我窗？是誰，在撩動琴弦？那一段，被遺忘的時光……”夏奈的歌聲如同一位剪輯大師，它將這些片段剪輯成一部全新的電影在我眼前靜靜上演。

那天晚上，夏奈唱的最后一首歌是林憶蓮的《失蹤》。這歌我聽過國語版，而她卻是用粵語演唱，直到副歌部分才換成國語。第一個音符響起，我就徹底陶醉在夏奈的歌聲中，尾音落下時，我感動得雞皮疙瘩落了一地。這對自譽為流行歌曲活字典的我來說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么多年過去，現(xiàn)在回頭想想，《失蹤》這首歌的歌詞簡直就是這些年夏奈的寫照。這更像是一種宿命，夏奈唱著別人的歌演繹著自己的故事。

“她說她找不到能愛的人，所以寧愿居無定所的過一生，從這個安靜的鎮(zhèn)到下一個熱鬧的城來去自由從來不等紅綠燈。”

一曲唱畢，夏奈幽幽地用粵語說，多謝大家。怎么說我也看過劉德華、梅艷芳等港星在紅磡的演唱會實況視頻，所以“多謝大家”這句粵語我還是聽得懂的。也就是這句“多謝大家”讓我對夏奈的好感瞬間倍增。心想，這么多人唱歌，唱完說謝謝的有且只有她一人，這姑娘挺有禮貌。如果夏奈能再多說幾句，比如說，“多謝大家來聽我的演唱會，我很開心，也很激動，謝謝你們，我愛你們，Thank you……”要是同時她眼眶能泛著淚光，說著說著最好再哽咽語塞，那真會讓我產(chǎn)生身處紅磡看某港星告別演唱會的錯覺。

夏奈當(dāng)然沒這樣說，不過這也不重要，只憑她唱的那幾首粵語歌，僅在我個人心中，她已是天后級別。我由衷地拍手叫好，真情過于流露驚著了已回座喝熱茶的夏奈，她在沙發(fā)的另一端沖我含笑點頭算是回應(yīng)?？吭谖疑砩鲜焖睦侠钜脖晃疫@一嗓子驚醒，他睡眼迷蒙的問我，夏奈唱歌沒？我說，剛唱完，這不正鼓掌呢。媽的，又白來一趟，老李懊悔地撇了撇嘴，喝酒真他媽誤事。說完翻身睡去，很快呼聲震天。

折騰到后半夜，環(huán)視四周，我才發(fā)現(xiàn)醒著的男生有且只有我一個。反觀女生反而越唱越起勁，估計是前半段太壓抑了，她們或相擁合唱，或兩兩PK，甚至不乏載歌載舞。我在接連聽了五首王菲、四首張惠妹、三首孫燕姿的流行金曲后，陣陣餓意襲來，起身去大廳取夜宵，略顯空蕩的等候區(qū)內(nèi)，我一眼就看到正在排隊等煲仔飯的夏奈。她碰巧回頭，也看到了我。她仍是那么客氣地朝我微笑點頭。我還她笑容，抱著歌迷的心態(tài)主動上前搭訕。

你歌唱得真不錯。我說，催人淚下。

這是夸我嗎？夏奈仰起頭笑，這也是她和我說的第一句話。你的歌唱得，她本該是想出于禮貌客套回敬我，可是一晚上我壓根就沒開過口。夏奈改口說，你還沒唱歌吧？你怎么不唱歌呢？

你都唱成天籟了我怎么好意思獻(xiàn)丑呢，我往盤子里夾了勺牛肉炒粉，早就聽老李他們都說你歌唱得特別好，還說你來年會報名參加快樂女生。今天我是以來給老劉慶生為幌子，特意慕名而來聽你唱歌，果然名不虛傳。

夏奈依舊笑得矜持，看來是不討厭我，于是我更加膽大不要臉了。

那什么，我能提個不算非分的要求嗎？

夏奈用眼神問我什么要求。我假正經(jīng)地說，可以麻煩你簽名留念嗎？改明你要參加選秀真火了，成張靚穎第二了，我好拿著和你的合照和簽名去跟人四處顯擺。

好啊，簽?zāi)睦铮P呢？夏奈伸手做索筆狀，這始料未及的大方反而搞得我一時語塞，干笑撓頭。

喏，可不是我耍大牌不簽啊。夏奈攤手聳肩，濃密的睫毛一閃一閃，無辜又不失調(diào)皮。

我正想詞接她的話接茬貧下去，夏奈的煲仔飯做好了，我和她各端一托盤吃的往回走。

你們晚飯沒少喝吧。我邊走邊問。

嗯，他們男生喝了很多，有幾個都吐了。

活他媽該，喝死那幫孫子最好。我像是有階級仇，民族恨般咬牙切齒說，這只不過是我們兄弟間的一種開玩笑方式，而夏奈卻被我這么一說驚著了。她不再說話，刻意和我保持了幾步距離，我意識到我還沒有和她熟到可以粗魯，于是清了清嗓子，迅速恢復(fù)先前那十分做作的男低音，關(guān)切地問，你喝了幾瓶，看樣子你沒什么事，酒量一定不小。

你說我嗎？夏奈搖頭，我沒喝，我不喝酒，我只喝茶。

哦，怪不得你嗓子保護(hù)得這么好，黃鶯出谷似的。我隨口說的話卻逗得夏奈把托盤里的茶水都灑了出來。

你是劉流的朋友吧？不再笑的夏奈問我。

你說老劉？我睡他下鋪。

哦，夏奈若有所思地點頭，然后又不做聲。

我們沉默，并肩前行，還沒等我想好新的話題，就走到了包間門口。進(jìn)屋后我和夏奈又恢復(fù)先前的狀態(tài)，各自坐在沙發(fā)一端，她吃她的煲仔飯，我吃我的炒河粉，共同受著至少有兩百斤的熊嫂演唱的《馬德里不思議》。

之后夏奈就抱著靠墊陷在沙發(fā)里不停地發(fā)短信，間或接過話筒唱上幾句。我很好奇這么晚了她在跟誰聊。好奇的同時我借著忽明忽暗的燈光遠(yuǎn)觀她。嗯，長得是還行，或許因為光線太曖昧，或許是我喝了點酒，總之此時的夏奈比我初見時要好看得多。她的五官小巧精致，組合在一起就是張標(biāo)致的嶺南美人的臉龐。我不確定她有沒有化妝，但我確定即使她化了妝也很清新淡雅。尤其是她唱粵語歌時陶醉其中的神情，那孤獨的氣場強大到令我黯然神傷。我上一次有這樣的感受還是上世紀(jì)末在工體聽王菲的世界巡演，當(dāng)菲姐清唱“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時，不光是我，是人都在菲姐的歌聲中崩潰，個個痛哭流涕，集體黯然神傷。

