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丹

(廈門興才學(xué)院基礎(chǔ)部，福建 廈門 361021)

莫言是當(dāng)代文壇上一個十分活躍的新潮作家，其創(chuàng)作個性鮮明，手法新穎，深受廣大讀者喜歡。他筆下各類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更是為大家所熟悉。只要我們留意一下，莫言筆下的人物形象系列有這樣一個特點，即“陰盛陽衰”現(xiàn)象。其筆下的女性往往大膽潑辣，積極主動，富有野性和旺盛的生命力，如“我的奶奶”、上官魯氏、“狗肉西施”孫眉娘等，都是一些“圓形”人物。相反的，其筆下的余豆官、上官金童、趙甲父子、羅小通等男性形象，則懦弱膽小，猥瑣被動，一代不如一代，有一種“種的退化”傾向，是一類“扁形”的畸形人物。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顯然體現(xiàn)著作者某種傾向。因此，對這一問題進行深一步的探討，對于我們了解莫言創(chuàng)作，解讀莫言小說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

文學(xué)作品是社會生活與作者個人閱歷的共同結(jié)晶，文學(xué)作品在反映豐富社會現(xiàn)狀的同時，往往寄托著作者的某種思想、某種情結(jié)。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有一個主題，即描寫人的“原始生命力”，而他又津津樂道地把這股勁使在他筆下女性形象世界的構(gòu)筑中，表現(xiàn)了他對女性的愛戀意識，進而有意丑化男性形象，我們把他的這種愛好叫作“女性情結(jié)”。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人物的“陰盛陽衰”現(xiàn)象背后是由作者的女性情結(jié)所支撐的。

在這樣一種情結(jié)的影響下，莫言自1981年開始發(fā)表的短篇小說《春夜雨霏霏》起，一直到目前的創(chuàng)作，都熱衷于女性形象的精雕細(xì)琢，出現(xiàn)了一個女性形象長廊:《春夜雨霏霏》中的蘭蘭姑娘，《透明的紅蘿卜》中的菊子姑娘，《糧食》中的梅生娘，《歡樂》中的母親，《野騾子》中的野騾子，《白狗秋千架》中的暖，《紅蝗》中的四老媽，《天堂蒜薹之歌》中的方金菊，《紅樹林》中的林嵐，《紅高粱家族》中的“我奶奶”，《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上官姐妹，《檀香刑》中的孫眉娘，《四十一炮》中的楊玉珍，《蛙》的中“姑姑”……她們活潑可愛，個性鮮明，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豐富多彩的女性世界。

從莫言的小說中，我們可以找出一系列獨具特色的女性形象，這是作者女性情結(jié)的釋放。在這些人物的刻畫中，莫言側(cè)重表現(xiàn)對女性母愛的描寫和她們對愛情的追求，即描寫母愛和性愛。作者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那種女性情結(jié)的驅(qū)使下，他精心地描寫了許多女性形象，對她們的性格、情感等進行了全方位的展現(xiàn)。

二

由于涉及作品較多，我們以莫言20世紀(jì)80年代、20世紀(jì)90年代、新世紀(jì)初等三個階段的代表性作品《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檀香刑》為例，具體分析莫言創(chuàng)作中所蘊含的女性情結(jié)及其筆下女性人物形象的特點。

(一) 《紅高粱家族》—— 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的愛情

《紅高粱家族》是莫言蜚聲文壇的代表作。在這部小說中，作者為中國文壇做出巨大貢獻，發(fā)現(xiàn)了“我奶奶”、“我爺爺”這樣一個獨特的敘事視角，同時“我奶奶”這樣一個女主人公的刻畫，也是該小說成功的一個亮點。這個女性形象一掃傷痕文學(xué)、反思文學(xué)中的反思者角色，作者突破了“十七年文學(xué)”以來對愛情的傳統(tǒng)描寫的桎梏，使“我奶奶”以一種反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

“我奶奶”戴鳳蓮是一個叛逆的女性，她沖破一切阻力，大膽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在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高粱地上演繹一曲曲壯烈的悲歌。正如“我”所認(rèn)為的，“我奶奶”的一切都與倫理無關(guān)，只要她愿意，什么事都敢干，她老人家“不僅僅是抗日的英雄，也是個性解放的先驅(qū)，婦女自立的典范”［1］(P11)。她不滿父母之命，對父母的所作所為，表現(xiàn)出強烈的叛逆態(tài)度。嫁過單家后，在路上巧遇“我爺爺”，后來她更是無所顧忌，與土匪頭子余占鰲在高粱地上大膽野合，最后余占鰲手刃她的麻風(fēng)丈夫一家，她順理地做了“我爺爺”，二人在高密大地上演繹了一段段愛情故事和抗日傳奇。戴氏那種對自我幸福的愛情追求，對女性自我解放的追求，是永不放棄的，貫穿其一生，直到她臨死前，她還認(rèn)為:“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保?］(P67)這就是她的宣言，而她的一生也是那樣度過的，她張揚了女性“個性解放的精神——敢說、敢想、敢做”［2］(P46)，“我奶奶”為人們樹立了一個敢愛敢恨的愛情模范。

