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佐成
老家在川東北山區(qū)農村。兒時,貧窮與閉塞,就像兩片爛膏藥,緊貼住它干瘦的肌膚,使它的苗不健,花不紅,果不壯;貧窮與閉塞,又像兩副發(fā)酵劑,不斷鼓脹著著人們的欲望。他們夢想著,鍋里的粥更稠,腳下的路更寬;他們夢想著,干癟的錢袋能鼓漲,彎曲的背脊能挺直。不約而同中,人們都把目光投向了養(yǎng)豬。一時間,沉寂的山村,被豬們攪得風生水起。山村單調的生活,因豬們而生機盎然;山里人卑微的夢想,因豬們而五彩斑斕;山里讀書的孩子,因豬們而遠走高飛。
恍惚中,一幕幕與豬們相關的往事,又在眼前鮮活起來。
那個秋天,秋雨似乎特別纏綿,淅瀝瀝的,一場接一場, “剪不斷,理還亂”。加上凄風,這冷雨便顯得格外凌厲,枯葉們在它的撞擊下,宛若一只只醉酒的黃蝴蝶,在枯枝上翻飛,山林便在這蝴蝶盛會中,落魄著,孤寂著,直到裸露出它們干瘦的肌膚。
那些佝僂著背脊,抬著石頭,喊著號子的山里漢子,有如一幅幅剪影,在山林里若隱若現(xiàn)。顫動的雙腿,搖晃的大青石,豆大的汗珠,直把那石工號子拉扯得歪歪斜斜,有氣無力,直把那石工號子搓揉得愁腸百結,婉轉低回。簸箕似的 “大寨田”,便在這拉扯中,搓揉下,隱藏著,顯現(xiàn)著。
秋日的黃昏來得快而張揚,仿佛百米賽跑的冠軍,土屋們很快籠罩在暗氣沉沉的夜色中。
昏黃的煤油燈光,就像一個不諳時世的小孩,調皮地爬上父親那張多皺的臉,搖曳出一臉愁容。幾歲的我哭喪著臉,在父母的連哄帶罵中,就著一碗溫開水,艱難地吞咽著煮紅苕。那又澀又膩軟沓沓的紅苕瓤,貼在喉管上,宛如劣質膏藥,毛毛糙糙,哽得我脖子一伸一縮,我不停地灌水,灌水,豆大的眼淚卻珠子般直往下滾。我伸長脖子咽下最后一坨,抹著眼淚,在父母的呵斥中,傷心地鉆進被窩。
屋外,呼嘯的狂風,吹得破爛的窗戶紙,啪噠噠直響,似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戶外拉扯著窗戶紙。驚懼中,我將單薄的被子裹得更緊。
夜半時分,我被尿憋醒?;腥婚g,灶屋里傳來嘰哩咕嚕的說話聲,家里似乎來了許多客人。伸手摸床上,空蕩蕩的,我悚然一驚,一骨碌從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往外撞。
屋中央果然圍著一大圈人,他們相互簇擁著,鵝似地伸長脖子,神情專注地看著什么。隊里那個男人在外地工作的漂亮女人,也擠在人群的外圍,她反背著的雙手里竟然捏著個洋磁盆?;椟S的煤油燈光,搖曳著,飄拂著,將他們的身子映射在高低不平的土墻上,既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巨人,又像一只只齜牙咧嘴的怪獸,猙獰而恐怖。 “媽!媽!……”我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大聲尖叫。
人群驚異地轉過頭,就在他們發(fā)愣之際,我已哭喊著倏地鉆入人群。
天哪!幾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死勁將我家那頭瘦得只剩下一層皮的 “大花豬”按在長凳上,他們四個按住豬腿,一個歪斜著身子,雙手使勁箍住豬嘴,一個兇神惡煞地拿著明晃晃的長刀……