天光微亮，大伙逐一睡醒，意興闌珊收拾東西準(zhǔn)備撤退。我在走廊抽煙碰到剛從洗手間出來的夏奈。

抽煙嗎?我遞煙盒給她，夏奈擺手，我以為她不抽，誰知她從大衣兜里掏出一盒七星，接過我的打火機點著，熟練地吞吐煙霧。

其實相對喝酒來說，抽煙更傷嗓子。我說得小心翼翼。

我知道啊，陸陸續(xù)續(xù)也戒過幾次，可我就是戒不了。她無所謂地笑了笑，你有什么好辦法嗎？

沒有，要有我自個早戒了。我晃了晃指縫中夾的煙。

那就不要戒了，夏奈勉勵似地說，他們都說吸煙有害健康，有害就有害吧，大不了死得早唄。說完她輕輕一笑。

還不知道你名字呢。我明知故問。

夏奈，夏天的夏，奈何天的奈。

好名字，真好聽，夠詩情畫意的。我一臉真誠，夏奈，后面再跟一“兒”字，你就是世界知名奢侈品Chanel。

我認(rèn)為我這句話還算好笑，可夏奈只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你是第一千八百三十四個用Chanel調(diào)侃我名字的人。

我一愣，繼而訕笑，夏奈就這樣輕易地把我歸納到她那集團(tuán)軍般的追求者隊伍中。沒準(zhǔn)老李、老劉這倆南方小處男都這樣不要臉地說過。

那一千多位都是和我一樣心懷不軌找你套磁的好色之徒嗎？

陶瓷？

套磁，就是主動勾搭你，沒話找話。

夏奈似懂非懂。她滅掉煙蒂，披上大衣，對著墻上的鏡面整理頭發(fā)。

你呢，怎么稱呼？

我告訴夏奈我的名字，她哦了一聲，那你也是知名奢侈品，夏奈用戴著戒圈的手指指向我，路易·威登。

那一刻我身上除了鞋是耐克，其余都是動物園淘的地攤貨，更別說路易·威登了。不等我追問，夏奈主動解釋，你看，你姓呂，呂的拼音LV，不就是路易·威登嘛。

她古靈精怪的解釋超出了我的智力范圍。我不知是該贊美她的聰明還是欣賞她的幽默感。

你可是第一個知道我這個小秘密的，也希望你是最后一個。我沖著她的離去背影喊到。

怎么，一支腳已踏進(jìn)電梯的夏奈忽然轉(zhuǎn)過身，難道你要殺人滅口啊。電梯門合住的那一瞬間，我記住了夏奈吐舌眨眼，得意洋洋的樣子。

我就這樣認(rèn)識并喜歡上她。

3

老李說，女神之所以是女神，就因為她和我等凡夫俗子間有馬里亞納海溝般深壑的距離。憑借這遙不可及的距離，女神所營造出的神秘感讓你看得見，夠不著，你才會對她有各種美好的想象，俗稱意淫。老李話糙理不糙，仔細(xì)想想，我和夏奈剛認(rèn)識還不算熟的那一兩年，除了偶爾能在飯局上或KTV里見一面，多數(shù)是在QQ、MSN上彼此以Chanel和LV互相戲稱，瞎貧幾句，聊些無實質(zhì)性內(nèi)容的話題。

大學(xué)那幾年，夏奈最大的興趣愛好是唱歌和談戀愛，并且她把這倆愛好發(fā)揮到極致。據(jù)說夏奈還在廣東老家讀高中時已是當(dāng)?shù)鼐瓢扇π∮忻麣獾鸟v場歌手。每周末唱兩次，每次唱五六首歌，一個月下來賺的錢不但足夠生活費，還有余錢買自己想聽的唱片。高中時期，天資聰穎的夏奈跟樂隊老師學(xué)得一手好琴。十八歲那年秋天，夏奈背著吉他和一箱換洗衣服只身從南方海邊來到首都北京。大一還沒讀完，夏奈就將校園十大歌手的冠軍輕松收入囊中，一躍成為校園風(fēng)云人物。

大二伊始，厭倦了唱《遇見》 《我要我們在一起》的夏奈不再參加校內(nèi)各大歌手比賽，轉(zhuǎn)而找了外語系兩個精通樂器的女生，組了個名為“薄荷”的女子搖滾樂隊。夏奈理所當(dāng)然的成為樂隊的主唱兼主音吉他手。薄荷樂隊的歌曲絕大多數(shù)均出自夏奈之手，成軍不到一年，薄荷樂隊在京城高校間小有名氣，也聚集了一批粉絲，甚至在某紅茶飲料舉辦的大學(xué)原創(chuàng)搖滾樂隊比賽中獲得“最具潛力”的稱號。我在豆瓣網(wǎng)上聽過薄荷樂隊的歌，早期是典型的pop punk,中期變成Indie rock，后期又走臺灣陳綺貞那種甜膩的小清新風(fēng)。薄荷樂隊曲風(fēng)飄忽不定，樂隊成員也頻繁更換，唯一不變的是主唱夏奈以及她出眾的音樂才華。她有些歌詞寫得挺有意境，我至今還記得一句“打馬而過青春的荒蕪，你給的愛像海洋般孤獨”。

大三下學(xué)期，組團(tuán)兩年，卻在Mao，13club等京城著名搖滾俱樂部沒有過一場正式專場演出，更沒出過專輯的薄荷樂隊因樂隊成員找工作，考研等現(xiàn)實現(xiàn)實原因被迫解散。夏奈并沒為此傷心難過，也沒像多數(shù)同齡人那樣發(fā)愁未來。她在大學(xué)，也是人生最后一個暑假背起吉他，回到她熟悉的南方，參加快樂女生海選。我是通過她的人人網(wǎng)頁面知道她順利晉級廣州賽區(qū)五十強。我發(fā)短信恭喜她，隔了一天夏奈才回復(fù)說，排練很累，不過見了很多老友，也吃上了朝思暮想的蒸腸粉和姜撞奶，特別幸福。我祝她早日進(jìn)入全國十強，紅遍省港澳。她說謝謝你的祝福，不過雞有雞路，鴨有鴨路，我開心地唱，盡情享受比賽，能不能走得更遠(yuǎn)就看運氣嘍。