(二) 《豐乳肥臀》—— 一個女人和九個孩子的親情

這是莫言最有爭議的小說，但作者本人對該小說的評價很高，他“堅信將來的讀者會發(fā)現(xiàn)的《豐乳肥臀》的藝術(shù)價值”，認(rèn)為要了解他就應(yīng)該看他的《豐乳肥臀》［3］(P103－104)，有的評論者對其評價極高，稱它為“偉大的漢語小說”［4］(P382)。這部小說的爭議基本是圍繞“我的母親”這一形象展開的。她是封建倫理制度的受害者、犧牲者，更是叛逆者。由于丈夫不育而備受凌辱，她過著牲口般的生活，本來善良的她最后悟出一個殘酷道理:女人“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須生兒子?！保?］(P410)正是在這樣一個荒唐的社會下，她為了生活，不得不走上違背倫理的道路——借種生育，可是借的種生又多是女孩，反而使她更受歧視與摧殘，更激起她的叛逆意識，她一個一個地借，最后終于生下了一個兒子，還上了她欠給上官家族的孽債。上官魯氏，以一種荒唐可笑，而又令人深思的借種行為，去反抗封建家族倫理強加給自己的不幸命運，背著沉重的罪名堅強地生活下來。

她是一個叛逆的女性，同時也是一個偉大的母親?！拔业哪赣H”上官魯氏，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形象，作者在小說的扉頁上也說，“謹(jǐn)以此書獻給母親在天之靈”，是為天下母親唱的一首頌歌。莫言的女性情結(jié)中也透露著一種母性崇拜傾向，他對母親懷著一種天生的崇拜感和敬重感，他希望書中的母親“既是我的母親，也希望是你的母親”［6］(P49)。正是在這樣的理解中，上官魯氏在小說中是一個非常偉大的母親形象。她生了九個孩子后，并不是置之不管，而是在戰(zhàn)火硝煙、奔波遷徙的困境中把自己的兒女和兒女們的下一代拉扯起來，直至自己生命的結(jié)束，偉大的親情在她身上展現(xiàn)無遺?！澳杂眠@一人物，完整地寓言和見證了二十世紀(jì)中國的血色歷史，而她無疑是這一歷史的主體—— ‘人民’的集合和化身”［3］(P384)。作者用極殘酷的筆法，對上官魯氏的一生給予淋漓盡致的描寫，其中也不乏有許多褻瀆母性的言語，從而成為人們非議的對象。但不管怎樣，上官魯氏這一形象，其中還有深刻的文化含義，在她身上，凝聚了幾千年來天下母性的精華，是一曲復(fù)雜而又高亢的贊歌。除此之外，在這部小說中，作者還用了很大的筆墨寫了上官來弟、上官招弟、上官想弟等上官姐妹的生活情況，她們也是一系列個性鮮明、敢愛敢恨的女性形象，是繼“我奶奶”之后又一代新女性形象。

(三) 《檀香刑》——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親情與愛情

這部小說是莫言醞釀長達五年之久而推出的21世紀(jì)首部長篇小說。小說圍繞女主人公孫眉娘與三個男人——其親爹 (孫丙)、干爹 (錢丁)、公爹 (趙甲)之間的恩恩怨怨展開故事情節(jié)。孫眉娘處在“三爹”夾縫中，進行著親情和自己愛情的痛苦掙扎。親爹是犯下滔天罪行的罪犯;公爹是幫兇與劊子手，一心要致親家于死地;干爹是小小知縣，又是眉娘的情人，處在上司與情人之間不能自拔。在《檀香刑》中，她以其聰明才智游走于三者之間，為救親爹而奔走不息，為勸干爹而絞盡腦汁，為求公爹更是賣哭帶笑，可結(jié)果仍是逃脫不了命運的安排。于是最后為了減免親爹的痛苦，她手刃公爹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而等待她的仍是死亡。在這場親情的拯救中，孫眉娘身上表現(xiàn)出一種傳統(tǒng)的美好的人性之光。為了表現(xiàn)她的善良的一面，作者給她安排了一個尷尬的生存境地，同時冥冥之中作者又讓她走上悲劇的道路，引發(fā)人的各種思考。

同時，作者也寫了孫眉娘叛逆性、現(xiàn)代性的一面，即她對愛情的追求。她不愿意和自己傻乎乎的丈夫過無愛的一生，而愛上了有婦之夫、自己認(rèn)的干爹——知縣錢丁。這是一種有悖傳統(tǒng)倫理的戀愛，可她卻大膽、勇敢、無怨無悔地追求著屬于自己的愛情，正如她自己所表白的:“只要讓他知道了我的心，我情愿滾刀山跳火海，告訴他我情愿變成他的門檻讓他的腳踢來踢去，告訴他我情愿變成他胯下的一匹馬任他鞭打任他騎?！保?］(P167)這是作者刻畫很成功的一個女性人物，既傳統(tǒng)品質(zhì)又富反叛色彩?！霸诿寄锷砩?，它是風(fēng)情萬種，天然率真，無所畏懼，執(zhí)著不懈。眉娘是一個鮮嫩無比的人物形象，莫言發(fā)揮了他塑造成熟女性的巨大特長，將眉娘營造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敢愛敢恨，展示出一個民間女性最為原始的生命風(fēng)貌”［8］(P300)。