我哇地一聲哭起來, “不要殺我們的豬!”“不要殺我們的豬……”我一邊大聲哭叫,一邊跑過去揮舞著拳頭捶打那個拿刀人。正在我大喊大叫時,母親突然竄到我身邊,一把捂住我的嘴,驚恐地拉住我直往外拖。
“媽,不要殺我們的豬!”剛出人群,母親手一松,我又傷心地大聲哭起來。 “不準哭了!”母親忽然生氣地大喝一聲又快速捂住我的嘴。此時,那群圍觀者早已齊刷刷地將頭轉過來,他們惶惑不安地盯住我,兩個婦女已躡手躡腳地跑到窗邊,神色慌張著直往外瞅。
屋子里的私語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可怕的寂靜,甚至聽得清人們壓抑的呼吸聲。我嚇得忙將頭往母親的雙腿間一埋,雙手死死抱住她的大腿,再也不敢哭出聲,身子卻抖動得比篩糠還厲害。
“別哭了,別哭了,快睡,明天不吃紅苕了?!蹦赣H心驚膽顫地將我抱進里屋,往床上一放,用被子將我擁住。她一邊揩著我臉上的淚水,一邊輕聲安慰著??晌覂芍谎劬拖駝偲书_的嫩瓜,淚水怎么也止不住,長凳上那條掙扎的可憐花豬老是在眼前晃。
“媽,他們?yōu)槭裁匆獨⑽覀兊呢i啊,為什么要殺我們的豬啊……”黑暗中,我緊緊攥著母親的手,一遍遍輕聲追問。
在母親的嘆息聲中,我抽泣著鼻子重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晨,母親還真為我蒸了一小碗白米飯,炒了一小碗回鍋肉。夾著回鍋肉,嚼著白米飯,想起被宰殺的花豬,眼淚不知不覺又出來了。
直到中午,滿臉笑容的父親從隊里保管室挑回黃燦燦的稻谷,我才相信花豬真的換了稻谷,從此可以不吃紅苕,心里高興起來。
原來,那正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整個華夏大地都在吃大鍋飯,隊里按工分分口糧。父親在大隊教民辦,修不了 “大寨田”,掙不了工分;母親個小體弱,拼著老命掙得的工分也不及一個全勞力的三分之二。一家五張嘴全憑母親那可憐的工分,分口糧,過日子,哪有不拿洋芋紅苕當頓之理?眼看著三個孩子因為洋芋紅苕拖得皮包骨頭,父親憂心如焚。
其實,隊里人許久不見肉星,早就想著打 “牙祭”。一番周密偵察,隊里的頭頭腦腦們卻很失望,村里實在找不出一條值得他們下手的豬。
正是缺衣少糧的歲月,人人都為一日三餐發(fā)愁,哪里還有殘糧剩米喂養(yǎng)牲畜?許多人家根本就沒養(yǎng)豬。他們東訪西尋,心猶不甘中鎖定了我家的 “大花豬”。但他們哪里敢貿然行動,在那個 “階級斗爭天天講月月講”的年代里, “偷殺生豬”就是犯法,一旦查獲,輕則掛牌游街示眾,重則撤職、開除黨籍甚至坐牢。隊長多次與父親秘密協(xié)商,達成了以豬換糧的協(xié)議,爾后選擇了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將豬殺了。
那 “龐大”的花豬不過是用野菜雜草喂養(yǎng)而大,瘦骨嶙峋的身子單薄得猶如一張紙,殺了才70多斤肉,全隊100多號人,人均僅7兩,多余的半斤給了隊里的五保戶—王寡婦,然而它卻解決了我們一家五口人的糧荒。
三十多年過去了,偷殺生豬早已成為歷史,然而,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那頭瘦骨嶙峋的花豬,那一雙雙驚恐萬狀的眼睛,時至今日仍刀刻般印在腦中。