夏奈被淘汰的那天我和老李等一群驢友剛爬四姑娘山下來。在川西縣城的一家小飯館的電視前，無意間我看到夏奈在唱歌。她長發(fā)披肩，穿著印有I love Guangzhou的大T恤，抱著那把跟隨她多年的木吉他，靜若止水般坐在舞臺中央的椅子上。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沒唱自己寫的歌而是改唱許巍的經(jīng)典作品《藍(lán)蓮花》。這首歌我在全國各大城市的地鐵口，公交站聽過數(shù)十位流浪歌手用不同口音翻唱的各種版本。而女生版，尤其是夏奈的版本我到是第一次聽。

夏奈輕撥琴弦，低吟淺唱。許巍版清澈高遠(yuǎn)，灑脫不羈的“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被夏奈演繹成為寧靜恬淡，韻味悠長的民謠。盡管高音唱得有點飄，但總的來說發(fā)揮正常。我以為夏奈晉級肯定沒跑了，不曾想評委說，你的聲音很動聽，像沒雕飾的璞玉，未打磨的鉆石，不過遺憾的是你今天選錯了歌，更選錯了演唱方式。評委乙說，你的美貌掩蓋了你的才華。聽到這兒我內(nèi)心一顫，心想，得，夏奈沒戲了。果然，她止步于二十強，輸給了一個唱功不如她，但胸卻是她兩倍大的嗲聲女。追光燈下，所有被淘汰的選手只有夏奈一人是笑著說完離別感言。她說，真正有實力的歌手不在乎時光流逝，容顏衰老?？傆幸惶炷阄叶紩先?，可我還是會靜靜地唱，希望到那個時候，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還有一個人愿意聽我唱歌，就足夠了。

身旁的老李邊喝酒邊信誓旦旦說這里面一定有鬼，夏奈絕對被黑了。我懶得搭理他，想發(fā)短信對夏奈說，等有天你老得都坐搖椅慢慢搖了，哥們?nèi)允悄愕闹覍嵎劢z。轉(zhuǎn)念一想這樣說會不會過于直接曖昧。我攥著手機來回踱步，刪了寫，寫了又刪，最后還是發(fā)了一堆以安慰為主，鼓勵為輔即矯情又虛偽的場面話。沒過半小時夏奈就打電話過來，暈，拜托，大哥你看的是重播。三天前我就被淘汰了，現(xiàn)在正在和朋友們吃夜宵，后天我就回北京，不再胡混瞎唱歌了，我要和大伙一樣，去找工作，去奮斗，去賺錢，為了能環(huán)游世界，吃遍各國美食而做個積極向上的快樂小白領(lǐng)。

和老李單純膚淺喜歡夏奈外貌和美腿相比，我最欣賞也最敬佩的是夏奈的獨立、堅強。她說不再唱歌，就再也沒有去選秀，組樂團(tuán)。她說要找工作，轉(zhuǎn)身就去了一家世界五百強企業(yè)實習(xí)，月薪半萬。夏奈對待感情亦如此，她的每段戀愛都轟轟烈烈，風(fēng)風(fēng)火火。我在夏奈那里聽到的和看到的愛情故事都夠?qū)懸徊块L篇小說，她那一段段感情中的精彩細(xì)節(jié)，隨便湊一湊寫出來就能輕松PK掉國內(nèi)一批網(wǎng)絡(luò)青春純愛小說。僅我知道的，她交往過的對象少說也能組個籃球隊。從個性十足窮困潦倒的地下?lián)u滾歌手，到富得恨不得向全世界人民宣布自個姓錢的土豪富二代；從浪跡天涯，永遠(yuǎn)在路上流浪的旅游雜志專欄寫手，再到沉默不多話，笑起來卻像港星古天樂的泰國菜廚師，可謂應(yīng)有盡有，一應(yīng)俱全。夏奈能為一首歌而愛上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也能為記錯她的生日和相戀兩年的男友分手。我從沒見過夏奈為愛流過淚，倒是見到過她某任男友手捧一大束玫瑰花站在她宿舍樓下，低聲下氣求她回心轉(zhuǎn)意……

我不只一次酒后吐真言對夏奈說，老夏，這世上有收藏古畫古玉的，有收藏郵票小人書的，你是要把十二星座的男人都集齊了才心甘情愿地嫁人嗎？

夏奈說，愛上一個陌生人就像聽一首他人唱的歌曲，都能體會另一種人生。

那好吧，我說，祝你體會各種人生時不受傷害。

夏奈笑，我十七歲初戀后就明白兩個道理，第一，男人永遠(yuǎn)靠不住。第二，只要戀愛就注定要受傷害，只是內(nèi)傷外傷的問題。

那你大可不必飛蛾撲火，心身俱傷。生活中還有很多事情比戀愛更加美好。比如理想，追求，事業(yè)等。通俗卻很實際地說那就是賺錢，賺許多錢，賺能好吃懶做，逸享天年的錢。

夏奈擺擺手，錢有的是時間去賺，而能用來戀愛的美好時光也只有三十歲前的那幾年。

每當(dāng)談到感情問題，夏奈理智得好像情感專家。我總在一旁使盡渾身解數(shù)，插科打諢，逗她開心。我曾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腆著臉說，女神，你這什么職業(yè)的男友你都交過，跟玩角色扮演似的，唯獨沒交過業(yè)余作家吧？尤其是我這種美男寫手。反正老夏你跟誰談不是談，要不我委屈下，咱倆湊合湊合得了。

我從來都認(rèn)為寫小說的男人沒幾個靠譜的，夏奈不屑，更別說你了，就你貼在學(xué)校論壇上的那些三流情色小說，看多了都臟眼睛，還稱自己是作家，你好意思嗎？簡直就是個臭流氓。

流氓怎么了？流氓也是一種氣質(zhì)啊?，F(xiàn)如今這浮躁膚淺的年代，衣冠禽獸，裝大尾巴狼的渣男遍地都是，反倒是如我這般性情不裝的真流氓反而奇貨可居。是，我承認(rèn)我不如你交往過的富二代有錢，也沒那個男模身材好，長得帥。但平心而論，我這條件也不至于差得拿不出手把。你看，我和你同一所大學(xué)畢業(yè)，月薪稅后比你只多不少。有房有車，雖然都得還貸，但至少不會讓你風(fēng)里來雨里去，擠公車地鐵，沒有安全感。吸煙，但沒有癮，偶爾喝點小酒，卻很少喝醉。另外我不打牌，不玩網(wǎng)絡(luò)游戲。手機里除了百度百科、谷歌地圖，微信、陌陌等約炮神器我潔身自好，一律沒有。