三

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堅持的是一種“作為老百姓的寫作”的民間立場創(chuàng)作［9］(P63)。他在自己深層女性情結(jié)的支配下，又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立場上，把自己的筆墨伸向高密東北鄉(xiāng)，在那塊土壤上挖掘出“我奶奶”、上官魯氏、孫眉娘等獨具叛逆?zhèn)€性又具普遍意義的女性形象。他為當(dāng)代文學(xué)的人物畫廊點綴了許多光彩，他筆下復(fù)雜的女性人物給讀者們留下許多深刻的思考。

從生命哲學(xué)的高度上看，莫言筆下的女性人物反映了人類最原始的本真，展現(xiàn)了人原始的生命力。在這些女性身上，作者充分張揚了她們的生命意識，其女性血管里流淌著是人類原始的獸性血液。她們的生命意識得到天然的呈現(xiàn)，是生與死、快樂與痛苦的象征，她們原始的、自然、野性的母性、性情本真與本能都得到最大限度的表現(xiàn)。通過上述分析，她們的母性都表現(xiàn)了一個大地母親的形象，在她們眼中，似乎沒有了等級層次之分，而把自己的博愛撒向蕓蕓眾生。在性愛的追求上，她們都大膽暴露，毫無顧忌地去尋找自己的愛情婚姻。在她們身上，人性得到和諧地全方位的流露，也寄托了作者對理想人性的一種追求，作者以剛健的筆法，挖掘了在紅高粱地上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的生靈的生命本真。

從倫理這個角度來看，莫言筆下的女性，大都是反傳統(tǒng)的，是對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一個顛覆。在中國封建倫理觀念中，女性往往是男性的附庸、生育的工具。而在莫言的小說中，作者則有意反叛這一觀念，出現(xiàn)一種“陰盛陽衰”現(xiàn)象，使種退化，一代不如一代。在母性形象中，以上官魯氏最為典型，她是善惡的統(tǒng)一體。她堪稱天下母性之楷模，以寬大的胸懷，忍辱負(fù)重，養(yǎng)育了她膝下的一個個兒女，直至流盡最后一滴血?？蛇@樣的一個可歌可泣的母親，在封建家族中，卻以不會生育為由，被打入死牢，不得翻身。但是她不屈服，在男女不平等的泥濘中爬出來，借種生子，與自己的命運相抗衡。生不下男孩，備受欺辱，她就變本加厲，拼命地借種，以極端的行為，對這個家族發(fā)出挑戰(zhàn)。在婚姻性愛上，古訓(xùn)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她們卻逆道而行?！拔夷棠獭辈慌c麻風(fēng)的丈夫在一起，大膽地投身于土匪頭子的懷抱中;孫眉娘更是不顧自己是有夫之婦，而拼命地追求有婦之夫錢丁……莫言筆下的女性們，她們以一種執(zhí)著的心態(tài)，沖破一切束縛她們自由發(fā)展的鐵籠，追逐自己的幸福。她筆下的女性們的反叛行為，是對千百年的封建倫理道德的一個顛覆;莫言的這種筆法，也是對中國幾千年來受封建專制思想浸染下的文學(xué)傳統(tǒng)的一種消解。

莫言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女性情結(jié)，對于我們進一步了解莫言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很多幫助。他在這種情結(jié)影響下所勾勒出來的女性形象世界，成了當(dāng)代文學(xué)人物形象系列的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他的這種努力為當(dāng)代文壇做出很大的貢獻。同時，這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仍然存在著一些問題。由于對女性的崇拜，因此在人物形象的安排上，有意偏于大手筆描寫女性，使得人物形象失去了平衡，出現(xiàn)了一種固定的人物形象模式。作者用過多的筆墨刻畫女性，很容易陷入一些重復(fù)描寫和低俗的描寫，如對女性身體器官、生理現(xiàn)象等過分的描摹，對男女關(guān)系的過分夸大，超出文章所要傳達內(nèi)容的范疇，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作品的價值，也受到人們的非議。我們希望作者能意識到這一點，在朝著刻畫更完美女性形象方向努力的同時，也能把握好度，為讀者提供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展現(xiàn)更富個性的女性形象。

［1］莫言．紅高粱家族［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

［2］莫言．我為什么要寫《紅高粱家族》［C］//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3］莫言，王堯．從《紅高粱》到《檀香刑》［C］//楊揚編．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4］張清華．?dāng)⑹龅臉O限——論莫言［C］//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5］莫言．豐乳肥臀［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1．

［6］莫言．《豐乳肥臀》解［C］//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7］莫言．檀香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8］洪治綱．刑場背后的歷史——論《檀香刑》［C］//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

［9］莫言．作為老百姓寫作——在蘇州大學(xué)小說家講壇上的演講［G］//楊揚．莫言研究資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