花豬換糧的成功猶如一道亮光,照亮了母親晦暗的心,她隱隱覺得豬們身上藏著寶貝,豬們能創(chuàng)造奇跡,豬們能改變命運。于是,土地承包后,母親在忙著耕種責任田的同時,更是將精力前所未有地投入到養(yǎng)豬中。那些年,家里的豬圈改了又擴,擴了又改,改改擴擴中,圈們一間比一間闊大,一間比一間透氣通風。
那些年,別人家養(yǎng)豬,都忙著趕場下街買“劉顯合”,買 “四月肥”……他們往往將豬草一剁,飼料一拌,往豬槽里一倒,便萬事大吉。母親既不艷羨,也不著急,她沉默著,有條不紊地將家里堆積如山的紅苕、洋芋、老南瓜等洗凈,細細一剁,倒進大鍋加水猛煮,將熟未熟之際,拌上糠與玉米面,再用煴火慢煨。然后將煮熟的豬食,拌上石缸里浸泡的豬草,倒進豬槽。豬食散發(fā)出的濃香,刺激得圈里的豬們發(fā)出哼哼哼地歡叫,它們翻身而起,饞涎著一張長嘴,繞著豬槽不停地走來走去,豬食稍一冷卻,便迫不及待地將長嘴伸進石槽,然后快速地進食,快速地吞咽,一雙大耳晃動得啪噠噠直響。
豬們吃得歡,卻苦了母親,她不得不起早貪黑。夜深人靜的晚上,許多人家已酣然入夢,母親還在煤油燈下?lián)]舞著長刀,鍘著豬草,剁著紅苕,嚓嚓嚓的聲響,在深黑的夜里傳得很遠很遠。而雞剛叫頭遍,母親已披衣起床,常常一大鍋豬食煮好,天才蒙蒙亮。因為這,她松樹皮似的雙手一到冬天,開裂了又縫合,縫合了又開裂,一根根手指就像小孩張開的嘴,雪花膏怎么也擋不住那絲絲縷縷滲出的鮮血。然而,那干凈得幾乎可以讓人吃的大雜貨豬食,卻出奇的營養(yǎng),豬們吃了見天瘋長,幾個月過去,已是膘肥體壯。
豬販子們像是長了順風耳,不知怎么探得消息找上門來。母親哪里舍得輕易出手那些長勢正旺的肥豬,她守在圈門邊,一臉幸福地望著那些打著鼾的肥豬,搖著頭,抬著價。販子們拗不過,只好悵悵地往回走。然而,這些賊精的販子們那甘罷休,尤其是得知全是糧食養(yǎng)豬后,他們緊盯在豬上那種欲罷不能的眼神,簡直入目三分。他們明白,僅憑豬肚里那厚厚的邊油,就可以狠狠賺上一筆。于是,要不了兩三天,他們又不辭辛苦跋涉十幾里山路,從壩下趕來。他們開始軟磨硬泡,爾后在價格上漲那么一點點,但隨即提出就在家里把豬殺了,洗凈,再一晨早幫他們送到十里外的鄉(xiāng)場上。母親心軟,想到又可以多掙一點點,便在半推半就中答應下來,就像一個小孩,總是經不住棉花糖的誘惑,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來。
母親再次陷入深深的苦勞中。凌晨兩點過,剛剛睡落覺的母親不得不披衣起床,刷鍋、燒水、準備殺豬用具。她大鍋的水還沒燒開,豬販子們已砰砰砰地敲著門。此后,母親就像一個稱職的幫手,無怨無悔地聽著豬販子們的吩咐,一會兒拿鐵刨,一會兒倒開水,一會兒傳火,搞得手忙腳亂。待肥豬亮出白花花的肉體,母親已忙著準備飯菜。肥豬刨凈剖開,熱氣騰騰的飯菜已擺上了方桌。在半推半就中,豬販子們端起酒杯,夾起大塊的瘦臘肉,他們一邊恭維著母親,一邊將臘肉放進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來。酒足飯飽后,窗外還是一片漆黑。