歌唱得沒你好聽我承認(rèn)，可好幾次公司同事KTV聚會，輪到我唱歌時總會有幾個不明真相的群眾推門而入，一臉追星族的樣子激動地詢問，陳奕迅是在你們這包房唱歌嗎？生活因為有你這樣美麗的女人而美好，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早上和你在紐約曼哈頓酒店睡到自然醒，中午與你在塞納河左岸喝咖啡，傍晚和你在愛琴海邊感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我愿意為了你環(huán)游世界的夢想奮斗終身，永不叛變。就你說，像我這樣有理想，有追求，逼急了還能制造點浪漫情調(diào)的流氓上哪兒去找。俗話說的好，世界上最遙遠(yuǎn)的距離就是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說真的老夏，你好好考慮考慮，不急著答復(fù)。

但凡我掏心掏肺聊點埋藏在我心中最深處最柔軟的真心話時，夏奈或不接我話茬，或巧妙轉(zhuǎn)移話題。我如此真誠地表達(dá)我對她的愛慕之情，她卻不當(dāng)一回事的招手示意我附耳過去，我身體前傾，她仰頭貼近我耳朵，一字一句說，知道我廣東老家盛產(chǎn)什么嗎？我搖頭，夏奈忍住笑，第一，盛產(chǎn)荔枝，第二，就是盛產(chǎn)黑社會流氓。前些年全國鏟掉的最大的黑幫就在我老家，你說就你這樣發(fā)育不全，有賊心沒賊膽的小流氓我能放在眼里嗎？

我就喜歡你這種會煲湯、會唱粵語歌、吃得了麻辣鍋，受得了北方寒冬的廣東靚妹。反正不管怎么說，我就賴著你了，這輩子非你不娶，就耍流氓了，怎么著吧。我借著酒精，厚顏無恥地說。

夏奈一臉無奈，默默念了一長串粵語后，苦笑著沖我說，大哥，求求你，拜托饒了我吧。改天我?guī)闳V深珠，那里遍地都是符合你要求的廣東女孩，而且個個比我漂亮。對了，要不我介紹我大表姐給你吧，她比我更靚更有氣質(zhì)，歌也唱得比我好聽，從小她就是我的偶像，長得像港星朱茵。而且她還煲得一手靚湯，每年過年回家我都要去她家喝她煲的湯，我最鐘意她煲的薏仁豬腳木瓜湯，人間美味，好好喝。

你說什么湯？薏仁、豬腳、木瓜？我皺眉做痛苦狀，這湯太牛了，把我最不愛吃的三種東西一鍋打盡，得有多難喝啊。再說你都二十好幾了，你大表姐？那老得還能看嗎？

你又沒嘗過怎么知道不好喝，夏奈沒好氣地瞪我，那你這個北方佬告訴我，你喝過的最好喝的湯是什么？

最好喝的湯？我眼皮上翻，盯著天花板假裝冥思苦想，三十秒后我故作深沉說，要我說，最好喝的當(dāng)屬康師傅紅燒牛肉面的湯了，就是這個味兒。

夏奈噗的一聲，把口中的水噴成霧狀，咳嗽著說，瞧你那點出息，你們北京人都這么貧嗎？

我不是什么北京人，我改用山西方言說，我只是比你早來北京兩年而已。

那你們北方人都這么貧，都這么可憐，吃飯都不喝湯的嗎？

這位小同志，請你不要搞地域歧視。什么南方，北方，不都是華夏子孫，中華兒女嗎？我模仿著老首長的姿態(tài)正色說道，偷瞄夏奈沒什么反應(yīng)，迅速恢復(fù)嬉皮笑臉，那什么，咱大表姐長得真的很像朱茵嗎？我不信，給我看照片，有圖有真相。

你還真單純，說什么都信。夏奈取笑我，我才不會傻到讓你這樣的沒譜青年做我的表姐夫呢。作為你的哥們，有時候靜下來想想我都替你發(fā)愁。你說你這樣油腔滑調(diào)，一點正經(jīng)的都沒有，談戀愛玩玩還行，但是真到了談婚論嫁，托付終生那一步，哪個女孩子會愿意和你這種見個姑娘就瞎貧的男人在一起？我欲爭辯，夏奈根本不給我機會，自顧自地說，不是我說，老兄，你早都不是學(xué)生了，該有點責(zé)任感了，成熟穩(wěn)重些才能招女孩子喜歡。別跟我那些前男友似的，一個個要么不切實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么任性幼稚得像個孩子似的，根本不懂得什么是責(zé)任，什么是愛，怎么愛。

此話一出，我立刻就頹了下去。其實不只這一回，后來每當(dāng)我不要臉地對夏奈示愛，她要不就用比我更狠的話噎我，要不就是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你別說了，咱倆不是一路人，別到最后連朋友都沒得做。久而久之，我對夏奈的真心表白竟成了每次聚會，酒足飯飽后的余興節(jié)目。時光飛逝，我對夏奈的愛戀也在一杯又一杯的啤酒中，一句又一句的調(diào)侃里，稀釋溶解，若隱若現(xiàn)。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和夏奈就理所當(dāng)然地四散天涯。確切說，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我們就相忘于江湖了。由于業(yè)績過于出類拔萃，夏奈大四實習(xí)的那家外企不惜開出年薪十五萬外加北京戶口的誘人待遇對她極力挽留。這般豐厚的薪金，多少人為此辛苦奮斗，夢寐以求。而夏奈卻再一次特立獨行，她婉言謝絕這份工作。她說她還年輕，還不想待在一個地方終老，更不愿留在北京這個浮躁的北方城市。于是她選擇離開，回到她熱愛留戀的南方。

夏奈離開北京不久就關(guān)閉了她的人人網(wǎng)頁面，博客停留在那一年的六月。幸好，她偶爾還會更新下微博，盡管多是在午夜。我如同推理小說愛好者，通過她的微博，梳理出她畢業(yè)后這的行蹤：她先是去了深圳的一家公關(guān)公司，沒多久辭職去了廣州某家意大利國際奢侈品牌企業(yè)做HR。這其間我和她的聯(lián)系逐日遞減，隔個三五個月小半年才能在msn上巧遇。她從不抱怨工作有多累多辛苦，只是略帶傷感說自己很長時間沒有認(rèn)真去讀喜歡作家的新書。我勸她不要那么拼命，何必呢？夏奈回復(fù)說，拜托大哥，這里是香港，不拼怎么活呢？

和大學(xué)期間略有不同的是，先前不食煙火的夏奈終于落入凡間，和多數(shù)漂亮的姑娘一樣，她逐漸熱衷在微博里發(fā)布自拍美圖以此紀(jì)念庸俗生活中美好的瞬間。照片中的她一會兒是身穿白裙頭戴雞蛋花漫步在巴厘島的白色沙灘上，一會兒又在日落黃昏的巴塞羅那畢加索博物館內(nèi)喝著咖啡，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OL范兒十足。

銀白色的游艇鑲嵌在碧波蕩漾的蔚藍(lán)海面，身著比基尼，鼻梁上架著Gucci墨鏡的夏奈手握一杯香檳，斜靠在甲板上，笑靨如花。我在這張照片下給她留言，極盡所能，夸贊她的美貌，尤其是那雙在金色陽光下，熠熠生輝的修長美腿。末了，我不忘妒意萬分地說，老夏，你這環(huán)游世界的夢想儼然已照進(jìn)現(xiàn)實。隔了幾天，夏奈私信回復(fù)我，說照片都是假象，我所看到的那些照片都是她趁工作之便，忙里偷閑拍的。本質(zhì)上她仍只是個苦逼的打工仔，陪集團(tuán)老總出國考察項目，還要身兼導(dǎo)游，翻譯，保姆等數(shù)職。

這種勞神費心的公差與我心中的環(huán)游世界是兩碼事。夏奈說。

您就讓我這么勞神費心地出次公差吧，我說，夏總您就知足吧。這一年四季，一天到晚小咖啡喝著，小游輪坐著，小海風(fēng)吹著，去歐洲各國來去自如得就跟省內(nèi)自駕游似的。要知道你哥們我別說出國，至今連港澳臺都沒去過?；炝诉@么多年到頭來也只能附庸風(fēng)雅冒充偽驢友，說是專挑尚未開發(fā)，保持原樣的自然景區(qū)玩才有個性，實則是因為那些地方不要門票，省錢不貴。路上再背背幾句不入流的朦朧詩，騙騙全國各地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女文青。吃住就更別提了，和你那白富美的歐洲豪華游比起來一路上我住民宿，坐大巴，有時候窮得就差點為口吃飯吃而賣身。

說實話我更羨慕你這樣的旅行，夏奈得便宜賣乖，想去哪兒去哪，背起行囊就出發(fā)。隨心所欲，自由自在，即使物質(zhì)條件差些，但時刻都有好心情，這才是我心中理想的流浪狀態(tài)。

夏奈在線讓我猜等有了年假她最想去哪兒。

馬爾代夫，普吉島熱帶海灘風(fēng)情游？

不是。

那一準(zhǔn)是臺灣，日本時尚購物游。

也不是。

北歐？我記得你一直說想去瑞典。

夏奈依然說No。接二連三猜錯后我失去耐心，于是我俄羅斯、巴西、印度亂猜一通，最后甚至連埃塞俄比亞，馬達(dá)加斯加這類冷門地方都說了出來卻仍沒猜對夏奈的答案。我發(fā)了個吐血的表情給她說，直接告我吧，我認(rèn)輸。

哈哈，猜不到吧，夏奈回復(fù)我得意的表情圖案，你知道我是客家人，我們家族追根溯源的話，也是河洛人，即祖籍在河南洛陽。而我至今都沒都沒去過那里。其實不只是我，就連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敹紱]去過。我從小就很好奇中原文化，很向往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尋根問祖，拍些視頻，照片帶回去給家人看，一了幾代人的夙愿。

夏總，你這是吃膩生猛海鮮，改嘗小菜清粥，低調(diào)地走返璞歸真路線了。我調(diào)侃她，心想夏奈永遠(yuǎn)是那個讓人猜不透的奇女子。就算我死命猜到天亮也不會想到她最想去的地方竟然是我無比熟悉的河南省。我當(dāng)即下線，撥通她的電話，滔滔不絕地向她介紹著河南的名吃以及必去的風(fēng)景名勝，言語中無不透露出我對那里的了解。

聊至興起，我瀟灑地承諾，無論她什么時候去，就算我手頭有再重要的事情我都會放下，專程陪她一同游覽中原大地，親自做她的私人導(dǎo)游。夏奈高興極了，掛電話前她略微動情地贊美了我?guī)拙?。說到目前為止她最慶幸也是最感激命運的事當(dāng)屬認(rèn)識我這么一個善解人意，肝膽相照的資深流氓。

可到頭來我還是讓夏奈失望了。幾個月的某個周末夜晚，我正和一幫狐朋狗友唱歌喝酒，夏奈打來電話，嘈雜的動感舞曲聲中，我聽到她頗顯興奮地說已請了年假，決定過兩天就前往河南，問我何時能啟程與她同行？酒精的刺激外加我身旁坐著剛認(rèn)識的九零后性感女網(wǎng)友使我完全忘記我先前的承諾。我支吾地應(yīng)答，謊話鬼扯得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電話那端的夏奈好像也沒有那么不高興，她用粵語埋怨了我?guī)拙洌职l(fā)了條短信給我說，我就知道你會爽約，你總是那么一如既往地不靠譜。

有天晚上失眠，我逐條翻看夏奈旅途中更新的微博。她一去就是十天，只身一人，幾乎走遍河南全境。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完全是按照當(dāng)初我給她設(shè)計的路線走完的全程。就連那個我只給她說過一次，很少有人知道，路很難走，求簽卻很準(zhǔn)的鄉(xiāng)間古剎她都去了。這更加讓我愧疚難當(dāng)，后悔為何貪圖一時愉悅，而沒去做答應(yīng)她的事情。寫到這里我得誠摯地給老夏說聲抱歉，答應(yīng)你的事我沒去做。你去河南的那幾天我并沒陪老總?cè)バ陆霾睿鼪]有加班加點廢寢忘我的工作。而是因為寂寞空虛跟一在網(wǎng)上認(rèn)識的小姑娘纏綿悱惻一時脫不了身。老夏，你說得對，誰讓我是一即缺乏安全感又無責(zé)任心的沒譜青年呢。

4

我最后一次，也是最近一次見到夏奈是在二零一二年秋天。在此之前，她跳槽去了香港，而我因為負(fù)責(zé)的項目，被公司外派到上海，我們天涯咫尺，將近兩年未見。

二零一一年夏，老李結(jié)婚了。新娘是他回老家工作后經(jīng)同事介紹相親認(rèn)識的，九零后。女孩在老李的高中母校教英語，算不上美女，但化化妝，倒飭倒飭也不至于難看。老李和她總共也就約會四五次，相處不到一年，就定了終身。