母親麻利地將碗筷一收,找來背篼。她打量著門板上那幾大塊白花花的豬肉,傻眼了。個小體弱的她和父親,無論如何是沒辦法將它們送往鄉(xiāng)場上。萬般無奈中,母親叫醒了我,我揉著睡意朦朧的雙眼,嘟嘟囔囔地爬起床,滿臉不快。
三個人背著兩百多斤豬肉,借助手電筒微弱的燈光,哼哧哼哧地走在黑漆漆的崎嶇山路上。大地是如此寧靜,只聽見腳步塌地的嗒嗒嗒聲,間或遠處傳來的一聲兩聲狗吠,加上冷風拂面,先前的睡意便在寧靜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到底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路上那些坑們、石們,便像失去管束的妖魔,時不時出來掰一下你的腳,或者調皮地鉆到你鞋下?lián)习W癢,撓得你生痛生痛。我咬著牙,跟隨母親的提醒,盡量避開那些妖魔,艱難地邁動著沉重的雙腿。然而,我清楚地感到,愈往前走,肩膀上的竹篾愈來愈如針尖般嵌進我的肌肉,雙肩被它勒得火烤般難受;愈往前走,大腿愈來愈沉重,就像灌了鉛,甚至每往前挪動一步,大腿都要搖晃著才能落下。實在挪不動了,估摸著將背篼往路旁的石砍上重重一放,身子從背篼下探出來。我嘆口氣,抖抖緊貼在背上的衣服,揩著滿把滿把的汗水,望望黑黢黢的夜空,又背上背篼去追趕前面的黑影。追追趕趕,停停歇歇,到得鄉(xiāng)場,天剛蒙蒙亮。
只可累壞了我們。母親將背篼往地上重重一墩,身子一軟,蹲了下去,好半天才站起身,臉上的汗水還蚯蚓般只管往下爬。父親擔子一放,粗氣直喘,他伸著巴掌不住地扇風。我呢,身子就像散了架,干脆一屁股踏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那些年,家里幾乎每年都要出售4頭300斤以上的大肥豬。那一頭頭肥豬,不知讓母親耽誤了多少睡眠,熬白了多少頭發(fā);而那崎嶇的山路上,不知讓母親灑下了多少汗水。但當我拿著養(yǎng)豬換來的白花花的票子,走進師范學校的大門,進而走向工作崗位;當?shù)艿軕汛еB(yǎng)豬換來的白花花的票子,走向遠方的大學,母親多皺的臉卻笑得那樣燦爛。
其實,那些年,山區(qū)許多家庭都是通過養(yǎng)豬、買豬,然后送孩子讀書、參軍??梢院敛豢鋸埖卣f,是豬們成就了山里孩子的夢想,是豬們改變了山里孩子的命運,是豬們托起了山里孩子的未來。
1997年,母親因為肝癌不幸去逝。父親忍著傷痛毅然接過母親留下的潲桶,擔當起養(yǎng)豬的重任。他要教書,他要種地,還要養(yǎng)豬。孤零零的父親就像一只勤勞的工蜂,終日忙碌著,許多時候竟顧不上吃飯。
那段日子,生豬價格起起伏伏,父親不希望他的辛苦化為泡影,就讓那三頭本就該出欄的肥豬關在圈里瘋長。大熱天氣,為了防止意外,他竟然購買了獸用注射器,利用先前掌握的醫(yī)學知識,當起了豬們的保健醫(yī)生。后來,那頭大的長得就像一頭健壯的小牛,站起身來足有半人高。那粗壯的四腿就像四根立柱,支撐著笨重的身軀;那寬闊的脊背,足可倒扣一只大碗。前來收購的豬販子一見這情景,喜得眉開眼笑,又急得抓耳撓腮,他們不知道該如何秤量,僥幸著從村里找來一桿桿大秤,竟然沒有一桿能撼動肥豬。情急之中,父親卸下寬大的門板,雇來四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將豬綁在門板上,然后放在借來的臺稱上稱量。好家伙,肥豬重達540多斤,惹得圍觀的一村人齊聲喝彩,他們直感嘆,這么多年了第一次見識了什么叫大肥豬。