我問老李，你甘心嗎？老李照著鏡子打著領(lǐng)帶，輕描淡寫說，不甘心又能怎樣？當(dāng)初我還想娶舒淇、林志玲，最起碼也是夏奈?？傻筋^來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每當(dāng)夜幕降臨，從地鐵站鉆出來的我仰望華燈初上，萬家燈火的帝都，竟沒有一扇，哪怕是小小的窗戶屬于我，你說我還在帝都蹉跎個什么勁。

我看你挺愛她的。

哪有什么愛不愛的，又不是演偶像劇，過日子唄，漫漫人生，路途遙遠(yuǎn)和誰過一輩子不是過。何況她對我真不賴，不但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井井有條，最讓我驚喜的是訂婚同居后我才知道，她從小就跟著她那在國營賓館任廚師長的爸爸學(xué)得一手好菜。無論南北風(fēng)味，川粵魯蘇，就沒就她不拿手的。就連你們北方的面食，包子，餃子什么的她也會做。這可比那些只會無病呻吟，為作新詞強賦愁的文藝女青年實用多了。你說就現(xiàn)在這些小姑娘，會做飯的又有幾個？所以說能娶到她是我賺到了，我當(dāng)然愛她，非常愛。

老李都說到這份上了，我還能再說什么？我只能一杯接一杯地與他共飲，借著他的婚宴同我們的青春徹底告別。

那一晚上我和老李都喝醉了。當(dāng)紅酒喝到第六瓶時，老劉提起夏奈，說畢竟同學(xué)一場，老李大婚她不來也太不夠意思了。聽到夏奈的名字，已醉酒的老李眼里閃爍著光芒，但很快就黯沉下去。我追問他，知道些什么？老李欲言又止，不接我的話，一個勁地勸我喝酒。在我和老劉雙重逼問下，老李含糊其辭，終于開了口，夏奈似乎出事了。

老劉讓老李具體講講，老李說他不比我們知道多少，前陣子外形酷似已逝港星沈殿霞的熊嫂來他所在的城市出差，吃飯閑聊，熊嫂主動向他說起夏奈的近狀，真?zhèn)坞y辨。

當(dāng)時我將醉未醉，老李抽著煙說，不過在我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我依稀記得熊嫂說的幾個片段，她說夏奈變了，完全不是我們之前認(rèn)識的那個堅強，陽光的廣東妹了。熊嫂說，夏奈變得孤僻冷漠，她去香港出差約她見一面，一開始竟然被拒絕，熊嫂連著約了她兩天，總算見到一面。熊嫂一見到夏奈，就立刻明白夏奈為何不愿意見她。熊嫂說，夏奈瘦得憔悴，煙癮變大，甚至主動要酒喝了。

不可能吧。我失聲，老李口中的夏奈和我認(rèn)識的那個熱愛生活的夏奈簡直判若兩人，什么情況？受什么刺激了？她失戀了？

不只是失戀那么簡單，老李遲疑，算了，不瞞你們了，反正我不說早晚你倆也不會死心，早晚也會知道，老李壓低聲音，熊嫂說夏奈被一個美籍老男人耍得很慘，人財兩失。

老李的話說得我腦子一陣空白，他換了個坐姿接著說，說穿了，就是被人騙財又騙色。想不到吧？老李分別與我和老劉碰杯，怎么樣老兄？意外吧？吃驚吧？內(nèi)心隱隱作痛吧？我剛聽到這事的反應(yīng)和此刻的你們一樣，目瞪口呆得像個白癡。說真的，盡管當(dāng)時哥們醉了，但意識還在，心疼和惋惜之情多得更是快要淤出胸口。哎，對于感情，我真他媽絕望了，像夏奈那么高智商的女強人都能為愛癡狂，這個世界還有誰能逃得過愛情的傷害?

在老李的感慨及酒精的促使下我急切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及目前的夏奈過得好不好。我撥打她的電話，如老李所說，那串我熟悉的都能背下來的號碼，如今卻已成為空號。

有人說她回了老家，在當(dāng)?shù)啬持袑W(xué)教英語，有人說在?？谀掣邫n社區(qū)遇見過她，還有人說夏奈仍留在香港，只不過沒再工作，而是去城市大學(xué)繼續(xù)讀金融碩士。老兄，老李醉眼迷蒙的摟著我的肩，你不是自稱為作家，還發(fā)表過幾篇狗屁愛情故事嗎?為何不寫寫我們的夢中女神，老同學(xué)夏奈?我相信，你只要如實描述她從讀大學(xué)以來的離奇經(jīng)歷，不用虛構(gòu)都會很精彩。故事的最后你就寫她被騙得一無所有。操他媽的一無所有。你說夏奈她人被騙了我還能理解，女人嘛，一旦真愛上一個男人，智商為負(fù)數(shù)。但怎么能連錢也被騙走了？是她愛上了人渣，還是全球金融危機后每個人窮兇極惡得都撕破了臉?

那晚如何把夏奈的故事改編成牛逼的小說是我們聊的最后一個話題。后來我們仨都喝高了，嚷嚷著要去海邊看日出。在空無一人的沙灘上，我和老李老劉互相攙扶，面對著大海，邊走邊吐，把胃都吐空了又鬼哭狼嚎地唱起屬于我們那個年代的不成調(diào)的情歌。天快亮?xí)r，在堤壩的石凳上，筋疲力盡的三個人頭靠著頭睡著了。第二天何時醒的酒，我和他怎么告的別，我想了很多次卻再也想不起來。

回到北京后，我曾試過各種途徑和夏奈取得聯(lián)系，最終徒勞無獲。她的MSN的頭像始終沒再亮過，最后一條微博還停留在一年前的春天。夏奈的人間蒸發(fā)一度讓我很恍惚，記憶中與她有交集的畫面和細(xì)節(jié)也不再牢不可破。尤其是在重溫她的舊照時，照片上或調(diào)皮地做著鬼臉或笑靨如花的夏奈更加讓我很想知道現(xiàn)在的她究竟人在哪里？我偶爾還是會想響她，尤其是乘出租車或唱KTV，每當(dāng)粵語歌響起，我立刻就會想到短發(fā)長腿，笑起來如春水蕩漾的廣東姑娘。一次在機場書店候機時，看到錢德勒的名著《漫長的告別》。書腰上那藍(lán)顏色的語句：“告別就是死亡一點點?！弊屛矣忠淮蝹械叵肫鹣哪?。