父親站在院壩里,捻著豬販子遞給他的厚厚一疊嶄新百元大鈔,一臉燦爛。那份開心,那份快樂,也許只有像父親這樣用心的養(yǎng)豬人,才能深深體會。
歲月唚唚,父親老了,父親退休了。他告別了心愛的學生,也告別了養(yǎng)豬生涯,戀戀不舍中隨我們來到了縣城,然而他不時提起先前的養(yǎng)豬、買豬,提起那頭巨無霸。也許豬們是他心頭一個永遠解不開的結。
鄉(xiāng)里人生活單調,尤其是一到農閑的冬臘月,手空了,心閑了,人便不知身往何處。殺年豬無疑成了人們生活中的最大樂事,它就像平靜的湖面丟進的一粒石子,給孤寂的日子平添了熱烈;它就像陰霾的天空透進的一絲光亮,讓凄苦的生活看到了希望。
鄉(xiāng)里人殺年豬大多選擇臘月。此時,田野里的莊稼,收割的已經收割,上倉的已經上倉。一些正待生長的綠的油菜,青的麥苗,早已施了追肥,天寒地凍中,它們兀自瑟瑟著,根本無須人打理。歇息下來的鄉(xiāng)里人閑得心慌,男人們大多三五十個聚在火塘邊,一邊吧嘰吧嘰著旱煙,一邊嘰里呱啦擺著閑談;女人們聚在一堆納著鞋墊,穿針走線中嘴卻不肯閑著,東家長西家短,間或開一句兩句葷玩笑,羞得年輕的媳婦們一臉緋紅。也有閑不住的老人,要么扛了鋤頭去田邊地角,這里刨刨,那里鏟鏟;要么提了糞撮箕,穿了厚厚的棉衣,去山野里揀拾狗糞。
鄉(xiāng)里人真閑啊,閑得都不知怎么打發(fā)多余的時光;鄉(xiāng)野里真靜啊,靜得能聽見風兒從田野上走過的沙沙沙的腳步聲。百無聊賴中,他們恍然發(fā)現(xiàn),年關正一步步逼近;百無聊賴中,他們恍然記起,圈里的年豬已長得膘肥體壯。于是,伴著被宰殺年豬聲嘶力竭的嚎叫,伴著狗們貓們雞們的陣陣打斗與哄搶,伴著主人抑制不住的開心與歡笑,沉寂多日的鄉(xiāng)村又開始歡騰,悠閑多日的村民又開始忙碌。
女人總是最積極,屠夫還沒到家,她已系上圍裙,揮舞著掃帚,麻利地把家里家外清掃一空。當皮膚黝黑個高體壯的屠夫,把裝有刀具的背篼往階沿上哐啷一放,院子里的男男女女便呼啦啦地擁過去,端著碗的小孩,袖著手的小伙,趿著鞋的老人。他們打量著屠夫,似曾相識中恍然想起,原來就是去年那個殺年豬的,心一下子近了。于是,拉家常,開玩笑。
屠夫在呱啦中開始清理殺豬用的器具,圍觀者們見狀,收拾起先前的悠閑,開始綰衣扎袖,在屋子里鉆進鉆出,幫主人,幫屠夫,找這樣,尋那樣,殺豬用的寬凳,接血用的木盆,掛肉用的鏈子……那情景,仿佛不是殺豬,而是在準備一場戰(zhàn)斗。而一旦準備就緒,三四個小伙便緊緊隨了屠夫,直往主人黑咕隆咚的偏廈里鉆。
臭哄哄的偏廈很快熱鬧起來,男主人手忙腳亂地搬動著圈門口的條石,女主人不停地晃動著手中的火把,等不及打開圈門的小伙,干脆翻身一躍進了豬圈,然后亦步亦趨地跟隨屠夫向豬進逼。那豬受到威脅,一邊晃動著腦袋,嗷嗷嗷地吼叫,一邊直將肥厚笨重的身子往后挪,直將屁股抵進墻角。就在此時,屠夫嘴一翹,圍在豬左右的小伙已閃電般出手。他們抓的抓耳朵,扭的扭尾巴,那豬就像懸了空,被屠夫和另兩個身強力壯的小伙架著,一陣風似的從屋里沖出來。就在嗷嗷嗷地吼叫中,豬已被重重地橫摜在寬凳上。先前圍在院壩里的大人小孩見此情景,立刻蜂擁而上,按頭的,壓背的,掰腿的……豬身立刻就像被罩上了一張網,恁是它體格龐大,恁是它剽悍驍勇,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躺在那里徒勞掙扎、抖動。就在豬喘氣的當兒,屠夫舉起長長的尖刀,寒光一閃,刀身已鉆進了豬脖子。伴著一串撕心裂肺的慘叫,豬血猶如噴泉直往外涌……