5

這樣又過去一年，就當(dāng)我已淡忘夏奈，在經(jīng)濟(jì)不景氣的年代里拼命賺錢養(yǎng)活自己時，飄忽不定的她再一次不按常理出牌，從天而降。

接到夏奈的電話那一刻，大連驟雨剛停，我正在去往宴請客戶的路上。她是用一境外號碼打來，信號很弱，我一度以為沒有接通，喂了數(shù)聲才聽到那熟悉的聲音。

嗨，好久不見，我明天會去內(nèi)地辦事，在上海待一晚，你在嗎？有空的話見個面吧，約個咖啡館，我們聊聊天。夏奈語調(diào)平靜得就好像她從未失蹤，我們昨天才見過面。

天，你總算出現(xiàn)了。這都多久沒你的近況了，我假裝若無其事，內(nèi)心卻萬馬奔騰，你好嗎？

嗯，不好不壞，老樣子。夏奈含糊應(yīng)答。電話那端聲音嘈雜，我和她沒聊幾句便匆忙掛線。幾分鐘后我接連收到夏奈發(fā)來的兩條短信。一條她說讓我儲存這個號碼但別告訴其他人。另一條是她明日乘坐飛機的航班號及起降時間。

按照原計劃，一周之內(nèi)我肯定回不去上海。可我還是答應(yīng)了她，說不見不散。

我更改行程，第二天一大早乘機飛回上海。

我準(zhǔn)時到達(dá)約會地點，四十分鐘后才等到身穿灰色風(fēng)衣，頭戴同色系禮帽的夏奈。她一手拿著星巴克咖啡，一手緊握衣領(lǐng)，步履匆匆且目不斜視地從馬路對面朝我走來。

和當(dāng)初在校園里一樣，身材高挑，氣質(zhì)出眾的夏奈依然吸引路兩邊男人們的目光。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中年男子主動湊上前找她搭訕，夏奈頭也不抬地擺手拒絕，步伐明顯加快。眼前這一幕引得我暗自發(fā)笑，那些僅僅迷戀夏奈美色的男人永遠(yuǎn)不會知道，這個貌似梁洛施的廣東妹，會一種連哈利波特都不會的魔法，她的笑容能輕易的俘獲你的心，她的絕情也能讓你心碎了無痕。

在外灘一家德國人開的小酒館，我喝著加冰塊的威士忌，夏奈并沒有喝酒，她要了杯檸檬紅茶，一如我當(dāng)初認(rèn)識的那個她，時刻保持清醒。

久別重逢，竟然有些初識般地尷尬。夏奈變化不是很大，只是更加安靜。我問一句，她答一句，直到續(xù)上第二杯紅茶，她的話才漸漸多了起來，有一句沒一句地講著她對香港美食喜愛。我附和著她的話題，抱怨著我有多么不愛吃上海美食，不適應(yīng)南方。我和她就這么有一搭沒一搭的先聊著。前方墻上的電視機里，深情款款的薛凱琪正在用粵語唱著《蘇州河里的慕容雪》。我縱有千般疑問，也不知該怎么說出口。

待我第三杯酒喝完，夏奈主動問我有女友了嗎？何時結(jié)婚？我故作瀟灑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成家更是遙不可及的事情。聽我這么說，夏奈輕輕地?fù)u搖頭，勸我找個好姑娘，最好能生對雙胞胎，好好生活。

我打岔說，老夏，兩年不見，你瘦了，不過瘦得更好看了。

夏奈笑了笑，她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但目光卻飄向別處。

老夏，要我說還是長發(fā)更適合你，我沒話找話，長發(fā)能突出你與眾不同的氣質(zhì)，真的，和那些俗脂庸粉相比，你贏就贏在不食人間煙火，獨立不流行的別致氣質(zhì)。

夏奈兩手的食指繞著發(fā)梢，微笑著說，可我更喜歡我短發(fā)的樣子。說完，她望向電視機里和她同款發(fā)型的薛凱琪，隨聲附和地唱“愛只是愛，偉大的愛情到頭來也只是愛?！?/p>

我們從滬港兩地的房價聊到最新上映的電影，又從上海世博會聊到香港迪士尼樂園。聊至凌晨，酒館打烊，我和夏奈并排走在路燈昏暗的黃浦江邊。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一言不發(fā)地低頭走路，我也無所適從，預(yù)感著或許有什么發(fā)生。

給我根煙。不知走了多久，夏奈忽然駐足開口。

我為她點煙，也給自己點了一支。夏奈輕拍我的手背算是謝過。我俯身趴在護(hù)欄上望著對岸霓虹璀璨的，夏奈背對我，我們兩個人靜靜地各自抽完手中那支煙。

不知為何，每一回來外灘我都會想起電影《花樣年華》。江面上，輪船的汽笛聲落下，夏奈強顏歡笑，還記不記得《花樣年華》的結(jié)尾？最后周慕云還是選擇了離開，還記得那句臺詞嗎?“在從前，如果一個人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會跑到深山里，找棵樹，在樹上挖個洞。將秘密告訴那個洞，再用泥土封起來，這秘密就永遠(yuǎn)沒有人知道，包括他自己?！?/p>

借我一晚上，做我的樹洞，好不好？夏奈與我對視，她像一只離群的小鹿，眼里瞬間充滿憂郁。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身為“樹洞”的我盡職盡責(zé)地聆聽夏奈的傾訴。如同平庸的偵探小說讀至尾頁，謎底揭開，結(jié)局卻并不另人意外。夏奈親口對我講的和老李在婚宴醉酒后說的大致相仿，最多也只算是老李講的那一版的加強版。

兩年前，夏奈愛上了一個她自以為是對的人。那個男人集她歷任男友優(yōu)點于一身：大夏奈七歲，某國際知名投行香港分行的部門經(jīng)理，外形俊朗貌似吳彥祖。無婚姻史，從小在臺灣長大，斯坦福經(jīng)濟(jì)學(xué)碩士，華裔。夏奈篤定歷經(jīng)千山萬水，終于找到了命中注定。最初那一年多，二人世界事事如愿，親密無間，甜蜜無比。夏奈曾無限接近幸福，但終究也只是接近。直到某天，確切說，是次貸危機后的某一天，同時也是那完美男向夏奈求婚后的第二個星期，那男的毫無征兆地突然失蹤，連同夏奈積攢多年，讓其打理的市值二十多萬港幣的股票、基金，一并消失得渺無音訊。

那天過后，夏奈辭了職，用掉所有時間，動用一切關(guān)系發(fā)瘋似地尋找他。當(dāng)然沒有奇跡發(fā)生，那男的就像在這個星球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夏奈從抱有一絲幻想到漸漸失望最后陷入萬劫不復(fù)的絕望，從一個夜哭到另一個夜……

這個在當(dāng)今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個角落每天都會發(fā)生無數(shù)次，如肥皂劇般的爛俗橋段卻是夏奈努力想忘記的秘密。稍微還算有點新意的是她沒有執(zhí)迷不悔傻到底，她強迫自己在還沒失去最后的理智前像戒掉毒癮般戒掉那個曾帶她上天堂，又推她下地獄的那個爛仔。

夏奈不間斷地講著自導(dǎo)自演的香港愛情故事，她入戲太深，一講就是兩個小時。好幾次我都想插話說點什么，但始終沒有機會。好幾次我都想張開雙臂，摟她入懷說，我懂，別怕，有哥們在，沒什么大不了，過不去的，卻不知道手該擱哪兒合適，也就不了了之。到頭來，我還就真的像棵樹一樣站在她的左手邊，一動不動。直到我們身上的煙都抽完，路燈漸漸變暗，她的故事才算全劇終。

我曾為他寫過一首歌，其中一句歌詞是，有你在身旁，就算末日又如何？而他呢？金融危機一來，他就不聲不響地離去，就連分手都只是發(fā)的郵件，連當(dāng)面對我講的勇氣都沒有。夏奈哽咽。

這點擔(dān)當(dāng)都沒有，哪能算得上是個爺們，簡直就是他媽的懦夫。我順著夏奈的話，替她解氣，我說老夏，這樣沒種的男人根本不值得你去恨，更不值得拿他做的惡心事來懲罰你自己。

呵，我早不恨他了，甚至原諒了他。不過我還是要找他，夏奈揚仰起頭，我會一直找他，找到為止。

怎么個意思？我都聽糊涂了，既然你都原諒了他，干嘛還要找下去？老夏，這不是你的風(fēng)格啊。敢愛敢恨，愛誰誰的那個人才是你。別整天擰巴得和自己過不去，好男人多的是，依你這條件，都不用你費心，一個個都會主動送上門來。江湖闊處多奇遇，熱愛生活，相信未來。這幾句話我還是從你那里學(xué)到的。別傻了，回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天亮后出門，沒準(zhǔn)轉(zhuǎn)角就能遇見真愛。

我也很想像你說的那樣瀟灑，可是這一次我真的做不到。夏奈黯然神傷。片刻沉默，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過頭故作輕松地看著我說，假如有一天，你女兒深愛的男人，帶著你女兒的所有積蓄以及她和他之間大量的私密照片悄無聲息地走掉，你會不會支持你的女兒不惜一切代價地去找他？

錢無所謂，就當(dāng)賠光了，我還年輕，再賺就是了。不等我反應(yīng)，夏奈接著說，他走得太突然，太莫名其妙。我甚至都來不及刪除他電腦里的那些照片。要不是那些照片，我才不會這么魂不守舍地到處找他。我畢竟是個女孩，我敵不過世俗，總有一天我會嫁人生子。而那些照片對我來說就像是定時炸彈，我不找到他，親眼看著他毀掉一切，我永遠(yuǎn)不會安寧，永遠(yuǎn)回不到從前的那個我。

繼續(xù)找他？我開口打破了將近一刻鐘的沉默，說的卻是夏奈不斷重復(fù)的那句話。

不然呢？夏奈反問我，你說我是不是賤得可以？相愛時恨不得把美好瞬間都保存下來，而現(xiàn)在那些被定格的時光卻成了讓我夜不能寐的夢魘。多么諷刺啊。

就算他念及舊情，不四處傳播，但萬一他電腦丟失或不小心泄露到網(wǎng)上被他人看到，我也受不了。我很想開始新的生活，徹徹底底地忘記他?；蛘哒业剿坏栋阉彼?。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可是我辦不到。我能做的有且只有早一日見到他，和他面對面好好談?wù)劊疑踔磷龊玫吐曄職?，不要尊?yán)的準(zhǔn)備。除此之外，你說，還有別的辦法嗎？

我能有什么辦法呢？先前在虛擬世界里看到類似事件，我不只一次幻想換做是我，我該如何英雄救美，繼而讓女主人公因我這血性的壯舉而愛上我。然而現(xiàn)在這樣的劇情真的在我身邊上演，女主角又是我無比熟悉的老友，我卻無能為力，一點辦法也沒有。

夏奈平視遠(yuǎn)方，輕聲哼唱一首我從未聽過的歌。我想開個玩笑，緩和這尷尬的氣氛。憋了很久，我說，老夏，祝你好運。說出口我就后悔了，連抽自己的心都有。

沒事，我很好，人生路漫漫，誰年輕時沒愛過幾個人渣呢？夏奈沖我笑，謝謝你能來陪我，聽我說這些沒用的。今天是我這一年多來渡過的最愉快的夜晚，真的很謝謝你，你是個好人。夏奈輕輕地?fù)肀?，然后面無表情地摘下左手中指上的戒指，扔進(jìn)夜色里的黃浦江。

夏奈離開后，上海一個月陰雨不斷。那晚過后我就再沒見過夏奈，后來她有沒有找到那個男人？是否如愿以償，銷毀了那些私密照片？不得而知，至少目前網(wǎng)絡(luò)上沒有流出她的私密照，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默默祝她好運。

那晚分別前我故作輕松對夏奈說，過陣子我準(zhǔn)備寫篇小說，女主人公或許會有你的影子。夏奈大方地說好啊。她要求我把她寫得瘦點，漂亮點，且一定不能用真名。我爽快答應(yīng)，說我會盡力寫篇牛逼的小說，投稿給國內(nèi)銷售量大點的純文學(xué)雜志，這樣無論到時候你人在何處，都能看到兄弟我特意為你而寫的故事。夏奈開心地說她十分期待，期待早日能讀到。

我問夏奈，接下來會去哪里？夏奈說她也說不好，也許會去一個新的城市，也許會重新找份工作，繼續(xù)留在香港。

不管未來在哪兒，靠什么賺錢，總之三十歲之前我一定要把自己嫁出去。夏奈語氣像是開玩笑，目光卻十分堅定。

行，到時候你要還沒嫁掉，記得說一聲，哥們我娶你。

怎么，你就這么瞧不起我？

哪能啊，我說的是真心話，孫子才騙你。

我看你是大冒險吧，夏奈笑了笑，說了串我聽不懂的粵語。

你說什么？

沒什么，她聳了聳肩，打了一輛車，朝我的反方向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