屠夫抽出尖刀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地吸著旱煙,他望望自己的戰(zhàn)利品,有些自得,有些滿足。圍觀者并不散去,而且越聚越多,黑壓壓的一大團,甚至那些正在山野撿拾狗糞的老者,也收了狗糞撮箕跑來看熱鬧。到底是院子里今年第一次宰殺年豬,人們的興致格外高昂,他們指著寬凳上那頭脖子上還鼓著血泡的被宰殺的年豬,猜測著膘有多厚,油有好多。見了用火紙揩豬血的女主人,更是直夸豬血如何旺,來年血財如何如何好 (喻指養(yǎng)豬順),喜得主人眉開眼笑。他們還不放過將宰殺的年豬,與院子里其它人家的年豬比較,說張家的如何,李家的怎樣,在爭論中,在笑聲中,直把院子里所有的年豬都掂量了一遍。
到底技藝嫻熟,看熱鬧的人還未散去,屠夫已指揮著兩個年輕小伙,抬著白晃晃的豬體從屋子里出來了。他們將豬體往院壩里的兩條長凳上一放,便忙著給屠夫遞刨子,遞刀。屠夫剛剛剖開背脊,先前那群圍觀者已齊刷刷地涌了過來,他們紛紛將手指伸向豬背脊上的縫隙,探測豬膘的厚薄。心急的剛剛伸進去又即刻取出來,然后直直地將三根手指伸向空中;不慌不忙的用手指探探,爾后胸有成竹地伸出四根手指;動作緩慢的,最后干脆伸出個大巴掌。你比我畫中,誰也不介意誰的正確;你比我畫中,院子里就像炸開了一只鍋。那份喜慶,那份快樂,能把寒冷的空氣點燃。
此刻,最激動的莫過于主人家的小孩,這個久不見肉星的孩子,見了街沿上倒掛的白亮亮豬體,眼也骨碌碌轉,心也撲愣愣跳,清口水在嘴里直打旋。他瞅準母親做飯的空隙,拽著母親的手就往屠夫身邊拖。屠夫哪有為難之理,他順手旋下四指寬的一片肉,孩子一爪抓過就往竹簽上穿,然后舉著竹簽一蹦三跳地往屋里跑。他剛給肉片抹上鹽,就迫不及待往亮堂堂的柴灶里伸。肉片經火一烤,發(fā)出嗤啦嗤啦的聲響,云卷云舒中,發(fā)出陣陣香味。肉片還未熟透,他急不可待地取出就往嘴里送,直燙得嘴也呵呵,淚也汪汪。
猶如一出大戲,當屠夫將兩大塊豬肉卸成一小綹一小綹堆放在案桌上時,戲也就走向了尾聲,而女主人卻不能歇息。她要用揩過豬血的火紙祭奠灶王菩薩,祭奠豬圈,以期來年養(yǎng)豬順利;她要收拾豬下水,灌香腸,董臘肉,準備過年貨。更重要的,她要用鮮豬肉置辦幾桌飯菜,邀請院子里每一戶的當家人吃刨湯,這是殺年豬的最后高潮,這是最考量女主人的。餐桌上,肉類的數(shù)量,色彩的搭配,味道的濃淡,都將成為當家人酒飽飯足后的談資,都將成為私下里品評女主人是否賢慧的重要標準。
而此后,院子里宰殺年豬的,一家緊連著一家。在豬們聲嘶力竭的哀嚎中,在人們歡呼雀躍的吼叫中,一向沉寂的臘月猶如綻放的臘梅,正在寒冷中釋放出生機與活力。
殺年豬無疑是熱鬧的,吃泡湯卻充滿了喜慶。如果說眾人攜手宰殺年豬是大戲的高潮,那么吃刨湯無疑是大戲的壓軸。在徐徐拉開的帷幕中,主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無不展示著他們的個性與風采,無不展示著他們的為人與品質。因而,無論家里條件如何,狀況怎樣,主人們總是想方設法,要把這出戲唱得有情致,演得有韻味,既含而不露而又余味綿長;既千嬌百媚而又低回婉轉。吃刨湯也因了這份情懷,便若春日瓜藤上伸出的枝蔓,在裊裊婷婷中平添了幾多生趣。
大抵是宰殺年豬后的一兩天,男人協(xié)助女人處理完最當緊的事,便催促女人早點請客。別看男人平時做事有心無腸,在請吃刨湯這事上卻一點不含糊。女人掐指一算,年關就要逼近,她哪敢怠慢,請客的時間當即定下來。男人像領了圣旨,即刻進屋揣上早就準備好的廉價香煙,興匆匆地出了門。
到底吃了兩天葷,家里又存有硬貨,請客的男人便底氣十足。他不慌不忙地拍打著木門,神定氣閑地遞著香煙。碰上關系要好的,干脆先夸張地遞上一拳頭,爾后在嘻嘻哈哈的笑聲中推開另一家的門。院子雖說不大,但加上院外的單家獨戶,請客的路便有些悠長,一家一家請下來,幾盒香煙已所剩無幾。男人扔掉空蕩蕩的煙盒,掰著手指,一家一個,加上親戚朋友,怕有四五桌。恍惚間,他只覺得有千斤的擔子向他壓來,先前的興奮很快化為一種擔憂,這么多桌,女人招架得???
男人的擔心顯然多余,在這個最能體現(xiàn)女人價值的時刻,在這個最能展示女人才藝的窗口,女人就像卯足勁的發(fā)條,在嘀嗒嘀嗒的轉動中揮灑才情,在嘀嗒嘀嗒的轉動中不知疲倦。她會無怨無悔地累上數(shù)個小時,而不叫腰酸腿疼;她會毫不猶豫地拋開個人恩怨,而不放棄菜肴上的任何一個細節(jié);她會淋漓盡致地將廚藝發(fā)揮到極致,而不讓一個客人失望。別說四桌五桌,即使七八桌,她都將毫無畏懼,她都將坦然面對。
于是,在女人畢畢剝剝的砧板聲中,肥的瘦的兼肥帶瘦的,裝滿了盆盆碗碗;在女人的挽衣扎袖中,鈔的煎的燉的,堆滿了砧板的旮旮旯旯;在女人的顛前忙后中,白的紅的綠的,擠滿了筲箕竹筐……男人吃驚之余,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女人竟是如此麻利能干;原來自己的想法是如此幼稚簡單。于是,一向袖手旁觀的男人端起了菜盆,操起了火鉗,提起了罐子。于是,案板上的菠菜綠得更透亮,灶塘里的柴火燃得更紅火,罐子里的豬肉跳得更歡暢。
在狗的吠叫,雞的哄搶,貓的攀爬中。一張張或方或圓的木桌擺上了堂屋;一碗碗或炒或蒸的菜肉登上了餐桌;一副副或滄?;蚩⌒愕拿婵讛D上了桌子。
那是怎樣的豐盛??!碩大一張張桌子,杯子盤子盆子,擺得滿滿當當;鈔的煎的燉的,擠得嚴嚴實實。紅亮的肉絲,褐色的豬肝,指節(jié)粗的小腸,打著卷的巴掌寬的回鍋肉……它們盤踞在盤里碗里,橫著豎著,擠著挨著,堆著疊著,打著尖,抱著團。盛在大瓷缽里的豬雜碎湯,褐紅的心肺,扭著結的小腸,白晃晃的肉皮,三兩坨黑色的咸菜疙瘩……它們你擠我擁,自由散漫的在乳白的湯里飄著轉著,晃著悠著,直把油汪汪的湯面裝點得五彩斑斕,直把醉人的濃香撲向每一位賓客。更有漂著蔥花的白蘿卜湯,滴著水透著亮的鮮活芫荽,冒著裊裊熱氣的菠菜湯,三盆兩碗地立在桌的中央。
這些美味佳肴,讓久不見肉星的老鄉(xiāng)看得兩眼發(fā)直,嗅得滿口生津,嘴里的涎水咕嚕咕嚕直打轉。
是啊,他們,還有許多像他們一樣的村民,也許三五幾個月,也許一年半載,都不知鮮肉為何味了。他們早就盼著臘月的到來,早就盼著能美美吃上一頓刨湯,打一場牙祭;早就盼著用肥肉滋潤滋潤他們清湯寡水的肌腸。而今,機會來了,他們焉能做到眼不饞,心不動,嘴不響?
“吃菜喲!”就在大家躍躍欲試之際,一位老者嘀咕著,并率先將筷子伸向盤子。這筷子,猶如一根導火索;這筷子,打響了吃刨湯的第一槍。大家紛紛收斂起先前的拘謹,將粗的細的筷子伸向盤里碗里,伸向盆里缽里。剎那間,桌上的肉們、菜們跳起了歡快的舞蹈。斯文的,小筷小筷地挑著瘦肉、排骨、豬肝夾,他們合著眾人的節(jié)拍,不慌不忙,有板有眼;粗魯?shù)?,一筷下去,盆里立刻起了個窟窿,盤里立刻削掉了 “山頭”;更有那肚里缺油水的饕餮漢子,專挑回鍋肉,一筷插下去,兩三片巴掌寬晃著油光的肥肉,在筷尖上直晃悠,他一臉羞赧地抖動筷子,早有懂起的漢子,笑著將筷子迎過去,幫他拽著抬著丟進了碗中。多數(shù)客人心平氣和,他們清楚,恁是那些魯莽者大筷小筷地夾肉搶菜,那盤里碗里,總有足夠的肉食;那盆里缽里,總有足夠的蔬菜。
伴著夾菜的聲聲吆喝,伴著咀嚼的撲哧撲哧,伴著酒杯碰撞的乒乒乓乓,人們的肚圓了,臉紅了,話多了,先前沉悶的堂屋,就像一口逐漸煮沸的鍋,開始撲騰、翻滾。劃拳的,拼酒的,聚成堆,扎成團。在推杯換盞中,在大呼小叫中,他們就像一只只好斗的公雞。加上助威的,起哄的,嘰里呱啦中,只把屋頂掀翻。更有那油腔滑調的男人,專找那些潑辣大方的女人,開一些不葷不素的玩笑,逗得一屋子的人哧哧直笑。那被逗弄的女人哪肯示弱,她趁了男人夾菜的空隙,端著早就準備好的半碗肥肉,偷偷溜到男人身邊,猛地扣在男人碗里,并趁機用筷子攪幾攪。男人發(fā)現(xiàn)中計,扭頭起身要反擊,潛伏在身邊的三五個女同盟早已站起身,結結實實地將他按在了座位上。望著油膩膩的肥肉,男人先前的囂張很快變成了沮喪。吃吧,本就塞滿油膩的肚子見了肥肉就發(fā)憷;不吃,幾個虎視眈眈的女人豈肯放過?萬般無奈中,男人只好哭喪著臉搖著頭,磨磨蹭蹭地夾著肥肉往嘴里塞,一屋子的男女因了這插曲,都放肆地打著哈哈,羞得男人閉著眼睛直搖頭。
屋里的嬉戲并沒影響主人的忙碌。此刻,女主人穿梭在桌前與灶邊,時而添把柴禾,時而將鮮嫩的豌豆尖丟進鍋里燙燙又手忙腳亂地端上餐桌,時而將桌上的冷菜倒里鍋里熱熱又送回來。男主人則提著酒壺,繞著桌子不慌不忙地摻酒勸酒。盡管他們都還餓著肚子,卻依然眉開眼笑。他們明白,只要客人吃得開心,喝得高興,那就是他們的快樂,吃刨湯不就是讓鄉(xiāng)親們在熱鬧中,聚一聚,樂一樂?不就是讓大家在熱鬧中,忘記一年的不快?
杯盤狼藉中,刨湯宴走進了尾聲??腿藗冋酒鹕恚拗?,打著嗝,心滿意足地往回走。此后,他們也像主人一樣要準備幾桌刨湯宴,請主人和其他客人。在吃轉轉戶中,張家、李家、王家……一家都不漏,一個院子吃完,春節(jié)也就到了,一出新的大戲又將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